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9-03
鹿义霞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4)
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桂军的集体“触电”打造出影视界独特的“广西现象”,强有力地推动了广西文学的广泛传播与多向发展。作为“备受中国当代出品人、制片人、导演青睐的小说家”[1],凡一平的小说作品尤被影视界关注。其《寻枪记》《理发师》《撒谎的村庄》《跪下》《投降》等故事性强、艺术成就较高的小说,陆续被改编成电影或电视剧。小说与影剧作品虽然都是叙事文学,但语言元素转化成视觉艺术元素需要考虑载体变化、市场走向及流行时尚等,其嬗变过程交汇着作者、编剧、导演、演员集体的智慧,熔铸着官方与民间共同的声音,其间的二度创作耐人寻味。
与小说相比,影视剧以市场为风向标,更重视情节的扣人心弦、故事的一波三折、气氛的充分渲染以及画面的连贯性。为了强化戏剧性效果,影视剧常常在开端做足功夫。小说中跳跃性或者轻描淡写的情节甚至是作为插叙的事件,在电影中有时候会成为启动故事链条的重要扣子。这在凡一平《理发师》《寻枪记》等小说的影视化改编中都有明显体现。
从基本叙事单元而言,电影版与小说版《理发师》的基本框架一致,都围绕理发师陆平跌宕起伏的人生轨迹书写社会的动荡、时代的变迁,借历史洪流中小人物的遭际折射大时代对个人事业、爱情和命运的影响。两者都涉及抗日、共产党、国民党等政治元素,主人公都有杀日本士兵、逃亡、加入国民党、监狱劳动改造等经历,其不同之处表现在场景布设、人物出场、情节走向等方面。小说中,主人公陆平的出场是从和顺理发店开始的,作者首先叙写陆平为共产党敢死队队员理发这个情节,重点塑造李文斌这个人物,为后面的故事做了充分的铺垫。此处“草蛇灰线”埋得比较深,直到若干年后,陆平成了解放军的俘虏,被改造时得以与李文斌相遇,读者方能感知到作者设计这对伏笔与照应的用心。同名电影《理发师》中,开场故事是陆平在上海杀日本士兵,紧接着渲染其紧张的逃亡之路,铺展他到和顺县后发生的一系列故事,叙写他和宋颖仪的关系,进而讲述他在途中为敢死队队员理发……再以《寻枪记》与《寻枪》为例。小说《寻枪记》在开始写乡镇警察马本山(电影中的马山)酒醉之后发现自己丢了枪,作者以“翻衣抖被”“左翻右翻”“东张西望”等连贯的动词凸显其慌乱。电影《寻枪》则利用丰富的剪辑手段将这种慌乱、恐惧与紧张强化到极致——镜头在马山楼上与楼下的搜寻中闪回,在妻子、儿子等外在的刺激下切换,人物瞬息移动的意识流与外界的嘈杂声音既构成对比又形成呼应。电影是蒙太奇的艺术,注重镜头之间的连贯与关联。导演为了增加电影画面的衔接性,常常依照一定的顺序来进行镜头的组接,以最充分的电影语言强化戏剧冲突。
小说的影视化改编关联的不仅仅是结构调整、画面联动、部分场景增删,还可能涉及大的关节与情节变动,甚至审美要素与主题意蕴的改动或消解。小说《理发师》以陆平为中心形成网状辐射结构,刻画战争年代的群体众生相,讲述历史洪流中的小人物在动荡社会中载沉载浮的遭际,寄托着作者对个体命运深切的关怀和凝思。整篇作品浸染着新历史主义小说的特征。陆平杀日本士兵、逃亡、恋爱、给日本人理发;陆平被误当作汉奸、遭枪决前被宋颖仪戏剧性地救下;陆平阴差阳错成为国民党的少校参谋,戏剧性地升职为师长;陆平成为解放军的俘虏,国民党军溃败后被关入监狱劳动改造,偶遇当年的理发者;陆平被特赦,在共产党的帮助下终于重见光明,与宋颖仪重逢……这一切在凡一平笔下被浓缩为跌宕起伏的命运故事。陆平想当一个纯粹的理发师而不得,只能被动地承受命运的拨弄。同时,陆平因老板的软硬兼施,不得不给日本士兵理发、整理尸容。他理发的对象涉及不同的阶层、政党、国别,其身份选择多是被动的承受。而在电影《理发师》中,陆平具有强烈的民族意识,他宁愿划伤自己的手指也不愿为日本人理发、刮面,表现出可贵的民族气节。电影删去了陆平为日本战死士兵集体理发的情节,也删去了宋师傅大女儿相关的情节,将故事挪移至其二女儿身上。这样一来,感情线更单纯,故事情节更集中,主人公的反抗意识、民族意识也较容易得到观众的共情。小说《寻枪记》的影视化改编与《理发师》类同。小说围绕警察马本山丢枪—寻枪展开描写,不但展现了一波三折的寻枪过程,也叙写了隐藏在官员中间的腐败问题,讽刺和批评意味明显。影片《寻枪》则竭尽全力烘托出悬疑气氛,淡化了对现实社会的讽刺、批判,更倾向于对“寻找”这一主题抽象的、哲理性的思索和启迪。同样是写小人物,小说《理发师》重在以理发师为窗口揭示战争年代普通人的风雨飘摇与无根游走,电影《理发师》则借小人物遭际揭示出深沉的政治主题,上升到了民族独立的层面。文本变迁的背后,渗透着创作主体的政治诉求。
由小说到电影的情节增删,还体现在故事的插叙、补叙、追叙等方面。小说作为语言艺术,可以不受时空限制大胆驱遣文字,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自由穿梭,从而对人物进行多角度的补充,电影则在这方面颇为受限。在小说《寻枪记》中,凡一平通过插叙的方式介绍马本山外号的由来,关于“人头马”称谓的相关插叙使作品更富生活气息,也印证了马本山的粗心,呼应了丢枪事件。小说更注重圆形人物的塑造,讲究生活逻辑与情感逻辑。与小说相比,电影则大刀阔斧砍掉了琐碎的生活细节,更重视剧情的“烧脑”、情节链的集中、兴奋点的刺激、市场化的迎合,与故事中心扣合不紧密的细枝末节被果断舍弃。
由小说到影视作品的改编过程中,人物设置的加减、更迭十分耐人寻味。最常见的人物设置变化主要有:一是删去无关紧要的人物及枝枝蔓蔓的情节,使人物之间关系更加明确、集中;二是增加关节性人物,使故事冲突更加复杂多元;三是改动或融合人物,使故事动机与故事走向更贴合新的情节单元。相较于小说,影视改编的人物更多聚焦一个中心:在铺陈合理情境的前提下,使故事更加好看,使冲突更加激烈。
从小说《寻枪记》到电影《寻枪》,人物的加减比较明显。比如“老丈人”一角。小说中,“老丈人”的存在作为马本山社会关系与生活背景的一脉,使其生活更富质感和烟火气息。通过背景设置,凡一平建构了硬汉警察的多棱面,也凸显了人物的多维性。作家通过背景人物的描写,打破了警察的刻板形象,展现了主角在特殊职业之外作为普通人的一面。影片则删除了“老丈人”的戏份,集中反映马山惊心动魄的寻枪过程。同时,原作中被评价为“潘金莲”的李小萌,在电影中作为导致马山家庭裂变的前任角色出现,增强了情节的戏剧性与曲折性。轮番上场的人物,没有一个冗余,都与寻枪事件有一定的关联;相继发生的事件,均集中在寻枪这一焦点。改编者陆川通过为人物做减法,强化了戏剧冲突。
从小说到电影,改编者在人物塑造方面也常常做加法。由小说《撒谎的村庄》到电影《宝贵的秘密》,剧作家为“女二号”吴欢这个角色“加戏”不少。小说主要围绕蓝宝贵与韦美秀的故事书写一个村庄的“撒谎”。其情节梗概如下:1.对城市充满向往的韦美秀失身于电影放映员苏放,被抛弃,绝望时遇蓝宝贵相救。2.蓝宝贵被迫到火卖村做上门女婿,村人为了掩盖韦美秀的失贞,谎称她被牛冲撞而早产。3.韦美秀死后留下一对龙凤胎。4.蓝宝贵养大孩子,在生命最后时刻,要求村人坚守谎言,不能将真相透露给外人和孩子知道。秉性善良的蓝宝贵在火卖村的殷殷期望与谎言绑架下,养大非亲生孩子,放弃了北大学业,留守村庄教书。他内心既有微小的幸福,也有沉重的积郁。小说中,凡一平对吴欢这个人物形象着墨不多,主要借助苏放的回忆作了一些交代。作者重点凸显的是火卖村的乡村伦理、城市文化向往、壮民族文化身份认同及身份焦虑。电影《宝贵的秘密》则赋予这位“漂亮天使一样的杭州姑娘”更多的镜头呈现,讲述了蓝宝贵与吴欢在北大读书时的交往,强化了两人之间重要的情感线索,比如蓝宝贵与吴欢在舞厅跳舞、蓝宝贵看吴欢打球,再如吴欢怀揣特别的感情独自从北京到火卖村看望蓝宝贵,两人留下了合照等。大学校园生活场景的渲染以及吴欢跨越千里的奔赴,丰富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增强了电影的戏剧性效果,也激发了观众的联想。男一号与女二号之间的错过,更加凸显了蓝宝贵的牺牲精神与悲剧性命运,让观众为之感慨嘘唏。小说作为语言文字艺术,重在表现火卖村人独特的乡村伦理和根深蒂固的身份意识。电影作为视觉艺术,则需要考虑故事的情感效应与观众的观影兴趣。吴欢的形象由淡化到浓墨重彩,主要是基于市场需要与戏剧性效果的考量。与电影《宝贵的秘密》类似,《理发师》在改编过程中也新增了个性化的女性角色——刘寡妇。年轻貌美、颇有姿色与风情的刘寡妇既敢于热烈地偷情,也敢于壮烈地赴死。风流女子、痴情女子、飒爽女子的形象,在她身上迸发出灿烂的火花。面对日本士兵的屠刀敢于冲上去的她,成为观众津津乐道的奇女子。
小说的影视化改编涉及的不仅仅是人物加减或合成的技术层面,也是剧作家、导演甚至演员市场意识与文化身份在作品中的综合反映。比如演员姜文就曾郑重表态:“剧本需要修改,要把描述变成行为,要简洁。此外,女主角性格要鲜明。”[2]与小说幽微的心理描写、细腻的人性刻画及深入的主题掘进相比,电影似乎更注重“名场面”的打造与典型人物的塑造。人物形象的增删携带着丰富的时代信息,背后是市场与审美接受重重叠叠的影响。
在凡一平的小说中,空间常被赋予一定的修辞功能,寄托着作家特别的旨意。由小说到影视作品的二度创作过程中,因为表达需要,空间常常遭遇某种调整、融汇或重塑。无论是心理空间的改变还是物理空间的转换,都表征着文字与图像两种形式艺术表达的不同。
心理空间的对白式转换。小说中常常有细腻的心理描写,其言辞延展出丰富的心理空间,特别能引发读者的联想与想象。比如《理发师》中对于李文斌头发的描写。在剪发师傅陆平看来,李文斌的头发特别有艺术感、层次感、生命感,呈现出无可挑剔、堪称完美的精细剪工,“就像浸过墨水的狼毫毛笔一样,严密得没有丝毫的零乱”[3]1。以至于陆平面对这样的漂亮毛发犹豫起来、畏缩起来,不舍、不忍去践踏其美感,“这样出色的头发是不该杀害的,刀不能做它的刽子手,因为它就是花卉,而不是稗草”[3]2。这样细致入微的心理描写,一方面呼应了李文斌理发时的抗拒,一方面也彰显出理发师对头发的审美感知、职业敏感以及对理发工作的用心。作者表面上渲染陆平的“毫末技艺、顶上功夫”,书写其对于头发的艺术感知与审美想象,实则将陆平于大时代想做理发师而不得的感慨嘘唏撒播在字里行间。此情此景在影视作品中难以展现,被转换成一些对白。影视强化了图像感染力,却难以还原小说呈现的心理空间。
精神空间的隐秘式转换。小说《撒谎的村庄》中,“村庄”一词由“撒谎”做定语,蕴含丰富的寓意与阐释价值,它既关联着物质层面的乡土风物、壮乡体验,也凝聚着精神层面的人性书写与城乡反思,还渗透着集体无意识层面的民族认同与身份焦虑。作者饱蘸着内化于心的乡村记忆与生命体验,过滤、筛选和组织事件,透视沉淀于老百姓内心深处的乡村伦理,体现出对普通人命运的关怀与凝思。在此小说中,“村庄”既是具体的(广西一个偏僻、落后的壮族村子),也是抽象的(无数个偏僻、落后的底层空间),其内涵已超越地理学意义上的某个地方。“撒谎”既是褒义的(众人同情韦美秀的遭际,因为一次分娩,整个村庄编织了一个弥天的谎言),也是贬义的(善意背后涌动着道德绑架和对乡村尊严、价值观念的维护),其沉重透射着千百年来底层人追梦的悲剧性。苏放与蓝宝贵的离去与留守,既是肉身的来去,对于整个村庄而言也是精神事件。对于远方、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与憧憬,躁动了韦美秀等村民的心,但两个世界的联通太难了,其间沟壑重重,注定有太多人为了一个平凡的梦堕入深渊。《撒谎的村庄》改编为电影,名字被更改为“宝贵的秘密”,主角由一个村庄变成一个人,关键词由撒谎变成秘密,应和了市场的世俗化,迎合了观众的窥探欲望。
政治或战争空间的淡化处理。由小说到影视作品的空间转换还表现在政治意识或民族意识的消融淡化方面。小说《寻枪记》中出现的法卡山,既灌注着鲜明的广西地域特色,也潜藏着关于战争的深层背景。法卡山在对越自卫还击战时曾是法卡山战役的战场,凡一平将法卡山带入小说中,缝合虚构与非虚构,是为了深入揭示战争带来的悲剧。小说中的偷枪者是在战争中负伤的人员——马本山的战友,他因自身的伤残心怀伤痛,更加痛恨行为不端者,对“淫乱”之人萌生变态的仇恨,杀死了李小萌。电影《寻枪》则回避了战争背景,将拍摄地改换至贵州省青岩古镇。广西凭祥市上石镇与贵州省青岩古镇之间,差别不单单表现在山川地理、自然人文,两者的历史过往也明显不同。从小说到电影,战争背景淡化了,偷枪人变了(从战场负伤失去性功能的老树精变成“卖羊肉粉”者),偷枪的动机变了(从战争后遗症的焦虑、妒忌、精神失重变成传统的报仇雪恨),“民族性”也被置换。电影回避了敏感话题,更致力于展示后现代主义影响下的“寻找”之旅与精神压力。
影视作品最常见的结局有以下几种:大团圆式,承载着民众的美好愿望;因果报应式,折射着民间强大的是非评判;悲壮式,肉身离去但信仰不灭、精神永存,凝固的瞬间充满仪式感;开放式,答案在给与不给的边缘,引发观众联想。那种于平淡中展示生活庸常的自然收束,最为影视作品远离。小说则不同,其结尾可以是戏谑的、调侃的、荒诞的、庸常的、不可思议的……这种区别在小说《寻枪记》与电影《寻枪》之间表现得十分明显。
《寻枪记》与《寻枪》都饱含着强劲的叙事张力,基本情节链相似:因为一场醉酒,作为警察的男主角弄丢了关系到自己前途与命运的枪——他如履薄冰、胆战心惊,陷入非常态的生活——他在慌乱中寻找,不断推演盗枪者——线索出现又断掉——警察历经心理炼狱终于找回枪。小说中,马本山经历痛苦的煎熬及艰难的寻找后发现经营摩托车修理店的何树强是盗枪人,他以自己在年货市场买来的仿真玩具手枪换回自己的真枪并成功阻止了何树强自杀——丢失了近一个月的五四式手枪物归原主。鉴于丢枪事件未造成恶果(何树强并未用此枪杀人),西门镇派出所领导和当事人马本山未被上级给予党纪政纪处分。作为惩罚,公安局长樊家智批示:分别取消西门镇派出所和马本山1997年度县公安局先进集体和先进个人称号,收回牌匾、证书和奖金!故事的最后,马本山利用周长江(通奸、卖假烟者)的弱点与心理禁忌诱导其买下何树强的“自强”摩托车修理店,将那33 000元用于弥补大家被罚的奖金。何树强临行之前评价马本山的话耐人寻味:“我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在战场上我们这些战友死的死,伤的伤,而子弹偏偏打不中你,地雷偏偏炸不着你,这都是因为你太机灵了,比谁都机灵。”小说的结局充满戏谑、调侃及喜剧意味。正如电影《寻枪》的导演兼编剧陆川评价所言,小说呈现的是“一个在生活面上游走的故事”[4]。电影《寻枪》则在大结局方面十分用力。为了渲染英雄主义,也为了凸显悲剧色彩,导演将故事的戏剧性渲染到极致:马山为了这把枪彻底放弃了自己,以生命为代价换来了心理的安稳。镜头语言下的他,悲凉、悲壮、悲怆;其白色运动服上氤着红色的血污,色彩鲜明、对比惨烈。他以身试验,终于诱出凶手,换回了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枪。马山中了两枪,子弹和肉身合体的时候,他神情喜悦,突然开怀大笑——此时,心中的巨石落地,精神的重负卸下,然而生命定格在这个瞬间。
文本和影像既有共通之处,也有各自独特的叙事方式。用文字思考与用影像讲述,故事往往呈现出不同的意味。从小说到影视剧,是改编者与小说文本的对话,是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的互动,是个人创作与商业运作的碰撞。影视化改编饱受多方力量的裹挟和影响,修改过程往往涉及集体创作,离不开市场的检阅。其间的情节增删、人物调整、空间转换、结局更改以及叙事节奏,颇有对读价值。当然,小说的影视化改编有得有失:一方面促进小说的广泛传播,扩大作家及其作品的知名度,以强烈的视听效果创造出独立的美学意义;另一方面,也容易陷入商业化、娱乐化、媚俗化,削弱小说丰富的思想意指,难以传达小说带给读者的无限想象和深度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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