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文/潘小松
笔者是传统意义上的“书籍”的一线生产者,并且还是书籍文献一个领域的专业“藏书家”(假如藏书也可以称“家”的话)。然而,不得不承认,表达人类思维情感的符号媒介发展到今天,阅读已经不是纸和字印刷装订物范畴那么简单了。
既然承认电子屏幕显现的文字也属于阅读,那么“阅读学”的专业人士就有给“虚拟”书籍“身份”的义务了。起码要承认权威出版机构和报刊出的电子读物等同于他们出的纸质书籍报刊。因为,即便权威如“《求是》理论网”,也有“正刊”的文章和“网文”之分。普通读者能否认为权威出版机构的“网文”属于非“严肃”的文章?如果不属于这个范畴,那么为什么权威学术评价机构不承认只在权威出版机构网站上而未在“正刊”发表的文章?
照目前的媒介发展态势,电子出版物至少会成为严肃学术成果的发表形式与途径之一。其实各权威出版机构和权威学术机构的主要宣传工具已经是电子文本构成的网站“首页”了。除非你承认自己的“首页”不严肃,否则就不能说你各个版面上安排的文章不能算“正式出版物”。“正刊”和“正式出版物”的观念实际是人们对传统纸张出版物顶礼膜拜所致。从前印刷成本高,书籍印成“铅字”不是一件等闲的事情。大家对生成的“书籍”顶礼赞美是情有可原的。因为,成本昂贵这一条就决定生产过程里定然有严格筛选这一程序。文本的权威色彩其实是这样产生的,它与人工的成本有一定的联系。因为书籍在电子出版物问世之前,纸张的形式一统天下,从传统里走出来的阅读的人们因此唯纸张马首是瞻,舍纸无它。我们对纸张出版物的崇拜是如上原因形成的。
终有一天,我们纸张构成的书籍会如荣宝斋“水印画”那样成为订制的“文化消费品”。这是我等“藏书家”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形。然而,直觉告诉笔者:这是必然的趋势。如此,我们评价“电子”学术成果的时候,是否也要跟评价“纸张”学术成果一样怀着“严肃”的态度呢?我们不是也承认纸张书籍有“垃圾文本”吗?
由电子文本引申出来对阅读的思考甚至让笔者觉得:阅读的形式远非“电子”“纸张”文本那样单一。
二十多年前在加州伯克利的一个超市,笔者就亲见一位同胞老教授在抄写各种罐装食品的名字:这些名字字典里不一定能查到,但在日常生活里却这么现成。多少年过去,我现在才明白这其实也是一种阅读。这种阅读与瓦尔特·本雅明研究“巴黎拱廊街”有异曲同工之妙。其实,我们的文化里也不缺乏这种阅读:《徐霞客游记》仔细想来实际上是他徒步阅读山川的结果;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是他“阅读”民间文学的结果。更不用提《本草纲目》之类了。文本的原始积累实际是人类阅读自然和人心的结果。人类阅读与事物本真之渐行渐远,是人类纸张文本积累过多、懒于阅读自然人心所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是哲人的阅读体会。然而,放到学术生活的现实里,人们仍然取了偷懒的态度:过分迷信纸张文本;过分迷信纸张印刷业的“权威机构”。发展到“后现代”的今天,则干脆相信货币购买的“被印刷”特权的产物,也高过束之高阁的手稿。这是“阅读”需要来“论”一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时常听到“人文缺失”“精神危机”的议论,也想提一提阅读的人文缺失和危机。笔者主张人本主义阅读:其核心主张是阅读“以人为本”,不做文本的奴隶。眼下恰恰从事精神产品生产的人容易沦为阅读的奴隶。以读书为术业的人据我的粗浅观察最没有阅读的自主权。因为,阅读的自主权与学术评价相左。阅读一旦涉及趣味、兴味似乎就不“学术”。极而言之,书写得好读似乎也不“学术”。学子们为了获得某种认可,只好去读写得无趣但符合学术评价标准的书籍。
笔者这两年一直在翻译海明威书信。海明威书信里时常出现议论书籍的文字:他自己购买书籍,也得出版社赠书,故而有评论。海明威评价书籍用的字眼极朴素:好书,写得好。或者:此书是垃圾。然而,因为议论不随便发,我反而相信他选书的眼光。笔者喜欢读作家的文学评论文字要超过职业评论家的文字,因为作家们的阅读体会并没有“学术论文”的架势。国内研究外国文学的当下文字,我最服鹰残雪、阎连科。虽然他们不直接阅读原文,但我确信他们是与那些外国文学作品进行了心灵沟通后,才形成“评论文字”。这样的阅读体会笔者时常在《纽约书评》上读到,如醍醐灌顶。也因此对阅读的未来不那样悲观:世界上毕竟还存在好的文本,好的文章“风景”。假如阅读有一天真的就剩下“学术规范”和“注释标准”,笔者轻则选择结束职业读书生涯,重则可能选择了却残生。因为,阅读原本是人类自己为自己创造的少有的几个艺术境界之一,阅读还几乎是人类哲学思想唯一的交流沟通领域。因为,有哲学智慧的文本是经过语言艺术提炼的文本,这文本是视觉美术文本不能提供的,也是听觉音乐文本无从替代的。我们不否认今后人类从玉龙雪山和印第安人保留地汲取哲学智慧,也不否认从高铁的车厢里和大型购物中心里观摩人生,体察民情,甚至总结生命的百态,但是,阅读的最高境界始终是经过提炼了的语言表述造就的。这或许是纸张文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因为,相较于“电子文本”,纸张离“原生态”更近一些:因为真正的纸张是植物制作的,真正的墨色和套色是矿物的衍生品在纸张上的呈现。我等“藏书家”喜欢传统意义上的书籍,理由在此。“电子”读物的塑料感和玻璃感类似收藏翡翠、和田玉的人对化学替代物的感觉。有一天,电子出版物要是能拿出纸张出版物那样的“范本”来,我前面替“电子”出版物的鸣不平也许能有效果。
或曰,你这个人前后矛盾。不错,这是人的阅读理性局限所致。也是文科学术评价标准遭遇社会质疑的原因。
人的阅读理性有局限,是因为人的理性思维有局限。人有情感有情绪,这种情感和情绪还在阅读的过程中受文本的影响。“听评书落泪,替古人担忧”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人类之所以需要阅读,就是希望通过阅读不同的文本,尽量摆脱局限。阅读使一个人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人这样看待这个问题,我自己的理性似乎不太可靠。一个人终其一生,往上限算百年,视觉听觉触觉能够到的东西委实有限,阅读于是帮助你延伸。一种语言的文本能给你的视野开辟一扇通向未知的窗户。一次异域的旅行给你一次异样的体验:我们并不排除纸张以外的文本阅读。即便如此,人的阅读理性局限之外还有时间生命的局限:一个人终其一生,是连我书房里藏的书籍都不能穷尽的。选择文本因此必要。选择文本如大海捞针,一个人的力量还是有局限。我们因此需要向导:书评因此显得必要。书评家的操守于读者就如同良师兼家长的操守了。书评家可以是杂食动物,但反哺给需要帮助的读者的必须是杂食所含的营养而不是糟粕。书评家如美食家,也有上错馆子的几率。这时可能开馆子的或者该馆子的厨子甚至跑堂的希望你说情或者笔下留情。书评家的良知问题由是产生。1956年年初,有一位电影制片人请海明威出山,与“豹女郎”的形象一道为某花生企业作宣传(卡洛斯·贝克编《海明威书信选集》,纽约斯科瑞布纳氏出版社1981年版第855页海明威致Gary Cooper函)。海明威的答复是:我一旦与“豹女郎”的形象为伍,人们就以为我把自己卖掉了。“谢谢你想让我挣点钱……”海明威拒绝出售作家的操守。
上文再次证明人的阅读理性不可靠:因为笔者“跑偏了”。跑偏的原因是去核查海明威书信选集的出版年份和所引资料的页数。笔者不否认“学术规范”的要求精确,只是以为如果对文本不熟,写文章反复核对引文影响“文气”。“文气”是文本的可贵灵魂。当下书评文字乃至学术文本恰恰很忽略这宝贵的灵魂。一个人写书评的时候要是老去查引文注释编辑规范,这是很煞风景、很影响文气的做法。笔者在草此“论文”前,曾经考虑是否就哪一个具体文本来谈“阅读”感受,却因为怯于引文的各种“规范”而影响文章思路,作罢。这是我们现在引导阅读、写书评文章的另一个误区:好像离开具体文本评论一本书就是“无的放矢”。其实真正的阅读体会属于“心领神会”,就像真正的知音没必要表白我对倾慕对象的文本有多了如指掌,一个关键词就如同一个眼神,足以证明你对文本的熟悉程度。就像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并不高喊《共产党宣言》里的口号:他们的信仰是融在骨子里的。高尔基所谓,“比哲学家强”!
我们这个时代其实并不缺乏技术层面的“学术”阅读指导,我们缺乏的是阅读的主张,是阅读的立场。近三十年来,文科阅读的话语始终是“西来的”话语在左右思想阵地。“言必称希腊”。不“后现代”“后殖民”就不“理论”。不哈贝马斯、不德里达、不哈耶克就不够水平。我们始终在喊倡导全民阅读,积极倡导的结果却很大程度上是鼓捣宣传“藏书”,我们的阅读学会是由藏书家们主事就是表现之一。
一个社会要想在“阅读”上做文章,就一定要有“主流意识形态”。美国人是最讲主流意识形态的,他们却也不乏生动活泼的书评文字。我们从事文科学术的人好像很害怕“主流意识形态”,好像一沾上这样的字眼就会失去学术自由自主的精神。矫枉过正的结果是:躲避这样的字眼连“阅读”的自由都谈不上了。人家老说你“误读”,你于是战战兢兢觉得自己的“社会科学理论”水平不够。哪里承想文字是一个民族文化传统的结晶,本无所谓什么“理论”的。“文章无定法”是我们优秀的传统文论里的一条,这一条尤其适用于书评工作。“文似看山不喜平”是我们文化里少有的几个审美标准之一,尤其适用于“阅读”。而我们却满世界去找阅读的“钥匙”。
笔者向来对“阅读”领域里的繁荣宣传保持警惕。因为,对经典文本的热爱和推崇不属于广播宣传的范畴。思想交流沟通似的“阅读”永远属于“私人阅读”。这种阅读并不张扬,这种阅读就像品《红楼梦》,日读日新,常读常新。这种阅读就像你缺少文学评论的“钙”的时候,去类似《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去“补钙”。类似文本你可能不一定在看法上完全一致,但你就是觉得那文章里有一种力量:那力量是当下如我之为文者缺乏的东西。这就好像你可能不一定中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和《牛虻》的题材,可能不熟悉《红岩》《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的革命文艺创作背景,但你就是觉得这样的作品有骨头,有力量。
力量和骨气是我们当下为文写书评时缺乏的东西:因为我们没有“立场”,追求“温良恭俭让”;因为我们不敢批评。不敢批评的书评于是与读者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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