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常欣欣
【关键词】社会主义运动 民主社会主义 马克思主义
【中图分类号】D771.2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9.15.003
众所周知,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认为,社会主义不能产生在普遍贫穷的基础上。只有经过资本主义的充分发展,在生产力高度发达与文明高度成熟的基础上,才能为社会主义准备最基本的前提条件。然而在实践领域,一百多年来的社会主义凯歌,非但没有奏响在成熟的资本主义国家,甚至自19世纪后期就开始执发达国家之牛耳的美国,反被认为是世界上最不爱社会主义的国家。这种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巨大背离,使人们在讨论诸如“美国为什么没有社会主义”一类命题时,常常不得不在谈到理论时抛却实践,在考察实践时又忘掉理论。
按照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版序言中提出的命题:“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1]由于19世纪后期的美国无疑是世界上工业最发达的国家,于是对马克思主义者来说,资本主义经济最发达的美国理所当然应该成为第一批——如果不是第一个的话——社会主义性质的国家。也正因为如此,欧洲的社会主义者们,无论是马克思恩格斯,还是后来的伯恩施坦、考茨基、倍倍尔等人,都曾对美国社会主义寄予过很大的期待。[2]社会主义者爱美国,看起来天经地义。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即使在资本主义统治陷入严重危机的时刻,美国也未曾出现过像欧洲一样波澜壮阔的社会主义运动。社会主义这个“幽灵”始而徘徊于西欧,继而阔步于东方,但在北美却羞羞答答。美共从来没有达到过像欧洲的意、法、西、德等国共产党的辉煌,而且也不及具有相同母文化的英共这样的小党,以致其总书记白劳德曾一度宣布美共解散。虽然苏联支持下的一些美共成员后来斥责白氏“背叛”并重建了队伍,但终无多大起色。[3]美共以外,其他模式的“社会主义”及反对资本主义的各种意识形态在美国也都难以生根。美国社会党不仅望而不及其北欧同仁,更无法与勃兰特、密特朗等曾领一代风骚的西欧同党比肩,甚至到20世纪80年代已近于消亡。美国历史上的人民党人曾被认为类似俄国的民粹派,然而他们不仅影响不及,而且不像后者那样有崇尚公社的“农业社会主义”倾向,他们实际只是“农业自由主义”者。[4]至于美国的工会,更比讲求实利的政府与商界还要热心于“美国价值观”。总之,从社会民主主义、民粹主义、无政府工团主义直到极右的国家社会主义(法西斯),在美国都难觅知音。事实上,马克思为欧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阶级锻造的理论武器,在欧洲只是冒了几下泡,在美国连泡也没冒过几下,就呼啸着奔向了东方世界以农民为主体的落后国家,成为它们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解放的强大武器。
早在18世纪40年代,德国移民赫尔曼·克里格就意识到,美国工人不像欧洲工人那样有明确的革命意识。他曾说:“由于美国有大量的自由土地,美国的工人不需要再走欧洲兄弟们所走的革命道路。”美国共产党总书记威廉·福斯特据此称他为“‘美国例外论最初的激进的代表人物”。[5]而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也较早正式提出了“美国例外论”的相关命题,他在将美国与欧洲大陆国家进行比较后,认为“美国人的际遇完全是一个例外”。[6]托克维尔认为美国的发展不同于世界的普遍发展,美国的建立和发展具有独特的道路,需要以特殊的方式来理解美国。这种观念对美国人的影响十分深远,甚至形成了一种非正式的意识形态,与美国人“天定命运观”“天选之国”的宗教信仰相配合,共同支配着美国人的思想和行为方式。19世纪中后期以来,社会主义运动在全世界风起云涌、蔚为大观,但美国却始终缺少有影响力的社会主义运动和欧洲那种在国内政治生活中举足轻重的社会民主党或工党,“美国没有社会主义”也由此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理论和实践问题。
作为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德国学者,桑巴特在其学术生涯的早期,曾深受马克思理论的影响,甚至一度自称是一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1896年,桑巴特出版了一本小书《19世纪的社会主义和社会运动》。这本书一出版就获得了巨大的反响,五年内被翻译为11种文字,仅德文就出了4个版本。在这本书里,桑巴特回顾了各种各样的社会主义思想家的观点,尤其是马克思的思想,而且还研究了英、法、德三国工人运动的历史。在写作此书的过程中,美国的特殊现象不能不引起桑巴特的注意。因为从理论上说来,作为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的工人阶级理应成为最激进的社会主义运动的支持者。可是,相对于西欧各国风起云涌的社会主义运动,美国既没有影响巨大的社会主义政党,也没有形成具有无产阶级意识并信奉社会主义的工人阶级。总之,这是一个没有社会主义的国家。这个明显蕴涵着悖论性的问题激起了他“最强烈的兴趣”。在这以后,他写了一系列集中研究美国的文章,并将其汇集成一本书,这就是迄今为止其影响广泛的著作《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在这本书中,桑巴特给出的解释主要有六点:第一,美国工人基本认同美国的资本主义;第二,美国工人认同美国的政治制度;第三,美國的两党制能有效地抑制第三党的崛起;第四,美国工人阶级较高的生活水平消解了潜在的激进倾向;第五,美国社会良好的社会流动性为工人阶级提供了向上层流动的机会;第六,美国拥有广阔的边疆,为工人阶级提供了广泛的发展机会,起到了缓解社会矛盾的安全阀作用。[7]总之,在桑巴特看来,正是由于得天独厚、不可复制的经济、政治和社会等方面的原因,造成了美国工人优越的物质环境,也因此避免了反对派及社会民主主义倾向在美国无产阶级当中的发展。桑巴特有一句后来被反复引用的名言:“在烤牛肉和苹果派上面,一切社会主义的乌托邦都烟消云散了。”[8]
毋庸置疑,对于一切关心社会主义运动前途和命运的人来说,“美国例外论”意味着一个现实的挑战,一直困扰着各色各样的社会主义理论家们。1906年,桑巴特发表《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后,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很快就作出了回应。作为恩格斯逝世以后第二国际的头号理论权威,考茨基在1906年发表了《美国工人》一文。这篇文章要回答一个明显背离理论的事实:为什么革命没有发生在欧美等资本主义工业化发达国家,反而发生在了资本主义发展最落后的俄国?考茨基在文中通过对俄国、英国和美国资本主义发展特点的比较分析,研究了这些特点对三国工人运动的影响。考茨基认为,在当时世界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主导地位的一系列国家中,没有任何国家在各方面的发展程度是相同的。其中有两个特殊的国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两大构成要素——资本和劳动——在这两个国家中分别表现得异常强大,即美国的资产阶级和俄国的无产阶级。在美国,资本的专制是其他任何国家都不能比拟的;与之相反,俄国无产阶级的反抗程度则远胜于其他国家。而德国则介于这两个极端之间,它在经济领域接近美国模式,在政治上则接近俄国模式。这样,美国和俄国就昭示着德国的未来,它将具有半美半俄的特征。考茨基特别强调,如果仅仅把美国或者俄国作为单独的范例,只会令人误人歧途。[9]
在考茨基之后,不断有学者旧话重提,纷纷发表自己的见解。一方面,这个问题是美国历史学家有关本国独特性的争论的重要来源。另一方面,美国的社会主义者也想知道他们难以发动群众的原因。同时,欧洲人也对这个强国又爱又恨,更想知道美国独特的经济和政治表现的根源。所以,每隔几十年,就有一些学者把这个问题拿出来品评一番,使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变成一个可以不断争论下去的“谜题”。仅在美国学术界,从弗里德里克·特纳的“边疆学派”、路易斯·哈兹的“新保守主义学派”、约翰·康芒斯和塞利格·帕尔曼的“威斯康星学派”,以及进步学派的戴维·香农、约翰·拉斯莱特和新左派的詹姆斯·温斯坦,一直到利昂·萨姆松、迈克尔·哈林顿、丹尼尔·贝尔、塞缪尔·亨廷顿和西摩·李普塞特,等等,都对这一问题有过深入研究。可以说,几乎每一本研究美国激进主义和工人运动的著作,都或明或暗地提出过对该问题的回答。经过一百多年的争论,“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这一问题的相关研究成果极为丰富,所有可能的解释几乎已经穷尽,以至于后来者“鲜有创见”。
在中国,关于社会主义的问题具有天然的重要性,然而受思维定式的影响和意识形态的禁锢,很多讨论实际上很难深入。1997年,清华大学教授秦晖发表了《公平竞争与社会主义——“桑巴特问题”与“美国例外论”引发的讨论》一文,将这一论题纳入到国内学者的视野。2000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前所长资中筠先生发表了《论美国强盛之道》一文,在论及社会主义思潮在美国始终不成气候的原因时,作者除肯定欧美学者的观点之外,还提出了“时间差”和“反面榜样”的补充解释。所谓“时间差”是指,美国的发展落后于欧洲,欧洲的社会主义是在资本主义矛盾激化的情况下兴起的,而当时的美国还有很大的缓和矛盾的空间;等到美国的矛盾尖锐时,各种改良措施相继出台,将矛盾缓和到可控的程度。所谓“反面榜样”是指,苏联的社会主义实践产生了很多负面影响,比如大清洗和镇压败坏了社会主义的形象。[10]
从整体上看,国内外学者的研究已经相当丰富。这些研究都围绕美国缺乏社会主义这一独特现象展开,所提出的主要决定因素几乎涉及美国国内生活的各个方面。约而言之,这些因素可以分为三大类,即政治、经济和文化三个方面。但正如美国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指出的,所有已经提出的解释,无论是内部原因和外部原因,还是社会的、意识形态的、经济的和文化的原因,虽然都具有某种说服力,然而也同样存在缺陷。对历史事件的解释,如果只是像拌沙拉一样把它们简单地混合在一起,这样的答案显然是不会令人满意的。[11]
在既有关于“美国例外论”的研究中,并不缺乏国际比较,但却恰恰缺失了基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视野的省察。事实上,作为资本主义的对立面,社会主义的产生和发展与资本主义运动和发展的特点息息相关。离开了资本全球运动的特点去讨论社会主义的问题,难以得出让人信服的结论。早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中,马克思恩格斯就深刻描述了资本主义大工业开拓世界市场、创造世界历史的整个过程,他们深刻指出:“无产阶级只有在世界历史意义上才能存在,就像共产主义——它的事业——只有作为‘世界历史性的存在才有可能实现一样。”[12]随着世界历史的形成和发展,形成了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在世界范围内的矛盾运动,使原来局限在一个国家内部的阶级矛盾,超出了国家的范围,越来越表现为资本主义发达国家与东方落后国家之间的矛盾。在世界市场中,占据资本主义生产链条顶端的少数发达国家,享有经济发展的特权和攫取着绝大部分的利润,代价却由发展中国家承担。从世界市场的角度看,美国作为全球资本主义经济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与世界市场的任何细微的变动都密不可分。“美国例外论”所谓的美国“独特之处”,如果离开世界经济体系的支撑,就会失去意义。因为这些“独特之处”之所以独特,与美国在资本主义的全球扩张中独特的地位不无关系。如果从作为一个整体或者体系的全球视角出发,还会发现隐藏在所谓“例外论”背后的“单线进化观”。马克思虽然对达尔文在自然进化领域的发现欢欣鼓舞,并从中受到过启发,但他从未认同那种将他关于人类历史的学说不加限制地扩展到一切地方的做法。在《給〈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马克思曾谈到米海洛夫斯基对《资本论》的误解:“他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以便最后都达到在保证社会劳动生产力极高度发展的同时又保证人类最全面的发展的这样一种经济形态。但是,我要请他原谅。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13]因此,理解社会历史的发展规律,务求弃绝机械、片面和表面,而要深入研究这些“例外”中的各种复杂联系,从中找出其真正的规律性。
作为一个新生的移民国家,美国在其资本主义发展的早期,由于生产力的发展和物质的富足,由于整个劳动阶级向上流动渠道的畅通,由于资本主义在上升时期统治阶级在政治社会领域的让步和宽容,一度让以“自由、平等、民主”为代表的美国式价值深入人心,成为几代人“美国梦”的价值支撑。从外表上看,没有什么明显的阶级标记能将美国工人与中产阶级区分开。实际上可以认为,在美国历史早期的大多数时间中,以自由、平等和民主为核心价值的追求,正是美国价值的核心特征。也就是说,由于宽松的政治经济条件,虽然是资本主义的发展,但资本主义的美国已经为它的劳动阶级提供了某些社会主义的价值,所以美国人根本不必再诉诸社会主义来实现这些价值。塞缪尔·亨廷顿在《失衡的承诺》一书中,就肯定了这种美国价值对于社会主义的防范作用:“尽管现代世界的第一个工人阶级政党于1930年代成立在美国,但工业化并未产生出一个信奉马克思主义或其他形式的社会主义的有阶级意识的工人阶级运动。这应归功于……美国信念中自由——民主规范的预先流行等。后者及其所强调的平等和流动性确实可以从一定程度上替代社会主义的形式。”[14]尽管社会主义在美国寸步难行,但由于这个国家早期的民主特征,使它实际上成为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社会主义思想的实验场。来自欧洲各国的移民们给美国带来了五花八门的马克思主义、拉萨尔主义、共产无政府主义与宗教社团主义,并产生出一系列的杂交品种:从19世纪40年代的美国式傅立叶主义到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式毛主义。而其他的美国人,土生的世俗派与宗教传统论者,则建立了几百个社会主义营地与社区:乌托邦宗教社会、劳动合作社、自由性爱社区以及政治叛逆社团。从某个角度看,美国可以看成最少社会主义的国家,但从另一角度看,它又是最大的社会主义实验温室。[15]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认为“美国没有社会主义”这一问题的提出并非是虚假的和无意义的。对这一论题的探讨,不但不会否定历史发展规律的存在,反而会大大有助于加深对美国乃至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发展规律的认识。作为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美国毫无例外地也必然存在着生产社会化和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之间的矛盾,产生了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的阶级斗争,因之当然也毫不例外地会出现社会主义运动。
事实上,如果我们抛开各种意识形态的名词,直接考察实践中表现出来的本质,就会发现美国社会主义运动的起步并未落后于欧洲。还在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工人运动刚刚兴起时,马克思恩格斯的密友、德国工人运动的杰出活动家、共产主义者同盟的盟员魏德迈就于1848年欧洲革命失败后来到了美国纽约。正是通过魏德迈,马克思恩格斯对美国社会主义的形成施加了有力的影响,其直接成果就是1852年共产主义同盟美国支部的成立,这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马克思主义组织。
除此之外,美国社会主义发展史上还有过许多荣耀,比如,在马克思的直接领导下,世界工人运动的大本营第一国际曾在1872年将其总部落脚于纽约;又比如,世界劳动阶级共同的节日——五一国际劳动节,就来源于第二国际为纪念1886年5月1日美国芝加哥工人阶级的大罢工而作出的决定;再比如,全世界劳动妇女团结的节日——三八国际劳动妇女节,也是因为纪念美国劳动妇女3月8日的罢工斗争而确定的。
在社会主义的政党建设方面,1901年成立的美国社会党,在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中曾起过重要作用,它不仅积极组织和参加了20世纪初的罢工运动和工会组织活动,还在大学、青年和妇女中,建立过各种社会主义组织。在美国社会主义运动高潮出现的1912年,美国社会党的党员人数曾达到11.8万。在當年的总统选举中,美国社会党比英国工党赢得了更多的选票,同时在国会中比法国社会党拥有更多的议席。[16]
社会党之外,至今仍然生存在资本主义腹地的美国共产党,是比我们中共历史更长的百年老党。虽然目前影响甚微,但从历史上看,它为美国工人阶级的斗争和国际工人运动都曾做出过重要贡献,它始终活跃在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其存在本身就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
所以说,所谓社会主义的“美国例外论”,并不是说美国没有社会主义,而是指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的确呈现出一些迥异于欧洲的特点,“美国例外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有了其研究的价值。因此,所谓“美国例外论”的正确表述应该是,为什么美国虽然有过社会主义,但却未能发展成像欧洲那样的大规模群众性运动,反而很快衰落下去?表面上看,这种例外似乎违背了马克思主义的理论预期。然而究其实质,这种表面的反常非但没有违背马克思主义理论,反而是一般规律在特定历史时空下的特殊表现。马克思早在《资本论》中谈到社会主义发展趋势时就说过:“问题本身并不在于资本主义生产的自然规律所引起的社会对抗的发展程度的高低。问题在于这些规律本身,在于这些以铁的必然性发生作用并且正在实现的趋势。”[17]列宁论述俄国革命特殊性时的名言更是众所周知:“世界历史发展的一般规律,不仅丝毫不排斥个别发展阶段在发展的形式或顺序上表现出特殊性,反而是以此为前提的。”[18]
正因为如此,所谓的“美国例外论”不仅不足以否定马克思关于社会主义运动的一般规律,而且提供了马克思主义的一般规律通过特殊性为自己开辟道路的历史证明。作为典型的发展完备的资本主义国家,美国存在的生产社会化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之间的矛盾,是其必然也会出现各种程度不同的社会主义思潮和运动的根本原因。然而,美国这个国家的特殊性、它在世界资本主义链条中的顶端地位,以及由之而来的它在世界市场中采取的策略和政策,使得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必然具有与他国不一样的特点。如何在把握一般历史规律的前提下,根据不同国家的国情来研究社会主义实现的特殊道路,正是运用马克思主义分析现实问题的重点和难点之所在。
关于美国社会主义的特殊性,在前述对于美国社会主义例外论的讨论中,国内外学者的研究似乎已经穷尽了所有的方面。不同学者的立场不同,观点亦不相同。但不论是民主社会主义的左派,还是保守主义的右派,却鲜见地在赞成“价值替代”说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相似。即都认为美国民主制的早熟是其缺少激进工人运动的主要原因,都强调欧洲“后封建因素”即特权等级对市场竞争的扭曲是造成欧洲下层人民反对竞争并倾向社会主义的缘由。早期欧洲的左派和社会主义者,包括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特别是葛兰西都表达过这种观点。葛兰西在其著名的《狱中杂记》中认为,美国主义,“它是纯理性主义的,没有被源自封建主义的僵化社会阶级传统价值所累……这是个特别的意识形态,一个被美国工人所接受的意识形态”;“美国的社会主义诉求很微弱,是因为美国主义的社会内涵已经类似于欧洲左派认为社会主义应该提供的东西”。[19]
综观美国工人运动的历史,从中也不难发现这一现象。即美国工人阶级争取自身经济政治权益的斗争,往往是假美国最核心的价值观——自由之名而进行的。美国著名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在《美国自由的故事》一书中,用许多笔墨描述了美国劳工运动对推进美国自由所做的贡献,他引用一个新闻记者的评论说:不管人们是否赞同或是否定美国世界产业工人协会的方法和目标,“所有的热爱自由的人们都应感激这个组织,是它保持了自由的火焰永远不熄灭”。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美国总统罗斯福提出的“四大自由”整合了全美国的意志,也是在这一时期,美国共产党的力量和工会会员人数都达到了高峰。罗斯福新政的内容如国家干预、社会保障等被公认是借鉴了苏联社会主义的经验,然而,却也是被构想成对自由内容的扩展才得以实施。甚至连美国的共产党都称自己是“杰斐逊、潘恩、杰克逊和林肯传统的继承者”。[20]对此,美国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哈林顿认为,“美国工人可以用自由主义的语言来表达其平等要求”;葛兰西则认为这种情况下的美国“以至于无法推行可与欧洲相比之规模的群众性激进运动或革命运动”。[21]
从实践行进的角度观察,如果按照近代工业化进程中民主制度确立的时间先后对西方主要资本主义国家排序:美国(1787年)、英国(1841年)、法国(1870年)、德国(1919年),再比较一下这些国家历史上社会主义运动的烈度与强度,就可以看出,在越早确立民主制度的国家中,社会主义运动的烈度与强度越小,而恰恰是没有民主传统的俄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却最激进。换言之,也就是说,社会主义运动的表现形式在专制因素较多的国家中往往较为激进,而在没有专制或专制色彩较少的国家中则较为缓和。对此,罗荣渠教授在转述西方现代化理论和人类学的观点时提出,“社会主义运动是落后国家采取非资本主义方式向现代工业社会过渡的特殊方式”。[22]
从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历史观来看,社会主义的实现是一个世界历史性的进程,世界上的各个民族、各个国家,不论其实行什么样的制度、处于什么样的发展阶段,都程度不同地是这个世界历史总进程的组成部分。但是,在现实实践中,由于地区、国家和社会发展阶段的不同,由于社会历史条件和文化传统的不同,各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必然会具有不同的特点,这正如列宁所说:“一切民族都将走向社会主义,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一切民族的走法却不会完全一样”。[23]美国的国情决定了,在美国,社会主义的诉求是以与自由主义相向而行的形式实现的,或许美国社会主义区别于欧洲与东方国家的独特之处,正在于其不温不火、静水流深的温吞性格。
近年来,随着资本主义社会面临的问题和挑战越来越多,逆全球化现象在欧美发达国家日益凸显,主要表现为民粹主义复兴、英国脱欧、美国“退群”、贸易单边主义和保护主义加剧等。自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以来,对内给所有民主党人扣上“社会主义”的帽子,对外频繁挑起贸易战。在2019年2月5日的国情咨文中,特朗普竭力煽动冷战时期的恐惧,宣称自己“对在我国实行社会主义的新呼声感到震惊”,并把自己装扮为“站在抵御红色威胁桥头”的古罗马英雄贺雷修斯“我们重申我们的决心,美国永远不会成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24]这其实恰恰从反面证明了社会主义对美国的影响。另据西班牙《国家报》网站3月10日文章《美国的千禧社会主义》披露,在1981至1996年出生的美国千禧一代,已经成功打破该国对“社会主义”的禁忌。盖洛普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美国51%的年轻人对社会主義的看法积极,很多人乐意称自己为“社会主义者”或者“民主社会主义者”,以此表达自己探索政治行为新领域的意图。[25]在被认为是2020年美国总统大选前哨战的2018年11月的美国中期选举中,出现了令人瞩目的现象,即多位代表民主党出征的候选人,都表明自己持有的是“民主社会主义者”的政治立场。而以“占领华尔街”为代表的美国群众性抗议运动,实际上是以社会底层民众为主体,他们对当前的社会贫富分化、强权和不公强烈不满,希望通过示威活动改变生存状况。
面对这种情况,国内有的学者和媒体一度表现出对美国社会主义前景的异常乐观态度,尤其是对2011年美国的占领华尔街事件做出了主观性的过度解读,甚至将其视为美国政治革命的信号。但美国社会主义运动的历史和实践都表明:在美国这样经济上高度发达,政治上民主制成熟的资本主义国家高谈革命,强力推行暴力革命的斗争策略,完全是脱离实际的主观臆想,既缺乏现实可行性,也不具有合理性。在美国历史上,一方面工人阶级的斗争往往是以争取“自由”为诉求而进行;而反过来,资产阶级政府对工人运动和共产党的封杀,也是扣上威胁自由的罪名。由于自由主义占据意识形态统治地位,以及资产阶级长期的妖魔化宣传,整个美国社会存在着深厚的“惧共”“恐赤”心理。冷战时期,甚至有民众将“德国纳粹”与“共产主义的意识形态”类同。诚然,在资本主义统治出现某种程度的危机时,美国民众由于生存条件的恶化,常常会表现出一定的激进性,但这些远远谈不上什么革命情绪的高涨。因为归根结底,美国在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链条中,仍然占据着相对优势地位。因此,任何夸大和渲染美国阶级斗争形势的观点与做法都是不切实际的。
另一方面,我们必须认识并承认,时空条件在不断地变化,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社会主义。作为制度的社会主义、作为运动的社会主义和作为理论的社会主义,都有着不同的规定和特征。如果说社会主义指的是一种政治制度,那么这种社会主义毫无疑问在美国不存在;如果社会主义指的是一种运动,那么正如桑巴特所说:“如果认为根本没有,那么毫无疑问是错误的。”[26]诚如前述,在美国无论是从起步还是当今,社会主义从来都没有缺席!只是没有像欧洲或东方国家那样成大气候;如果社会主义指的是一种追求人的自由、社会平等、社会公正的价值体系,那么在美国社会中不仅有,而且还比较突出。这体现在很多方面:比如在社会方面,与欧洲和一些东方国家相比,美国没有封建等级制度,人与人之间相对更平等,更少阶级差别;在经济方面,美国老百姓一半以上手里有股票,这种普遍持股的制度使资本主义企业有更多的社会性,同时美国的社会福利并不逊色于欧洲国家,在政府开支中有相当大的比例用于公共事业;在政治方面,与世界其他国家相比,美国民众有更多的机会选举公职人员,民主的范围和程序有制度性的保证。所有这些,其实都包含在社会主义追求的价值目标中。换言之,也正是因为美国社会存在较多的社会主义因素,才导致以实现平等、公正等社会主义价值为目标的社会主义运动难成气候。
当前世界风谲云诡,自“苏东剧变”后资本主义狼视虎顾的世界,又来到了新的十字路口。特朗普政府内外两根大棒的背后,实际上隐藏着的,是中西方两种政治模式之间、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两种社会形态之间的竞争和冲突。随着中国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迅速崛起,随着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资本主义发展模式困境的日益凸显,站在人类历史发展的新路口,我们坚信,马克思主义论证的理想社会主义仍然是克服资本主义制度危机的最佳出路。
在人类文明发展的大道上,条条道路通罗马。或许,随着社会主义因素在美国社会的不断孕育,结果就如同美国左翼学者哈林顿所说:“社会主义将首先出现在这个国家,只是在一个资本主义的伪装下”。[27]而在《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一书的结尾,桑巴特对美国社会主义的前景也曾做过如下预测:所有这些迄今为止阻碍了社会主义在美国发展的因素,“都将消失或将转向它们的反面,其结果是,在下一代人那里,社会主义在美国很有可能出现最迅速的发展”。[28]站在全球大变局拐点的前夕,对于这样的预测,我们或许有理由保持谨慎的期待。
(中共重庆市委党校毛德儒老师对本文亦有贡献)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页。
[2]恩格斯在《“英国工人阶级状况”美国版附录》中曾认为美国工人运动有可能超过欧洲,《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82頁。
[3]笔者2007年在美国哈佛访学期间曾亲自参加过一次美共组织生活,近距离目睹了美共党员人数寥寥、年龄老化、思想僵化、缺乏生机与活力的状况。
[4]转引自秦晖:《天平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98年,第86页。
[5][美]威廉·福斯特:《美国共产党史》,北京: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第17页。
[6][法]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年,第554页。
[7][德]桑巴特:《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赖海榕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译者前言,第12~15页。
[8][26][28][德]桑巴特:《为什么美国没有社会主义》,第190、28、214页。
[9]转引自:邢立军《〈美国工人〉与考茨基早期的社会历史概念》,《国外理论动态》,2008年第7期,第97页。
[10]资中筠:《论美国强盛之道(上)》,《学术界》,2000年第6期,第71~72页。
[11]参见Eric Foner,"Why Is There No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History Workshop, 17, 1984, Spring, p. 76. 转引自邓超:《桑巴特问题的探究历程》,《史学理论研究》,2013年第2期。
[1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87页。
[1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130页。
[14][美]塞缪尔·亨廷顿:《失衡的承诺》,周端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年,第20页。
[15]参见S.Wilentz: "Socialism". In R.W. Fox and J. T. Kloppenberg(ed), A Companion to American Thought, Oxford, 1995, P. 637-639. 转引自秦晖:《问题与主义:秦晖文选》,长春出版社,1999年,第226页。
[16]参见Eric. Foner, "Why Is There No Socialism in the United States?", History Workshop, 17, 1984, Spring, p. 60.
[1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8页。
[18]《列宁选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6页。
[19][21]参见秦晖:《问题与主义:秦晖文选》,第230~231、230~231页。
[20]参见[美]埃里克·方纳:《美国自由的故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39~274页。
[22]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80页。
[23]《列宁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777页。
[24]《美报文章:特朗普“反社会主义之战”将会失败》,参考消息网,http://column.cankaoxiaoxi.com/2019/0214/2371693.shtml,2019年2月14日。
[25]《西媒:美国千禧一代转向“社会主义”》,环球视野网,http://www.globalview.cn/html/global/info_30464.html,2019年3月13日。
[27]S M. Lipset, American Execptionalism: a Double Edged Sword, New York: Norton, 1996, P. 87-88.转引自秦晖:《问题与主义:秦晖文选》,第230页。
责 编/马冰莹
Abstract: As an important part of the capitalist world economic system,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socialization of production and private ownership of means of production inevitably exists in the United States, resulting in class struggle between the bourgeoisie and the working class, for which, of course, there will be a socialist movement without exception. The particularity of the United States, its top position in the world capitalist chain, and the strategies and policies it adopted in the world market will all undoubtedly make its socialist movement different from that of other countries. In the United States, the demands of socialism are realized in a form opposite to liberalism. The issue of "America does not have socialism" is neither false nor meaningless. The discussion of it will not deny the existence of the law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 and further, it will greatly contribute to deepening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law governing the development of the socialist movement in the United States and even in the world.
Keywords: socialist movement, democratic socialism, Marx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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