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汪曾祺
山西人真能吃醋!几个山西人在北京下饭馆,坐定之后,还没有点菜,先把醋瓶子拿过来,每人喝了三调羹醋。邻座的客人直瞪眼。有一年我到太原去,快过春节了。别处过春节,都供应一点好酒,太原的油盐店却都贴出一张条子:“供应老陈醋,每户一斤。”这对山西人是大事。
山西人还爱吃酸菜,雁北尤甚。什么都拿来酸,除了萝卜白菜,还包括杨树叶子、榆树钱儿。有人来给姑娘说亲,当妈的先问那家有几口酸菜缸。酸菜缸多,说明家底子厚。
傣族人也爱吃酸。酸笋炖鸡是名菜。
延庆山里夏天爱吃酸饭,把好好的饭焐酸了,用井拔凉水一和,“呼呼”地就吃了三碗。
都说苏州菜甜,其实苏州菜只是淡,真正甜的是无锡菜。无锡炒鳝糊放那么多糖!包子的肉馅里也放很多糖,没法吃!
广东人爱吃甜食。“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块熬的汤,这有什么好喝的呢?广东人曰:“好!”
有一个贵州的年轻女演员上我们剧团学戏,她的妈妈千里迢迢给她寄来一包东西,是“择耳根”,即鱼腥草。她让我尝了几根。这是什么东西?苦,倒不要紧,它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
剧团有一干部,是写字幕的,有时也管杂务。此人是个吃辣的专家,他每天中午饭不吃菜,吃辣椒下饭。全国各地的各种辣椒,他都千方百计地弄来吃。剧团到上海演出,他帮助搞伙食,这下好,不会缺辣椒吃。原以为上海辣椒不好买,他下车第二天就找到一家专卖各种辣椒的铺子。
我吃辣是在昆明练出来的,曾跟几个贵州同学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烧,蘸盐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么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話下。我吃过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1947年,由越南转道往上海,在越南海防街头吃牛肉粉,牛肉极嫩,汤极鲜,辣椒极辣,一碗汤粉,放三四丝辣椒就辣得不行。这种辣椒的颜色是橘黄色的。在川北,听说有一种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线吊在灶上,汤做好了,把辣椒在汤里涮涮,就辣得不得了。云南佤族有一种辣椒,叫“涮涮辣”,与川北吊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说是最能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点是辣且麻——搁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面馆墙壁上黑漆大书三个字:麻辣烫。麻婆豆腐、干煸牛肉丝、棒棒鸡等川菜,不放花椒不行。花椒得是川椒,捣碎,菜做好了,最后再放。
周作人说他的家乡整年吃咸极了的咸菜和咸极了的咸鱼,浙东人确实吃得很咸。有个同学是台州人,到铺子里吃包子,掰开包子就往里倒酱油。
口味的咸淡和地域是有关系的。北京人说南甜北咸东辣西酸,大体不错。河北、东北人口味重,福建菜多很淡,但这与个人的性格习惯也有关。
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国家的人爱吃臭。
过去,上海、南京、汉口都卖油炸臭豆腐干。
我一个同事到南京出差,他的爱人是南京人,嘱咐他带一点臭豆腐干回来。他千方百计,居然办到了。当他把臭豆腐带到火车上,引起一车厢人的强烈抗议。
除豆腐干外,面筋、百叶(千张)皆可臭;蔬菜里的莴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笋的老根咬不动,切下来随手就扔进臭坛子里。我们那里很多人家都有个臭坛子,一坛子“臭卤”。腌芥菜挤下的汁放几天即成“臭卤”。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苋菜杆。
苋菜长老了,主茎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许小段,入臭坛。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头,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作“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北京人说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过去是小贩沿街叫卖的:“臭豆腐,酱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贴饼子,熬一锅虾米皮白菜汤,好饭!
我在美国吃过最臭的“气死”(干酪),洋人多闻之掩鼻,对我来说实在没有什么,比臭豆腐差远了。
甚矣,中国人口味之杂也,敢说堪为世界之冠。
(田宇轩荐自《生活,是很好玩的》 江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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