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梅 琳,王丽媛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400715)
从桂西北都安瑶族自治县县城往东13千米,再沿红水河顺流而下40千米,在二级公路的对岸,有被竹林和青山环抱的村庄,这就是上岭。这里是《顶牛爷百岁史》的故事发生地,是作家凡一平的故乡。凡一平,原名樊一平,纵观其创作生涯,上岭是其精神原乡,其创作之中形成了一道以上岭为脉络的纵贯线,却又不拘泥于或者有意识地避免对上岭的具象书写,从而试图以上岭为引展示中国底层农民的精神思想图卷。在凡一平的众多作品之中,《顶牛爷百岁史》显然是集大成之作,该小说透过顶牛爷的百岁人生勾画出中国底层农民的顶气。
“顶”字在汉语中除“顶撞”之意,还有“支撑”“最、极”等释义,在方言之中使用时,又带着一种生活底层的活力,作者亦是将“顶”的多义性与人物发展脉络相结合。在《顶牛爷百岁史》中,“顶”是顶牛爷的基本特征,是人物的标识,小说中的“顶”表面上看来主要取“顶撞”之意,是对顶牛爷性格的高度浓缩,将“顶”置于小说叙事之中,方能体现“顶”的丰富性。
小说中开篇描述顶牛爷“喜欢和人顶撞、杠牛”[1]5,小小年纪便敢于和团长顶撞,但他的顶撞并非蛮横,而是想要沙场报国却只能做一名勤务兵的无奈和荒诞的表现。虽然此时的顶牛爷是稚嫩的,甚至顶牛爷这个称呼还带有俯视视角下的戏谑意味,却为人物立下了鲜明的注脚。随着小说叙事的推进,如何消解这层最初的戏谑感,将人物还原为真正的顶牛爷,作者选择了壮士断臂式的情节来完成这任务。“顶牛爷被人强行在证人文件上摁下手印后,回到住处。他看着那可能要命的右手拇指,毫不犹豫地操起菜刀,将其切断。”“顶牛爷举起右手,左右前后亮了个遍,说:‘大家看,我右手还有拇指吗?’大家一看,顶牛爷的右手,果然没有拇指。”[1]13-14
此处,作者并没有教条式地描写顶牛爷的思想斗争过程或者犹豫不定,也没有选择用激昂的语言或紧张刺激的情节安排,而是用几个动作描写便将顶牛爷的蜕变生动形象地勾勒出来——“操起菜刀”“举起右手,左右前后亮了个遍”,顿使顶牛爷的“顶”变得立体且鲜明。紧接着作者设置了督战与放逃兵的冲突语境,顶牛爷敢于顶撞军命,敢于叫板师长,一句“爱拔灭够代当韦,瘦条吧,拜马然!(我死卵了,你们逃吧,回家去!)”[1]29,可谓顶气冲天。随后顶牛爷甘受军法处置来换取众多同乡的生命。两次行为将顶牛爷这一称呼来源的戏谑感涤除,此后顶牛爷的传奇才正式拉开序幕。
顶牛爷的“顶”已初步立起来,随着顶牛爷百岁人生图卷的展开,如何深化和内化其形象成为作者必须解决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作者采取了将顶牛爷放入日常生活的语境之中去挖掘顶牛爷“顶”的“支撑”与“最,极”两个层面,跨越时代的藩篱,形成与读者之间更为切近的联系。“覃桂叶有两个老公并且被两个老公争抢的事情,发生在上岭村,上岭人得管,并且要处理清楚。”[1]57这自然要求处理者是上岭村公正的象征,这也是和中国农村的治理法则相适应的。如作者仅是叙述顶牛爷处理的初次裁决,则必然落入俗套,且失去写作价值,作者显然也知道这一点,因此设置了两次裁决。“我要再当一回裁判,做完才去见阎王爷,不然我死不瞑目。”[1]96顶牛爷将错误的裁决取消,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敢于做出这顶牛行为的才是真的顶牛爷。虽然这样的顶牛行为有“支撑”之意,是上岭村的精神象征,但和“最,极”的顶尚有一段差距,作者同样意识到这个问题,因此“花钱”“金牙”两个章节便是格外重要的推进。
作者毫不回避金钱对农民和农村社会的冲击。顶牛爷因仁义获得回馈,他坚持取之有度,每家一万,多一分没有,不容纷争。他想要韦香桃,想了16年,钱的助力使他和韦香桃近在咫尺,然而面对蓝昌福,他坚持“你要钱做其他事,比如买车买房,我都同意。就是买官,我不同意”[1]205,自然其与韦香桃也就再无可能。“如何花钱”和“四颗无主金牙”两个段落之中并没有惊涛骇浪,甚至“金牙”部分更显平淡,然而作者却在平淡之中完成了对顶牛爷的“最,极”的塑造,令人对顶牛爷肃然起敬。
一个丰富多义的“顶”字,将中国农民的精神面貌和盘托出。“敢作敢为”[1]26“严格仔细”[1]147“像个傻子或怪物”“脑子进水”[1]31“我这坎过不了”[1]206“我就不要你这坨金子,穷死我也不用”[1]228等各式各样的“顶”逐渐跃然纸上。“当兵”中性格的坚韧和执拗,同样是断指救人的果敢与决绝,顶有情义;“督战”中的尽忠职守,同样是进退有据的坚守,顶有骨气。回到上岭的顶牛爷,“顶”更不再是简单的“顶撞”之意,在“裁决”部分,顶牛爷的顶是村庄之内的权威和公义的化身,由他来裁决村内事务。初次裁决虽未能尽如人意,然而当顶牛爷79岁时,他决定推翻自己的裁决,给覃桂叶、蓝茂和韦仲宽新生的机会,纠正自己的错误,这才是真正的权威。“花钱”“金牙”中顶牛爷围绕着钱做出的选择,本质是顶牛爷的自我较量,是人物内心图景的展示,从而使人物由外而内地被顶起来,令读者信服。可见,顶牛爷的“顶”并非仅有碰撞和任性,还是上岭的精神支柱,是中国农民的代表,从单一到复杂,从个性到为人,建构了顶牛爷丰富生动的一生。
农耕社会是中国的根基,面朝土地辛勤劳作的农民依从着这块土地,代代相传地耕作着,形成了一种封闭的地缘文化,黏合着一代又一代的农民,他们在血缘家族不断地繁衍生息,形成了一种稳定而持续的力量,这个力量的核心就是“从”!“在稳定的社会中,地缘不过是血缘的投影,不分离的。”[2]88-87血缘和地缘关系的稳固,便更容易形成农业社会中的“从”。“从”解释为“从,随行也”,自古以来就有顺从、听从、跟随之意。凡一平亦将中国乡土社会中的“从”与历史发展衍生出的“顶”结合在一起,营造出一个充满矛盾的,在“从”与“顶”之间互相博弈的“上岭社会”。而顶牛爷就是这“从”与“顶”中的代表者。
“当兵”中,顶牛爷虽喜同旁人顶牛,是为了“从”自己的道理和实现为国抗战的理想;同自己的竞争者打了一架,这是他“从心”的表现;愿赌服输,输了的顶牛爷做起勤务兵,干起杂活差事尽心尽职,这“从”的是自己心中的德;为了韦团长断指正名,这“从”的是心中的义;答应死去战友归还金牙,便竭尽一生去归还,这“从”的是自己心中的情。“从心、从德、从情、从义”正是中国农民在几千年儒家文化浸润中呈现的特殊品质,风吹不散雨打不断,即使面临战争对人性的拷问和颠覆,顶牛爷也将这一份特质顶了起来、流传下来。
在上岭,经验即规则,而这种规则的依据并不来自科学解释,而是依附于成就与能力,就如同法律在上岭社会中的无处安放。能够令法律无的放矢的,就是上岭村人民对于一个小型权力团体的“从”。无论是对男女婚嫁这样的人生大事的裁决,还是对村中小事的决定,上岭村的村民们唯顶牛爷、村长以及小学教员三人马首是瞻,他们的权利来自乡土社会中男性的先天优势,更来自贡献和经历所给予的地位。他们是具有密切联系的“统治层”,尽管这样的“统治层”在乡土社会里对民众的实际生活起着微弱的作用[2]78,但他们给村民们带来一种可靠而稳固的安全感,成了“上岭社会”的主心骨。裁决婚姻问题时,顶牛爷在漫长的思考中却未做出判决,“今天就到这里,不做判决。大家散了吧。众人失落、意犹未尽地散开回家,像归圈的羊”[1]64,明明勾起了大家的期待,消耗了村民们的时间,却没有给出任何让人信服的结果,可是没有人在此时表现出任何的不满。因为,在村民的心中,顶牛爷的话就是“上岭社会”的权威,对于顶牛爷的信任不是契约式的相互确定,而是对此人的“行为规矩熟悉到不假思索时的可靠性”[2]7的认同和依赖。
村民对社会权威的认可是上岭社会“从”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则是女性对乡土社会生存法则的依从。“阉活”“裁决”“花钱”三个章节就非常突出地表现了女性在乡土社会中缺失个体自由,在社会演进过程中女人们常用“认命”来总结或自我安慰。黄小宝因为对妻子覃一棉的荒谬怀疑,骗顶牛爷将牛残忍地阉割,而覃一棉却无苦可诉,仍旧要忍受家庭暴力的摧残,“她的身子骨轮换着受伤,没有消停和痊愈的时候”[1]51。从“轮换”“消停”中可以体会到农村妇女的伤痛难愈和无尽绝望。在“花钱”中,韦香桃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然而,儿子想要升官,以其婚事为要挟,意图使顶牛爷就范,顶牛爷不肯让步,韦香桃最终与顶牛爷失之交臂。“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传统陋习仍然禁锢着乡土社会中的女性,覃一棉和韦香桃的依从是一种无奈的“从”,甚至是一种悲愤与无奈交织的“从”。“裁决”中,覃桂叶无法选择自己的丈夫,只能用“终会熬到那一天”和“这都是命,我们认命吧!”[1]92的绝望话语来自我安慰。
在“从”字之下,中国乡土社会呈现出一种带有自身地域特色的,相对封闭的以及以地缘为主导的生活方式。虽囿于社会秩序的束缚,如小说中所描写的一样,“从”中国农民所恪守的“从”必然产生阵痛,然而中国农民“从心从德”的基底却从未改变。
从《顶牛爷百岁史》中可以感受到作者对顶牛爷的崇敬和对乡土社会的关注,作者在城市与乡村的现实之间徘徊几许,最终将灵魂的栖息归依之地定格于上岭,面对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田间地头化为承载着人生厚重的城池,抵挡了浮华世界的冲击,开辟了一片纯粹而又迷人的“荒原”。
上岭村是典型的中国农村社会,孕育着一个个生动而惊异的传奇故事,作者在用充满欣赏的眼光去描绘他所热爱和依恋的家乡的同时,也带着对上岭村农民情感的高度认同,用真挚质朴的语言去切近每个农民的内心世界,“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6],从而迸发出“平民文学”的力量。从乡土文学的发展历程中可以看到,“同情农民是世界范围内乡土文学及其理论的主流倾向”[3]6,在城市化、工业化致使农村人口大量流失的今天,回溯农村在整个社会当中的特殊位置,无疑是给予了农村和农民更多的观照。作者没有去细述匮乏的乡村物质生活、艰辛繁杂的劳作以及单调沉闷的日常起居,而是用《顶牛爷从军》《误判姻缘》《黄鳝报恩》等牵动人心的奇妙故事串联起整个乡土社会的人事变迁,嵌入对上岭地方色彩和民俗风情的“真”的倡导,用“真”的道德去阐发人与人之间交互的实行道德,从中探寻农民生存的困境以及他们如何用“顶天立地”的气势成就不凡的一生,同时也给“平民文学”在新时代语境之下附着了新的色彩。
乡土小说是当代小说的重要类型之一,如何让上岭在读者心中留下波澜,且在乡土小说中脱颖而出,作者为此颇费心思。小说中大量地运用人物对话来彰显性格,同时从第三者的角度来观看人物的生命走向,视野有所遮蔽,但是却更有利于引导读者去探寻上岭社会。作者凸显上岭村的地方性色彩,并不刻意书写农村苦难的场景,整体故事以呈现生活的真实场景为主,避免了乡土小说书写中常见的沉溺于苦难叙事的弊端。作者在面对这些细碎得令人厌烦的乡村生活细节时,毫不回避和虚饰,他将阉割猪仔的脏乱,将顶牛爷在田间赶工交公粮的狼狈都刻画得细致而深刻,言语中不带丝毫情绪的展现,却带给读者一种平静中的悲苦,一种辛勤劳作时的愉悦。“多数作家在写到‘快乐,快乐的农民’时,总是忽视了这种生活经验——他们把泥土和灰尘漏掉不写,把成群结队的小虫、苍蝇和暑气,以及棚里的臭味和苦活全都忘了。”[4]而凡一平对上岭村和顶牛爷的刻画中则渗透着作家对于人道主义的理解,对于农民苦难的同情以及追求人的现世幸福的美好愿望。
作为从上岭村走出来的作家,凡一平的文字中看不到太多对于村中习俗善恶优劣的评价,作者以客观的视角来描写农民的喜怒哀乐,以富有人文关怀的语言来观照上岭的生活,以充满敬意的情感来描写故土。除此之外,作者还展现出对农村女性的关注。作者在书中主要刻画了韦香桃、覃桂叶、覃小英三位有着不同人生轨迹却带有同样悲剧色彩的女性。前两位在生活中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面对世俗规则的压力,她们听从一切权威的安排,放弃原本生命中自由的理想和情感,只是为了能够平静地活下去,这种甘愿虽有无奈,但作者赋予了她们作为独立个体所拥有的尊严,给予她们继续生存下去的理由,对她们凄惨的命运给予深切的同情和怜爱。覃小英在小说中是城市和乡村的一个连接点,在受到顶牛爷的关照之后,走出乡村回归到都市生活中去却无法收获幸福,在见到顶牛爷之后,鞋都来不及脱便搂抱着顶牛爷,一句“我好想你,大哥”[1]195,可以看出覃小英已视顶牛爷为家人。同样,透过对上岭社会中女性的书写,作者也在表达对“人真的是处于主体地位吗?”[5]的担忧。
如果“早期乡土小说,可以大致分为乡土写实小说和乡土浪漫派小说”[3]35,那么,凡一平所采用的传奇式记叙方式,以及对于上岭社会的戏剧性刻画,无疑是采用了浪漫派的方法。然而,无论是运用什么方法,乡土小说的写作目的均是以深厚的民间文化积淀去迸发出底层劳苦大众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呐喊。“以普通的文体,写普遍的思想与事实” “以真挚的文字,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6],凡一平的《顶牛爷百岁史》正是用简练的语言刻画了人物的情绪和形象,用巧妙的情节来展示了乡土人情,并以上岭社会的人文特质去挖掘和展望社会生活,印证“平民文学”的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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