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文/范继忠
秦兆阳对《人民文学》和《当代》编辑工作的开拓性贡献,在当代文学事业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因其人品和文品被尊称为“大编辑”[1]。解读秦兆阳的理想主义人格特质,是探索其精神发展轨迹的重要切入点。理想主义者与实用主义者相对存在,用自己信仰的价值观指导思想,行为方式上有浓厚的直觉和情感成分,且对理念的坚持具有坚执性。本文从西方文学、传统文化和政治信仰三个维度来探索其理想主义特质的内涵。
秦兆阳审美精神中深厚的大地感,有近代俄罗斯理想主义者涅克拉索夫的深刻精神烙印。涅克拉索夫被喻为“人民诗人”,终身坚持批判现实主义和社会民主立场,其主办的《现代人》(1847~1866)和《祖国纪事》(1868~1884),推动了一个包括屠格涅夫、冈察洛夫、赫尔岑、托尔斯泰、别林斯基等作为“俄罗斯良心”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成型,其精神气质具有深厚、宽广和质朴的大地气息。秦兆阳在初任《人民文学》执行副主编的1955年,即 “重大的政治事件和精神事件”[2]——“胡风集团”案发生的同年,明确宣布:《人民文学》将办成如俄罗斯《祖国纪事》和《现代人》的一流杂志,编辑要坚持自己的理论主张。涅氏强烈的革命民主诉求和独立知识分子身份,无疑是秦兆阳办刊宣言的重要隐在话语。对涅克拉索夫的崇尚在客观上架起了一座隐形的桥,一方是源自西方近代自由理念的知识分子精神,另一方是成长于中国民族救亡环境、身为共产主义信仰者的“革命作家”和国家文学期刊主持人。
对《祖国纪事》、《现代人》风格的追求,是秦兆阳1955年起草《〈人民文学〉改进计划要点》(即“十八点计划”,未刊)、次年发表《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重要动因。“十八点计划”是其重新入主《人民文学》的工作思路,与当时文坛的高度组织化和意识形态化产生了巨大不协。由张光年在1958年4月号《人民文学》发表的《好一个“改进计划”!》批判开其端,“十八点计划”最终被打入“死牢”。张光年的批判靶标为:提倡“现实主义”批判精神,主张文学流派的多元化;讲求刊物独特风格,以艺术性和创造性为作品标准;突出编辑的自主性,栏目和文字取舍视内容处理;反对对重大理论问题讨论的平庸化和琐碎化;计划编辑丛书,团结培养作家。从上可知,张文以官方政治话语强力介入文学话语,“十八点计划”虽在理论上并未越出业务范围和文艺通则,但在特殊条件下却成为秦兆阳“走上修正主义的邪路”之铁证。张文末尾一语双关,认为培养作家规划为“用意深远的计划”,暗指秦结党营私,客观上也凸现了《人民文学》与《祖国纪事》、《现代人》之间的精神联系。
1955年,《人民文学》在短短一年中密集推出王蒙、玛拉沁夫、公刘、刘绍棠、李国文等人的作品。这些青年作家得力于此时《人民文学》对艺术原则的坚持,最大限度保持了风格多元化的火种,在新时期多成为文学复兴的中坚。20世纪80年代秦兆阳任《当代》主编后,继续淘炼出如路遥、蒋子龙、刘心武、叶文玲、张炜、古华等新一代作家,被赞誉为“大编辑”——意味着秦兆阳个人对当代文学的贡献,既达到了编辑职业“中医治人”[3]的境界,也更近于涅克拉索夫俄罗斯文学精神“教父”的角色,还像是埋头耕作的农夫。秦兆阳晚年曾吟诵:“大地是如此宽广无边,自视平凡,胸怀坦荡……它衣被单薄,内心火热,千年万载,勤劳不息。”[4]“大地”包容、无私的意向,映射着其一生从事的编辑事业和社会角色。
清流精神,是士大夫传统中最高蹈和最具有人格美感的部分:秉道直言,执著、虔诚以致近于迂顽,甚至对磨难有某种神圣的膜拜感;崇尚清洁优美的人格境界。秦兆阳的人格特质中,内化了中国传统知识人“‘道’的内向超越性”和“重视个人的精神修养”[5]特征;“毁誉不计,荣辱自安”[6]的自勉,满藴着“清流”风骨和只问大是非而不结私怨的君子人格。
秦兆阳的外在形象,永远“好像是未经社会磨损的原生态书生”[7],清癯儒雅,和善温暖,宅心仁厚;在历尽沧桑的暮年,更增添了谦谨自守,形似毫无矜贵意的乡村教师[8]。然而,其朴拙之形下却满蕴着极具张力的奇气和“剑气”,亦流动着由竹、荷幻化而来的美之气韵,尤其在其晚年画作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竹、荷作为中国画中的君子物,亦是秦兆阳的晚年挚爱。竹,在传统美学意象中是诸如节操、坚贞、谦义、柔韧、正直的人格符号,秦的墨竹似与郑板桥的诗《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云》中“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做钓竿”的“清静”意象不同,而凸显充满不屈感的“清怒”,“有的枝叶扶疏,但竹子的风骨气节却满纸溢出,令人悚然”,“满纸是苍凉之气”[9];虽“冗繁削尽留清瘦”,却咫尺有拂云之势,“偃蹇披伏却生机勃发”[10],被“风”赋予了灵魂。而秦兆阳笔下的荷花,则也有着跳脱出幽美、典雅原象的“异象”,“老芹的荷也像竹,劲气内敛,荷叶坦坦荡荡地张开着,仿佛在承接风雨的洗濯,荷梗却倔犟地不肯低头,于是也弯成了个潇洒的弧度,风在荷梗上留下恶作剧的痕迹”[11]。这种颇令人瞠目的骨力和顽梗,是属于秦兆阳个人的荷的精神:不仅“生于污泥而秀洁芳香”(秦兆阳赠高洪波《静荷图》之题字),且沐风起舞而柔韧坦荡。“弧度”所蕴涵的蓄势待发姿态,在静态的“清”的意境中,叠加了桀骜之姿和奇崛之气,正如秦兆阳曾自道:“我一生很坎坷,晚年学画,心中有些奇崛抗争之气,便借这风中之竹与荷表现出来。”[12]绘画作为艺术符号,表现的是人类内在经验的“意味”而非“意义”,“艺术品作为整体来说,就是情感的意象”。[13]因此,秦兆阳竹荷画作呈现出的生命气息,无疑更真实地体现出其清流精神的核心蕴涵:恣肆昂扬与逆风而舞的抗争性。
秦兆阳对行政事务和热闹应酬的本能规避,其自道原因为易于看透诸事,自嘲迂阔成性、不善处事,特别流露出“大隐隐于市”的古典名士气,与趋利时代格格不入。1979年他被选为中国作协书记处书记,但未参加过书记处会议;20世纪80年代出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不参与党委会和一般行政事务,办公室几乎闲置。“他满腔激情,却不喜欢抛头露面”,“满桌开怀畅饮间,他只和其中某位同志干杯;又比如将要出访外国,只因某人说了句‘出国是好事情,名利双收’,便要求从出国人员名单中划掉自己的名字,从此再不涉足出国的行列”。[14]对聂华苓翻译《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一事,他反应也极淡然,“他反感那些庸俗的事”[15],平淡中透出清醒和超拔。避开浮华并未影响他对文坛的敏锐观察,因而素有文坛高士之誉。秦兆阳复出后期,其理论局限显然已无力把握社会文化生态的深层走向;对张炜《九月寓言》的判断,尤其显露出“现实主义”理论的某种僵化和无力感,但他对审美理想的固守是其人格特质的延伸。
秦兆阳的清流气质,是有着浓厚的“中国”性和艺术符号性的中国知识分子气质,是其政治操守和艺术精神的重要来源。
秦兆阳对人格化的“党”和“组织”的强烈精神依恋,与其孤傲的形象有着内在冲突,却又浑然一体;其一生对“党”的忠诚和情感,超出了理性范畴,具有浓厚的殉道色彩。
复出的秦兆阳曾回忆:1958年7月被划为右派,接着开除党籍,“然而更使人痛苦的还不在于‘戴上’,而在于‘取消’,取消了党籍,取消了做人的重心,取消了内心的依托,取消了第二生命,成了自己人的敌人,心被摘掉了!灵魂无依了!”[16]从秦兆阳的生命轨迹看,他对“党”和“革命事业”的虔诚,绝非一时的激情。在延安文化环境中的身心成长、在华北艰苦战争中获得的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都使“党”的形象已非“他者”和外在的教化者,而是与其自我意识充分融汇,更像是精神乳母。因此,秦兆阳在1958年被冠以反党“修正主义分子”,开除党籍戴右派帽下放后,产生了强烈的政治“失哺”和“失魂”感,“我是个不断地用痛苦对自己进行精神折磨的脆弱的人,在1961年脱帽以前,我不知道痛哭过多少回,脱帽以后,直到1979年3月‘改正’为止,十几年中仍痛哭无数回,有两三次哭成了严重的眼病!”[17]刻骨的痛苦与惶惑贯穿20年流放生涯,而其间反思几乎集中指向自身。在秦20世纪80年代后的言论中,不断表现出夹杂着惶惑的谦卑:“我一直在自我反省,真诚地检查着自己哪里错了,反复思考自己和党的关系是不是没有处理好……我这个人好激动。回想起来,也有过少壮得意和过于自信的时候……”[18]无疑,对“好激动”和“过于自信”的自我检讨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其理论主张的自我否定,表现了秦兆阳在政治正确和理性求实之间的迷茫摇摆。
秦兆阳对“做一个真正的人”的人性执著,与对政治理想的忠诚共同构成了实现理想人格的途径。“写一部真正的作品不易,做一个真正的人更难,但是如果不去努力做一个真正的人那么做人又有什么意义呢?(大意)”[19]这段表述冷峻而凝重,无疑属于人性伦理范畴的判断。作协对《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批判,事实上有文祸和人祸的双重因素。对此文的集中批判是在1958年年初,转折点是秦兆阳不愿参与对“丁(玲)陈(企霞)反党集团”的批判。相比秦兆阳坚持常识和理性的姿态、深化文学现实主义的简单初衷,当时的作协以组织出面、发动作家群体对秦兆阳的群众大批判,则显得用力过猛,更像是一场文化歇斯底里症。[20]秦兆阳做一个 “真正的人”的追求,与某些掺杂私欲并假手“党性”和意识形态教条的官方权力遭遇时全面溃败,其先天气质中的内倾善感,在其后的政治放逐和精神自虐中,又蕴生出挥之不去的忧郁和悲剧感,千里行程中,“他总以同一个姿势坐在汽车前座”[21],沉默和沉思成为其晚年一种惯常姿态。1994年5月,秦兆阳弥留之际对女儿吐露了一个巨大心结:“我经历过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事。有一件最大的怪事,我千思百虑也找不到解释,共产党员,用最冠冕、最冷酷、最残忍的手段往死地里整自己的同志——在党章上,在马克思的著作里,哪能找得到解释?”[22]这段话道出他心底的“不甘”和对人性之恶的深深疑惑,内中透出的苍凉、悲怆况味,在其文字中十分少见。从秦兆阳的政治素养和阅历来看,他并未幼稚到认为政治中的党同伐异,不会也不应发生在马克思主义政党阵营内部,更不会在同一旗帜下的“同志”身上——这段弥留之际的诘问,更像是莎士比亚悲剧中的独白:“时代把我做成了一面镜子,照见了一些恶狠狠的正人君子,他们带各种各样的动机,对镜子锤击了20余年,反而使他们原形毕现,逃不过历史的检验。既然我一生未做过什么大事,仅只是这一件就没有白活。虽然是受尽了折磨苦难,总胜于生活得平平凡凡……”[23]这个总结不乏诗意,却充满着殉道者的意味。他的“上帝”是大写的“历史”;他的“道”是他一生坚持的三“格”:人格——“做一个真正的人”,文格——“艺术地抒写人民”的美学理想,党格——九死不悔的政治忠诚。
秦兆阳在当代中国文学编辑事业中的角色和建树,以及充满个性的思想探索和行为表征,表现了突出的理想主义特质。它根植于近代俄罗斯文学精神、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和共产主义者的信仰实践,通过秦兆阳对文学编辑出版活动的参与和组织,汇入当代文化发展的洪流,辨析其内涵,思考其得失,对当代编辑队伍的文化建设当有积极意义。
注释:
[1]蒋子龙.大编辑[N].文学报,2007-07-07
[2]林贤治.五四之魂——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3]蔡克难.上医治国[J].编辑之友,1995,(2)
[4]秦兆阳.黄山失魂记·思絮偶拾(之一)[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
[5]余英时.中国知识人之史的考察[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6][19]崔道怡.秋天的怀念——秦兆阳同志在我心中[J].当代,1994,(6)
[7]李清泉.半个多世纪的友谊[J].当代,1995,(2)
[8]燕治国.渐行渐远的文坛老人 老芹力薄不胜风[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
[9][11][12]高洪波.高洪波文集·老芹的画(三)[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
[10]郑秉谦.读画诵诗哀哲人——悼秦兆阳同志[Z].(北京:秦晴提供,该文已发表,笔者暂未找到出处)
[13][美]苏珊·朗格.艺术问题[M].北京: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
[14]李纳.宽心地安息吧老秦[J].当代,1994,(6)
[15][18]孟伟哉.秦兆阳印象[N].文艺报,1982-4
[16][17]秦兆阳.举起这杯热酒·追求[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20])(参见)王蒙.指点文坛不知深浅[N].北京晚报,2006-06-05(47)
[21]李纳.宽心地安息吧老秦[J].当代,1994,(6)
[22][23]秦兆阳.举起这杯热酒·最后的歌 [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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