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李期铿
【关键词】美国民主社会主义 资本主义 保守主义
【中图分类号】D73/77 【文献标识码】A
【DOI】10.16619/j.cnki.rmltxsqy.2019.15.006
在美国历史上的多数时期,“社会主义”是一个被污名化的政治标签,人们提起“社会主义”,往往是给政治对手抹黑,而不是自我标榜。美国人一般会把社会主义与国家控制生产资料、共产主义甚至极权政府相混淆。社会主义党候选人难得民心。社会主义思潮在美国的发展可谓一波三折,其发展历史大致可以归纳为以下几个时期:(一)19世纪上半叶,空想社会主义实践时期;(二)19世纪50年代~20世纪30年代,科学社会主义传播和实践时期;(三)20世纪40年代~2008年金融危机,社会主义思想低潮时期;(四)2008~2016年,社会主义思想复兴。
美国在19世纪上半叶曾是空想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试验园地。19世纪20~40年代,在美国试验的乌托邦计划多达200多个。尽管空想社会主义广泛流行于北美,但它的试验均以失败告终。
伴随着马克思主义的诞生和国际工人運动的兴起,19世纪50年代,科学社会主义思想开始在美国传播,影响日益扩大,纽约还成为第一国际的总部所在地;1876年,美国成立了统一的美国工人党,但不久后分裂。与此同时,美国开始爆发全国性工人罢工,以1886年芝加哥工人争取8小时工作制的大罢工为最。在工人运动的推动下,1898年,工人运动领袖尤金·德布斯创建了美国社会民主主义党;1901年,德布斯又和其他社会主义人士合作成立了美国社会党。一战之后,伴随着世界社会主义的大分野,美国社会党左翼在查尔斯·鲁登堡带领下成立了美国共产党。但美国社会党变得更加左倾而有声望,而美国共产党则被斯大林化。1920年,美国社会主义者如日中天,但尤金·德布斯在总统选举中也只不过获得了大约91.5万张选票。20世纪30年代的罗斯福执政时期结合了自由主义和社会主义思想,被称为美国的“社会民主时期”,也是自上而下社会主义的自由派与社会民主派的大跃进[2]。这一时期的特点是美国社会主义思想出现多种流派,观点纷争不断。
二战结束后,世界分为两大阵营,美国作为资本主义阵营的龙头老大,社会主义思潮式微,基本失去了发展的条件,尤其是20世纪50年代盛极一时的“麦卡锡主义”完全扼杀了社会主义思想生存的空间。虽然60年代的民权运动和“伟大社会”带有一定的社会主义性质,但这是民主党为解决社会公平问题的应对之策,充其量是罗斯福新政的延续,本质上是自由主义。70年代,与社会主义思想对立的美国保守主义(新自由主义)思想开始盛行,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苏联和东欧共产主义的垮台,似乎宣告了“历史的终结”,社会主义思想在美国处于低谷。
2008年金融危机和2011年“占领华尔街”运动让民众日益清醒地认识到,尽管美国是个富有的国家,但同时也是世界主要发达国家中贫富分化最严重的国家,不少自称自由主义者的美国人开始拥抱社会主义,而且这样的人数量与日俱增。在2011年,皮尤调查显示,30岁以下的美国人中有49%积极看待社会主义;2016年《波士顿环球报》在美国新罕布什尔州初选前调查显示,35岁以下的选民中有超过50%自称是社会主义者。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参加2016年总统初选的伯尼·桑德斯以“民主社会主义”来表述自己的政治理念。他抨击美国经济的极端不平等,反对亿万富豪阶级用金钱收买选票的政治献金体制和寡头统治,主张提高最低工资、实行男女同工同酬、恢复公立大学免费、实现由政府单一支付的全民医保、扩大社保覆盖范围,和向最富有的富豪、大公司以及华尔街投机活动征税等。桑德斯的这些批判和主张,呼应了普通民众的内心关切,自然容易引起共鸣,特别赢得了年轻人的支持。可以说,美国社会主义思想复兴的根本原因是金融危机和新自由主义主导的美国资本主义的失败,金融危机所导致的贫富差距扩大改变了美国人头脑中对社会主义的既有偏见。
长期以来美国的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挤压了社会主义发展的空间。但进入21世纪,尤其是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民众突然发现美国已陷入贫富分化加剧、阶层固化以及中产阶级因安全感缺失而陷入焦虑,贫富问题与其他社会问题叠加效应加剧等种种病态。无论是来自自由主义的占领华尔街运动,还是来自保守主义的茶党运动,都丝毫没有改变这种病态。于是,民主社会主义思潮兴起,试图改变这种状况。
从2016年大选民主社会主义者桑德斯引领的政治势头来看,美国千禧一代,尤其是那些第一次或第二次参加美国大选投票的选民,开始对社会主义抱有好感。
根据美国多项权威的民意调查,美国年轻人对资本主义的看法趋于负面,而对社会主义的看法趋于证明。根据盖洛普(Gallup)2018年的一项民调,57%的民主党人对社会主义有好感。美国哈里斯民意调查公司的民调同样表明,美国的千禧一代和Z一代(在1995年及其后出生者)的受访者中,有49.2%的人希望生活在社会主义国家。根据哈佛大学的一项调查,51%的千禧一代不支持资本主义,在对自由市场制度表示怀疑的群体中,Z一代比例最高,而唯一拥抱资本主义的是50岁以上的群体。大型线上问卷平台Survey Monkey公布的数据也显示,对2777名美国成年人的调查发现,Z一代较之资本主义更倾向于社会主义。阿克西奥斯(Axios)2019年1月份的民调显示,Z一代的选民实际上更喜欢社会主义(61%),而不是资本主义(41%)。这个数字比全国平均数字要高得多。所有调查群体中他们是唯一表现出这个倾向的。总的来说,对于“资本主义”有好感的美国人(65%)仍远远多于对“社会主义”有好感的美国人(42%)。其中党派差异明显。78%的共和党人或偏向共和党的美国人对资本主义有好感,而只有55%的民主党人或偏向民主党的美国人对资本主义有好感。而对于“社会主义”的印象,党派差异更大,84%的共和党人对社会主义印象负面,63%非常负面;而对社会主义印象正面的65%的民主党人只有14%非常正面。[3]
这是近年来出现的一个新趋势。在2016年大选竞选期间,桑德斯在30岁以下的选民中获得的初选选票,比希拉里与特朗普相加还要多出许多。
与此同时,一个前几年还名不见经传的组织,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简称DSA)在2016年之后迅速发展,成员激增,而且主要是由从前政治参与度并不高的、30岁及以下的年轻人所推动的。DSA不仅是21世纪美国最大的社会主义者组织,也是美国一个世纪以来最大的社会主义者组织。在过去三年中DSA成员增加了7倍多,达到60,000人,[4]支部的数量从40个涨至181个。[5]截至2017年12月,DSA会员的平均年龄为33岁,而2013年则为68岁。[6]在一些大学建立了DSA青年支部。美国天普大学教授、DSA全国政治委员会委员约瑟夫·施瓦茨(Joseph Schwartz)是DSA的创始会员,他说,DSA成立以来,吸收新成员一直极端艰难,但现在,这些年轻人在追着DSA,而不是DSA追着他们。现在,这些年轻人把DSA当作他们新的政治之家。[7]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兴起的另一个主要标志是,一批充满活力的年轻民主社会主义者及DSA背书的候选人表明自己“民主社会主义者”的政治立场,参加地方或联邦选举,许多候选人当选为地方议员或联邦议员,在美国政坛崭露头角,掀起一股政治红色浪潮。在2017年選举中,15名DSA会员在13个州内当选并任职,包括当选弗吉尼亚众议院议员的李·卡特。在此前DSA已有20名成员在全国当选并任职。[8]2019年4月3日,三名DSA成员在芝加哥市议会决选中取得了胜利:25区的拜伦·西格乔-洛佩兹(Byron Sigcho-Lopez),20区的珍妮特·泰勒(Jeanette Taylor)和40区的安德烈·瓦斯克斯(Andre Vasquez)。他们将和其他两位轻松赢得2月第一轮选举的社会主义者一起壮大社会主义阵营:第35选区的现任议员卡洛斯·罗莎(Carlos Rosa),第1选区的丹尼尔·拉斯帕塔(Daniel La Spata),后者曾把现任者挑落马下。因此,加起来至少有五六个民主社会主义者赢得选举,他们将加入到芝加哥市议会50人议员团中。21世纪以来,美国几个主要城市甚至连1位社会主义议员都没有产生,而美国第三大城市芝加哥一下子选举出5、6个议员,其原因是因为该市劳工运动的左翼并不害怕与民主社会主义候选人合作。该市社会主义的影响可见一斑。
2018年5月,三名进步派年轻女性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州议会初选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她们的对手都是深受民主党当权派青睐的男性,而她们都得到了DSA的背书。她们中的两位,30岁的萨梅尔·李(Summer Lee)和32岁的萨拉·因纳莫拉托(Sara Innamorato),分别击败了两名现任州议员。萨梅尔·李公开谈论自己欠下的20多万美元的助学贷款,她从法学院毕业以来,这笔债一直是个沉重的负担,沉重的债务让她从内心里感到“让每个人接受免费的、高质量教育的必要”。这位非裔美国女性在一个以白人为主的选区里最终获得了68%的选票。
在2018年,两名DSA成员当选美国联邦众议院议员,分别是亚历山德里娅·奥卡西奥-科尔特兹(Alexandria Ocasio-Cortez)和美国首位穆斯林女性议员拉什达·特莱布(Rashida Tlaib)。28岁的民主社会主义者奥卡西奥-科尔特兹在初选中击败约瑟夫·克劳利(Joseph Crowley),令民主党大惊失色,任联邦众议员已有19年的克劳利还是皇后县民主党主席,也是众议院少数派领袖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的可能继承人。就在选举前的几周,克劳利自己的民调显示他领先对手36个百分点。结果是奥卡西奥-科尔特兹以高出克劳利15个百分点的得票率获胜。奥卡西奥-科尔特兹如今已成为美国国会众议员青年一代的代表人物。
29岁的卡尼拉·英格(Kaniela Ing)也以“民主社会主义者”的立场参加了夏威夷州激烈的初选。他公开主张生产资料公有制。他的竞选纲领包括:普及公共医疗,免费大学教育和职业培训,为穷人提供住房(夏威夷是美国“无家可归”率最高的州之一),发展可再生能源,促进工会发展,制定每小时15美元的最低工资。
在2018年的中期选举中,德克萨斯州联邦众议员贝托·奥罗克(Beto O'Rourke)在德州代表民主党出战参议员选举,与共和党大佬、被视为“躺着也会赢”的克鲁兹(Ted Cruz)形成均势。2012年,奥罗克成功进入联邦众议院,但在2018年放弃连任,选择竞逐参议员的席位,挑战在德州政治根基极为稳固的共和党大佬克鲁兹。德克萨斯州是传统的共和党票仓,过去三十年都未曾出过一位民主党参议员。因此,奥罗克这次能够在该州引起旋风被外间视为不寻常的现象,纷纷查找背后的原因。有分析指,边境移民争议浪潮是重要因素之一,而德州的拉丁裔及自由派选民便成为了“奥罗克旋风”的关键推手。虽然奥罗克最后败给克鲁兹,但他在选战过程中获得极高曝光率,社交网络上更掀起一波“奥罗克旋风”,足以助他在政坛继续勇往直前。2018年3月14日,他终于宣布参加民主党总统初选,正式迈出通往白宫之路的第一步。
可见,民主社会主义的政治影响力日益增长,尤其是在年轻人当中。“她真的证明了你是可以拿着这些议题来竞选并且取得胜利的”,DSA全国主任玛丽亚·斯瓦特(Maria Svart)在谈及奥卡西奥-科尔特兹的政纲时说。后者的竞选纲领包括全民医疗保险、废除美国移民与海关执法局,以及联邦就业保障等。甚至出演昔日热门影集《欲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角逐纽约州长民主党初选的辛西亚?尼克森(Cynthia Nixon)也宣称自己是民主社会主义者。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引起了美国主流媒体和世界多国媒体的关注。《华盛顿邮报》、有线电视新闻网(CNN)、《金融时报》《经济学人》等均就美国社会主义思潮复兴发表评论文章及专题,这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西方政坛已密切关注左翼声音如何影响美国政局。
提起美国民主社会主义,人们首先想到的可能是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DSA)组织。DSA源自由知名社会主义人士,例如尤金·德布斯、诺曼·托马斯和迈克尔·哈灵顿等领导的美国社会党。[9]出于反对美国社会党在1972年党大会时右倾变为美国社会民主党,哈灵顿在1973年带领美国社会党的少数派组建了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委员会(DSOC)。被哈灵顿称为“少数派中的少数派”的DSOC迅速成为了美国最大的民主社会主义者组织之一。DSOC在1982年与新左派知识分子组织新美国运动 (NAM)合并,成立了DSA。该组织的初始成员由约5,000名前DSOC会员和1000名前NAM会员组成。哈灵顿和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作家芭芭拉·艾伦瑞克在组织成立时被共同选为主席。DSA并不在美国大选中直接推举其会员作为候选人,而是“为会削弱大公司权力和增加劳动人民权利……的改革而斗争”。这些改革包括削弱政治献金的影响、增加普通人在工作场所和经济内的权利、和性别与文化上的平权。[10]该组织曾为美国民主党候选人沃尔特·蒙代尔、杰西·杰克逊、约翰·克里、贝拉克·奥巴马、伯尼、桑德斯,以及美国绿党候选人拉尔夫·纳德背书。DSA不是一个政党,更多像是一个活动人士团体,在选举中与民主党合作,同时在选举之外也倡导对社会不公的抵制。这个组织的许多目标,都反映在奥卡西奥-科尔特兹的政纲当中,并且与那些进步派民主党人的目标也没有什么区别。[11]但是,虽说DSA乐于与自由派合作,但它的成员总的来说对民主社会主义中“社会主义”那部分是认真的。它的章程设想了“一个基于大众对资源和生产的控制、经济规划、公平分配、女权主义、种族平等和非压迫关系的人道社会秩序”。[12]
2015年11月,以民主社会主义者自居的桑德斯在乔治城大学的演讲中说,民主社会主义正是罗斯福新政所做的事。罗斯福未完成的《第二权利法案》,即“经济民权法案”,正是他今日的理想。而如今,以“民主社会主义者”姿态登上美国政治舞台的奥卡西奥-科尔特兹对自己的观点毫不隐讳:人人都能享有医疗保险、工作保障、住房计划,一套新的《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Glass-Steagall Act)[13],还有绿色新政。她认为:“利润与金钱的积累正在变得高于一切,凌驾于个人价值和生态之上。”在她看来,社会民主体系会使政治和经济领域的机制变得更加民主。
当前的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思潮,虽然号称社会主义,却与DSA章程中表述的公有制目标不同。当前的年轻群体愈发倾向社会主义的同时,并没有产生对于“大政府”概念的积极态度。一方面,对社会现状的不满,财务上的不安感让年轻人迫切寻求一个与现有模式不同的新选择;另一方面这其中也充斥着他们对政府的不信任。和传统定义不同的是,民主社会主义者并不认为政府应该立即控制经济的各个方面,也不提倡政府对企业的所有权。他们通常认为政府应该帮助满足人们最基本的需求,并帮助所有人获得成功的平等机会。因而,目前美国社会中盛行的社会主义概念,往往将希望最终落于全民医保、免费教育、扩大就业和保障住房等计划的实施。桑德斯所主张的“民主社会主义”只是欧洲“民主社会主义”与美国上个世纪罗斯福新政、约翰逊“伟大社会”的混合物。
可以说,当前的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本质上不是科学社会主义,不是社会主义的一种模式,而是资本主义的一种模式。它只是要求对资本主义作若干改良,是为医治资本主义弊病开出的药方。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思潮兴起的背景和原因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对经济状况等的不满。2008年金融危机导致的大衰退、教育成本的上涨、医疗保险的不可靠和工作场所越来越不稳定,以上种种结合在一起,令年轻人在物质上产生了痛苦的不安全感。有四千四百万美国人欠着学生贷款。而且,美国民众也不满大企业势力的增强,不满因种族、性别、物质不平等导致社会分化的加剧。平等、团结、慷慨和社会公正等理念是形成社会主义的理论基础,这些理念对年轻人尤其具有吸引力。因此,他们对资本主义制度的持久性和优势的信心受到动摇。与此同时,新的社会运动,例如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引发了对于资本主义的审察,诞生出了新的社会领袖和政治对话,为社会主义思潮兴起创造了条件。
二是对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的不满。志在必得的希拉里·克林顿在2016年总统大学中落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许多民主党支持者对感到绝望,因而求变。以费城为例,绝大多数DSA新成员不是在桑德斯竞选期间,而是在特朗普立即当选美国总统后加入的,这些人被称为“11月9日婴儿”(2016年11月9日,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一位此前在民主党初选及总统大学中投票支持希拉里·克林顿的大学生表示,特朗普当选之后,她开始质疑此前看过的媒体分析,因而从《纽约时报》转向了一些左派刊物,这使她耳目一新,几个月之后,就摒弃自由主义,拥抱社会主义。[14]
三是社交媒体的力量。推特、脸书等社交媒体在招募人们加入DSA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DSA许多成员在网络上表面自己的政治观点,便于招募新成员。一位新成员表示,DSA為与自己家庭背景类似的人而斗争。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后,一位大学生决定在自己大学建立“青年民主社会主义者”支部,他只需在脸书上搜索哪些朋友喜欢桑德斯就行。
四是年轻人基本没有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失败或威胁的体验。大部分千禧一代和Z一代年轻人没有共产主义普遍失败的记忆,但资本主义的失败就在他们身边。他们也没有经历过冷战,成长的过程中并没有冷战时期苏联核威胁那样的恐怖记忆,因而,对社会主义没有天然的反感。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思潮随着2016年大选而兴起,同时也将对美国内政,尤其是2020年的美国总统大选及今后的美国政治光谱产生重要影响。
首先,民主社会主义思潮必定会加剧美国政治左右之争,使美国政治光谱更加极化。左翼民主社会主义思想与右翼保守主义思想势不两立。实现民主社会主义的核心在于强化政府的税收能力以及通过政府主导下的福利制度实现社会财富的相对均衡分配。保守主义者把税收政策视作支撑联邦政府权力的基础,因此联邦税收政策往往成为各色保守主义势力的众矢之的。保守主义者认为,联邦政府主导下的福利体系不但缺乏效率、有失公正而且还对属于美国特性和传统的市民社会造成损害。因此,以特朗普为首的右翼保守主义者必定会对民主社会主义大加讨伐。白宫在2018年中期选举过后,发布了72页、题为《社会主义的机会成本》的报告,列举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带给美国经济的可能损失和对联邦预算及人们生活水平的影响。南卡罗来纳州的资深参议员、特朗普当前的政治盟友格雷厄姆将绿色新政称之为“恐怖统治计划”。2019年2月5日,特朗普在《国情咨文》演讲中,针对正陷入政经危机的委内瑞拉借题发挥:“对在我国实行社会主义的新呼声感到震惊”,他特别重申:“美国将永远不会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3月2日,特朗普在保守派政治行动大会发言时说,社会主义和环境、正义和道德问题丝毫扯不上关系,而是只和“统治阶级权力”有关。美国的未来绝对不能落在那些信奉社会主义的人手中。美国的未来属于那些坚持自由主义和美国梦的人。此前一天,特朗普的首席经济顾问库德洛也在该行动大会发表演讲说,社会主义只会让美国整个经济体系崩溃,让美国损失数万亿美元。美国要以委内瑞拉和苏联的教训为戒。呼吁保守主义者要和特朗普总统一道,将美国的社会主义推上审判台并将其宣判“有罪”。
特朗普对社会主义的攻击固然体现了其价值取向,最重要的是为了2020年大选的考虑。
面对美国千禧一代,尤其是那些第一次或第二次参加美国大选投票的选民开始对社会主义抱有好感的现实,特朗普为了争取这方面的选票,必然要将攻击社会主义作为2020年大选连任的竞选策略之一。特朗普最近不断提及“社会主义的兴起”,是想将明年的总统大选变成绝对的二元选项:要么选特朗普,要么择委内瑞拉式社会主义。这样,民主党参选人一旦发表稍为偏左的政纲,便很容易被保守派人士扣上“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帽子。特朗普想给所有民主党人扣上“社会主义者”的帽子,然后把社会主义定义为违背美国价值观的存在。与此同时,特朗普总统和其他共和党人继续使用“社会主义”一词来贬损他们的民主党对手,鞭挞和讥讽奥卡西奥-科尔特兹等新科议员。为备战2020年的连任挑战,特朗普会继续咬紧民主党参选人的言论及政纲。
第二,民主社会主义思潮迫使有志于问鼎白宫的民主党人考虑其诉求,很可能重塑民主党,导致民主党左转或者分裂。自称“民主社会主义者”的桑德斯2016年竞选总统时动员起了新一代选民,他们试图推动进步派的政策,比如免除大学学费和实行全民医保。虽然桑德斯在党内角逐中输给了前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然而,他的政策迫使民主党重新审视本党更为主流的政策。2018年中期选举过后,美国民主党阵营就出现了一大群主张社会主义政策的势力,奥卡西奥-科尔特兹提出的“绿色新政”成为美国左派和很多进步派赞美的目标。桑德斯2019年2月19日宣布将再度参加总统竞选,24小时内有超过22万人向他捐款,第一天的网上募捐就筹集了将近6百万美元,不仅超过了他2015年出马竞选时150多万美元的首日募款数额,也轻松超过了他的所有民主党对手首日募捐的总和。还在桑德斯2月19日正式宣布参选之前,争取2020年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的各路民主党参选人就已开始进一步左转,提出了有关医保扩充、税收政策和气候变化的各种方案。在六名宣布参选总统的民主党参议员中,有五位誓言争取“全民联邦医保”。民主党左翼化容易成为特朗普攻击的目标,民主党建制派自然也不想让该党背负社会主义的包袱。因此,在动员选民和吹捧民主社会主义之间,民主党也要把握好平衡。
民主党内对于民主社会主义者的左翼思想也有质疑之声,比如众议院议长佩洛西与党内年轻一代的矛盾已是公开的秘密。2018年12月,佩洛西为说服党内新晋议员支持自己当议长,决定让步,表明最多只再做四年议长,才换取他们一致同意。最近民主党新科众议员、索马里裔穆斯林奥马尔多次对美国长期支持以色列的政策提出质疑,并得到包括穆斯林女议员特莱布等新晋议员的支持,但其批评方式引起民主党内众多保守派人士的不满。在美国政治格局里,犹太裔游说团体及财团对国内主流外交决策影响极大,奥马尔激烈批评犹太团体操纵美国外交政策的辞藻,显然击中民主党内保守派长老的痛处。最终以佩洛西为首,民主党领导的众议院草拟了一份决议案,不点名谴责奥马尔的反犹太言论,这番指控,进一步反映了民主党党内左翼进步派人士与较资深一辈的保守派的重大龃龉,同时也暴露了民主党的一个潜藏危险:如果各个总统参选人立场过左,肯定会得失党内保守派人士,甚至流失中间派票源,最终或错失明年“倒特”的机会。民主党角逐总统宝座的参选人,在满足年轻一代渴望追求社会公义、公平的要求下,如何避免失去党内保守派人士及稳住中间派票源,也显得至关重要。
第三,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到社会运动和政治活动中。而他们在未来也将成为美国社会的中坚力量,这正真实地改变美国的政治面貌,也很可能决定2020年美国大选的结局。2016年仅仅是Z一代的大部分人参与的第一次大选。2018年的中期選举,民主党虽然在众议院选举中拿下235个席位,成功重掌众议院,但预期反击特朗普政府的“蓝色浪潮”未有出现,参议院仍由共和党执掌,还增添了两席。这反映,美国国内右翼保守势力仍根深蒂固。2020年的总统大选将会是两派抗衡的最新战场。而2020年的总统选举也确实呈现出右翼保守主义与左翼进步浪潮对峙之势。不过,随着奥罗克宣布竞逐总统,他在南方大州德克萨斯的影响力,随时会波及其他内陆州的共和党票仓。因此,“奥罗克旋风”的延续,有可能打乱共和党筹备明年总统大选的部署。如果民主党像奥卡西奥-科尔特兹等那样动员众多青年志愿者参与到竞选中,挨家挨户地宣扬自己的社会改良思想和社会公平政策,而且慎用“社会主义”一词,民主党完全有可能取得出其不意的效果。
美国民主社会主义者对国内问题的关注大大高于对外交事务的关注。DSA虽然对国际事务和美国外交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关注,其外交立场与传统社会主义国家的立即基本一致,批评美国在海外的干涉行动,但因为DSA是一個只有几万成员的非党派组织,其在外交上的影响甚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一般认为,只有那些在联邦政府或有意于在联邦政府,如行政部门(总统及内阁)和立法部分(国会)任职的人士,才有能力对外交事务产生影响。当前拥抱民主社会主义思想或号称民主社会主义者的美国政治精英中,似乎只有桑德斯、奥卡西奥-科尔特兹、奥罗克、特莱布、英格等。他们与民主党主流一样,反对特朗普的边境移民政策。
桑德斯反对自由贸易,反对与中国的贸易关系,多次投票反对与中国的自由贸易。他反对外国向中国出售武器,认为中国军力不断增强,美国必须与国际社会一道阻止外国支持中国的军事建设。他支持授予白宫权力,制裁那些向中国出售武器的个人和公司。桑德斯在西藏问题上多次提出或联署议案,指责中国在西藏的“暴力”,一直强烈支持西藏和中国的“政治和宗教自由”,还联署了一份决议,谴责中国“糟糕的人权记录”。他支持中国政府与达赖喇嘛就西藏宗教和文化自治举行对话,并认为,今后中国在美国建立新的外交机构必须与美国在拉萨建立美国政府办公室挂钩。桑德斯的对华态度与其政治思想密切相关。总体而言,桑德斯对华态度比较负面。桑德斯的对华态度是多年一贯的。
政治新星奥卡西奥-科尔特兹在外交上基本保持沉默,最近在委内瑞拉等问题上表态与民主党领导层保持一致。夏威夷州的英格强烈要求将美国军费开支和在国外冲突中的参与程度降低到最低水平。
桑德斯和奥罗克已宣布角逐2020年总统大选民主党候选人,但民主党内初选期间,外交事务很少成为关注焦点。
总的来说,美国民主社会主义思潮的兴起对美国外交及中美关系的影响比较有限。
注释
[1]美国社会主义思想的历史,可以参阅黄安年主编《外国大事典·美国卷》内容之八,“近代美国社会主义思潮”,1993年;雷虹艳:《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与思潮》,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
[2]Hal Draper, "The Two Souls of Socialism", International Socialists, Highland Park, Michigan, 1970.
[3]Hannah Hartig, "Stark partisan divisions in Americans' views of 'socialism,' 'capitalism'", https://www.pewresearch.org/fact-tank/2019/06/25/stark-partisan-divisions-in-americans-views-of-socialism-capitalism/, 2019-8-20.
[4]"It's official -- we now have 50,000 members!", https://twitter.com/DemSocialists/status/1036383982743695361, September 2, 2018.
[5]Farah Stockman,"'Yes, I'm Running as a Socialist. 'Why Candidates Are Embracing the Label in 2018.", The New York Times, April 20, 2018.
[6][7]Amy Heyward, "Since Trump's Victory, Democratic Socialists of America Has Become a Budding Political Force: Why an army of young people is joining DSA", The Nation, December 1, 2017.
[8]Michelle Goldberg, "Revenge of the Obama Coalition", The New York Times, November 10, 2017.
[9]Maria Svart, "Let's Talk Democratic Socialism, Already", In These Times, November 7, 2011.
[10][11][12]"What Is Democratic Socialism?", https://www.dsausa.org/about-us/constitution/.
[13]该法案是1933年在经济大萧条背景下美国国会通过的法案,意在使投资与商业银行活动分开。该法案1999年废除。奥卡西奥-科尔特兹重新提出该法案,针对华尔街的意味明显。
[14]"The Kids Are All Red: Socialism Rises Again in the Age of Trump", https://www.phillymag.com/news/2017/11/18/socialism-philadelphia-millennials/Qoyw3AE8GrH4CETY.99.
责 编/赵鑫洋
Abstract: After Trump became the American President, the democratic socialist thoughts have begun to appear among the young people in the United States, which is mainly manifested by a large increase in the young population holding positive views on socialism and the greater number of democratic socialists, and also by the emergence of democratic socialists and their endorsed presidential candidate in the political stage. This ideological trend is essentially a social movement to reform capitalism, and its main political demands are to urge the government to pay for universal health care alone, raise the minimum wage, ensure equal pay for men and women, provide free public universities, and tax the rich. The emerging· democratic socialism will reshape the Democratic Party, further polarize the politics of the United States, and probably have a significant impact on the American election in 2020 and the American political ecology in the future. In contrast, its impact on the American diplomacy and Sino-US relations is relatively limited.
Keywords: American democratic socialism, capitalism, conservat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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