时间:2024-09-03
文/王艳红 秦宗财
明清时期江南和徽州地区均属国内刻书繁荣地区,两地刻书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基础上,表现出较强的互动现象,尤其是徽商对这种互动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对于这种互动现象,陈学文、陈修英、范金民、刘尚恒、徐学林等学者分别从不同角度谈到了徽州书贾、刻工在江南地区从事图书贸易、刊刻等活动,论及了徽州版刻风格、徽商(包括徽州书贾)、徽州刻工对江南地区的影响。但限于研究的视角或侧重点,其研究的深度不够。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对这种互动现象加以探讨。
徽州刻书在明代中叶迅速崛起后,万历至崇祯年间达到顶峰期,除了徽州本土,还积极向江南地区发展。
从刻书时间分布来看,明代徽州本土坊刻从弘治初年始有发展,历经正德、嘉靖朝的延续,在万历中期达到极盛,图书市场获得了极大的发展。但是,至明末这种发展趋势由于受农民战争的打击而受挫,图书市场急剧萎缩。
明初徽州坊刻可考者,歙县仇以才、仇以忠在弘治七年(1494)刻印的《赤壁赋》1卷为最早,稍后则有歙县黄氏、汪氏等坊刻。明中叶以后,徽州府坊刻主要有四大姓:吴氏、程氏、汪氏、黄氏,其他还有许氏、方氏、周氏、徐氏等。从地域分布来看,徽州府六县坊刻以歙县为盛,其次为休宁,绩溪、祁门、黟县则相对稀少。
徽州刻书市场带动了周边地区刻书市场的发展,形成了以徽州坊刻为中心的安徽地区刻书市场。万历学者胡应麟(1551~1602)评论当时各地刻书中心时说:“余所见当今刻本,苏、常为上,金陵次之,杭又次之。近湖刻、歙刻骤精,遂与苏、常争价。”[1]同时代的谢肇淛(1567~1624)也进行比较说:“宋时刻本,以杭州为上,蜀本次之,福建最下。今杭刻不足称矣。金陵、吴兴、新安三地,剞劂之精者,不下宋版……近时书刻,如冯氏《诗纪》、焦氏《类林》及新安所刻《庄》、《骚》等本,皆极精工,不下宋人……”[2]从这两位学者的评论中可以看出,明代中后期徽州不仅是安徽刻书的中心地,更是与国内其他中心地相竞雄的地区。
清初大兴文字狱,禁止私人刻书,徽州本土亦受到影响,坊刻发展有限。康熙中后期文化政策稍缓,徽州坊刻重新获得较快的发展,但徽州坊刻再也没有恢复到明万历、崇祯时期的繁荣。可是从清代整个刻书业的状况来看,徽州刻书仍是积极而活跃的,仍然是全国刻书中心之一。嘉庆道光以后,徽州本土坊刻开始衰落。从坊刻在各县分布情况来看,清前期徽州府各县虽均有坊刻,但从刻书数量看可以分为三个阶梯。第一阶梯为歙县,其坊刻人数和刻书数量占六县首位。第二阶梯为休宁、婺源,休宁坊刻在清代有所下降,婺源坊刻却有较大上升。第三阶梯为黟县、绩溪,黟县、绩溪二县坊刻在嘉庆道光以后发展起来,为徽州坊刻的殿军,这与二县后来居上的商业经济密切相关。从坊刻主姓氏分布来看,程氏、汪氏、黄氏刻书依然很多。婺源的俞氏在嘉庆道光以后异军突起,刻书数量骤增。
自宋元以降,江南地区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在明清时期成为全国的刻书中心地区。江南刻书市场的繁荣,吸引了大批的徽州出版家、刻工,徽州刻书在江南地区得到了较大发展。
明代大量的徽州人在江南地区或做官或游学或经商,他们积极主持或参与刻书活动。明代徽州刻书家最活跃的地区如金陵、杭州、扬州、嘉定等地,代表性刻书家有活跃在金陵的潘之恒、余懋学等,杭州的张士镐、胡宗宪、汪道昆等,扬州的黄瓒、黄埻、郑元勋等。
至清代,江南地区徽州刻书家,一改明代以官宦、士人为主为徽商为主,这是清代江南地区徽州刻书家身份最大的变化。因而徽商活动频繁的江南地区成为徽州刻书家比较活跃的地区。与明代徽州刻书家分布地区不同的是,清代的扬州是徽州家刻最为活跃的地区,金陵退居为次席,苏杭二州也很活跃。而这些地区也恰恰是徽商最为活跃的地区,扬州徽商几乎家家藏书、人人刻书。苏杭二地刻书业非常发达,经商致富的徽商为风气所向,纷纷投资刻书。
明弘治、成化年间,徽州刻工开始崛起,在徽商经济的带动下,发展迅速并延续至清中叶。在明清徽州刻工的发展过程中,尤以明万历至崇祯年间为高峰。明代中后期插图版画辉煌时期的领军人物,皆是徽州刻工。郑振铎评价说:“万历中叶以来,徽派版画家起而主宰艺坛,睥睨一切,而黄氏诸父子昆仲,尤为白眉。时人有刻,其刻工往往求之新安黄氏。……即金陵刊之养正图解、南北宫词纪,杭刊之海内奇观与夷白堂诸演义,吴刊之吴骚、吴歈,浙刊之徐文长改本昆仑奴,王伯良校注西厢记,凌蒙初朱墨本西厢五剧之类,无不出于歙县虬村黄氏父子昆仲手。”[3]徽州刻工凭借着精雕细琢的精湛技艺活跃于江南地区,在当地书商的组织下,往往与所在地的刻工合作刻书。如胡正言“十竹斋”在金陵刻印《十竹斋笺谱》时,组织徽州刻工与金陵当地刻工合作,胡正言还亲自与他们朝夕研讨刻印技艺。在杭州、苏州徽州刻工与当地刻工合作的现象更多,如在杭州,黄氏刻工中的黄应光、黄一彬,吴氏刻工吴凤台,洪氏刻工洪国良等,与当地刻工项氏刻工项南洲,蔡氏刻工蔡思瑛、蔡照初等合作,刊刻了《集雅斋画谱》《元人杂剧选》《九歌图》《任渭长四种》等。项南州、洪国良还合作刊刻《七十二朝四书人物演义》40卷、《骚隐居士选辑》中插图版画,其中《骚隐居士选辑》史称“雅典绮丽、柔情绵绵,幅幅佳作” 。[4]
明清时期,徽州与江南刻书的互动关系,可以从以下几个方面得以体现。
明中叶以后,大批徽州坊刻主、刻工前往江南各主要刻书中心,从事坊刻业务。苏州、杭州、湖州均是徽州坊刻经营的重要阵地,徽派刻书风格对当地的坊刻产生了重要影响。如在金陵有汪云鹏“玩虎轩”、郑思鸣“奎璧斋”、汪廷讷“环翠堂”、胡正言“十竹斋”,不少黄氏刻工在杭州、湖州等地开设刻坊等。正是这些前期流寓江南的徽州书贾,促使徽派刻风走进了江南,并在市场竞争中获得较高的声誉。如学者谢肇淛(1567~1624)通过比较杭州、南京、苏州、徽州等地刻书版本时说:“近时书刻,如《冯氏诗纪》《焦氏类林》及新安所刻《庄》《骚》等本,皆极精工,不下宋人……至于《水浒》《西厢》《琵琶》及《墨谱》《墨苑》等书,反覃精聚神,穷极要眇,以天巧人工……”[5]谢肇淛推崇的刻本中,《庄》《骚》《墨谱》《墨苑》等均是徽州所出,占据了其所推崇者近二分之一。徽州坊刻将徽派的刻书风格带到了江南,并与江南地区的刻书风格相互影响、融合,推动了当地刻书风格的转变。
徽州地区刻书市场与江南刻书市场彼此交融、渗透,共同促进了江南图书市场的发展。其发展动因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在明清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徽州地区与金陵、苏州、扬州等地在行政管理上是同属于一个行政区域,如明代同隶属于南直隶,清初则同隶属于江南省。因而,这就造成了两地域人的心理认同感,尤其是明中叶以后越来越多的徽商流入江南地区,更加强了徽州人这种心理认同感。这有利于形成一种彼此融通的文化空间。二是徽派刻书风格与江南等地刻书风格的渗透和融合。明中叶以后,徽派刻书风格能够享誉天下,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走出家门的徽商包括书商、刻工在外地的宣传和刻书活动。他们活跃于江南图书市场,带来了徽派的刻书风格,并与江南刻书风格相互融合、彼此促进。如万历年间歙县人程渭用朱墨套版刻印《闺范》,首创分色分版套印技法。不久,此法由徽人传到吴兴、金陵等地,寓居金陵的胡正言将此法加以改进,开创饾版、拱花技法,推动了套版印刷的进一步提高,从而使套版印刷为世人所推重。
徽州坊刻与江南地区坊刻之间的相互影响并非是彼此间的纯粹模仿,而是在市场竞争中,取长补短,逐渐融合。尤其是刻工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一方面,徽刻受江南刻风的影响,促使自身刻风转变。如明嘉靖年间黄氏诸名工刻《筹海图编》,曾受建安版画的影响;明末《目连救母劝善戏文》的粗豪作风更是受金陵派早期版画的影响。另一方面,江南刻书在徽派风格的影响下,亦发生转变。如金陵刻风,至万历中后期,由于徽派版画的影响,由粗枝大叶转向精工雕镂,并出现了一批插图名手如王少淮、王希尧、凌大德、陆寿柏、钱贡、汪耕、杨文聪、高友、胡正言、王君佐等。又如杭州版刻,很多徽州刻工流寓杭州,带去了徽派刻风。杭州刻本的插图版画,“它与徽派版画有血缘关系,像孪生兄妹,面貌仿佛,确乎难以辨认”。从插图版画风格角度来看,“版画到了明末清初间,苏州、杭州、徽州乃至金陵,都趋向工巧纤细,彼此间只是大同中的小异,不少作品都显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解难分” 。[6]
以胡正言、汪廷讷为例,他们生活在金陵数十年,与金陵名流、书画家广泛交流,“《十竹斋书画谱》和《十竹斋笺谱》是徽州与金陵两地文人书画家默契相投,相互交流、亲密合作的艺术结晶”“《环翠堂园景图》可以说是充分发挥金陵、徽州各家的专长和智慧,通力合作创造出来的艺术珍品”。[7]再如武林戏曲版画,虽然在表现手法上走的是徽派绵密婉丽的路子,但在构图上却很有自己的特色。杭州风光甲天下,武林版画取本地佳山秀水入图,一般来说非常重视配景的描绘,设景布图重视对场景的烘托,从审美角度来讲,更具有欣赏价值。因此,它并不是徽派的简单模仿,而是对徽派版刻艺术的超越和升华。无论是寄寓武林的徽州名手,还是刘素明、刘次泉这样的建版巨匠,都在武林地理环境的浸润下,创作出了更为精丽完美的作品。比如《顾曲斋元人杂剧选》《青楼韵语》等诸多本子,所刻人物俊秀,景色绮丽,构图别致,皆为流寓武林的徽籍黄氏子侄辈所刻,已具有鲜明的武林风格。
徽商称雄商界尤其是江南商界,也引起明清文学界、出版界的广泛关注,除文人文集中有大量的徽商传记、墓志铭、诗文之外,在明清小说中也有很多关于徽商的形象塑造。“徽商的崛起投影于明清文坛,引起了宋懋澄、冯梦龙、凌濛初等众多作家的关注,导致突破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的传统模式,创作出一批以徽商为角色的小说……真实而又颇有力度地展示了徽商的经济活动、情欲世界与价值观念。”[8]而这些小说大都诞生于江南地区,表明了徽商与江南作家、出版界有着潜在的关联,这种关联表明了商业在文化传播领域中的渗透,而这种文化传播对社会各阶层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徽商在徽州与江南刻书市场互动过程中的作用,不仅仅表现在他们积极投身于刻书活动中,且在其商贸活动的导引下,徽州刻书获得迅速发展并向江南地区扩展。同时,由于徽商在江南商业市场中的重要地位以及其文化消费品位,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江南地区文化消费风气,这种文化消费风气促进了包括徽州刻书在内的各种刻书风格的融合。
明代中叶以后,徽商在江南地区的兴盛,带动了徽州刻书在该地区的发展。徽州人素有强烈的乡土意识,“徽州商贾发财致富以后,往往在桑梓乡土修建祠堂、拓展道路,使得先前的僻野乡村迅速城市化……桑梓的乡土的城市化,刺激了当地手工业的发达。新安四宝……都成为精制的拳头产品。与苏州的手工业品相比,丝毫不见逊色。徽派版画刻工,皖派和歙派金石艺术,也为世人所瞩目”。[9]随着徽州笔墨纸砚在国内的畅销,徽州刻工技艺享誉海内,以及同宗同族商人的带动,徽州刻坊很快走向了金陵、扬州、杭州、苏州、湖州等江南刻书中心地。随之越来越多的徽州刻工走向江南地区,将徽派雕绘技艺传播各地,并赢得广泛声誉。明中叶以后,活跃在南京、苏州、杭州、扬州等地的刻工大多数都是徽州人。郑恭《杂记》云:“歙邑刻工盛于明季,而虬村黄氏尤多良工……明时杭州最盛行雕板画,殆无不出歙人手,绘制皆精绝。”[10]金陵、扬州、苏州、湖州等地,徽州刻工技艺皆享誉一方。
明清徽商贾而好儒,在当时文化艺术界是非常活跃的。他们凭借雄厚的资金,能够组织各地的学者文人、艺术家参与刻书活动。徽州家刻、坊刻正是在一些知名学者、艺术家的参与下,从刻书内容到版式装帧方面,其质量都达到了很高的水平。如出身盐商世家的徽人吴骞酷爱藏书、刻书,与江南一带学者文人关系密切,常常合作校勘刻书,黄丕烈云:“海宁吴槎客(即吴骞,笔者注)先生藏书甚富,考核尤精。每过吾郡必承枉访,并出一二古书相质。”据记载,吴骞曾与黄丕烈、陈仲鱼等人合作校勘翻刻宋版《前汉书》,“且余所深服乎槎客者,如此种残编断简,几何不为敝屣之弃,而装潢什袭直视为千金之比,可谓爱书如性命。……始幸天壤之大,不乏好古之士” 。[11]明清徽商中类似吴骞的富商可谓多矣,不但他们自己与知名学者、艺人合作,而且还带动徽籍刻家、刻工与外地合作。如胡正言刊刻《十竹斋书画谱》《十竹斋笺谱》时,就与金陵等地的30多名著名画家合作,并组织徽州刻工与金陵刻工合作、研讨。在徽商尤其是徽州坊刻的组织和带动下,徽州刻工也纷纷与江南地区刻工合作,从而促进了徽州刻风与江南地区刻风的交流与融合。
由于宗族血缘关系的存在,在外经商闯出天地的徽商会将所见所闻的外地相关信息带回家乡,图书出版信息也不例外。同时,明代家族同宗经营书业的现象比以前较为突出。一人在外致富,会带动一批同族人共同出外经营,如此,经营的规模会越来越大。歙县黄氏刻工同族几代人乃至几十代人迁徙江南地区从事刻书活动,便是极好的证明。据黄氏第三十三世孙开梧、开簇、开植、易堂同刻《虬川黄氏宗谱》(清道光十二年刊本)考证:从明正统元年(1436)到道光十二年(1832),400年左右,黄氏家族刻工约三四百人(不包括女工),其中雕镌过版画的亦不下四五十人,现已发现刻书约270余部,其鼎盛期在万历至清初。又如歙县虬川仇氏家族,明弘治至嘉靖年间仇姓刻书的就有20人以上。另有汪氏家族刻工、刘氏家族刻工、洪氏家族刻工、项氏家族刻工、吴氏家族刻工、鲍氏家族刻工等。家族合作刻书在家谱刻印中也是常见的,而徽商则是这些家族外出刻书的导引者和资助者。
通过上述考察我们发现,不同地域的文化传播主体相互交流、碰撞,促进客源文化(徽州出版文化)与土著文化(客居地出版文化)相互渗透、融合,逐渐对各自的文化本体(出版文化)进行了解构与重构,形成新的文化形态,其实质是不同的地域文化在传播过程中相互吸纳、包容,进而发生嬗变,文化元素重新组合、建构,最终形成新的文化的过程。
[1]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4)[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谢肇淛.五杂俎 (卷13)[M].上海:上海书店,2001:266
[3]郑振铎.西谛书话[M].北京:三联书店,1998:203,206
[4]董智慧.中国美术全集(版画卷)·图76[M].呼和浩特:内蒙古少年儿童出版社,2002
[6]周芜.中国版画史图录[M].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88:7,10
[7]张尔宾.从十竹斋看徽州文化与金陵文化的相互影响和交流[J].东南文化,1993(5)
[8]章尚正.徽商的生活情态与价值观念——从明清小说看徽商存在[J].安徽大学学报(社科版),1997(3)
[9]王振忠.两淮盐业与明清扬州城市文化[J].盐业史研究,1995(3)
[10]张海鹏,王廷元.明清徽商资料选编[M].合肥:黄山书社,1985:206
[11]黄丕烈.士礼居藏书题跋记(卷2)[M].清光绪十年(1884)滂喜斋刻本
[12]秦宗财.明清徽商的休闲生活[J].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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