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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与东北满族作家抗日文学的对比研究

时间:2024-09-03

王大恒

(长春师范大学,吉林·长春 130032)

引言

满族作家老舍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创作了一系列抗日题材的文学作品,《四世同堂》算是当中的扛鼎之作,时至今日仍属脍炙人口的佳篇。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的东北作家群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个可敬的创作现象,在这一群体中,满族作家的创作占有相当大的比重,[1]成为了抗日文学版图中不可忽略的一股力量。尽管他们的作品且题材大致相同,但《四世同堂》的写作风格与东北作家群中的满族作家的抗战文学有着明显的差异,从这种差异中我们也能解读出不同地域满族人对本民族文化的继承与发展。

一、灼寒相对——宏观上的风格对比

(一)源自主题表现

称老舍为现代中国文学满族籍第一大家几乎不存在太大的争议,在他的作品中宣扬爱国主义和对本民族文化的眷恋与批判是两个重要的主题,《四世同堂》可以说是上述两个主题相结合的代表作。整部作品风格冷峻、深沉,日本侵略者的压迫、饥饿的折磨,除了少数抗争者外大众普遍怯懦、消沉,这一系列冷色调的元素伴随着小说中故事情节的始终,让读者对战争年代的苦难岁月不寒而栗。较之于《四世同堂》,东北籍满族作家的抗日题材作品则显得奔放、明朗、直率,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无论是战斗意志还是对国土、同胞的热爱,亦或是对敌寇、汉奸的憎恨都如烈火般炙热,在整体风格上与《四世同堂》 一热一冷、灼寒相对。

这种灼寒相对首先来源作家表现主题时所采用的不同策略,东北籍满族作家普遍采用直抒胸臆的方式来表达爱国、反侵略主题,而老舍爱国情绪的流露则显得相对曲折隐晦。 《四世同堂》中对爱国主义的宣扬都是不动声色的,这里没有太多的呐喊,没有激烈的军事斗争,甚至也不多见日军直接迫害中国人的场面,而是将救亡图存的伟力暗植于对战时沦陷区日常生活故事冷静、客观的描写之中。改造国民性,让传统文化的优秀面在战争中继承光大,落后面在战火中焚毁,这就是《四世同堂》所欲表达的主题,但老舍的表达方式不是说教式的,作品中既有钱默吟那种舍生取义的大义凛然,也有蓝东阳辈的苟且偷生,他们分别代表了传统文化的优、缺两面,前者在战争中升华,后者在战争中毁灭,通过情节发展寓示老舍心中的民族复兴之路。东北籍满族作家强调作品的宣传、鼓舞作用,希望能让当时的广大国人更直观地看到日寇铁蹄蹂躏下沦陷区同胞生存的艰难和坚持不解的斗争,以此来唤醒国人的爱国意识,投身于抗日救亡。这些作品常常直接描写东北军民与侵略者的军事战斗以及日军的残暴罪行,频频出现各种爱国口号,借人物之口直述微言大义。总之,与老舍以沉郁的笔锋将主旨融入沦陷区市民生活图景相比,东北籍满族作家的抗日文学更像是心中爱国情怀的释放,让读者看到火一样的战斗场面,点燃国人心中对侵略者的怒火。

(二)源自人物塑造

此外,老舍与东北籍满族作家在人物形象塑造上的差异也造成了上述作品风格的灼寒相对。《四世同堂》中人物的性格相对饱满,他们对抗战的态度显得有些冰冷,更接近战时沦陷区的多数民众的心理。在日本军队初进京城时,小羊圈胡同里的人们几乎不约而同地选择做了侵略者治下的“顺民”,居民组织的负责人“里长”率先按照日本人的要求在胡同里挂上日本国旗,崇洋媚外的丁约翰逢人便宣扬中国必然战败,更有甚者如冠晓荷、大赤包、蓝东阳等主动充当汉奸,而像钱默吟这样的抗争者可谓凤毛麟角。四世同堂的祁家在讨论战乱之年是否还要为家族中的最长者祁老人过寿时,老人家最后亲自拍板,打仗是国家的事,过寿是自家的事,家宴还是要摆。在民族危亡的局面下,众人如此冷漠的态度不免让人感到心寒。虽然随着战争的进行,敌人的掠夺加剧,部分国人的爱国意识有所觉醒,但也缺乏勇气和决心,要么仅是在思维意识层面憎恨侵略者,要么在斗争与沉沦之间犹豫不定,能将抗日付之于行动的人少之又少。同时,老舍对汉奸这一形象群体的塑造也显得“冷静”许多,往往是通过漫画式的幽默讽刺来突出他们的可笑,让读者在对此类民族败类嬉笑唾骂的同时感到丝丝寒意。相比之下,东北籍满族作家所塑造的人物形象性格直率且品行单一、稳定,类似于脸谱化的角色。这里的抗战者不似《四世同堂》中祁瑞宣那样谨小慎微,而是个个斗志昂扬,属于强悍、勇猛的“刚性”人物,给人一种粗犷强硬之感。马加的《战区服务团》中有这样一段描写:“响亮的,尖锐的,从远处的白灰墙反射回来一阵回音,突然什么地方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兴奋地呼叫:‘参加战区服务团’……传单、名册、粉笔……大吵大嚷的,有人正在滚动着油印机……”[2]这样的参战热情在充满寒意的《四世同堂》中是十分罕见,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了抗日之火的燎原之势。

二、骨力风劲——风格差异背后的文化探源

老舍与东北籍满族作家在文学创作风格上的差异可以说从侧面显示了过去几百年里满族的两个具有代表性的分支,即入关的满族人与留守关外的满族人在精神文化上的差异。入关的满族人在更深程度上接收、浸染了中原汉文化,在更具“教化”、“修为”的同时也失去了老八旗身上那种彪悍的原始强力,老舍无论是他本人对文学创作的理解还是其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都体现着这种老满文化与中原汉文化交融而成的京文化[3]。留守关外的满族人就更多地保留了满文化本原中的豪气,他们的性格较关内满人更加直率,这就不难理解东北籍满族作家创作的抗日文学中所表现出的质朴风格。

中国历史上汉民族对其他民族在文化上的“同化”是一个始终存在的现象,由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要么主动、要么被动,最终都走上了民族融合的道路。满族也不例外,清兵入关定都北京之后,北京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迁入山海关以内满族人最大的聚居地,经过近三百年的与汉人的交往,关内满人已经形成了与关外满人相异的两个文化系统,而北京则是关内满文化的中心。对比其他少数民族政权,明末满族人对汉文化在一开始就表现出了极大的认同感,即便以今天的视角来看,满族仍是中国境内“汉化”相对彻底的少数民族。中原文明有着她突出的优势,以致于当时作为征服者的满人主动融入其中,这种对汉文化的积极态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清能够成为中国历史上统治时间最长的少数民族朝代。同时我们也应该看到“汉化”不只是一个传播积极文明因子的过程,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落后、消极方面同样会洒向接受者,浸入其性格、思维意识的深处。怯懦是传统文化中一个无法回避也不应该回避的缺陷,怯懦在中国似乎成了见怪不怪的畸形现象,无论是对国内不合理的压迫还是对外敌的入侵掠夺,中国人似乎总是缺少与之一搏的勇气,而是安于做强权者威福之下的“顺民”。满族的“汉化”自然也存在着这样的问题,在皈依了中原文明后,原本豪爽彪悍且“质朴少文”的女真人开始变得“精致”起来,生活方式日趋雍容典雅,听戏品茶代替了骑射狩猎成为关内满族人的日常生活,渐渐淡去了祖辈的蓬勃生气,而怯懦心理却有所萌生,至清末民初历经三百年的熏染后,当年弓马得天下的八旗兵的后人居然不识弓马为何物,着实可叹。在太平盛世中这种文化缺陷还表现得不甚明显,但是面对近代以来西方列强的不断入侵,怯懦心理的负面影响就被无限放大,随着反侵略战争的接连失败,这种怯懦心理更加根深蒂固。老舍自幼生长于北京,所耳濡目染的正是这种“汉化”后的满文化,他清醒地看到了怯懦心理对中国人精神内核的侵蚀,特别是对于满族人,从当年“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朝气蓬勃到近代以来迷醉于花鸟鱼虫的暮气沉沉,这种精神蜕变的过程和结果都是令人不胜唏嘘的。旗人入关后变得细腻文雅,老舍当然也遵循此道,他不可能在作品中直接地去大声疾呼,而是渴望以一种更艺术化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心中对本民族精神退化的感叹,据此,老舍构建了《四世同堂》中小羊圈胡同这一带有瑟瑟寒意的故事场景。作品中除了个别汉奸之外的形象整体上说都算是质朴、善良,但怯懦心理也是这些人中绝大多数所共有的。例如爱卖弄英文的丁约翰,他虽然崇洋媚外,却不为日本人做事,与邻里相处和谐,基本上算得上是一个好人,但他对抗日战争的态度却十分消极,经常宣扬日军武器精良不可战胜,中国抵抗无力就要亡国;还有就是胡同的里长,虽然从八国联军进北京时起就痛恨侵略者,但日军到来时他第一时间就挂起了日本国旗,以示顺从;《四世同堂》中祁瑞宣同样是位爱国者,但是他始终不能摆脱家庭的羁绊,在抗争与偷生之间摇摆不定。这种怯懦心理在国人性格中的普遍存在造成了日军在没遇到太多抵抗的情况下就进入了北京城,且建立了稳固的统治,进而使沦陷区人民的生活陷入了饥饿与恐怖交织的漫漫寒夜。《四世同堂》从文化意义上说是京味浓重的关内满族文化的一曲悲歌,尽管她文雅多姿、气韵婀娜,像是一件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艺术品,但当侵略者以坚船利炮向她发起挑战时,受这种文化熏染的守护者们却早已丢掉了当年不可轻侮的豪气。

东北籍满族作家的抗日文学具有情感抒发直接、人物形象刚劲有力的特点,[4]而这些特点也与山海关以外的满文化相契合。清兵入主中原客观上将原有的满族八旗分为了两个主要群体,即移居关内的满人和留守东北的关外满人。未入关的满人更多地保留了女真族的民族传统,关东大地长期以来都是汉文化的边缘地带,这里受中原文明的影响较为薄弱,民风彪悍、率真,如此人文环境也为满文化本原的延续提供了有利条件。另外值得说明的是,清政府虽赋予满族人特权,但其对关内外满族人是“区别对待”的,关外八旗的俸饷远低于关内八旗,关内满族人依赖不劳而获的“铁庄稼”就可度日,而关外满族人还需自己屯垦劳作、围猎戍边。[5]虽为同源,京城里的衣食无忧,东北的为讨生计凡事躬身亲为,久而久之,变异为两个大不相同的族群分支。东北籍满族作家对文学创作的理解,或者说他们的写作行为本身就是关外满人率直性格的体现,这些作品中没有太过复杂的叙事技巧和多侧面人物塑造,故事情节质朴无华,人物语言通俗、性格鲜明,情感表达直截了当。此外,由于较少地接触中原文化,关外满人性格中的怯懦因子要比关内满人少得许多,他们的身上还留存着崛起于林海雪原中的女真人骨子里的原始强力,与之对应的是东北籍满族作家塑造的人物对抗战的态度不像《四世同堂》中消极阴暗,这里少有怯懦的形象,人们对抗战充满热情。如端木蕻良的《大地的海》中的艾老爹虽年已七旬,仍渴望奔赴战场,“胡说,不带着‘活口’去和敌人分个上下,还等我们死了用阴魂阵去打退他们去吧?我老?我用你扛着抱着吗?咱俩赛三枪去!”[6]这样的豪气在《四世同堂》中久居京城的祁老太爷的身上已经不太可能存在了。古称“秦人闻战则喜”,东北籍满族作家笔下的英雄们也是视抗战为“稀松平常”之事,在他们言谈中读不出任何的犹豫与恐惧。由于女真人发迹于中国最寒冷的东北边疆,自然环境恶劣,自古以渔猎为生,可以说战斗本来就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这种抗争精神是与生俱来的,因此他们对抗战的态度也更加坚决。

三、骨股风锋——微观差异下的民族文化内驱

中国的文化视野中长期存在着“胡汉”、“华夷”之分,中原汉民族文明形态雅致多礼,寄居边境的少数民族文化意识中里流淌着强悍的血液。历来中原王朝轻视少数民族因其“不服王化”、“鲜有修为”,蔑称之为“东夷南蛮西戎北狄”,可以说对边疆的异族都使用了贬义词性的称谓,如周代称当时被普遍视作华夏之外的南方的楚国为“荆蛮”。这种轻视是双向的,少数民族看待中原汉文明也不乏不屑之意,匈奴单于遣使者递给汉武帝的书信中曾言:“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不为小礼以自烦”,可见匈奴人对汉文化中繁复的礼仪道义不以为然,且以这种“不服王化”自傲。但就各历史时期的不同民族文化的发展水平而言,汉文化确实长期保有着同时代先进文明的地位,这种文化软实力上的优势导致了中国历史上的历次民族融合在主体上体现为汉民族对少数民族的同化。虽称“不为小礼以自烦”,但少数民族实际上对中原文化整体上还是持仿习的态度。中原诸侯盟主宋襄公在泓水之战中以仁义为名拒绝半渡而击最终惨败于楚军,嘲笑宋人愚钝的楚成王日后在被亲子逼杀时感概楚人若是习中原教化岂能有此子弑父的不可理喻之事,几百年后素少诗书的“荆蛮”之地居然创作出了楚辞这种艺术形式,这一变化过程的背后就是中原文明对楚地文化的同化;鲜卑族君主魏孝文帝大力推行汉化,为表决心改自己鲜卑姓“拓跋”为汉姓“元”,八旗兵入关时也改国号“金”为“清”,这些都可以视作是少数民族政权对汉文化的依服。同时我们也可以看到,少数民族政权在汉化后丢失昔日的健勇走向衰亡成为了历史上不变的规律,辽道宗曾自赞“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于中华”,若干年后,愈发“文质彬彬”的辽国为女真灭国,女真人入主中原渐习汉化后又为蒙古所灭国,而留居于辽东、远离汉文化核心区域的女真族后人即满族人几百年后再次入主中原,其命运亦与他们的先人褪去了自己民族原本的精神内核。

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内在驱动力,其决定了该民族的生存发展、风格作派,是该民族的魂魄所在。整体上评价中国民族融合史上的“汉化”,应当说这是一个积极的文化现象,“汉化”缩小了中华民族内部各文明形态在发展水平上的差距,其历史功绩自不待言。但是任何一种文明都不是绝对的“先进”,都有着自身的缺陷,文化的交流与学习应持一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辩证态度。当今世界已不同于文化交流相对闭塞的古代,在全球化、信息化的大背景下,各种文化的互渗已成常态,如何学习其他文化中的积极元素、如何保留本民族文化中的优良传统,这是今天的国人面对的重要问题,而中国历史上历次“汉化”的得与失都是值得人们借鉴的。

[1]范庆超. 东北满族作家文学的“抗战担当”(1931-1945)[J]. 民族文学研究,2013,(6).

[2]马 加. 参加战区服务团·马加文集(一)[M]. 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6:138.

[3]关纪新. 满族对北京的文化奉献[J]. 北京社会科学,2007,(3).

[4]王培元.论东北作家群[J]. 学术月刊,1991,(5).

[5]鲍 明. 满族文化模式:满族社会组织和观念体系研究[M]. 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5:295.

[6]端木蕻良. 端木蕻良文集(2)[M]. 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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