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张木生
“可以……可以……也可以”
第一次与杜老有直接交流是1980年夏天,我和王小强参加杜老在万寿路宾馆主持的一个座谈会,主题是基层干部问题。在座的多是各省农口的领导。当时包产到户初露端倪,乍暖还寒。基层干群矛盾突出,发言者对基层干部颇多微词。时任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的杜老突然点将:“让在农村插过队的年轻人说说。”小强和我只表述了一个观点:基层干部,是我们党在农村的惟一组织资源,体制正确时,干好事的是他们,体制错误时,干坏事的也可能是他们。除了他们,我们在农村不可能找到另外的替代力量。杜老投来赞许的眼光,鼓励我们继续讲。我补充:“就像大闹天宫和西天取经是同一个孙悟空一样。”杜老嘿嘿地笑起来:“噢?你们年轻人也这样认识?”
显然是表彰,杜老拉着我们俩年轻人与他同桌进餐。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位智慧老人,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农民穷,中国穷,农民古代化,中国不可能现代化,谁要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忘记农民,谁就是数典忘祖!”
当时包产到户方兴未艾,支持者与反对者的争论也白热化。文革虽已结束多年,但多数人仍是惯性思维,路线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没有调和的余地。
8亿人,不斗行吗?杜老反之,10亿人,不斗就行。
杜老主张“道并行而不悖”,各家见解虽有不同,但经过论辩,即为集思广益,必能激荡出完美的政策方向。可谓“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礼记·中庸》)。对集体经营、包产到组、包干到户,杜老提出了著名的“可以……可以……也可以”的公式。争论的方式也就此尽释前嫌,从此包产到户一发不可收。而观点不同的人们,恐怕是第一次道不同可同谋,没有上纲上线,不受路线斗争之困。我亲耳听万里同志说过,为什么同样的道理,从我们口里说出,和从杜润生同志嘴里说出就不一样,话让他一讲,不同意见的双方都能接受。这之后,实践中,产量说服了方向。
杜老善用辩证法,将复杂的事物抽丝剥茧,提炼为哲人的理性。我随杜老到西安研究包产到户后,个体工商户如影随形成长起来,出现私营企业雇工经营。姓社姓资的争论立刻出现。杜老不愠不火,提出改革在摸着石头过河的阶段,要多用归纳法,少用演绎法,到实践中去找答案,标准是被雇的农工满意不满意,答应不答应。结果是短短几年,乡镇企业异军突起,多种经营遍地开花,农业生产力高歌猛进。1980~1986年,那是农村变革的黄金时代!
有一次,随杜老到中南海汇报粮食问题。记得高小蒙还拿出数字模型证明,中央手中只要保持1280亿斤粮食,用保护价收购,剩下的所有粮食可完全放开,取消粮票,市场化经营。这就是“稳一块,活一块”的渐进改革模式。这时,一位中央领导说,你们年轻人还这样保守,中央留1000亿斤足够了,剩下的全放开。话音刚落,一位青年人很冲动地说:“你们中央想什么呢?我们提的数据是经过大量的调查研究与反复测算出来的,不是拍脑袋!”那位中央领导马上向这位年轻人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和颜悦色地说:“你们慢慢说。我仔仔细细听,好吧?”
走出中南海,我以为杜老会批评我们张狂。没想到,他老人家嘿嘿嘿地乐,并说:“我就是要让你们这些小家伙为我们这些老家伙投石问路。”
“中国仍要过好两关,市场关与民主关”
进入2007年,杜老还是那么睿智。他在《炎黄春秋》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是针对民主社会主义的争论,一篇是由姚监复代笔,他口述有关新民主主义理论的历史还原。看了这两篇文章,我忍俊不禁,可谓人老成精,姜还是老的辣。有人说,杜老支持谢韬的观点,我看未必。引原文:题目是《理论思维活跃是民族振兴的喜庆气象》,好听又中肯。“一个党,一个民族,如果没有自己的理论思维,一定会衰败下去。”切中时弊,中国什么样的产能都过剩,最大的危机、最稀缺的是信仰危机和理论再造。“有争论是好事,不同的观点就是在不同方向上的探索。即使错了也不要紧,思想上的试错,可以代替行动上的试错。”大智慧而不失分寸。文路一转。“谢韬文中有一个地方说‘只有民主社会主义能够救中国,这个提法,口气硬了,不一定妥当。现在中国并没有出现民族危机。”看似轻轻提起,卻一语中的。“什么是中国特色?首先是不要苏联特色,不要斯大林模式的社会主义。这是历史经验告诉我们的。那么,要不要瑞典特色?瑞典是800多万人口的小国,我们是13亿人口的大国,大国怎么搞?恐怕也不可能全盘接受瑞典模式。”结论已不言自明。杜老的大智慧,逢右必左,逢左必右,左派右派见杜老都皆大欢喜,但他又从不失原则,极高明而道中庸。
杜老一贯保持的是自由之精神、独立之思想。有时我特想影响杜老的思路,但从没成功过。而对人,他总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包括整过他的人。有时,我对杜老讲某人的问题,只要口出恶评,答案总是这人有长处若干,那人肩膀很硬。杜老批评人,你若没点悟性,还以为是表扬你呢。
“中国仍要过好两关,市场关与民主关。”
杜老老而弥坚而矢志不渝,殚精竭虑而知白守黑,拨云见天而明察秋毫之末:“用市场机制激励人,用民主政治团结人。”两者缺一,改革便是焚琴煮鹤。(摘自《凤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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