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张剑荆 李大巍 孔剑平
凯文·凯利(被称作 KK),是《连线》(Wired)杂志创始主编。在创办《连线》之前,是《全球概览》杂志(The Whole Earth Catalog,乔布斯最喜欢的杂志)的编辑和出版人。1984年,KK发起了第一届黑客大会(Hackers Conference)。他的文章还出现在《纽约时报》、《经济学人》、《时代》、《科学》等重量级媒体和杂志上。凯文·凯利被看作是“网络文化”(Cyberculture)的发言人和观察者,也有人称之为“游侠”。2014年12月初,凯文·凯利来北京参加由中国社群联盟主办的“2014(首届)中国社群领袖峰会”,会议期间,凯文·凯利先生接受了《中国经济报告》总编辑张剑荆和国际事务主编李大巍的专访。
科技和政府
中国经济报告:读你最近出版的一本讨论经济问题的书,觉得你谈经济问题的方式与中国的学者很不一样。在中国,讨论经济问题总是离不开体制、制度和政府,而你的书中几乎不涉及这方面的内容。
凯文·凯利:我认为,从长远来看,技术的角色会比政府还重要。技术是一种比政治更为强大的力量。
中国经济报告:但是政府总是在试图控制技术。
凯文·凯利:打个比方吧。技术就像河水,它顺流而下。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你可以控制住它,但超过某个范围,你就别无选择。技术控制只在短期有效,从长远来看,这是做不到的。举例来说,在美国有一个围绕拷贝下载和版权的问题。互联网和技术倾向于推进拷贝和下载,让所有东西都越来越容易备份。也有人认同较为传统的规则,认为拷贝应该是少而精,应该控制备份的增长,包括维护版权等。但是,拷贝这种现象是没法加以控制的。拷贝任何东西都是非常容易的,因此拷贝其实是没有成本的。想要靠卖备份赚钱,那是没有前途的。在这一点上,法律就试图控制技术,规定了版权制度,禁止盗版等。但实际效果很差。事实上,拷贝的东西仍然无处不在,你靠卖版权是不行的。所以,版权制度就得一直修订。所以,如果你从技术的视角来看,就不会在意经典的经济学理论观点,而是从技术本身来发现新的经济规律。
中国经济报告:最近中国互联网行业在浙江乌镇开了一个互联网大会,你可能注意到了,这个会上,主角是政府,大家都感觉到政府很大,企业很小。即使是很大的企业,也很小。
凯文·凯利: 因为现在我们面临的是全球化经济,在中国,技术的确会被控制。但要想在全球层面进行竞争,控制就作用不大了。所以说,相对于政府,阿里巴巴是小玩家,而相对于全球经济,政府也是小玩家。
中国经济报告: 根据你的观点,无论一个国家多么强有力,技术都能带来改变?
凯文·凯利:是的。如果人们关心相互之间的交流,这种力量会大过政府。政府仍然是需要的,但是最终,技术将塑造我们的思考方式。政府越是遵循技术的指引,其实际表现也会越好。这一点适用于所有的政府,包括美国政府。政府可以对技术施加压力,但也会遭遇反作用力。就像美国的网络监控,追踪等。从技术的角度来说,它就是能一直追踪我们所有人。这一点没法阻止,我们必须与之共存。作为政府,该问的问题是,监控的方式应该是怎样的?我们愿意忍受多大程度上的监控?
中国经济报告:在你最近出版的两本书中,有对中国的讨论。总体上,你对中国的评价是很好的。在中国,有两个方面的对立十分鲜明。一方面是在互联网和技术领域很乐观,比如阿里巴巴、腾讯等,另一方面,政府则感到很焦虑,因为目前总体的经济情况并不是很好。实体经济的利润率非常低。这就形成一个对比和反差。政府当然担心差距过大会形成政治上的问题。《21世纪资本论》讲的就是这个问题。那你觉得,这种对立和差距能持续么?
凯文·凯利:我的观点是,所有的传统产业都会转型为数字化信息产业。就今天我们所创造的价值而言,其中绝大部分都是在信息层面,而不是在实体层面。传统产业都将按照软件产业的规律来运行。无论是化工业,建筑业,交通业,都会如此。
中国经济报告: 这个的前提是,随着技术的改造,传统行业的生产率能够接近互联网行业,这样才能够持续。如果不能解决这个问题,就仍然处于着分裂。
凯文·凯利: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目睹这一变化。这并不是说,所有的传统行业和传统企业都能活下来。相反,很多行业和企业都会消亡。但是,这一经济转型的过程仍然会发生,即便其过程不无代价。
中国经济报告:我觉得你这种看法,对于解释目前的中国经济,仍然有一定的局限性。
凯文·凯利:确实有局限性。在美国有句话叫:软件通吃一切。我的观点也许并不完全适用于传统行业,但这些行业会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终,每家公司就都会加入软件业了。
互联网金融
中国经济报告:你对比特币现象怎么看?这是真正的创新,还是更像一种投机行为?
凯文·凯利:可能一半对一半吧。比特币是一种平台,还会有其它类似的东西。但是在比特币和区块链背后的那种技术力量,才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金融体系的奠基石。所以,我认为比特币现象是具有革命性意义的,但这种意义并不局限于传统的货币层面。真正重要的是区块链技术。我可以稍稍解释一下:这种技术是指所有的交易都要在线公开,可以被别人查验。在这种公众问责的金融体制下,中央银行的担保就没有必要了。相反,这一体制基于个体之间的信用,复式记账则变得没有必要了。因此,这是一种非常惊人的技术变革,它将完全重构我们的金融体系。
“仿造文化”
凯文·凯利:其实美国自两百多年前建国起,就形成一种“仿造文化”。我们“仿造”世界上的一切事物,没有一样东西是美国原创的。当时欧洲对美国非常不满,就是因为美国盗版了他们的很多东西。比如英国作家用英文写的作品,美国人花钱买一本,创意就让美国拿到了。但是两百多年过去了,美国也形成了自己的创意文化。于是同样的问题又轮到日本人了。在我还年轻的那个年代,“日本制造”意味着便宜、仿造和没好货。那时候日本货简直是垃圾。但是日本不断的仿造、再仿造,就成长为制造业强国了。我觉得中国现在也处于不断仿造的阶段。但是再过一代人,中国就会有真正的创新,以及真正的世界品牌。今天在全球品牌榜的前一百名,还没有一家是中国的。但中国在模仿方面已经是优等生了,下一步就是成为创新大师。就像当年美国的泰勒研究科学管理和提高生产效率。后来日本学到了他的理论,而且实践得更好。很多在美国研究创新的学者认为,中国在这方面也能成功。所以,我对中国的前景很乐观。
中国经济报告:关于奇点(singularity),很多美国科学家认为,在那一个瞬间后,人工智能将超过人类的智能。可能是一百年后,也可能是二十到三十年后。我们能“达致”奇点么?
凯文·凯利:奇点有不同的界定方式,有更为精准或者更为宽泛的定义。就精准的奇点定义来说,就像今年的科幻电影“超验骇客”中所展现的,我们制造的人工智能,其智慧超越了人类自身。人工智能相互融合,不停发展,越来越快,越来越大。这就是奇点的精准定义版本。最后就好像上帝一样,能实现任何事,能治愈癌症,能突破物理规律。关于这种奇点,我是不相信的。但是,有第二种较为宽泛的奇点定义,即我们能创造一种全球性网络。它会像一种超级组织,一个巨型“大脑”。这个“大脑”以互动网络为基础,会做出一些我们尚不能完全理解的事情。这个版本的奇点状态,我相信是有可能出现的。奇点可以比喻成一种语言。人类在几万年前发明了语言。而在这之前的没有语言的人类,其实无法理解一个附有语言的世界。所以说,语言的产生就是一种奇点状态,它分隔了两个世界。之前的人类不可能超越语言去理解之后的世界。但是,当你跨过这个奇点再回顾过去,你就会发现,哦,没有语言的世界是完全另一个样子。我想,刚刚说的那种超级组织形态的奇点,就和人类第一次使用语言时的经历非常像。从奇点的这边,你没办法知晓另一边的情景。而一旦你越过奇点再回头看时,才会知道一切已经发生了。
顶层设计和去中心化
中国经济报告:你的《失控》一书很有原创性,在另外的书中,似乎对《失控》一书中的观点作出了修正。比如蜂群思维,在《失控》中说要非常重视底层的力量。但最近出版的书中又讲对顶层不要忽视。
凯文·凯利:我不认为这是过多的强调顶层。谈到底层,是指去中心化的,非组织化的底层。如果你依照这种点对点的模式来做事情,其效果会强大到超越你最初的想象。所以,这种底层往往是一个极好的开端,但它很难达致你所期望的终点。你必须和底层做额外的沟通,就像维基百科。我再强调一次,点对点的底层是最为强大的,它可以实现你所不曾预想的。所以,它是最好的开启点,但只靠这个是实现不了目标的。
中国经济报告:中国也在更多强调顶层设计。
凯文·凯利:是的,就像维基百科。它允许全世界任何人都来编辑这本在线百科全书,任何人都可以写,都可以修订,这一编撰模式完全是自下而上的。于是,这创造了一个非常棒的百科全书,超越了所有人的设想。但是,维基却并不是最好的百科全书。因为,百科全书确实需要一些真正的编辑,来掌控或者“形塑”这个写作过程。所以,维基百科这些年也正在逐渐建立起它的顶层架构,从而成为其底层架构的补充。最终的维基百科将会是以底层为主体,但也有一些顶层。两者都需要。你不能全是失控的底层,还是需要一些顶层来承担必要的职责。
中国经济报告:顶层意味着责任。
凯文·凯利:是的。所以说,顶层并不是权力的来源,而是权力的途径。你可以找一大帮人来,大家一起共事。这时候顶层说,有上千个方向可以选择,而我们走这个方向。一点点小的愿景,就能指引底层的力量,并且让这种力量更为强大。
未来世界
中国经济报告:你认为,在未来,国家之间的技术实力会更均衡一些么?
凯文·凯利:长远来看,必须要有世界政府。当然。任何一个十二岁的小孩都会说,如果你造访另一个星球的话,就会遇到这个。所有的文明都会有自己的世界政府。这是不可避免的。我认为,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最富感染性的东西莫过于国家主义。但我们身处全球经济,并拥有同一个地球。就像人与人之间一样,国家之间也需要一个中立的第三方,这就是世界政府。这样的话,你就不需要军事力量了,只要有警察就足够了。
中国经济报告:那技术对于这些问题有什么帮助呢?
凯文·凯利:当然。比如说网络冲突。这是非常糟糕的,因为我们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规则。在网络上,国家之间也相互冲突。如果没有全球层面的网络安全,就没有真正的全球互联网,那么我们每个人的计算机也就不可能获得安全。
中国经济报告:如果真有个世界政府的话,你想在里面担任什么职务?
凯文·凯利:任职?我可不擅长政治方面,政治是讲究妥协的。我没有这方面的能力。我就算是个哲学家吧。
媒体的未来
中国经济报告:现在做媒体的压力都很大。在中国,很多的传统媒体人都转向新媒体和自媒体,包括付费阅读的模式。你认为这是新媒体将来的发展趋势么?
凯文·凯利:我认为趋势是多种多样的。一种是所谓的“赞助”模式(patron)。比如说,美国现在最多的媒体形式是播客(podcast),每个人都在做播客。因为手机很普及,而且可以边开车边听。你可以从云端下载播客。于是,有种商业模式开始流行起来,就是“赞助”。但赞助并不是打广告。你可以给这集播客赞助很少一点钱,比如说五美分。这有点像订阅,但其实成为“赞助者”更近似于获得一种荣誉头衔。
中国经济报告:一种荣誉?
凯文·凯利:是的。订阅的形式是,你付钱我发货。但在赞助模式下,播客的获取是免费的。但是如果你成为我的赞助者,我会感谢你或者向你致敬。所以,赞助模式的关键是,你自愿资助,虽然你也可以不给。
中国经济报告:即便自媒体,比如说我自己开个播客,也可以实现这种商业模式么?
凯文·凯利:是的。许多相似的播客之间可以组建成一个网络。这样就可以获得一笔大的赞助,然后再内部分配。
慈善
中国经济报告:这让我想起迈克尔·波特。他的商业战略研究很有名,但过去十年他一直在研究慈善战略。技术界的人都相对有钱,真希望你能告诉他们,创新精神不要只用在商业经营方面。有时候,技术和金钱还应用于改善人们的生活。
凯文·凯利:是啊,其实在美国也是这样。硅谷有很多富有的年轻人,二三十岁就有房有车,但他们还有足够的钱去做公益事业。而且美国人都觉得这样做很正常。似乎在这儿,大家好像还没有形成这样的期望。但另一个问题在于,不光是捐赠的金额,还有捐赠的具体方式。比尔·盖茨在这方面就是一个很棒的例子,他的捐赠方式就极具创意。贝索斯也是如此,电子港湾公司的一些做法也很成功。他们设置了一些专门的职位,就是负责怎样更有创意的做慈善。这些做法都是非常出色的。你对中国的了解可比我多。对于中国的技术人士,他们会不会关心慈善事业,他们会为此做些什么,以及怎样才能帮助他们改变既有的想法?对于这些问题,我都没有答案。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主题。在美国,我曾经参与了一个项目,叫做GBN(Global Business Network)。这个项目是为了展望一下慈善的未来,采取一种叫“场景规划”的特殊方法。我们的发现是,未来的慈善捐赠绝不仅仅来自有钱人,也来自许许多多的普通人。这样我们就发现,慈善在某种意义上就和众筹模式能结合在一起了。重点在于,我们想要发现,人们捐出去的那些钱,究竟起到了什么作用。答案会是非常不同的。我就不知道,这个问题在中国的答案会是什么,人们捐赠的内在动机会是什么。
其他伟大的未来学家
中国经济报告:我们之前也采访过托夫勒和和奈斯比特。你觉你们三位,各自有什么特点?
凯文·凯利:托夫勒在通信行业工作过,因此非常重视通信的作用。他认为通信是文化的核心,这一点我也是同意的。相比而言,奈斯比特更为关注政治领域。而我自己,则侧重于数字技术,以及这种技术将如何改变我们的生活。在观察任何事物时,我都会问:技术想要从中获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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