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5
殷万喜
井士剑作品表达了现实与人的紧张关系,这种紧张关系是人的精神与社会物质的紧张关系的缩影。在现实与精神之间,井士剑没有采取调和的态度,在他看来,这种调和的瞬间的诗意不足以弥合现代社会的裂变。也许是这个原因,井士剑没有在象征主义的视觉图像中止步,而是更进一步地走向视觉的寓言。在本雅明看来,寓言是我们在这个时代所拥有的特权,它意味着在这个世界上把握自身的体验并将它成形,意味着把握广阔的真实图景,并持续不断地猜解存在的意义之谜,最终在一个虚构的结构里重建人的自我形象,恢复异质的、被隔绝的事物之间的联系。
井士剑的作品在寓言的意义上,呈现出完整的时代与内在体验的真实图景。他注重个体的内在经验,陷于存在的困扰,他的作品带有鲜明的经验色彩,充满了体验的震荡,并且在一种逃避与回击的姿态中,表达了一种英雄主义的气质。井士剑的作品更适宜当作一个“神话”来阅读,这不仅是一个古典主义的神话,也是现代人的神话,现代大都市的神话。
在某种意义上说,我们现在生活的“自然”已经为“城市”所替代,在现代城市的生活中,除了游客,一般人在街市上的行走,往往具有很强的目的性,很少东张西望。苏东坡文中的“茫然四顾”是一种文人的“张望”。井士剑所生活的钱江与西湖,已经成为城市中的“江湖”,他的《江湖》系列作品中的人物,具有一种看似悠闲的“张望”与“漫游”。“张望”决定了现代社会知识分子在城市生活中的思维方式,“漫游”决定了知识分子同风景的精神联系,在这种“江湖”的“张望”与“漫游”中,井士剑展开了他与城市和其他人的关系。只有在城市中的漫游,他才能与他人发生联系,只有在对城市的张望中,他才能认清自身。大城市并不在那些由它造就的人群身上得到表现,相反,城市的底蕴在那些游走于城市,并且迷失在自己的思绪的人身上得以揭示。
相比于苏东坡对自然的依恋与归属感,我们时代的艺术家还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文人”。他们虽然也居有其屋,有些功成名就者甚至拥有大屋与豪屋,但他们对于其所处的城市,并没有一种归宿感与家园感。他们在城市中漂泊,沉湎于种种幻想或回忆,在这种幻想与回忆之中,他的自我意识得以孕育成形,并且在画布上竭力呈现出云靄般的流动形状,这成为画家生命的意义与绘画的理由。在井士剑的画中,那些沉默无语的人虽然与朋友们共处一个空间,但他们时时在独立苍茫的暮色与悄然如水的夜色中沉思默想,让思想与意识在飘浮的空气中自由地游走,游走于光与影的交界之处,游走于昼与夜的交替之际,游走于灵魂与现实的交互转换之中。当城市的居民酣睡于梦乡时,他们却无言地在湖上遥望着划过天空的流星。
在这种略显无奈的“江湖”游走之旅中,井士剑逐渐收起了自我体验的同情,转向对于他人的生存状态的关注。“没有氛围的流星”是从尼采那里借来的意象,是一个孤独的象征,它表明艺术家与诗人在大地上孤独地注视着天空,他们曾经在城市中丢失了“诗意”的神圣光环,如今这种光环在晴朗的夜空中明灭闪耀。也许,海德格尔的预言更能表达我们这个时代的艺术的命运,他称诗人(艺术家)是在世界的黑夜里更深入地潜入存在的命运的人,是一个更大的冒险者,他用自己的冒险探入存在的深渊,并用歌声把它敞露在灵魂世界的言谈之中。
使事物从一个世俗的实用中摆脱出来,恢复其原初的独特性,并将这种新鲜直接带入无言的凝想中,是井士剑在作品里处心积虑要达到的效果。在这个过程中,事物、现象和语言的片断被一种活跃的思维聚集在一起,因而产生了一种揭示性的力量。井士剑作品中出现的石榴、流星、灯塔、山峰、游船和湖景,都是曾经辉煌的梦幻世界的余烬。而艺术家清醒时对梦幻的表达是自我意识的探寻。每个时代不仅梦想着下一个时代,而且还在梦想时推动了它的觉醒,它在自身内孕育了它的未来。
“怀旧”是井士剑作品中的重要主题,画家在奢华的现实中看到即将逝去的无奈,也从对已逝年华的追忆中获得新生。卡夫卡日记里有一段话可以作为现代人的铭文:“无论什么人,只要你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卡夫卡《日记》,1921年10月19日)
如果你有机会到北京和上海的老餐馆和酒吧,你会看到许多怀旧主题的设计与装修,这其中明清家具与爵士音乐代表了不同的文化怀旧情绪。在我看来,普鲁斯特的小说《追忆似水年华》和卡彭特的歌曲《Yesterday Once More》是现代社会中“怀旧”文学与“怀旧”音乐的象征。现代人被各种各样的媒体信息所包围,被大量繁殖的图像所淹没,他很难在自己的记忆中穿过信息与图像的碎片,建立起对往事的完整回忆。他生活在大都市的海洋,为现实的物质需求而奔忙,内心深处却渴望过去的时光,希望在现实的遭遇与艺术的创造中,召唤旧日的气息,重温过去的时光,这是在这个时代使经典与信心得以幸存的唯一希望。井士剑带着这幅心中的图景,去捕捉时代中富于生命的片断,赋予他心中的乐观主义以一种视觉的形式,去面对现代生活的混乱与绝望,走向灵魂的归家之路。在技术对自然(也对人的历史记忆)的侵犯中,人只有在“视觉形象”中,才能找到真实的内容,从而获得一种补偿性的自然,一种重建自我形象、在历史的回望中把握历史和自我。在我看来,一个艺术家,一个知识分子,能否把握住过去的事情,把握住一个活的自我形象,是他能否在这个时代有意义地生存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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