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屈永仙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傣族主要分布在我国云南省,傣语分西双版纳方言(简称“西傣”)和德宏方言(简称“德傣”),西双版纳、澜沧、普洱、墨江、江城等地为西双版纳方言区,德宏、耿马、双江、沧源、镇康、景谷、景东等地为德宏方言区[1]。主要流传在西双版纳方言区的《巴塔麻嘎捧尚罗》,史诗歌手章哈会在仪式活动中口头演述,领经人波占也会在赕佛仪式活动中手持文本为民众吟诵,是既有口头传承也有固定文本的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是西双版纳傣语音译,“巴塔麻嘎”[pa55tha55ma33kap55]的意思是破天荒的、首次的,“捧尚罗”[phum55sa:ŋ13lok33]意为天神创造世界,“巴塔麻嘎捧尚罗”就是天神首次创世,简言之,即“创世纪”。傣族民间一般将《巴塔麻嘎捧尚罗》简称为《捧尚罗》或《巴塔麻嘎》。
与创世叙事相关的文本可分为散文体和韵文体两类。《巴塔麻嘎捧尚罗》是章哈常唱的基本篇目,他们手中的文本,傣语称为“播甘哈”[pɔp33kam51xap55],是韵文形式的歌本。佛寺里的佛经(包括贝叶经、绵纸经、构纸经),傣语称“播坦”[pɔp33tham51],既有散体文本,也有韵体文本,这些文本可供僧团学习,也可以在赕佛时节由波占吟诵给信众听。无论是章哈的歌本还是佛经文本,都是用傣文书写。通常来说,佛寺供奉的贝叶经和绵纸经大多是用老傣文书写,而民间流传的章哈歌本大多是新傣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傣文进行了改革,这之后政府、教育领域和社会都改为应用新傣文,众多章哈因不识老傣文,大多将歌本转写成新傣文。
目前,《巴塔麻嘎捧尚罗》出版的韵文体文本有1988年刊行的《傣族创世史诗》[2](西双版纳老傣文手写版),它是基于民间搜集来的39部韵文体手抄本和21部散文体手抄本整合而成的。基于《傣族创世史诗》,1989年出版了汉译本《巴塔麻嘎捧尚罗》[3]。散文体已出版的有《中国贝叶经全集(第10卷)》[4],里面就有《创世史》,分上篇《巴塔麻嘎孟里》和下篇《巴塔麻嘎贺掌》,这个版本是六对照版,先给出贝叶经原文照片,下面分列老傣文、国际音标和汉文直译,最后再分段给出汉文意译和新傣文。
民间还有许多与《巴塔麻嘎捧尚罗》相关的文本,整理翻译这部史诗的学者指出,从篇幅长短来看,可将其分为小本、中本和总本[3]492。总本也叫母本或善本,如《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本也叫精华本、梗概本或缩写本,如《巴塔麻嘎囡》;小本就是章节本,如《帕雅桑木底》。其中,中本最为普遍,一般包含天神创世、人类与万物诞生以及桑木底建房等内容。笔者访问过的岩拉(章哈)手中就持有这类文本,其包含“英叭创世”“布桑嘎西雅桑嘎赛造人和万物”“桑木底教人建房定居”等内容,可以说,这是创世史诗的精华部分。
长达上万行、内容宏大的创世史诗总本是在历史长河中逐渐形成的,在这个过程中,口传歌手章哈和民间文人康朗(还俗僧人)发挥着主导作用。一方面,章哈走村串寨、以歌会友,博采众家,像滚雪球一样吸收其他歌手的精彩歌篇,充实和丰富自己的歌目;另一方面,康朗将佛经叙事创编成民众喜闻乐见的诗歌,把民间神话故事创编成文本,将诸多零散的神话叙事逐渐系统化和经典化,可以说,他们是傣族社会中的“书写型传承人”[5]。实际上,在民间很难找到一部所谓的总本,因为在一个仪式活动中,基本无法完整地演述整部史诗,也几乎没有一个章哈能独立地完整演唱整部史诗。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创世史诗是活态传承的,并在仪式演述中发挥着仪式功能,不同的仪式需要演述不同的内容。例如,上新房仪式中通常必须演述《帕雅桑木底》篇,这是《巴塔麻嘎捧尚罗》第13章“人类大兴旺”的主要内容。
《巴塔麻嘎捧尚罗》背后其实有着丰富的文本体系,其中的每一篇都可以独立存在。若将它们统一以《巴塔麻嘎·XXXX》命名,就有《巴塔麻嘎·英叭》[ʔin55phεp33]、《巴塔嘛嘎·本罗》[pɯn51lok33]、《巴塔麻嘎·斐忙罗》[fai51m:aŋ13lok33]、《巴塔嘛嘎·孟里》[mu51li33]、《巴塔嘛嘎·贺掌》[ho55tsa:ŋ11]。在访谈章哈的过程中,笔者还听到有《巴塔麻嘎·尼赕罗》《巴塔麻嘎·嘎孙约》《巴塔麻嘎·囡》《巴塔麻嘎·毫》等篇目,但有些篇目连章哈也没见过实物。从内容来看,这些民间文本各有侧重点,与《巴塔麻嘎捧尚罗》有着错综复杂的内在联系,共同形成了一个丰富的创世叙事系统。其中,《巴塔摩嘎·本罗》主要是关于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夫妇创造万物和人类的叙事。《巴塔摩嘎·裴忙罗》叙述了世间遭受火、水和风三劫毁灭又重生的过程。《巴塔摩嘎·贺掌》内容比较丰富,分为四个部分,“一是天神官制定年月日和划分时辰、季节;二是仙女七姐妹割父头;三是‘捧贺掌’(象头神)的由来;四是‘功德福分’与‘因果报应’”[4]273。大多数人认为,《巴塔摩嘎·贺掌》是佛教传入后才出现的,后来被纳入创世叙事体系中,因此含有浓厚的佛教色彩。这些独立成篇的文本经过民间传承人(口头和书面)的不断演绎和创编,形成了上万行的《巴塔麻嘎捧尚罗》,而且这种演进仍在继续。
傣族创世史诗目前依然是活态传承的,既有纯口头演述,也有手持文本的复诵。史诗歌手章哈在仪式活动中以问答对唱的形式展开演述,不同的仪式演述会产生不同的口传文本;领经人波占常在入夏安居期间为众人吟诵经文,其中就包含创世叙事文本。另外,佛寺僧人督比和还俗僧人康朗常为民众抄经,让渡给民众赕佛以求功德。可以说,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傣族先民创造了创世古歌,随着佛教传入又融合了佛经叙事,口头的零散创世叙事最终汇集成一部总本《巴塔麻嘎捧尚罗》。这部史诗内容宏大,包括天神英叭诞生、英叭开天辟地、众神诞生、地球毁灭又重生、布桑嘎西与雅桑嘎赛修补天地又捏土造人、葫芦孕育万物、天神制定历法、桑木底教人造屋定居、人类大兴旺、民族迁徙等内容。从中我们可以看到傣族从蛮荒步入文明的历史,了解傣族先民的宇宙观、生态观和人伦观等,感受傣族史诗的美学特征和诗学智慧。
《巴塔麻嘎捧尚罗》是在傣族富饶的诗歌土壤中孕育出来的硕果,它被称为傣族“五大诗王”之一,具有重要的里程碑意义。“在《贺新房》和《巴塔麻嘎捧尚罗》尚未诞生之前,傣族诗歌创作都是零星的,即所谓‘见什么就唱什么,想唱什么就唱什么’。《贺新房》和《巴塔麻嘎捧尚罗》的诞生,突破了这种局面,说明这一时期的傣族文学,不论在物质条件还是创作队伍等方面,都具有创作叙事诗的能力。因此,它在傣族文学史上是一个里程碑。”[6]虽然已经从零星的口头歌谣发展到多章节的长篇史诗,但《巴塔麻嘎捧尚罗》依然带着浓浓的古歌谣气息。
傣族古歌谣大多简短精干、用词质朴生动,创世史诗继承了这一特点。笔者多年来努力做出傣族创世史诗的四对照版本,先请傣文古籍学者将老傣文转写成新傣文,在此基础上,笔者再给新傣文诗行标注国际音标,并做汉语直译和意译。截止到目前,此项工作还在进行中,前期的文本解读工作可以支撑本文对史诗诗行的分析,本文案例皆采用新傣文展示。截取《傣族创世史诗》(1988年)中的几句诗行来看,可以发现史诗以短句为主,如下文(画线部分是韵脚)。
上文每行字数为5到7个字,相对于后来的短则10多字、长则20来字的叙事长诗来说,《傣族创世史诗》的行文相当简短精练。《巴塔麻嘎捧尚罗》也是章哈演唱的基本篇目之一,具有口头诗歌的特色,如以下玉旺叫(女章哈)口头演述的片段。
从上述两个例子可以看到,傣族诗歌基本遵循腰脚韵,有的诗句尤其是口头演唱的诗歌还是连环式的腰脚韵,即每句都与上句和下句相押韵。例如,玉旺叫演述片段中第2句的ᦠᦱᧉ[ha:35]与第1句的押韵,同时,第2句的尾字与第3句的押韵,以此类推。这样的押韵方式使傣族诗歌唱起来朗朗上口,富有节奏感,这也是古歌谣、口头诗歌的基本特点。
基于这样的傣文诗歌翻译出来的译文也具简约风格。傣语遵循的诗学法则与汉语的诗学法则不同,押腰脚韵的傣文诗歌和押尾韵的汉语诗歌难以相照映,但译文也应简洁凝练。汉译本《巴塔麻嘎捧尚罗》的行文少则三四字,多则七八字。例如,“草不长,树不生,整个罗宗补,像团干泥巴,像个黑葫芦,一片光秃秃。”[3]48-49又如“三十泥巴男,出去了,光着身,走进林,手拉手,一路嬉笑。也和三十女一样,摘树叶,撕树皮,披在背,围在肚,当衣裤,一路摘果吃,一路摘菜吃,闹闹嚷嚷,走出树林,在大水边。”[3]105《傣族古歌谣》中几乎都是这样简短的歌。例如,《大火烧天》是这样唱的:“森林起大风,风急呼呼叫,小树两边倒,大树在摇晃。林中冒青烟,冒烟处起火,狂风把火卷,燃遍大森林……人跑不过火,被烧死很多,烧烂皮,烧碎骨,死者像焦炭,认不出是谁。大火烧不停,烧了一百天,大火才熄灭,大地变黑土,可怜人类啊,几乎要绝灭。”[7]
傣族诗歌善于运用赋比兴等艺术手法,着重刻画主人公的形象和事物的特征,《巴塔麻嘎捧尚罗》中也体现了这样的诗歌传统。翻开这部史诗,会发现有许多夸张的描写,尤其是超出想象的数字让人印象深刻。比如描写天神英叭的体貌特征:“英叭诞生后十万年,福体变得更加成熟,他体重有一亿斤,身高十万约扎拿(由旬),臂长三万九千约,腿长四万约扎拿,两只神眼比太阳大,能望穿十亿约扎拿”[3]5。形容水神鱼:“鱼身粗又长,体长超过二十万约,体粗一万约扎拿,花花绿绿的鳞片呀,一片就有一千约,它的名字叫巴阿嫩,寿命长达四万八千嘎”[3]14。描写射日英雄惟鲁塔:“长得身高大,手臂像树干,胸宽可遮天,性情暴似火,体重一亿斤,一旦他发怒,能把山踢翻”[3]135。描述洪水淹没大地:“大雨再次降,雨层厚亿庹,雨点比山大,如天塌下来,盖住地下火,遮住天上热,水火赛吞混打,交锋六十四回,神火才被降”[3]126。这些不可思议的夸张描写突出了人物和事物的特点,营造了氛围声势,反映了傣族先民对天神、英雄的崇拜之情和对未知世界的敬畏之心。
史诗中对事物的特征进行了细腻的描绘,使其中的形象生动可感,让人浮想联翩。例如,叙述江河湖海的诞生:“湖是河的母亲,也是江的母亲,英叭汗水,神力实在大,湖生子,湖生女,生出无数大江与小河,遍及罗宗补,流向大海洋”[3]52-53。描述洪水滔天的景象:“洪水超出加哈碗,一直漫到宇宙顶峰,天被水啃了,地被水吃了”[3]126-127。桑嘎西和桑嘎赛用泥垢修补大地时,“两只手掌上,还粘有污垢,他把碎污垢,一一刮拢来,抛洒下天空,散落在海面,变成了山丘与小岛,桑嘎西和桑嘎赛,双双飞下来,查看污垢地盘,见已固定在水面,像一块草席,浮在池塘里”[3]160-161。类似这样贴切的描绘在《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比比皆是,这大多源于人们对外物的观察和对生活的感悟,反映了傣族先民具有丰富的想象力和表达力。
创世史诗是众多零星歌谣的集合,仍保留着民歌的风格特质。史诗中有许多情歌对唱(话),如古丽玛和古里曼、召诺阿和萨丽捧、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约相和宛纳等情侣(夫妇)大多以对歌的形式来交流和表达情感,延续了民歌以物比德,以歌传情的艺术手法。例如,为了获取捧麻远冉不死之身的秘密,帕雅英捋着胡须对7个仙女唱起情歌,话音比清风还细,他像喝了甜水般笑眯眯地唱道:“啊,漂亮的姐妹,天上数你们最美。你们的眼睛,汇集了万颗星星,你们眨一次眼,都使我心乱魂颠。”[3]319章哈在演述史诗过程中也有情歌对唱,这是一种传统,用歌声来赞美搭档,同时也引起听众的兴趣。一般来说,女(男)章哈唱完一段后,轮到男(女)章哈唱时,都要先夸赞对方几句,例如下面这段岩拉(男章哈)的唱词。
《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有许多映射傣族生产、生活真实场景的细节描写。例如,英叭用污垢造大地盘时,“污垢有黏性,软似黑蜂蜡,揉时又掺水,掺水又伴药,污垢粘又软,很易捏成团”[3]17-18。这不禁让人联想到制陶的场景。早年间各地傣族民众都有自制的砖瓦片场,用黄泥加上适量的水和草灰糅合可增加黏性,之后用细绳切割出砖头、瓦片形状再晒干,也可制成陶锅陶罐等生活用具。英叭捏的大地盘漂在海上不稳定,于是又捏了一个架子,史诗中说“形状像房屋,架子高又大,占据半个天,英叭抬着它,投到大水面,神架落下去,像笼子罩大鱼,似竹篓罩南瓜,不左也不右,正好罩住罗宗补,把大地紧紧框住”[3]32-33。这些描述让人联想到傣族人在稻田、池塘或溪流中用竹笼抓鱼虾的画面。英叭造了大地盘后,因大地无边无际分不清方向,所以他“把天地再划分,使它像火塘一样,方方做道门,门旁立标记”[3]37。火塘是傣族家庭中的核心区域,当一座新居落成后要举行上新房仪式,其中要在火塘上搭起三脚架点火念诵祭词和祝词,启动火塘意味着这个新居能正常居住了。英叭累得要躺下休息,于是“他把剩余的污垢,捏成大地毯,地毯平又软,四四方方像竹席”[3]38。竹席是傣族生产生活中常见的用具,有的作睡席,有的作晒谷席。史诗中有大量类似的描绘,这是傣族先民生产生活的情景写照。这些贴近生活的描述打动着听众,触发人们头脑中的联想,将歌者与听众紧紧联系在一起,这也是人们共享的文化语境。
《巴塔麻嘎捧尚罗》采用了旁观式的叙事方式,演述者以第三视角来演唱叙事。史诗的序歌是这样的:“听吧,乡亲们!我捧着一部古老的唱本,要讲述智慧无比的天神,开辟宇宙、天体和大地,创造山川、河流和湖海,以及植物、动物和人类,这是开天辟地的传说,故事十分飘渺又神奇,仿佛是那睡梦里的长河,弯弯曲曲历尽万千坎坷,流到我们今天的时代,成为著名的创世古歌。”[3]1演述者以“上帝视角”阐述自然万物的发展变化,随着叙事的需要还会走进人物的内心世界表述其所思所想,这也是傣族民间文人普遍采用的叙事手法。
佛教的传入带来了新鲜的文学养分,傣文的创建和应用则助推了创世史诗的系统化和经典化。史诗中描述了一个“类父系”的天神谱系,大部分的天神是随着佛教传入的外来神祇。第一代神英叭,第二代神捧麻甲,第三代神捧腊哈,以此往后的每代神都有自己的神职,分住在不同的天宫,具有极强的层级关系。火、水、风三灾母题也随佛教传入,并和几种人类诞生的神话相结合,整合成了3次地球毁灭又再生、3对对偶神繁衍3代人类的叙事系统,整部史诗沿着螺旋式前进的叙事线展开。3次人类诞生的叙事,首次是守果园的贡曼神偷食仙芒果变成人类结为夫妻,他们生下一对兄妹,还用泥巴捏出30对男女“泥巴人”,兄妹二人及30对泥巴男女结为夫妻后繁衍人类,这些人可以像蛇那样褪去皮肤长生不死,但是人类越来越多,将大地弄得污浊不堪,最终惹怒天神,天神愤怒地派出7个太阳神烧毁大地;之后,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夫妇二人下界修补天地,他们捣碎“人种果”捏成第二代人类,即“药果人”,但这代人因违反人伦天道招致天神之怒,天神派海神吞吃大地,冲洗邪气。天神留下一对兄妹作为人类种,他们在洪水中躲进葫芦里,后来兄妹结为夫妻,他们的后代被称为“葫芦人”。这些神话最初是各自流传的,但前人按照历史演进关系将它们整合成了具有一定因果关系的叙事链。
外来的佛经叙事逐渐与本土叙事融合,经过历代傣族歌手的演唱以及民间文人的创编和整理,《巴塔麻嘎捧尚罗》中的叙事逐渐呈现出较强的逻辑性。一些叙事解释了道德人伦、生老病死、节日习俗的起源。例如,史诗中的玛哈捧是天界中职位最大的天神官,他替父神英叭管理着十六层天宫,却不能飞入英叭神所在的天宫照顾他。史诗中解释了某种人伦秩序,“因为玛哈捧,是头顶污垢做成,他居住的地方,定要比自己头高,不能让他住在下方,把头和脚颠倒,按照英叭的想法,就让玛哈捧天王住在阿嘎尼塔捧,而英叭自己却走下最高层,到达娃丁沙休息”[3]64。傣族社会推崇尊老爱幼、长幼有序、男女有别。在仪式场合中,长者在前幼者在后,不同年龄阶段的男女群体往往成为若干互助群。年幼者从长者面前经过的时候要弯腰低头,席地而坐时,忌讳脚尖指着别人。女子忌讳碰犁具、弓箭等男子劳动工具,女子衣物不可晒在男子衣物上方,等等。史诗中“绿蛇与人的传说”篇解释了人类的死亡起源。诗中说:“贡曼神后代,寿命无止境。人不死,寿命长,是因贡曼神夫妇吃了仙芒果,要老就蜕皮,蜕皮变年轻。”[3]110人口只增不减,绿蛇后悔当初教人吃仙芒果,让人寿命变长,它想挽回过错,于是又诱骗人类吃下“疾病果”。“人比蛇笨呀,人比蛇憨呀,哪知这果子,全是疾病果,人吃了老化,再不能蜕皮。人会生病了,人变短命了,不足三十岁就死,上了蛇的当。”[3]113从此以后,人类就出现了疾病、衰老和死亡。在“人类形成”篇中,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制作“药果人”的时候,粗心的丈夫忘了给女人捏乳房,聪明的妻子从男泥人手掌心抓一小把药泥来做成女人的乳房,因此男人声称那是属于他的。为什么傣历新年不是在一月份而选在六月份?史诗中说,三月太冷,八月太热,十月又太潮,只有“六月水最清,六月云最白,六月花盛开”[3]345。傣历新年背后有其复杂深奥的历法知识,通常需要资深的佛爷演算,而民众不必深究,史诗用这类简单易懂的解释也能逻辑自洽,这些叙事闪烁着古人的智慧光芒。
傣族是百越民族后裔,是最早实现人工种植水稻的民族之一。为了能进行稻作生产,傣族大多沿着怒江、澜沧江、元江和金沙江流域依山傍水的地方生活。西双版纳傣族地区就是典型的热带河谷平原,常年雨量充沛,气候湿热,是种植水稻的极佳之地,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孕育出了傣家水稻文化。为了充分利用土地,傣家人一般将村寨建在山脚下,干栏式民居围绕着寨心而建,鸡枞色的屋顶掩映在青翠的竹林中,村寨外围便是广阔的稻田,村寨背后的山林就是竜林,那是神圣的寨神居所。在这样的稻作生态系统中孕育出的创世史诗《巴塔麻嘎捧尚罗》带着泥土的芬芳、森林的清香等天然特质。
《巴塔麻嘎捧尚罗》中有泥土、草木、稻田、动物等元素,这些都是傣族现实生活中常见的事物,描绘的事象也多与稻作生产有关。在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修补大地的时候,二人分工明确:妻子造动物,丈夫去栽树,丈夫“只管拔苗栽,创造大森林,覆盖罗宗补,让大地长草木”[3]190。“拔苗栽”再现了傣族人插秧的景象。妻子雅桑嘎赛“钻入水里,去到海底下,取来黄泥巴,细心捏动物”[3]191。诗中说,雅桑嘎赛聪明手巧,用泥巴捏了9亿种陆地动物,“有尖尾的蛇,有打洞的蟋蟀,有蝗虫、蚂蚱,有蜗牛、土蜂。捏的飞鸟走兽,种类也很多,有狮子和大象,有犀牛和麒麟,有花虎和黑熊,有豹子和野牛,有马鹿和小麂,有松鼠和金纳丽(鸟类),陆地的动物和昆虫,她都全捏齐”[3]192。接着她又捏水界动物,“先捏水蛆和蝌蚪,又捏鱼虾和螃螺,而后捏水豹和水象,数量多达10亿种”[3]192-193。这些动物基本都是在稻作环境下生存的生物。史诗中说,世界最初的两方神,一个是在云雾里诞生的英叭,另一个是生活在海底的神鱼“巴阿嫩”,神鱼眨眼睛或者翻身就会发生地震。傣族人常在稻田中养鱼,每当人们下田薅秧除草时,常常会踩到泥底的鱼,它们翻身拍尾惊得人跳开,这犹如“巴阿嫩”翻身引发的“震动”。人类的起源多与瓜果和泥土关联,两个守着神果园的贡曼神在绿蛇的引诱下“吃下仙芒果,兄弟俩脱皮,变成一对美男神,肉色白又嫩”[3]94。后来他们还掏来黄泥巴捏成30个女泥人和30个男泥人。史诗还将地球称为“麻宗补”(地球果),这是一种野生果子,圆形,呈红色,吃着很香甜[3]19。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用“麻奴沙罗”(人种果)来造人,他们将仙果碾碎揉成黄泥状捏成马脸人、猴面人和牛面人等。此外,支撑大地的是“掌月朗宛”(大象神),为人类带来谷种的是麻雀和老鼠,帮助人类建房的有森林中的各种动物,等等。通过史诗中的这些生动描写,我们可以看到一幅幅稻田劳作的画面,犹如置身于芬芳的田野中,满眼是生机盎然的绿色森林,感受到强烈的自然之美。
《巴塔麻嘎捧尚罗》融合了傣族本土的神话叙事与外来的佛经叙事,经过历代歌手的不断演述以及文人创编成文、誊抄成本,逐渐实现书面化和系统化,最终形成了15 000多行的长篇史诗,被称为“五大诗王”之一[8]。从内容来看,《巴塔麻嘎捧尚罗》是傣族神话传说的集大成之作,从英叭神的诞生到他创造天地和众神,从火、水、风三劫毁灭地球到“泥巴人”“药果人”和“葫芦人”的3代更替,从远古的射日神话、洪水神话、谷种起源神话到天神制定历法划分3季,从部落首领发明房屋和工具的传说到人类大兴旺往南迁徙历史等,史诗叙事跨越了极大的时间和空间,勾勒了傣族历史文化的总体发展脉络。傣族民众在各种仪式中聆听章哈的史诗演述,或者在佛堂中静听波占吟诵佛经,从中获取文化知识,追溯社会习俗传统,接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洗礼。这部史诗凝聚了先民的智慧结晶,反映了先民的宇宙观、生态观、伦理观等,堪称傣族文化的宝库。
简单来说,宇宙观是一个民族对空间和时间的总体认知。创世叙事往往阐述了先民对宇宙结构的认知,因此成为民间信仰的核心和个人生命历程的指南。佛教传入傣族地区后逐渐和本土信仰达成和谐相处之态,佛经中的一些宇宙观被傣族人接受,尤其是以须弥山为中心的三元空间论,以及火、水、风三劫将地球毁灭又重生的循环时间论。
《巴塔麻嘎捧尚罗》中,世界分为天界、大地和水界三层空间,这属于“三元宇宙观”的范畴。史诗描述的最初宇宙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翻腾的气体、烟雾和狂风。空中的风、雾不断翻滚,最终凝结成蜂窝一样的云雾团,里面孕育着天神英叭。天空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海水,海里有一只巨大的水神鱼,它主宰着水界。“大水里有巴阿嫩,太空里有英叭,两大神各居一方。”[3]15英叭用身上的污垢捏出“大地盘”投到水中,他又捏了一根神柱插入大地,让大地固定在水面上,然后造一只神象放在大地上,在象背上叠加上3座山,变成“班鲁岗”巨峰,从此撑开了天与地。英叭将天界分成16层,这是诸神居住的天宫。从此,世界分为水界、大地和天界三部分。英叭又以“毫沙涅罗”(即须弥山)③为中心,将大地分为四大洲,须弥山中从狮子口、象口、牛口、马口流出了4条河流,分流至四大洲。
佛教的宇宙观最终被傣族人接受,因为这种观念恰与傣族现实生活中的社会结构和信仰结构相契合。傣族社会是一种“圈层结构”,“整个傣族社会的祖先信仰呈现圈层结构,每个层级的圆圈都有自己的圆心,而傣族传统社会也呈现出家庭—村寨—勐的行政管理结构”[9]。家有家神,寨有寨神,勐有勐神,它们有机联系在一起,呈现出由小到大、往外延伸的扁平化圈层结构。其中,西双版纳傣族民居中位于主人卧室的“女柱”是家神的聚集地,是一家的灵魂之所。“女柱”犹如稳固家庭的定海神针,就像史诗中说的“豪沙涅罗”,稳稳插入大地,柱顶直通天界,柱根插入海底。热带雨林中的傣家木楼在大雨过后,底层往往积水成“海”,干栏的柱子稳稳地承托起上面的房屋,就像史诗中说的“掌月朗宛”神象那样,四脚如笊篱固定着大地块。而佛寺中层叠的屋檐好像史诗中描述的多层天宫,高耸而立的塔尖仿佛 “班鲁岗”巨峰。诸如这般,傣族现实世界里的实物和景象与史诗中所描绘的宇宙框架形成了某种映射关系。
《巴塔麻嘎捧尚罗》吸收了源自印度神话的火、水、风“三劫”观念,与本土的神话故事相融合,形成了地球3次毁灭又重生,人类与万物也3次消亡又诞生的螺旋式前进的社会发展观。同时,傣族先民对自然物候的观察和认知积累逐渐形成了符合客观规律的循环时间观,用自己的叙事方式阐述了日月运行、昼夜更替的起因和季节划分的过程,建立了一套适用于自身的历法。史诗的“神制定年月日”一篇中详细说到,最初的人世间没有季节之分,人们不知树木何时结果,花儿何时绽蕾,由于太阳神、冷神和雨神不守规矩乱跑乱窜,导致庄稼被晒枯或被水淹。因此,天神派神官捧麻远冉下界去制定日月的运行轨迹、划分人间的季节。最初,捧麻远冉规定日神、月神按着固定的轨道行进,并设立12宫。行完一宫为30天,定为1个月,走完12宫正好1年。然而,性情急躁又粗心大意的捧麻远冉并没区分大小月,也没划分白昼时辰和冷热季节,这样的漏洞导致人间发生了许多自然灾害,人世间饥荒频发,生灵怨声载道。后来天神又派神官腊哈纳罗下界修正,分出大月和小月,大月30天,小月29天,每月分上旬和下旬,每天的昼夜各为12个时辰。与一般历法不一样的是,傣族将一年分为冷季、热季和雨季3个季节,每个季节为4个月④。从此,日月各有运行轨道,季节划分合理,年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人间没有了饥寒。众所周知,育苗、插秧、薅草、收割都是稻作生产的重要时间节点,傣族先民必须不断摸索才能制定出适用于本地的历法。一波三折的叙事从侧面反映了傣族先民对大自然不断探索求真、遇到困难百折不挠的精神。
长期以来,傣族人对大自然充满了亲切感也深怀着敬畏感,西双版纳独特的自然空间和人文环境孕育出了独特的史诗传统。《巴塔麻嘎捧尚罗》中的许多叙事体现了人与诸神、人与动植物、人与人、动物与植物之间和谐共存的生态观。史诗中说:“天生水,水生雾,雾生气,气生风,气还生神,神变人,万物又是英叭传。”[3]90人与万物是息息相关的。
我国上古神话呈现出一种独特的抗争精神,如精卫填海、大禹治水、后羿射日等神话都表现出先民从不轻易妥协,相信人类自身的能动力量终将会战胜困难的精神。西方的创世叙事往往认为人生来有罪,“原罪”是亚当与夏娃偷食禁果,因此人类需要不断向神赎罪。傣族的创世叙事一方面肯定人的主观能动性,如英叭神吃苦耐劳造天划地、惟鲁塔搬山磨成箭射落七日、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辛劳开创人类万物、桑木底屡败屡创建造房屋,这些无不体现了傣族人吃苦耐劳的精神;另一方面吸收了西方文学中人类“原罪”的叙事,如《巴塔麻嘎捧尚罗》 “绿蛇与人的传说”一章中,绿蛇引诱贡曼神两度偷吃仙果的情节与《旧约·创世纪》中伊甸园亚当、夏娃故事相似[10]。总体来说,傣族文化是一种包容性很强的文化,也是一种务实的文化。
《巴塔麻嘎捧尚罗》中的许多神祇就像傣族人的祖先神,他们时刻要为人类的福祉着想。例如,当大地修补完毕后,天神为人类开辟箐沟、山谷,然后撒下菜种和谷种,在山里埋下各种矿产,还从天上的森林赶来许多动物送给人类。当万物雌雄相配而人类却不知结合时,布桑嘎西帮助召诺阿回答了萨丽捧提出的“三道隐语”,促成兄妹二人结为夫妻,繁衍人类。当大洪水退去后,遗留下宛纳和约相兄妹二人,妹妹不同意与哥哥结为夫妻,是天神用“线穿针”的暗示促使兄妹俩结为夫妻。当人类需要粮食时,天神赐予人类“百种谷”“千种谷”和“万种谷”。为了能让人世间风调雨顺、庄稼丰收,天神又制定历法划分季节。此外,天神还教人类造弓弩、做犁耙、捕鸟、捉鱼、狩猎、养畜等。可以说,史诗中的诸神为人类的生存和发展操碎了心,而傣族人也将他们视作最亲近的守护神,这些叙事都反映了人与神的和谐关系。
史诗中最能体现人与动物和谐关系的是“帕雅桑木底”篇。部落首领桑木底建造房屋,森林里诸多动物都前来帮忙,有的动物甚至献出身体某个器官作为房屋的部件,“猴子献出头,当作木槌用,大象献舌头,桑木底首领用它作宁掌,蚂蟥献身子,桑木底腊扎,把草拴在橼子上。还有小乌龟,它壳圆又硬,自愿作垫石,桑木底很高兴。老龙也帮忙,愿献出长身,给人做梯架,团鱼献鳖甲,帕雅桑木底用它做篱笆。白鹭飞来了,献出一双翼,让人作草片,好遮风挡雨。黑狗也跑来,献出脊梁骨,让桑木底王拿做屋檐柱,小猫献下巴,老鼠献尾巴,燕子和瓦雀,身小飞得快,来帮桑木底盖房,飞到山坡上,帮人抬茅草……”[3]396-397这是一幅人与动物和谐共处的美好画面,既有常见的猫狗,也有林中的猛兽,甚至还有想象出来的龙王和凤凰,可见傣族在生产、生活中常与动物打交道,非常了解动物的生理构造和生存习性,体现了傣族人善待动物、善待环境、敬畏自然的生态观。
《巴塔麻嘎捧尚罗》中关于谷种起源的“雀屎谷鼠屎谷”篇也反映了人与动植物和谐共存的观念。史诗中说,人类看到麻雀吃谷子,那些没消化的谷粒被麻雀拉出,雀屎落到土里发芽、生长、开花、结果,人类试着吃下这种“雀屎谷”,发现谷子的味道比树叶和野果的味道好,耐饿还不伤身。当人们在山林或水边发现这些野生谷穗时,聪明的人会吃下一部分,留下一部分作种子,并将稻种播撒在住所附近,收获了更多稻谷。如今,每当稻谷成熟,麻雀总会飞来吃,“鸟从四方飞来,鼠从四方跑来,来和人争吵,鼠也说,鸟也说,谷子是它们的,是它们屙的屎,它们要分吃……人类只得同意,共同许诺言,让鸟吃饱谷,让鼠吃饱谷,以吃饱为数,雀鼠屙的屎,归人类所有”[3]261-262。傣族人认为,大自然赐予了人类生存所需的一切,是鸟雀、老鼠这些动物启发了先民采集和种植野生稻。因此,允许动物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在取之用之的同时回馈和爱护大自然,这种生态观已深植于人们的认知中,成为傣族文化的重要部分。
《巴塔麻嘎捧尚罗》中塑造的天神、英雄、部落首领皆是有血有肉的形象,为恶者有恶果,从善者有善终。从他们的故事中可以看出傣族人推崇的勤劳、智慧、善恶分明等优良品德,体现了傣族人的伦理道德观念。
英叭凭着智慧和勤劳开创天地,看到“大地盘”在水上漂浮不稳,他先用神柱穿入大地来固定,见柱根仍歪斜动荡,再造神象稳住大地,还不够稳固,又在大象背上叠加3座山,如此来回奔波最终使得大地稳固。英叭身上滴落的汗水成为江河湖海流遍四大洲,他累得躺倒在大地上一睡就是10万年,这些描述反映了傣族人百折不挠的开拓精神。有正面的形象自然也有反面的形象,如粗心大意造成季节混乱的捧麻远冉,口出狂言、狡诈多端的帝娃达,自私自利、出卖父神不死秘密的7女,他们最终都受到了天规的惩罚和世人的唾弃。而为人类送来万物的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为大家造房的桑木底,都得到了后人的尊敬和赞颂。史诗中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在本质上是一致的,诸神的故事就是人类社会的镜像,映射出傣族人所持有的道德观。
在人类起源和毁灭的叙事中我们看到了傣族人坚守的人与社会的伦理观。布桑嘎西和雅桑嘎赛从天上取来人类果捏出一对兄妹——召诺阿和萨丽捧,哥哥看到大地上的动物都成双成对并繁衍后代,也想与妹妹成亲,妹妹却要求他答出“三道隐语”才同意。这“三道隐语”为:天底下最黑的是什么?天底下最亮的是什么?天底下可让人感到酸甜苦辣咸淡涩馊的是什么?在布桑嘎西的提示下,哥哥才回答正确:天底下最黑的莫过于人心,天底下最亮的莫过于智慧,天底下让人感到酸甜苦辣咸淡涩馊的是人的言语。因为人心最难辨别,人类的贪婪是一切灾难的祸根,面带笑容的人心中也会藏恶,内心的恶毒看不见,所以说心黑比黑夜还黑;天底下最亮的莫过于智慧,智慧胜过双眼,有智慧的人能通观万变;酸甜苦辣咸淡涩馊的是语言,人有什么样的心灵就会说出什么样的话,心善之人说话句句甜如蜜,心硬之人开口句句如尖刺、如呛人的辣椒,懒惰之人说话句句酸溜溜,贪婪之人说话又咸又馊,落难之人说话句句都是苦涩[3]220-229。傣族人认为,结婚的男女要知道这三道隐语的含义,因为他们即将组建家庭并全面参与社会活动,在与他人打交道的时候需要智慧,要懂得辨别是非,也要明白人情世故。章哈常在婚礼上演述这段叙事,从而达到寓教于乐的目的。
《巴塔麻嘎捧尚罗》中关于人类诞生的叙事中,天神挑选“人类种”的标准突显了傣族倡导的价值观。史诗中说,召诺阿和萨丽捧兄妹结合后,不断繁衍人类,一万年间,人心善良无人作恶。又过了一万年,人世间出现了皮比土层厚的“竖眼人”,“竖眼人”逼女儿为妻,违反人伦的行为惹怒了天神,天神认为这一代人愚蠢邪恶,于是派来水神吞没大地,洗涤人间。天神英叭心中清楚,应该留下哪种人类,“昏头人不留,眼花人不留,牙长人不留,舌长人不留,皮厚人不留,神说这些人,心肠黑又臭,耳横眼又竖,比动物愚蠢,不能留作人类种”[3]237。这些选择标准体现了傣族社会推崇善良、光明、智慧,反对邪恶、贪婪、乱伦的伦理观。历代口头歌手在各类仪式活动中演述史诗,波占在佛堂中为信众吟诵史诗典籍,这些伦理观念得以代代传承。
综上所述,《巴塔麻嘎捧尚罗》是傣族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的创世史诗。该史诗体现了傣族古歌谣的特点,遵循腰脚韵的格律,行文简洁精炼。其次,文中夸张的描述是傣族人的浪漫表述,生动而细腻的描绘是傣族人生产、生活事象的映射,人物间的情歌对话与现在的傣族民歌一脉相承。总的来说,《巴塔麻嘎捧尚罗》是在稻作生态系统中孕育出来的史诗,自带一种独特的天然之美,描述了一个充满瓜果芬芳、鸟语花香和鱼虾螃螺的世界。
历代文人将佛经叙事和本土叙事融合和改编,吸收了佛教典籍中的宇宙观、伦理价值观和神话母题等,也将本土的口头传统书面化,将众多杂乱零散的神话以韵文诗歌的形式编撰成文,最终形成了系统化、逻辑化的《巴塔麻嘎捧尚罗》。该史诗内容包罗万象,从第三视角系统地叙述了傣族的传统文化知识,展现了先民的时空观、人伦观和生态观。该史诗是傣族智慧的结晶,滋养着世代傣族人。
注释:
①笔者致力于做出《傣族创世史诗》(西双版纳傣文,云南民族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四对照”版,先将老傣文转写成新傣文,再标注国际音标,最后汉译直译和意译。这段是截取此项工作的片段,由笔者初译,玉双和康南坎章校对。
②这两部分诗行均是2016年10月于西双版纳州勐海县勐遮镇曼么代村的章哈玉旺叫、岩拉口头演述的《捧尚罗》中摘取,诗文由笔者初译,玉双和康南坎章校对。
③佛教典籍中的“须弥山”是世界的中心天柱,也称“苏米卢山”,而《巴塔麻嘎捧尚罗》中则称之为“毫沙涅罗”,“毫”在傣语是山的意思,“沙涅罗”是巴利语,与“苏米卢”同音异写。
④傣族历法中只有3个季节。傣历1月到4月(公历11月到次年2月)是冷季,5月到8月(公历3月到6月)是热季,9月到12月(公历7月到10月)是雨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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