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港口那朵明天开放的茶花

陈李

按预定计划，船在洛杉矶本来停岸3天，但最后，变成了30天。一天，一天，有人抱怨，有人失望，有人离开。陈晔选择了留下。

“因为我要等待港口那朵明天开放的茶花。”陈晔说起去年参加环球航海的一段经历，微笑中的平静好似已给出了我想要寻找的答案。旁边，妻子王若宁含笑看着他。

这对夫妻在北京经营着一家牙科诊所。工作之外，航海是他们最大的爱好。

有首诗说：“远行是上帝的赐福，一路充满变化和惊喜。而选择留下的人，则拥有枕畔的温暖。”陈晔和若宁都认为自己是“拥有枕畔的温暖”的人。

陈晔笑称，“如果上帝爱一个人，就让他去远行。我们能够一起出去航海，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很多玩船的朋友，都是夫妻一起。”

对于他们来说，航海，并不仅仅是一种旅行方式，“这是我们的生活，是日常，如同每个人柴米油盐组成的生活一样” 。

去年一年，陈晔的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了，“玩得太疯狂了，今年要认真工作，多赚点钱。”陈晔笑着说。

只要是海，你都能去

陈晔对海有着一种梦幻般的感情。“第一次见到海甚至是第一次听到海的时候，就非常喜欢和向往。”

那是一种对自由和新奇的向往。“海上没有红绿灯，没有交通规则，你可以为所欲为。更没有路，只要是海，你都能去。你将到达更远的地方，拥有更美的风景和更多猎奇的经历。”

2009年年初，一个偶然的原因，陈晔了解到了帆船。随后，通过看历史，他知道了大帆船。再后来，了解到了现代帆船。他喜欢上了这项运动，并投入进去。

学了不到一年，他开始参加比赛，在青岛、在日照。在2009年于日照举行的“中日韩帆船对抗赛”上，他获得统一组的第四名。“当时船上除舵手之外，剩下的人全都是刚刚接触帆船的人。一共十支队伍，开赛之初定的目标是保八争七，没想到后来依靠稳定发挥得到了第四名。”

学会帆船之后，陈晔向往“更大的自由”。“想要自驾游，不受限制地、自由地在海上旅行，去更远的地方，去全世界任何一个有海的地方。”甚至海上的寂寞，他也充满了期待。

他开始为环球远航作准备。

“开帆船很容易，环球航海却是另一回事。海上没有上门维修，没有急诊救护，没有送餐快递，没有心理咨询，没有网络信号.......除了工具和物资，什么都没有，一切都要自己动手。”

这是个系统工程，涉及水文知识、气象研究、机械维修、急救医疗、异域文化等等。“没有现成的教程和授课，得靠自己去搜集资料或找有经验的人取经”。

在海上，会经历触礁、海风、洋流、浓雾、暗礁、湍流、晕船、骨折、出血、感染、生病、情绪失控、海盗、幽灵、鬼魂、机械故障、设备损坏、船体漏水、补给不够、淡水不足、通关手续、文化差异等等。“但是，可以预见的这些问题都不是危险，危险是不可预见的”。

在学习航海的过程中，陈晔被反复告诫的一点是，“不能掉下海。只要在船上，人就是安全的。”在海上，船是生存的唯一希望。因此，选择一条合适的船，并且熟悉和掌握它非常重要。

“船出厂时都是裸船。你选择哪个型号的船，需要几个舱室，内部怎么布局，从一开始就是量身定制。需要几面帆，桅杆要不要加长，甚至帆绳上面有多少个锁、多少个扣，都是自己定。自动化程度高的船，还需要加上雷达、自动导航、卫星电话、海水淡化器、定速巡航等等各种设备。”

陈晔作了一个比喻，“裸船就像电脑机箱，里面的东西自己DIY。”

经过五年的知识储备，在掌握基本技能，同时将身体锻炼得可以“匹配”之后，陈晔和若宁的航海旅行开始了。“航海不是冒险，我们要去远方，我们将平安归来。”

生与死的赐予

陈晔和若宁的第一次共同远航是环波罗的海，2011年，差不多20天。此后，他们一起航行过十多次，曾到达过地中海。

对陈晔和若宁来说，航海是一个没有终点的旅行。海上的生活，会经历从兴奋到平淡到痛苦这一过程，更面临危险。

“航程之初，人总是容易兴奋的。一切都是那么美。海儿清澈，鱼儿调皮，风儿缠绵，鸟儿呢喃，天也蓝得那么可人。后来，天蓝得有点腻人，再后来是蓝得逼人，最后天蓝得怕人。心情被冻住了。”若宁的表述很有些诗意。

“七天之后，人的状态就开始变得很差。十天以后船上就基本没有什么新鲜蔬菜了，以后的日子就是千篇一律的罐头和肉，味道永远是一样的，这才是最痛苦的。那个时候心情会很低落。”陈晔说。

海上没有网络，与外界的联系都被切断。船舱的狭小局促，彼此的不得不见，让彼此的情绪更波动。“这些事先预知的困难，你无处逃避。唯有放手，坦然接受。”这是陈晔后来总结出来的最好的处理之道。

“你既然选择在船上，什么也别说了，认命吧，”陈晔感叹，“人只有在挣扎中才会感到痛苦。”

在海上遇到的危险，陈晔和若宁已记不清了，因为“太多了”。有一次，在中国海遭遇瞬间73.77节的风，相当于16、17级风。这样的风力意味着，如果是在陆地上，很多房子就会在风中消失了。

若宁记得清楚，“我在船舱睡觉，突然整个被抛了起来，重重地砸到对面的墙上。疼痛让我睁开眼睛，外面雷电交加，大家都在大呼小叫地奔忙着，耳畔是呼呼风声。”

而当风暴过后，一切是那样宁静和美好。“阳光重又温暖瞳孔和甲板，人们以最放松的姿势躺在甲板上，心像朝圣者一样虔诚、安宁。太阳的味道、风的触摸和那垂入眼帘的湿发，一切真实存在。”若宁回忆道。

对陈晔来说，风暴后只剩下对生的希望和对死的敬畏。“我们每天都直面生死。人经历过这种赐予，才能在一呼一吸间看到更美的海岸。”若宁补充道：“记不清那些苦难和危险，只记得看见海岸后的喜悦和兴奋。你会更珍惜眼前，你也更能体会到美好。”

航程中，他们看到了很多不一样的东西。“在北美，海边到处都是吃的，只要随便在海里一抄，就能捞到很多海胆。中国人的第一想法是，赶紧捞点儿就赚钱了，但是，当地人不会去捞，而更愿意去超市买。嫌麻烦。”endprint

在墨西哥，他们看到了动物与人的相处。“海狮会跟在出海钓鱼的人的后面，甚至爬上鱼船，等着人家给它扔鱼吃。一只大海豹还直接抢走了渔夫手中的鱼。”陈晔打趣，“如果是在中国，海豹早就被人吃了。”

在所有到达过的地方中，加拉帕戈斯给陈晔和若宁留下了最深的印象，“最美最难忘”。“那是达尔文和上帝分手的地方。”陈晔说，“在那个地方，物种的极度丰富性，让达尔文开始了进化论的思考。”

加拉帕戈斯属于厄瓜多尔，离海岸线有1000多公里。厄瓜多尔号称“赤道上的国家”，天气非常炎热潮湿，“整晚都睡不着觉”。但有失必有得，“我们在那儿看见成群的蝠鲼（魔鬼鱼）从各个角度不停地跃起，就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呈现的一样，简直就像在梦中。海豚在船头为我们领航。我们还看到了蓝嘴鲣鸟、蓝脚鸟、海鬣蜥、大陆龟......”

放下，过最简单的生活

从海上回来后，朋友们对陈晔和若宁的第一反应都是，“怎么变年轻了？至少年轻了十岁。”陈晔和若宁心里清楚，这样的评价，有恭维的成分，但也真实，因为“我们真的觉得自己的心态更年轻了”。

航海是自由的，自由带来思考，回归简单。“首先，时间上很自由，有风就走，没风就等风。心安理得的。在船上的生活，有点像回到80年代初，上不了网，每天就是和身边的朋友打牌、聊天，然后看电影、看书，吃饭、睡觉、干活。”

在这样单纯的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信息要反馈要思考，你不需要思考，也无法思考。你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过最简单的生活。因为没有退路。”

而一次次直面生死之后，心态更平和。“我以前很着急，总是催人快点快点再快点，希望结果马上就有。但现在不那样了。”陈晔说。

在旅行中，陈晔和若宁深切地感受到了不同的文化差异。“在北京，节奏很快，变化很快，人人都在努力奋斗。我们也是这种状态。到了另外一个地方，你发现人家都在生活，偶尔工作，生活品质很高。人家想的是，我要看几本书，我要把园艺修剪得更好。对生活的衡量标准和我们不一样。”

另外，航海给了陈晔更深的触动。“不要高估自己的能力。人生就是放手。你认命的时候就很容易接受，你只有想反抗时才会痛苦。”

这些东西改变陈晔和若宁很多。“工作上的那点事，加薪啊赚钱啊这些事变得不那么刺激了。生活变得比较简单，能够很平和地面对和积极处理一些事情。平静下来之后，发现平静的力量是最大的。”

王若宁补充说：“我们发现自己更热爱生活了。跳出现在，环顾四周，发现多样性的人生是美好的，美好来自于变化和坦然。”

在陈晔和王若宁看来，实际上在北京的生活也是一种修行。“那些看上去普通而乏味的人，他们在压力面前安之若素，简单而坚定，按照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坚持着，一如航程中的我们。”

这样思考之后，“觉得北京的生活更美好了。那些烦恼呀压力呀雾霾什么的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你既然决定了在北京生活，你就要接受这一切。不要老执着于谈论或担心它会怎样怎样。你又能怎么样？”

这样的心态无形中影响到了他们的女儿。王若宁讲了个关于女儿的故事。“有一次，她们班上有个同学不愿意上学，整天都在哭。我闺女劝她说，反正你也都来了，你高高兴兴的也是过完这一天，你要是生气了，也无法走，还不如高高兴兴的呢。”王若宁对此充满欣慰。

夫妻俩有时出海也会把闺女带上。“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在旅程中，她会看到更多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能够接受更多正面的影响。这对培养她的人生观更有好处。”

一家三口也经常会一起去做公益，“一起建构共同的价值，知道什么是更美好的，不至于在她长大后，我们彼此无法沟通。”

陈晔和若宁会时不时地到孤儿院去，免费给那里的孩子们看牙。“想要创造一些机会，让这些孩子知道有人在关心他们。当他们长大后也会愿意去帮助别人。小时候种下的种子，总有一天会直指苍天，郁郁葱葱。”

陈晔和若宁对这样的生活很满意，但陈晔不觉得这有多特别，“我们只是选择了自己中意的生活而已。如同有人卖房卖车做生意，我们也同样可以投资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途中会有害怕，以前会逃避，现在已学会去面对，去解决，解决了就不害怕了。”

今年下半年，在工作之外，陈晔会在国内参加几个比赛，“短时间的，三五天的那种”。明年，他有两个稍微大点的计划，“一个是帮朋友从欧洲开一艘船回国内，大概要花三四个月的时间。另外一个也是帮朋友开船，不过是从加拿大开回国内，一两个月就够了。但是都还没有确定。”

“以后，我们可以走得更远、更有个性些。”陈晔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