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通往公民社会

包丽敏

上世纪80年代，深圳曾让“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的口号响遍全国；如今，在紧临北环大道一幢公共租赁房的墙体上，这个城市打出了一条巨幅标语：“公民社会，共同成长。”

“深圳主义者”

就在几年前，呙中校还觉得深圳人每天忙忙碌碌就只为挣钱，但现在他发现，这个城市“主体公民早已经跳出了最初对物质追求的时代”，开始自觉关注城市公共事务。

这位曾经的证券咨询公司分析员，在2002年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要继续留在当时颇显冷清的深圳证券业发展，甚至还要不要留在深圳。他决定用实证来解决这个有关个人前途的困惑，结果最后写出来的却是一篇探讨这座城市命运与走向的雄文——《深圳，你被谁抛弃？》，这篇网文引发了一场如火如荼的关于深圳未来的讨论。

也因为这篇网文，呙中校结识了同道，一群“深圳主义者”。这些人聚集在一家叫因特虎的BBS上网议深圳，这里几乎搜罗了所有关于深圳的资料和讯息，探讨有关深圳各行各业发展的话题。

从2004年年底开始，连续4年，因特虎集合虎友们网上网下的议论，每年推出一本《因特虎深圳报告》。深圳也因此成了中国内地唯一诞生出民间版蓝皮书的城市。《因特虎深圳报告》一经面世，竟然畅销深圳各大书店，一度还登上了深圳书市排行榜。

随后，从2005年开始，因特虎每到深圳“两会”前，就召开“深圳圆桌”会议，召集官方和民间学者，对政府施政进行点评，提出建言。

有人戏称，因特虎的这些活跃分子们，“操心”的是深圳市委书记和市长操心的问题。但因特虎的创始人老亨则说：“关心深圳，其实更多是从关心个人命运开始。”

这个湖南人1997年来深圳发展时，一些深圳人已经开始迷惘，要留在深圳，还是去别的城市寻找机会。为了跟老家的女友说清楚到底深圳是什么样，他开始研究这个城市，收集一切关于深圳的资料。

2001年，当他掏出两万元钱创建因特虎网站时，只不过想把它办成网上文摘，一股脑儿地把自己此前收集的有关深圳的资料都贴上去。结果，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聚集到这个BBS，从最开始仅仅提供资讯的文摘，到虎友之间互相碰撞产生的观点和创意，直至上升到某种学理性的探讨，一个“发酵”的过程产生了。现在，因特虎给自身的定位是：要做立足深圳的民间智库。

眼下，这个严格进行会员筛选的网站已有注册会员8000多人，绝大多数都有高等学历，老亨把他们叫做“知识市民”。

“民主自觉”

一位叫邹家健的业主，从1998年买下一处房产后，便因为小区电梯等种种问题与开发商交涉。从向政府部门写投诉信到干脆自办业主维权网站，再到高票当选所在小区的第一届业主委员会主任，还在2001年开全国先河，带领业主们自主投票表决，按程序一举炒掉了开发商指定的物业管理公司，使得“谁开发谁管理”的行业规矩不得不宣告破产，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两年后《物业管理条例》的出台。

“市场经济给予我合法的财产，我决不屈服。”邹家健曾说。有意思的是，这位维权活跃分子在此基础上产生了更进一步的诉求。2003年深圳市进行区人大代表换届选举时，他制作了一份简单的竞选海报，张贴出去，上面写着——在人大代表选举中，“另选他人”一栏里请直选：邹家健。据不完全统计，那一年共有12名“自荐候选人”参与竞选，最终有2人当选。

深圳一位非常知名的现任市人大代表杨剑昌，从1995年起，每年市人大开会，他就第一个赶到市人大会堂报名旁听，直到2000年自己正式当选为市人大代表。当上人大代表后，他每年都提出许多议案，2008年“两会”，他一下提出至少40个议案，被媒体称为深圳的“议案大王”。从2005年开始，杨剑昌开设了全国第一个人大代表个人接访室，把每月第一周和最后一周的周三设为固定的接访日。找他反映问题的市民常常爆满，有时还要排队。

在深圳最受欢迎的个人博主，不是明星，而是一位叫杨一平的市政协委员。从2006年3月与几位市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一起开博以来，至今在深圳新闻网上，杨一平的博客点击量名列第一。

2007年深圳市“两会”召开前，杨一平将他呼吁公交降价的提案贴到博客上，并在此后的时间里就这一议题发表了数篇博文，结果从网上到传统媒体掀起了一股讨论公交降价的热潮。

在这股舆论热潮的推动下，政府对公交收费标准进行了调整。

“公民社会”写进政府工作报告

有意味的是，杨一平这样的行为在某种程度上得到官方的认可。深圳当地半官方性质的网络媒体协会，不仅授予他“最佳博文奖”，还让他在颁奖会上代表获奖者发言。

“我们原来习惯在万岁声中执政，现在要习惯在骂声中执政。”深圳市一位领导这样表示。

这种转型体现在政府的某些行事作风上。著名的民间议政网站因特虎曾获得市委宣传部颁发的“2005年度深圳市优秀网站二等奖”。一位副市长甚至表示，自己也是一名虎友。

据老亨透露，当第一本《因特虎深圳报告》面世后，政府各部门竟采购了大约3000本发下去。及至第四本报告，市政府干脆直接采用政府购买的方式，资助10万元。据说每年政府工作报告出台前后，市政府都会组织咨询座谈会，因特虎的核心成员几乎总在被邀请之列。

2008年3月21日，市长许宗衡揣着一红一黑两支水笔和一支铅笔，还有一本厚厚的笔记本，与通过媒体征集来的17名市民代表团团围座，听取对政府工作报告意见。后来，与会市民代表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有些意见真的被政府工作报告采用了。

在2008年通过人大审议的深圳市政府工作报告中，提到“公民社会”的有两处。

自治标本

葛明是深圳市民政局副局长，他目前的职责之一，便是“要像孵化高新技术产业一样来孵化社会组织”。政府“松手”的重要成果之一是，目前这个城市近200家行业协会商会都已经完成了民间化改革。

也许因为有了这样的氛围，这个城市才能够出现一批全国瞩目的行业自治标本，比如深圳市律师协会。

在2003年7月的市律师代表大会上，律师们提出，律协会长不应再由司法局指定，应当竞选，而且要差额选举理事。破天荒第一次，大会修改选举办法，让候选人上台发表竞选演说。结果，原先的会长（司法局的副局长），在理事的选举中就落选了。

一名叫徐建的资深律师，成为中国第一位律协“民选会长”。但他没想到，“民主这把火”让他当选会长，却也在一年后让他遭遇“弹劾”。在一年后的律师代表大会上，有60名律师提出了对他的“罢免案”。罢免案焦点主要集中在质疑徐建主持的理事会，未经律师代表大会决策，就动用律协千万元“家底”购买律协新办公楼。

尽管罢免案最终被宣告无效，但买楼争议和罢免风波一下让律协原有的章程暴露出种种缺陷。面对这些挑战，深圳律协进行了一项意义重大的工作：修改章程。

徐建提出的下一步建议是取消代表大会，让全市5000多名律师彻底直选，真正做到“民选、竞选、直选”。他还设想，理事要分选区选举，副会长人选由会长提名组阁，而在竞选中被“PK”下来的会长候选人，则担任监事长，“让他带着‘仇恨去监督会长”。

在2005年的换届选举中，三位会长候选人已经不仅仅只需要发表竞选演说了，他们一起坐在台上，面对着台下数百名律师代表，互相挑战、对辩。深圳律师目前已有了第二任“民选会长”，而协会章程也依旧在持续的完善中。

在律协经历这一系列事件和风波时，协会原来的“娘家”市司法局并没有插手，而是“放任”他们自己管理自己。

公益精神

当深圳众多的行业协会商会在实践自治时，这个城市的794个居委会也开始尝试自治。

来自深圳市民政局的数据显示，2008年的居委会换届选举，深圳严格按照一人一票进行居委会直选，直选率高达约93％。

居委会主任从政府雇员变成了“民选主任”。他们过去曾领着政府发给的“足以养家糊口”的薪金，现在每月只有数百到千把块的补贴。现在这个职位，也从过去的一份工作、一种职业，变成更多是一个公益性头衔。

除去热衷公共事务，深圳人的公益精神也同样为人们津津乐道。这个容易被人形容为“物欲横流”的城市，目前拥有17万名注册义工、60多万名项目义工，是全国首创义工联的城市，也是全国人均义工比例最高的城市。这个城市还拥有全国第一部关于义工的法律《深圳义工条例》，设立了全国首个“义工节”，有近半数在这个城市生活过的人参加过义工服务。

深圳官方和民间的许多人士都相信，这座年轻而充满活力的城市正开始向一个公民社会迈进。

（张凤祥荐自2008年12月10日《中国青年报》原标题为《深圳实验：通往公民社会》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