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王锡荣
鲁迅时代的文人,很多人都有记日记的习惯。比方说,他的同时代人胡适也记日记,鲁迅的弟弟周作人也记日记,他的老友钱玄同也记日记,他的冤家对头顾颉刚也记日记,记日记的人不可胜数。鲁迅还读过他自己的同乡先人李慈铭的日记。这些日记,面貌各具,风格各异。那么鲁迅是怎样记日记的呢?他跟别人的日记有什么不同呢?
鲁迅日记的笔迹工整,是很少见的。鲁迅现存整个24年日记,天天一笔不苟。再怎么忙,再怎么身体不好,他都会工工整整写好每一个字。即使是病入膏肓,艰于起座,他也会尽量把字写得笔笔工整。例如1936年10月18日的日记,虽然没写内容,只写了“十八日 星期”几个字,但也是同样工整。估计是17日夜里记日记时写下的。那个时刻已经濒临病情最后爆发了:一两个小时后即病发不起。同年6月5日后,因病情严重,日记停记了,6月30日下午,病情稍稍好些,他即重新开始记日记。但是,从字迹上看,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病态。还有,他外出旅行无论旅途条件怎样困难,舟车转换,风雨交加,甚至炮火连天,他都会把日记写得工工整整。
鲁迅是怎么做到的呢?一方面,显然是他从小养成的做事严谨、一丝不苟的习惯;另外,根据鲁迅在1932年“一·二八”战争中避难期间日记的相关资料,当时战火突起,鲁迅一家紧急出走,匆忙之间,“只携衣被数事”,根本没法带日记本,我们知道他是先用另纸写下内容,等到事平回家后,重新再根据临时记录的另纸来补写日记的。
鲁迅日记几乎从不修改。现在所能找到的修改痕迹,只有每年日记后面附录的《书账》里有极少几处外语,可以看到有描笔,但也只是略微描了一下,没有出现墨团。此外,在记录时,极个别写错的字,他是不改的,甚至也不圈掉,只是在字旁点两点,表示此字废了。拿鲁迅的日记与别人的日记比较,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干净。错字,在鲁迅笔下极少。
记日记,恐怕最大的差别在于内容的多寡。鲁迅的日记中,记载了天气、星期、日常起居、社会活动、文娱活动、购书、购物、交往、银钱来往、看病等等。虽说内容广泛,但是很简要。每条一般不超过100字,最长不超过150字,最短的,除了日期、天气之外就只有“无事”二字。
其中天气是必有项目,除了每天开头必是当日天气外,中间还常有一天之内天气变化的记载,例如“午晴”“下午雨”“晚雷雨一阵”等等。包括身体感受,例如“冷”“燠”“大热”等等。
对于星期的记载,只写“星期”,即星期天,其余都不记。 社会活动,包括参加各种集会、聚会、活动等。参加“左联”活动、中国民权保障同盟活动,每次都有记录,而政治色彩更浓的政治活动,是不明白记录的,而是采用隐语、借代、暗指的方式来记录,即使有人看到了,也不能对号入座,这说明,鲁迅已经意识到:他的日记有朝一日有可能被人看到。
文娱活动,包括看电影、演出,这是鲁迅最主要的文娱活动。
购书、购物也是他最频繁的活动。购书最频繁,而且每笔必记,连价格都清清楚楚。许广平的购物活动,鲁迅都不记。他自己购物,主要是大宗生活用品,例如煤、茶叶、大米等,那都是写明价格的,但是却从没有买肉、油、菜的记载,看来这些不属于鲁迅管。从中可以推测,鲁迅家里的经济账是由鲁迅主管,他每月交一笔钱给许广平,作为日常开销之用,其余由鲁迅掌控。
鲁迅日记后期更注重具体事务记载,更加理性,对事基本不发议论,显示有所顾忌。1933年2月7日,鲁迅写下《为了忘却的记念》以纪念柔石等“左联”烈士,当晚他在日记里也仅写:“柔石于前年是夜遇害,作文以为记念”,只是客观记载而几乎不带感情色彩。
日记本来是给自己看的,倘在日记中加以敬称,说明敬意颇高了。鲁迅在日记中称“先生”的本就不多,至于直接称“师”的就更少了。
在鲁迅一生中,有几位终生的老师,是他所不能忘记的。例如众所周知的“藤野先生”。但是这位藤野先生却没有出现在他现存的日记中,倒是他的几位中国老师全都出现过。
第一位,当然是绍兴三味书屋的塾师寿镜吾。1915年10月1日,那天晚上,有个叫甘润生的来拜访鲁迅,自报家门说,他是鲁迅在绍兴三味书屋同从寿镜吾读书的同学,鲁迅特地记了一笔:“夜有甘润生来访,名元灏,云是寿师时同学。”“寿师”就是寿镜吾。这只是提到,而没有直接记载寿镜吾的活动。
第二位是南京矿路学堂的总办(校长)俞明震。就是鲁迅在《呐喊·自序》里说的“坐在马车上时大抵在看《时务报》”的“新党”。他当然是鲁迅的老师了。1902年4月鲁迅等五人赴日本留学还是俞明震亲自带领去的。1915年2月17日鲁迅日记:“下午同陈师曾往访俞师,未遇。”俞明震在辛亥革命后,进入民国政府任职,1915年就住在北京。同年4月10日,鲁迅再次造访俞,又不遇。第二天下午再去,终于见到了老师。但奇怪的是,扑了两次空,见面后却“略坐出”,似乎话不投机,或许只是捎什么话。
第三位是章太炎。章太炎对鲁迅一生影响极大。鲁迅对章太炎的敬重溢于言表,虽然后期对章的落伍略有微词,但在北京时期,鲁迅在日记中是尊称为“师”的。1914年8月22日:“午后许季市(许寿裳)来,同至钱粮胡同谒章师,朱逷先亦在,坐至旁晚归。”这时,章太炎正被袁世凯软禁,但允许弟子、友人看望。这天有不少弟子前来看望章太炎。这里不但称“师”,而且是特别郑重的“谒”师。
除了这三位称“师”的,还有几位僧人,也被鲁迅称为“师”,其实是“法师”之意。
此外称“先生”的就比较多了,大约有十来位。
其中就有著名教育家蔡元培(1868-1940)。蔡是绍兴同乡,也是前辈,对鲁迅多所提携。他当教育总长后,第一批任用的人里就有鲁迅。以后一直到晚年,鲁迅都得到他的照应。鲁迅逝世后他任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主席,1938年《鲁迅全集》出版时,他年近七十,还以前辈身份为之作序。鲁迅对他敬重有加,每提必称先生。只在1927年他参加“清党”活动时,对他略有微词。
鲁迅日记中,最吊诡的事,莫过于鲁迅写的大量被收集成书的文章,在日记里根本没有记下篇名;而一些记下了篇名的文章却没有留下文本!
魯迅写了那么多文章,可是在日记中记下篇名的并不多,粗略统计,总共记下了文章18篇,翻译和古籍整理书籍4种,演讲3篇。很多后来被收集的杂文,在日记里只记作“杂文一篇”“稿一篇”,几乎从不提篇名。而被提到的篇名,留存下来的却并不多。尤其是演讲,鲁迅一生做演讲六十多次,在日记中记下讲题的只有3篇,可偏偏这三个演讲稿全都没有留存下来。这就是1912年的《美术略论》、1928年的《老而不死论》和1931年的《流氓与文学》,这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至今并不清楚。
鲁迅的日记看似简略,其实里面大有文章,奥妙多的是。从鲁迅的喜怒哀乐、情绪宣泄、饮食起居、生活方式、写作编辑、政治社会活动,到对各种人的称呼讲究,特殊用语、隐语,“无事”中的大事等等,可以说是一部鲁迅学百科全书。
(摘自《书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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