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殷 戈 方 虹 余淼杰
现代主流经济学把“理性人”作为经济理论的基本假设,但人们的利他行为是存在且普遍的(Becker,1974[1],1976[2];杨春学,2001[3])(1)比如美国慈善市场规模占GDP比例约为2%(Filiz-Ozbay和Uler,2019)[4]。。而且利他行为可以显著提高人们的效用(Ligon 和Schechter,2012)[5],对减少贫富差距、促进社会公平、实现共同富裕有重要作用。利他行为研究涉及保险契约的设计、财富再分配等重要问题,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还能够帮助预测政策效果,对政策制定具有指导意义。
现实似乎与经济学“理性人”的基本前提相悖,这引起了广泛的经济学研究兴趣。经济学中并没有严格定义利他行为,大体可以理解为个体将一定的资金、实物或者服务捐助给需要帮助的对象的行为,与亲社会行为的内涵基本一致,具体分析对象包括自愿献血、志愿活动、见义勇为、慈善捐款、公共物品和非盈利组织等等利他现象。贝克尔关于家庭中利他行为的分析对利他行为研究做出了开创性贡献(Becker,1974[1],1976[2],1981[6]),这之后经济学界有关利他行为的研究有了长足的发展。在20世纪70年代到90年代中期,经济学关于利他行为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提出不同的利他动机或利他效用函数,讨论各种动机是否会导致搭便车行为。实证方面,早期研究涉及的领域比较有
限,比如探讨税率变化的影响(2)税率上升既降低了可抵税捐助品的相对价格又降低了捐助人的财富水平,因此税率变化有不同方向的影响。和政府支出对私人捐助的挤出。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后,利他行为成为博弈论、行为经济学、劳动经济学、财政学等越来越多经济学领域的研究对象。
近年来,有关利他行为的经济学研究在理论和实证方面进行了一些拓展。早期理论研究假设互动的行为是简单的,主要讨论的是几个人或家庭内部的互动关系。基于复杂社会网络的理论研究的出现(Bourlès et al.,2017)[7]打破了简单模型的局限,发现许多新的结果,并部分推翻了已有研究的结论,对利他行为的理解又有所进步。比如每个人关心他人的社会效用等同于关心他人的私人效用这一论断在复杂社会网络的情况下是不成立的,再分配政策的中立性不是普遍的而是依赖转移支付网络的连通性(事实上连通的转移支付网络是罕见的)。实证研究方面,学者们已经在慈善捐赠、公共品提供、社会规范、利他行为人等方面对利他行为做了大量分析,发现了经济激励是否会有效促进人们采取利他行为的正反两方面证据(Bowles和Polanía-Reyes,2012[8];Holmås et al.,2010[9];Lazear et al.,2012[10]),并提供了新解释,有助于深入认识涉及利他行为的公共政策理论机制和福利内涵。在利他行为的动机研究方面,不同于传统利用调查数据的方法,行为经济学者采用实验方法,直接利用被试在现实生活中的社交网络来探讨人们利他行为的动机,区分普遍利他动机、针对特定人群的定向利他动机和未来互惠动机(Leider et al.,2009)[11]。
基于已有关于利他行为经济学研究的综述(叶航等,2005[12];黄少安和韦倩,2008[13];杨春学,2001[3];何国卿等,2016[14];李树和卿烈蓉,2016[15]),本文从理论和实证两个方面介绍利他行为的经济学研究以及有关利他行为动机的最新研究进展,以弥补现有综述多集中在对效用函数设定、利他动机讨论上的缺失。后文内容安排为:第二部分介绍利他行为动机研究;第三部分叙述利他行为的经济学理论研究;第四部分梳理利他行为的经济学实证研究;最后是研究结论与展望。
利他动机是利他行为的基石,只有了解人们行为的动机才能分析行为的影响和决定因素等,帮助政策制定者制定有效的政策。比如Leider et al.(2009)[11]发现在能够提高总福利的情况下互惠机制才是存在的,这表明利用社交关系来鼓励贷款和保险的政策(例如小额信贷)在具有强互惠性的群体中可能是最有效的。本部分先概述利他行为的动机,再重点介绍行为经济学中利他行为动机的研究方法和成果。
Schokkaert(2006)[16]在《赠予、利他主义和互惠经济学手册》中总结利他行为动机主要分为自利、互惠、规范和原则、纯粹的利他/同情动机四类。
1.自利动机。自利动机有物质利益和社会声望两方面。物质利益动机是指人们赠予别人金钱或为别人付出辛勤努力是为了直接从中获益。比如志愿者参与一些社会组织是因为这些组织的表现攸关志愿者的个人利益,或者志愿者是为了积累自己的人力资本;富人对穷人的善意可能仅仅来源于自私的考量——穷人太穷可能会偷窃自己的财物或者影响社区治安从而直接威胁自身的利益。社会声望动机是指赠予或者志愿活动可能会增加一个人的社会声望。赠予行为还可能是收入和慷慨的信号(Bracha和Vesterlund,2017)[17]。如果人们是为了获得社会声望而赠予,那么人们会希望别人知道谁是赠予者(Filiz-Ozbay和Ozbay,2013)[18],所以慈善机构的报告可能有助于识别社会声望动机的重要性(Harbaugh, 1998)[19]。
2.互惠。利他行为可能是自利个体在博弈过程中产生的均衡。互惠动机和自利动机的不同之处在于,在互惠的情况下,所有人都会获得收益,而他人获得收益是自己继续参与的必要条件,所以自身利益在某种程度上与他人利益是一致的。而研究难点在于区分互惠动机和重复博弈下的利己动机,因为在两种情况下人们的行为和结果都是相同的——个人采取利他行动,所有人都受益。
3.规范和原则。人们采取利他行为可能是因为想遵守个人原则或社会规范(这些原则或规范规定了在特定情况下的利他行为)。当人们出于个人原则采取利他行为时不会要求接受者回报或者希望别人知道。但当规范是外部的,人们的利他行为可能是为了避免受到指责或获得社会认可。List et al.(2004)[20]、Leider et al.(2009)[11]、DellaVigna et al.(2012)[21]支持了这一观点,发现社交压力和基于激励的动机可以促进人们采取利他行为。
4.纯粹的利他/同情动机。纯粹的利他动机应当是对他人处境的真正关心。经济学常用相互依赖的效用函数刻画纯粹的利他或者说同情动机,即受助人的效用直接进入了捐助人的效用函数。
显然,人们的利他动机是复杂的,可能多个动机共同导致了人们的利他行为。许多研究试图衡量各种动机的相对重要性,下文将介绍这些研究。
行为经济学者采用实验方法来研究利他行为的动机,尤其是直接利用被试在现实生活中的社交网络,而非传统利用调查数据的研究方法,用被试在实验中的金钱分享水平反映利他行为。行为经济学对利他动机的研究使得后续研究能够区分普遍利他动机、针对特定人群的定向利他动机和未来互惠动机(Leider et al.,2009)[11]。然而被试在人群中具有代表性吗?是否会因为人们有选择地来参加实验而高估利他行为的结果呢?Cleave et al.(2013)[22]发现被试的利他偏好和风险偏好在人口中具有代表性。Falk et al.(2013)[23]发现表现出较强利他倾向的学生没有更大的倾向参与实验,表明利他的学生自选择地参与实验并不是一个主要问题。其还比较了从普通人群中招募的被试和从学生中招募的被试的行为,发现两组被试的行为模式相似,但从普通人群中招募的被试的回报显著较高,这表明学生样本的结果可以被视为利他行为估计的下限。
其中,研究利他动机最常使用的是“独裁者博弈”(Camerer,2003)[25],独裁者单方面决定将一定数额的金钱在自己和另一方之间进行分配,另一方通常是匿名的。独裁者的分配决策可以揭示他的利他偏好。行为经济学家在这种匿名环境中发现了“涉他偏好”(Other-Regarding Preferences)、信任和互惠的证据(Carter和Castillo, 2011)[26]。但在现实世界中,人们选择与他人分享时双方往往都不是匿名的,并且常常会自主选择分享对象。因此,行为经济学者通常对实验的匿名设计有所改变。
学者对利他行为动机的讨论主要分两个方面:一是区分针对朋友、亲属等的定向利他和互惠动机;二是研究温情效应(Warm-Glow),即利他行为人从捐赠行为本身获得满足,而不是从获赠人的效用获得满足。
1.定向利他和互惠动机
Leider et al.(2009)[11]招募哈佛大学的学生进行了一个基于现实世界社交网络的实验。这一研究的贡献在于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方法将被试与其现实世界的朋友进行匹配,而先前的研究很少考虑被试之间的长期关系,因此可能使实验结果高估了利他行为。其将利他动机分为三个部分:(1)基线利他动机(即普遍的利他,即便是对陌生人);(2)利于特定人群(如朋友)的定向利他动机;(3)预期未来会与受惠者有互动。具体地,Leider et al.(2009)[11]首先直接测量了被试的社交网络——要求每个被试列出他们的社交密友、普通朋友和陌生人,然后让被试为这三类人发放金钱,并在实验过程中调整金钱接收方是匿名还是实名以衡量未来互动预期的影响。研究发现,相对于随机的陌生人,给特定人群的赠予显著高52%,预期未来会与受惠者互动动机导致的赠予显著高24%。由此表明,定向利他动机的影响是预期未来互动动机的两倍,而未来互动通过重复博弈的机制影响赠予行为。
前文提到,由于人们倾向于与利他的朋友互动,因此很难区分利他动机和互惠动机。Leider et al.(2009)[11]基于现实世界的社交网络设计实验解决了这一问题——在实验中可以有选择地关闭互惠机制,从而能够测量利他动机和互惠动机的相对重要性。在Leider et al.(2009)[11]的基础上,Ligon和Schechter(2012)[5]研究了四种不同的动机:基线利他动机、定向利他动机、避免受到社会制裁的动机、与受益人身份(比如债主、村长等)有关的动机。具体地,其在巴拉圭的一个村庄随机选择一些村民构成实验组,然后提供给他们一些金钱,实验组的人有机会将部分或全部金钱投入到期望收益很高的投资中,但必须是以村里其他人的名义进行投资。从被试做出的决策和实验条件的差异(独裁者的身份和行为是否是公开的、接收者是随机选择的还是由独裁者选择的),Ligon和Schechter(2012)[5]可以衡量不同动机的重要性。研究发现,村民普遍有较高的分享水平,而个体差异在很大程度上是受避免受到社会制裁的动机和与受益人身份有关的动机影响。
2.温情效应
温情效应(Warm-Glow)的意思是利他行为人从捐赠行为本身获得满足,而不是从获赠人的效用获得满足。一个纯粹利他者的唯一动机应是从慈善机构获得的总捐赠水平中获得效用,自己捐赠的效用来自于它增加了总捐赠水平,自己和他人的捐赠是完美替代品。如果人们都是纯粹的利他者,那么用于提高慈善机构收入的税收每提高1元,捐助者的捐赠会减少1元,而慈善机构的总收入不变。Andreoni(1988)[27]提出,除了从慈善机构的总收入中获得效用之外,捐赠者还从捐赠行为中获得效用,即温情效应。那么,利他者不将自己和他人的捐赠视为完美替代品,税收筹集的慈善收入每增加1元,有温情效应的利他者的捐赠减少会少于1元,因此慈善机构的总收入增加。大多数研究认为温情效应是存在的(Eckel et al.,2005[28];Gronberg et al.,2012[29];Yildirim, 2014[30])。Ottoni-Wilhelm et al.(2017)[31]在这支文献的基础上证明了,对一个不纯粹利他者而言,当慈善捐赠的总水平增加时,慈善总水平的边际效用会减少,他的动机会从纯粹利他转向温情效应,而这种转变会降低挤出效应。因此,挤出效应的大小取决于慈善捐赠总水平。也就是说,与先前的研究通常在某个固定的慈善捐赠水平上研究温情效应不同,Ottoni-Wilhelm et al.(2017)[31]发现温情效应动机与慈善捐赠总水平密切相关。
早期文献大多假设利他行为是单边的(Becker, 1974[1]; Lindbeck和Nyberg,2006[32]; Fernandes, 2011[33]),也就是转移支付来自于利他行为人,流向非利他行为人,所以会有搭便车效应。在现有的双边利他行为模型中,通常假设只有一个行为人可以做出决策(Laferrère和Wolff,2006)[34],或者模型中不存在风险。Alger和Weibull(2010)[35]第一次将同情效应、搭便车效应和风险同时纳入模型,虽然模型中的行为人只有两个。
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数文献通常没有认识到家庭联系构成了复杂网络,而是假设互动行为是简单的。现有模型要么是几个完全关联的人的静态互动模型(Alger和Weibull,2010)[35],要么是没有关联的家庭的动态模型(Altig和Davis,1992)[36]。Bernheim和Bagwell(1988)[37]、Laitner(1991)[38]已经认识到家庭联系构成了复杂网络,但是二者侧重于探讨公共政策的中立性。接下来本文进一步介绍引入复杂网络后的利他行为理论研究新进展。
Bourlès et al.(2017)[7]尝试在复杂和多边的社会网络中讨论利他行为,得到与已有研究(Becker, 1974[1]; Bernheim和Bagwell, 1988[37])不同的结论。其假设人们处在一个固定的、非动态的网络中,且关心邻居的福利,每个人的社会效用是自己的私人效用、他人的私人效用和他人的社会效用的总和,人们可以向他人提供转移支付。研究发现,网络中的转移支付和人们的消费有复杂的方式,均衡下的个人转移支付可能受到离他很远的人的影响。Bourlès et al.(2017)[7]解出转移支付的纳什均衡,证明该均衡存在且唯一,并最大化了社会计划者的效用函数。其还描述了转移支付网络的几何结构:转移支付网络不包含有向循环,并且通常不包含任何循环,即转移支付网络是由不连通的森林式网络组成的。此外,转移支付必须通过利他网络中的最近路径流动。人们可以利用观察到的转移支付推测利他网络结构,甚至无需知道私人效用函数的形式,因为转移支付总会沿着最经济的路径进行。
Bourlès et al.(2018)[39]对Bourlès et al.(2017)[7]的研究进行拓展,引入随机收入,探讨利他的转移支付如何影响人们所面临的风险,利他网络是否有助于平滑消费,以及这如何取决于网络结构。研究发现,利他的个人倾向于在富时给予他人转移支付,而在穷时从他人那里接受转移支付,从而降低消费的变动,并且这些影响取决于网络结构。其研究分析有三个主要的部分。第一,当且仅当完美的利他关系网络紧密相连时,转移支付才能为任何随机收入都提供有效的保险。每个人都必须像在意自己的效用一样,在意他人的效用,并且这种牢固的利他关系必须间接地连接每个人。当转移支付网络连接不紧密时,利他转移支付也可以为小规模冲击提供有效的保险。第二,如果效用函数满足恒定绝对风险规避(CARA)或恒定相对风险规避(CRRA),Bourlès et al.(2018)[39]能够算出任意冲击造成的在均衡和有效消费之间的期望偏差的上下限,当利他网络中的平均路径较短时,非正式保险往往会更有效。此外,反向关系通常也成立:如果利他转移支付在群体内部产生了有效的保险,则这些群体必须是转移网络的弱组分。因此,对于较小的冲击,非正式保险的范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转移网络弱组分的数量和规模。第三,Bourlès et al.(2018)[39]根据Banerjee et al.(2013)[40]的数据,考察了印度一个村庄的非正式借贷关系网络。在同等收入下,人的中心性与消费方差呈负相关。因此,在利他网络中居重要位置的个体往往具有较少的消费变动。其还考察了在网络内添加连接的影响,发现新连接会减少两个直接邻居的消费差异,对间接邻居消费差异的影响则不明确。
本部分对慈善捐赠、公共品提供、社会规范、利他行为人等方面的利他行为实证分析进行综述。
慈善捐赠是利他行为研究中讨论较多的问题。已有实证研究多探讨慈善捐赠行为的影响因素以及什么样的机制设计能够增加人们的慈善捐赠或分享水平。
Angerer et al.(2015)[41]以1070名年龄在7~11岁的小学儿童为样本,研究捐赠实验中的利他行为与儿童风险态度和跨期选择之间的关系。研究发现,较高的风险承受能力和跨期选择的耐心会增加捐赠水平。同时证实了早期研究的结果:在童年时期,利他程度随年龄增长而增加,女孩比男孩更利他,有哥哥使人更不利他。Agerström et al.(2016)[42]设计了一个实验,给大学生分发慈善组织的信息手册,并要求他们捐款。实验发现,传达社会规范(例如“大多数人是这么做的”)增加了慈善捐赠,人们更可能遵循所处环境的本地规范,而不是遵循超越了本地环境的全局规范。
一些研究探讨了企业家捐赠行为。许年行和李哲(2016)[43]发现出生于贫困地区的CEO和早期经历过“大饥荒”的CEO所在的企业进行了更多社会慈善捐赠。高勇强等(2011)[44]研究发现,企业家的经济水平、政治身份(如人大代表)和行业身份(如工商联成员)对企业慈善捐赠行为与捐赠水平有显著的积极影响,但企业家的政党身份没有显著影响。周怡和胡安宁(2014)[45]指出企业家政治信仰对捐赠行为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余威等(2020)[46]发现老区企业具有更强的捐赠意愿和更大的捐赠规模,董事长的老区成长经历能够促进红色文化对慈善捐赠的影响。戴亦一等(2014)[47]发现地方政府换届后,民营企业慈善捐赠的倾向和规模都显著增加,并认为企业的慈善捐赠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为建立政治关系而付出的“政治献金”。
还有不少文献探讨机制设计问题。人们通常会问一个问题:经济激励是否会有效地促进人们采取利他行为?可能直觉上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但也有很多研究发现经济激励反而降低了人们的利他行为水平,并试图给出解释。Holmås et al.(2010)[9]研究了对没有能够让病人按时出院的护理机构施加罚款的效果,发现罚款政策却导致病人住院时间更长、医院成本上升、医疗资源更紧张。其认为与不依赖金钱激励的制度相比,基于金钱惩罚的激励计划可能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并将此解释为金钱激励挤出人们内在的利他动机,从而减少人们的利他行为付出。Lazear et al.(2012)[10]通过实验发现两个现象:允许被试规避要求分享的实验环境会大大减少分享的总量,这揭示了不愿意分享的个人的存在;在对要求分享的实验环境进行补贴后,分享的总量增加,但是平均而言,新进入者分享的数量更少。因此,Lazear et al.(2012)[10]认为,旨在吸引更多人分享的补贴政策的效果很弱,因为这类政策吸引了那些最不愿意分享的人。Lacetera et al.(2012)[48]通过美国红十字会14000多个献血运动的数据,研究经济激励如何影响献血行为,发现经济激励措施会大大增加献血人数和献血量,激励越大献血人数和献血量也越多,但主要是由于那些没有资格献血的捐献者增加了,而且还导致捐献者不去临近的献血机构而转向那些提供奖励的献血机构。
Bowles和Polanía-Reyes(2012)[8]认为,经济激励和利他偏好可能是替代或互补关系,这要依照情况而定。当激励措施对个人的利他动机、道德规范、为公众服务的内在动机等产生负向影响时,即当二者构成替代关系时,经济激励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他们提出了4个解释经济激励对利他偏好影响的机制:(1)提供有关实施激励的人的信息;(2)设定决策的情景并暗示什么行为是恰当或有利的;(3)抑制厌恶控制的人的自治意识;(4)影响人们学习新偏好的过程。因此,Bowles和Polanía-Reyes(2012)[8]认为,当考虑到这些挤出效应时,公共政策必须能够产生纳什均衡的结果,否则效果必然难以达到理想状态。其还证明,准确设计的罚款、补贴等政策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挤出效应,从而使经济激励和利他偏好构成互补关系而非替代关系。
大量有关公共品提供的实验发现,许多人为公共或他人利益做出的贡献远远超过自利动机可以解释的程度,与之伴随的现象则是搭便车行为随着实验次数的增加而增加。许多研究致力于解释这两个现象,比如合作下降可能是玩家逐渐学习到了搭便车策略造成的。但Andreoni(1988)[27]指出,合作在实验重新开始之后又恢复到以前的水平,这是学习搭便车策略所不能够解释的。
Houser和Kurzban(2002)[49]重点解释了第一个问题,即为什么在所有人都有搭便车动机的公共品实验中人们还进行合作。理论上解释这种合作行为通常假设被试是“糊涂的”(犯错或不理解实验的激励),或者由于利他和互惠等因素。其分析了这两个原因的相对重要性,将标准公共品博弈中人们的贡献与消除了利他和互惠因素的公共品博弈中人们的贡献进行比较。为了消除利他和互惠因素,Houser和Kurzban(2002)[49]安排被试与计算机分组,并将此告知被试,而且也告知被试计算机对公共品的贡献与被试自己的行为无关,被试没有机会通过合作来使自己或其他人类被试受益。因此,这种情况下被试做出的贡献是“糊涂”造成的。结果表明,标准公共品博弈中,大约一半的合作是“糊涂”造成的;比起后几轮,在前几轮实验中“糊涂”导致了更多的合作;“糊涂”的减少可以解释标准实验中所有合作的下降。
Fischbacher和Gächter(2010)[50]将这两个现象结合起来,研究“有条件的合作”偏好和对他人行为的预期如何影响合作的下降,认为人们存在一种如果其他人合作自己也合作的偏好。这种“有条件的合作”是合作脆弱性的一个可能解释,因为这种动机直接取决于他人的行为或预期的他人的行为——有条件的合作者观察到或相信他人有搭便车行为就会减少自己的捐献水平,从而加剧合作的失败。Fischbacher和Gächter(2010)[50]发现对他人行为的预期对合作的存续至关重要,而且人们的合作偏好有所不同:(1)55%的人是有条件合作者,即如果其他人合作,自己会合作;(2)23%的人是搭便车者,即不论其他人捐献了多少自己总是不捐献;(3)12%的人是“三角形捐献者”,即自己的捐献随着其他人捐献的增加而增加,增加到一定程度后自己的捐献随着其他人捐献的增加而减少;(4)10%的人不能归类。Fischbacher和Gächter(2010)[50]的主要结论为,捐献减少的原因是人们是“不完善的有条件合作者”,即自己的捐献仅部分匹配他人的捐献。
社会规范对利他行为的影响、社会规范和利他偏好的相对重要性逐渐引起了经济学者们的关注。
Krupka和Weber(2009)[51]通过一项实验分析社会规范对利他行为的直接影响,检验了心理学中有关社会规范影响的两个渠道:首先是“聚焦”渠道,即规范仅在吸引个人注意时才影响个人的行为;第二是“信息”渠道,即人们观察到的别人行为与规范越一致,规范对个人行为的影响就越大。Gächter et al.(2013)[52]设计了一个三人为一组的礼物交换实验,先动者向两个次动者支付工资,然后两个次动者依次进行决策,用于比较利他偏好和社会规范对同伴效应的影响。研究观察到第二个次动者的决策受第一个次动者决策的影响,且用利他偏好模型可以更好地解释第二个次动者的决策,而非社会规范模型。
Hoff et al.(2011)[53]研究了处于种姓制度顶层或底层位置如何影响对违反规范行为的惩罚行动(通常认为不惜花费个人成本去惩罚破坏规范行为是利他的)。研究发现,在等级制度最底层的个人表现出显著更低的意愿来惩罚伤害同种姓成员违反规范的行为;低的惩罚意愿可能会削弱底层种姓人群执行契约、保护财产权和维持合作的能力。利他惩罚可能会促进合作,但也可能导致仇恨。与Hoff et al.(2011)[53]相关的,Nikiforakis和Engelmann(2011)[54]通过实验研究仇恨的威胁如何影响个人进行利他惩罚的意愿,发现实验参与者认识到了仇恨的威胁,并通过采取防止仇恨爆发的策略来应对这一威胁。
不同人群在利他行为上可能有不同的表现,与年龄、种族、职业、社交融合度等因素有关。List(2004)[55]发现年龄和利他偏好有关。Fehr et al.(2013)[56]基于8~17岁的被试样本发现利他程度随着年龄增长而增加。Braas-Garza et al.(2010)[57]做了一个两阶段实验,他们首先在一些本科生中测出社交网络,然后通过标准的独裁者博弈来衡量这些学生的利他偏好,发现社会融合度更高的学生更加利他。Jacobsen et al.(2011)[58]通过一个独裁者实验探讨护士专业的学生和房地产经纪人专业的学生谁更利他,发现尽管护士的慷慨度更高,但这种差异不能简单归因于利他程度的不同。Burns(2012)[59]在南非公立高中生中做了一个信任实验来研究种族身份对信任的影响,发现人们系统地不信任黑人伙伴,即使是黑人提议者也不信任黑人伙伴。与黑人配对时,非黑人提议者根本不参与策略性互动,黑人提议者与非黑人配对时进行交流的水平较低。但公立学校种族多样性的增加促进了对黑人伙伴的利他行为。
群体认同和人群相似度这两个相关又有差异的因素对利他偏好的影响也引起学者的注意。Chen和Li(2009)[60]通过实验测量诱导的群体认同对社会偏好的影响,发现被试对同群体的组员更加利他。具体地,当被试与同群体的组员匹配时,他们对慈善的关注增加了47%,而对嫉妒的关注减少了93%;被试因组员的好行为而奖励组员的可能性高19%,因行为不当而惩罚组员的可能性低13%;被试更有可能选择最大化社会福利的行动。Charness et al.(2014)[61]也通过一个公共品实验发现身份认同对人们的捐赠行为有影响,经历过团队建设的被试捐赠水平更高。Mussweiler和Ockenfels(2013)[62]的研究结果表明人群相似度大大增加了人们实施利他惩罚行为的可能,而后者是合作的关键机制,并认为这解释了为什么相似的人更可能建立稳定的社会关系。而且这种相似性影响不能由群体认同来解释,因为群体认同对利他惩罚具有相反的作用。Mussweiler和Ockenfels(2013)[62]还具体证明了人群相似度以鼓励合作的方式促进了互惠。
还有一些有趣的研究。比如早期研究表明,只有在偏好类型可以被观察到的情况下,进化才会有利于利他偏好。但Gamba(2013)[63]的研究表明,即使偏好不可观察,利他偏好在进化上也可能是成功的。Chen et al.(2017)[64]在一个将借贷方与发展中国家小企业相匹配的小额贷款网站上研究了团队竞争对利他的借贷活动的影响,发现加入团队的贷方比没有加入团队的贷方每月多贷出1.2笔,并认为设定目标和协调是增加团队利他行为的有效机制。Banuri和Keefer(2016)[65]使用印度尼西亚即将进入私人和公共部门工作的1700名学生样本,研究利他的社会组织中员工利他偏好和工资之间的相互作用。发现利他偏好更大的人工作更努力,但是高薪工作吸引了有较低利他偏好的个人,利他的社会组织吸引了利他偏好更大的员工。Bellettini et al.(2017)[66]构造模型估计得到代际利他的参数为20%—30%。Ashraf和Bandiera (2017)[67]引入利他资本的概念,认为它是促进利他行为的原因之一,并可被政策所影响。Wang et al.(2020)[68]发现人们做出的利他行为可以减轻人们身体上受到的痛苦。Gluth 和Fontanesi(2016)[69]发现人脑中不同区域的互动可以显示出人们利他行为是受到真正的同情心驱动还是受到互惠动机驱动。
部分研究关注了人们的互相作用对利他行为的影响。Fowler和Christakis(2010)[70]通过公共品实验发现一个人在未来与其他小组成员的互动中贡献的多少会受到小组初始成员贡献行为的影响,这种影响会持续多个时期,并且会影响到三步远(从人到人到人到人)的小组成员。也就是说合作行为在人类社交网络中会被放大。Meer(2011)[71]分析当募捐人与校友有社会关联时,校友是否更有可能捐赠或捐赠更多,结果发现社会关联在捐赠决定和捐赠多少方面起着重要的因果作用。此外,如果募捐人与校友有同样的特征(如种族等),那么他的募捐要求就会更加有效。Zhang和Zhu(2011)[72]发现群体规模会影响公共品提供。
近年来有关利他行为的动机、经济学理论和实证研究都取得了一些新进展。早期理论研究假设互动行为是简单的,主要讨论几个人或家庭内部的互动关系,最近基于复杂社会网络的理论研究开始出现(Bourlès et al.,2017)[7],这对理解人们的利他行为提供了新视角,比如每个人关心他人的社会效用等同于关心他人的私人效用这一论断在存在复杂社会网络时是不成立的,再分配政策的中立性不是普遍的而是依赖转移支付网络的连通性(事实上连通的转移支付网络是罕见的)。实证研究方面,学者们已经在慈善捐赠、公共品提供、社会规范、利他行为人等方面对利他行为做了大量分析,探讨了许多重要问题,对经济激励是否会有效促进人们采取利他行为发现了正反两方面的证据(Bowles和Polanía-Reyes,2012[8];Holmås et al.,2010[9];Lazear et al.,2012[10]),有助于深入认识涉及利他行为的公共政策的理论机制及福利内涵。在研究利他行为动机方面,行为经济学者采用实验方法,直接利用被试在现实生活中的社交网络来探讨人们利他行为的动机,区分了普遍利他动机、针对特定人群的定向利他动机和未来互惠动机(Leider et al.,2009)[11]。
根据现有利他行为的经济学研究,本文认为至少可以在以下四个方面继续探索。
第一,探讨社会网络动态变化与利他行为的关系。现有研究多假设人们的社会网络是固定的,但这一假设明显与事实不符,社会网络是动态的,而且可能社会网络本身就是内生的,比如转移支付行为可能会带来社交亲密关系。网络经济学对社会网络动态化已有较多探索(Jackson和Rogers, 2007)[73],将社会网络的动态化纳入利他行为的研究框架中,在理论上是一个值得探索的问题。
第二,实证和理论研究问题需要融合。目前实证研究问题和理论研究问题有着明显区别。比如行为经济学对各种利他动机做了深入的研究,人们可以从赠予中获得满足(Andreoni,1989[74]; Ottoni-Wilhelm et al.,2017[31]),是定向利他的和普遍利他的(Leider et al.,2009[11]; Ligon和Schechter,2012[5])。但不同利他动机对形成利他网络有何差异、在利他网络上造成什么不同影响等问题都缺乏探索。实证研究也需要对理论研究结果进行检验。例如,实证中能否发现个人收入冲击在社会网络中扩散的证据?如果有,扩散的速度有多快?利他网络如何影响人的风险动机?利他网络如何与经典的风险共担动机相互作用?
第三,缺乏中国情景下的研究。现有研究利他行为的文献主要基于西方国家的样本。Alesina和Fuchs-Schündeln(2007)[75]利用二战后德国分裂和统一的外生冲击来研究政治体制对人们偏好的影响,发现东德居民更赞同富人向穷人的再分配政策,更支持福利国家等理念。也就是说人们的偏好、态度、理念等不是外生的,是受制度影响的。中国有不同于西方的历史文化,历史文化深厚支撑下的制度可能会对人们形成利他偏好产生正向影响,中国情景下的利他行为研究对中国公共政策的制定,如再分配政策、扶贫、慈善捐赠、医疗援助等,具有理论指导意义。
第四,有关利他行为的现实问题值得探讨。在解释现实问题方面,利他行为研究仍有很大的空间。信息技术扩展了人们的社交网络,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也可以建立关系,甚至建立利他关系,那么这就涉及更多研究问题,比如网络互助贷和互保产品是否像预期那样有效?2020年爆发的新冠疫情中,涌现了许多“最美逆行人”的感人事迹,在大的社会危机发生时,人们广泛的利他行为动机和平时有差异吗?影响是什么?诸如此类现实问题都值得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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