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2019年9月,北京大学秋季学期开学,多了一门全校公选课——《书法审美与实践》,“有制作方将课程视频传到B站上,播放量几万、几十万地往上涨,我根本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看” 。作为北京大学书法教育与研究中心研究员,方建勋致力于实践和传播书法艺术几十年,这次破圈,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审美先行
北大的书法氛围浓厚,由来已久。1917年,蔡元培组织成立了北大书法研究会,将书法艺术列为美育的重要内容。2019年,秉承蔡元培美育精神,北京大学书法教育与研究中心成立。“书法教育与研究中心的一项任务就是给大家讲书法课。此前,我一直给北大校友讲,效果不错。他们就又请我去给本科生开一门书法课。”回忆起开课的由头,方建勋历历在目。
的确,写过字的中国人没有不知道书法的,可就算从小练书法,写了多年毛笔字,也不见得真正领悟过书法之美。方建勋称这样的人为“高级书法小白”,在他开设的“北大书法公开课”中,就有不少这种有基础的“小白”。他们和没有基础的学生,其实在书法学习上处于同一起跑线,所以,方建勋在设计这堂课时,一视同仁,采取了“审美先行”的讲授方式,这和传统书法教学——上来就提笔练字有着明显不同。
“审美先行,就是先学会欣赏书法。”方建勋说着,仿佛进入了“上课模式”,“对一件作品如果没有审美感知的话,那你去写的时候也很难正确表达出来。”
审美,首先要高。不要为时下流行书风所迷惑,只有亲眼去看看古代经典碑帖,才懂得何为美丑。为此,方建勋花了许多工夫,搜集名家名作、经典字例,从笔法、结构、章法逐层分析,培养学生的书法审美能力。
一点一画有美。王羲之七世孙智永禅师写“察”字,第一笔“点”,落笔厚重,有“高峰坠石”之美,撇、捺厚重又不失飘逸,有骨肉兼备的舒展之美;单字的结构也有美。楚简里一个“大”字,动感十足,似迈开大步的人,形、势俱美。整幅作品的章法更美。明代书家文彭草书《采莲曲》,整幅作品淋漓酣畅,顺着书写的笔势连连续续、轻轻重重,富于节奏变化,似有音乐律动起伏流动于字里行间,又如山底沟涧中向上升腾舒卷的云雾,诗意缥缈,令人如入仙境,这是章法布局加成下的美感。
“你还可以有更多想象,我们可以在书法中打开我们的想象力,因为书法不是一个具象,是一个引发想象的文字符号。”在课上,方建勋时时鼓励学生大胆想象,“从某种程度上说,就算你不认字,也能欣赏书法艺术。反之,就算你理解字词,会背诵全文,也不见得能体味美感。”这是书法艺术的神奇之处,而书法之美的最高境界是“天然”——虽由人作,不饰雕琢,宛若天成。
以“天下三大行书”为例,永和九年,兰亭雅集,曲水流觞,王羲之在微醺状态下,心手双畅,挥毫写下《兰亭集序》,宛若游龙,满纸烟霞。“神品都是在很自然的状态写出来的。我们今天经常说要练字,练字的目的其实就是想练出某个笔画,让结构达到某种美感,这个过程其实就是人工刻意地去努力达成一件事情。而通过更多、更久的苦习,直至抹去这些雕琢痕迹,才能产生质变,达到天然。这就像表演艺术,一个演员演技出神入化,不就是没有表演痕迹吗?写书法其实也是的。”
努力型选手
说到练习,方建勋坦承自己属于“努力型选手”。夏天清晨4点,冬天稍晚一会儿,方建勋就起床做早课了,一练两三个小时。从15岁开始练书法到现在,即使出差在外,这个习惯也雷打不动。“早上是我一天當中书写状态最好的时间段,精力充沛,安静清醒。”他解释,“古人当中,我觉得米芾也是属于努力型的——一日不书,便觉思涩。苏东坡是属于天赋型的。其实,你到底有没有天赋,这很难说,但是努力是可以自己把握的,而也只有努力,才能兑现天赋。”
更小的时候,他就见爷爷和父亲时常在家练字。浓黑的墨汁,柔软的毛笔,写出来的字像幅画似的,吸引了年幼的他。从小学三年级用毛笔描红开始,父亲就开始督促他练字。“我父亲会拿出一张报纸,指一篇文章给我,我就开始写。”写得好不好倒在其次,重要的是静气和认真。后来,方建勋考入杭州师范学院(现已并入杭州师范大学),进入了全新的书法世界。玉皇山下,西湖之畔,早课、临帖、集字、创作、篆刻,方建勋徜徉在书法的天地,度过了一段“纯粹、快乐、美好”的学习时光。“一边是雷锋夕照,一边是柳浪闻莺,既是学习的环境,也享受着艺术的熏陶。”
1990年代,他进入南京艺术学院深造,师从书法家黄悖,在专业化的道路上寻求质的飞跃。2008年,方建勋来到北京大学哲学系,随朱良志修习中国美学,得以从更深入、更系统的理论层面思考中国传统书法艺术。书法学其实不单单指狭义的软笔书法,还涉及中国书法史、篆刻、书画鉴定、中国画、古代汉语、中国哲学等内容。
“理论扎实了,回头看,就不再局限于原来的技巧层面,慢慢研究到书法和哲学、美学、历史学、心理学、社会学等其他学科的交融联系,世界就一下子大了起来。”就像方建勋的“北大书法公开课”,每学期的授课内容都不一样。“上一个学期是讲书法家,那就会涉及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回到不同书法家所处的时代,要把书法与历史学、社会学的勾连融到课堂里。”他说,这样备课虽然耗费许多精力,却是不断精进学术修养的过程,也能反哺自己的创作。“所谓功夫在诗外,书法的功夫,也常常在字外。”
“人人皆可成为书法家”
有学生在课程结束后,写下这样一段话:“在忙碌的期末季,书法课后的练习并不是一项让我感到焦虑的作业;相反,它为我构筑了一个独属于我自己的诗意的小世界。充满仪式感地收拾干净桌面,铺开毛毡,淡黄色的灯下,毛边纸泛着柔和的暖意,把一个字在笔下体会一遍又一遍,从墨色的干湿、笔画的疾缓中感受古人书写时的心境,常常忘记时间的流逝,在快节奏的现代生活中,这是一段多么难得又值得感恩的时光。”
“看到这样的反馈,是我作为老师感到最开心的事。”方建勋说,“在书写的世界里,其实没有古今之分,书法就是古人的日常。”
苏轼有幅《啜茶帖》,是给朋友道源的一纸短札:“道源无事,只今可能枉顾啜茶否?有少事须至面白。孟坚必已好安也。轼上,恕草草。”苏轼此信,是想邀请道源来一起喝茶聊天的,文辞柔婉,书写的笔致细腻轻灵,与他常见书作的阔朗丰腴大有不同。再看明代书画家沈周写给祝允明的行书信札:“捧诵,高作,妙句惊人,可谓压倒元白矣。健羡健羡。敬谢敬谢。但缠头之赠恐是虚语,所见者星银之犒耳。呵呵。”沈周在信中开启“夸夸”模式,大赞朋友的文章“压倒元白”,却把本来允诺的丰厚酬资耍赖换成碎银子,未了还要发个表情包“呵呵”。
“这样的书法,我们看起来很亲切,其实古人日常写书法和我们现在给朋友发微信是一样的。”因此,方建勋提倡让书法回归日常,并身体力行用毛笔写备课稿,建议学生用书法记录日常琐事或乍现的灵感,还鼓励他们说,“人人皆可成为书法家”。
“这个‘书法家跟加入中国书法家协会或者成名成家不是同一个概念。我是希望学生可以进入到一个自然的书写状态。你有学业、工作,业余去练习书法,可能练习一辈子,这就特别契合古代书法家的日常书写状态。”
欧阳修晚年将学书作为人生一乐,“有暇即学书,非以求艺之精,直胜劳心于他事尔”。在他看来,与其他活动相比,修习书法更能获得精神上的充实和快乐。
(摘自《环球人物》高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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