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王悦阳
他只知道,
自己是梅兰芳的儿子,
是梅派的传人,
却没有想到,
几代观众对于京剧,
对于梅派的热爱与痴迷,
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如果梅兰芳是美的化身,
那么梅葆玖,
无疑就是梅兰芳在世间唯一的遗存与承接。
细雨连绵,携将春色去。梅华香韵,人间成绝调。
在初春时节,梅花谢了匆匆,京剧艺术家梅葆玖翩然谢幕,走完了自己精彩纷呈的82年人生历程。从此,世间再无梅葆玖,梅郎世家成往昔。这对于京剧,对于男旦,对于梅派艺术,无疑都是巨大的损失。
从十数天前突然发病入院,到令人煎熬的昏迷不醒,直至离世后第一时间传出消息,大大小小的网站、媒体、微博、微信争相转载报道,哀思悼念之情不绝……梅葆玖的离开,引起了社会广泛的关注与悼念。这,或许是他自己意料不到的。他只知道,自己是梅兰芳的儿子,是梅派的传人,却没有想到,几代观众对于京剧,对于梅派的热爱与痴迷,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如果梅兰芳是美的化身,那么梅葆玖无疑就是梅兰芳在世间唯一的遗存与承接。加上他的好脾气,好性格,加上梅家自清末以来四代人一脉相承的古道热心,君子之风……梅葆玖是当得起这样的福报与荣誉的。人们喜爱他,赞美他,怀念他,是源于一份对美的永恒热爱与追求,这种感情,岁月荏苒,历久弥坚。
唯一继承者
梅葆玖是一个传奇。年过80,居然照样能上台唱戏,扮相不倒,身段不倒,嗓音不倒,甜美温润一如当年。从古到今,几乎很难再找出一位如此高龄仍能上台演出的男旦。每每问起个中原因,梅葆玖总是腼腆地笑笑,缓缓一句:“多吃苹果,多睡觉,少生气。”其实,这天生的好嗓,加之幼年打下的基本功,才使他年届耄耋依然能在舞台上游刃有余,令多少人羡煞。
1934年,梅葆玖出生于上海,是梅兰芳与福芝芳夫妇所生的第九个孩子。在他之前,梅兰芳有过许多子女,他们其中有的夭折了,有的则并没有继承家学,因此,在梅家,继承京剧艺术的,只有梅葆玖与姐姐梅葆玥两人。而梅兰芳先生所独创的京剧“梅派”旦角艺术,梅葆玖更是梅家人里唯一的继承者。当年,为了培养梅葆玖,梅兰芳为他请的启蒙教师是王瑶卿之侄王幼卿,武功教师是陶玉芝,昆曲教师则是朱传茗,后又师从朱琴心学习花旦,都可算得文武昆乱不挡的一时之选。梅葆玖10岁开始学艺,13岁正式登台演出《玉堂春》《四郎探母》等剧,成年后又多次与父亲同台演出,甚至拍摄了电影《断桥》,在艺术上深得其父的教诲和指导。多年来,他致力于梅派艺术的传承和发展,就梅派艺术的弘扬来讲,梅葆玖的影响力不言而喻,甚至对当今的京剧界来说也是举足轻重。
梅兰芳逝世后,特别是在经历了“文革”浩劫后,“梅派”艺术一度一蹶不振,甚至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十旦九张(张君秋派)”依旧是京剧界不争的事实。就在这样的危急存亡之时,梅葆玖扛起了振兴梅派艺术的大旗,恢复演出经典剧目,整理父亲的唱片、传记,积极开办梅派艺术学习班,多次组织大规模南北梅派名家汇演……十几年过去了,梅派艺术在梅葆玖的努力主导下,人才济济,欣欣向荣,逐渐恢复了原来的兴旺局面。与他的父亲一样,只要是喜爱京剧艺术,喜爱梅派艺术的可造之材,梅葆玖绝对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总是毫无保留地倾囊相授,无论男女,不分贵贱,有教无类,一视同仁。直至今日,从魏海敏、李胜素到胡文阁、尚伟、姜亦珊、张馨月等等,一代代的梅派弟子得到了他的关心与帮助,他们各自在舞台上发光发热,光华万丈,成就了自身艺术的同时,也将博大精深的“梅派”艺术发扬光大。这一切,都离不开梅葆玖的口传心授,倾心付出。
其实,如果不是父母希望他继承梅派艺术,或许梅葆玖的人生会是另外的样子。从小喜欢研究机械的他,曾经长期钻研录音技术,还为父亲留下了很多珍贵的演出实况资料。在“文化大革命”不堪回首的岁月里,梅葆玖负责剧团音响,一管就是好几年,其调音水平之高令人称赞。玩音响是梅葆玖一辈子的爱好,在他北京干面胡同的家里,至今还有一间专用音响房,设备豪华先进,绝对国际一流水准。从小生活在上海的梅葆玖,虽然有着“京派”的血脉,身上却又不折不扣地流淌着“海派”的血液与基因。新潮、洋派、前卫而不保守,对京剧既有着继承发展的眼光,又不乏时代的浸润,在这一点上,他与父亲梅兰芳如出一辙。
直到晚年,出门开一部进口豪华VOLVO依旧是梅葆玖的生活习惯。这还不算,香港朋友的私家飞机,他一开就是半小时,还嫌不过瘾,表示很想试一试波音747。“这还不算什么,‘文革结束后我帮大兴农场去运大白菜,光着膀子开大卡车,一位老大妈看见了,特意跑来对我说:‘哟,这不是梅葆玖吗?昨儿在电视里还是个小媳妇,今儿个怎么就成了个大老爷们儿了?!您看,多有趣,哈哈……”说起自己的爱好,梅葆玖如数家珍。除了开好车、吃牛排、听音乐,梅葆玖还喜欢养狗,他的爱犬“COCO”是纯种欧洲贵族,吃的蛋糕必须是上海“红宝石”的,别的一概不碰。小动物、小玩意儿、小孩儿……总是能让这位童心未泯、赤子情怀的艺术大家欢喜不已。
而一旦与他聊起京剧,说起父亲梅兰芳所创造的梅派艺术,梅葆玖则始终心怀敬畏。他曾对记者说过:“按照我的性格,并不在乎唱戏不唱戏。如果我不上台,可能现在和我的两个哥哥一样,已经是一名出色的教授或者工程师了。可我并没有走上这条路。父亲去世之后,梅剧团的担子自然而然落在我身上。这是使命,也是责任,每年两百多场大戏,靠我挑班演出,一直从二十几岁唱到今天。”
在77岁那年,梅葆玖在台北与《新民周刊》记者有过一次精彩、深入而坦诚的对话。聊京剧,说梅派,谈家庭,评自己……梅葆玖过得潇洒,活得明白。在他的口中,始终拒绝所谓的“京剧大师”桂冠,“大师那是我爸爸,别这样说我,饶了我吧,让我活得轻松点。”一番话看似戏谑,实则再明白通透不过了。的确,作为大师嫡传,作为当代梅派艺术的掌门人,梅葆玖一生最大的功绩,恰在于原原本本地继承了梅兰芳大师的艺术,并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最大程度地普及、推广、传承,穷其一生,矢志不渝,因而桃李满门,影响深远。
“移步不换形”
不同于自己的父亲,梅葆玖并不是一位开拓型的艺术家,他的一生恢复、改编、整理了不少梅兰芳一生的经典之作,却很少看到他用家传“梅派”排演过哪出新戏。充其量,也就是在继承的基础上,完成了两部作品——《大唐贵妃》与《梅华香韵》。尽管这两部作品褒贬参半,总有着不同的评价声音,可不争的事实是,这两部作品在社会上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终其一生,梅葆玖始终以维护梅派的正宗、正腔、正韵为己任。恰如他自己当年担当起梅剧团时所说的那样,“父亲在台上是怎样的,我一定还是要维持他这样子去演,一点都不敢乱动。”可同时他又是一个不断革新的艺术家,从交响乐伴奏版《贵妃醉酒》,到轰动一时的《大唐贵妃》,也包括在晚年顶着各方压力,全力支持陈凯歌拍电影《梅兰芳》等等……可见他也是并不反对创新的。如何看待继承传统和改革发展的关系?梅葆玖总是笑吟吟地用父亲的话回答大家—— “移步不换形”。
“我父亲本人就是一个喜欢改革、创新的艺术家。他并没有一味强调味儿要是那个老味,韵还是那老韵……那个时候跟现在,观众欣赏的眼光变了,咱不能说老先生不好,但是跟着时代的变化,咱们也一定得跟着时代走。我父亲身上的很多戏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所以即使他改了之后,也还都是有根有源的,那样观众才爱看。我也是这样的想法,你看《大唐贵妃》这戏,原来《太真外传》里的主腔主调我们都没敢动!包括《贵妃醉酒》,一个谱位都没动,加上交响乐为的是丰富一些,在戏剧气氛上增加一点韵味。但是我不能说加上以后它就不是京剧了,因为还得靠胡琴、二胡、鼓,还得靠这几大件。那个指挥,也是听这个胡琴,他看那弓一下去的时候,他才开始指挥,而不是说胡琴、二胡听他的,那就错了。包括我录的那张爱乐乐团伴奏的CD《太真外传》,好多人都说爱听。但是当初在找我录的时候,我就要求别离开梅派的韵味。如果是梅派加disco,那就麻烦了!一定要还是原汁原味的,但是可以比原来更丰富一些,加上了和弦、配器,使得声腔更优美,更有气氛。”在梅葆玖看来,所谓的“移步不换形”,就是守住京剧艺术、梅派艺术韵律美的根本,却不妨在艺术形式、伴奏、戏剧节奏等方面,做更符合当代观众审美的改进与尝试。无论其结果如何,《大唐贵妃》是轰动而成功的,特别是一曲《梨花颂》,竟成了争相吟唱的名曲。
再比如《梅华香韵》,是一台符合当代观众审美的拼盘式晚会,撷取了梅兰芳最经典的八出折子戏(所谓的“梅八出”),包括《黛玉葬花》《霸王别姬》《宇宙锋》等,择其全剧最精华的片段,在一个晚上集中演出。而梅葆玖本人则演出其中最著名的一折《贵妃醉酒》。由于年岁已高,原先的卧鱼、闻花等高难度身段,梅葆玖做了“减法”,甚至让学生代演这一身段。也有观众提出异议,认为这一做法并不合适。对此,梅葆玖的思路很清晰,他明确表示:“这些年我上了岁数,许多晚会演出只能演五六分钟时间,长了怕我顶不住。其实我一直和学生们交心,《贵妃醉酒》也好,别的梅派戏也罢,一定要会演全本的,千万别学我只来这么一段。如果大家都是如此,我们的艺术,我们的京剧岂不要萎缩?就来五分钟,这是明星干的事,不是艺术家干的。称我为‘醉酒专业户,其实我也有我的苦处,一是客观上别人邀请的往往是这出,而且最多给8分钟。二是自己年轻时演出过的全本,以现在的体力已经无法完成,不得已才这样。这是我的心里话。我总觉得,娱乐是娱乐,艺术是艺术。电视培养的是明星,不是艺术家,艺术家要甘于寂寞,要有扎实的基本功,不能混水摸鱼,也不能昙花一现,靠个什么‘奖混日子是绝对不行的。”
由此可见,对于片段化、娱乐化的京剧表演,梅葆玖本人并不持肯定与支持态度。这是一位有良知的艺术家最真实、真切、深刻的想法,值得令人深思。
流派流派,不流无派
坚持传统,继承经典,却绝不拘泥、保守,这就是梅葆玖。他曾这样告诉《新民周刊》记者:“我觉得其实做演员来说,如何把戏唱好,把人物演好,实际上还是属于一个文化问题。因为我父亲虽然小时候是在科班里学习,但是他大了以后跟画家张大千、徐悲鸿、齐白石、吴湖帆等等,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写字、画画、诗词歌赋等等,他都进修。所以他演出来的很多题材都是中国文化史上有记载的,或者是文学史上的经典传奇等等,无论是他的昆曲还是京剧,他都能从文学角度出发,在舞台上再把它升华提高。所以应该说我父亲的戏是文化层次比较高的。关键一点,就是演员本身要念点古文,念点诗词歌赋。谁也没见过杨贵妃,谁也没见过穆桂英,不管是历史也好或者是传说也好,演员总要从文化层面上去理解,这样的话才能演好戏。京剧必须有一个大文化的包含,这样你演出人物来就有血有肉了。所以大家说梅派能代表中国戏曲,它难也就难在这儿了!因此我也常常对学生说这个道理,让他们对此都要有清楚的认知。成功不成功,就看观众来不来看你的戏,这是最标准的。”
在梅葆玖看来,唱京剧不能离开流派这个根,离开根,一听什么都不像了,下次观众就不来了。“演京剧,要做到有本之木,有源之水。京剧都是这么传下来的。所以我说只要是我父亲有的这些老唱片、老剧本、老相片,我都愿意提供给学生们,让他们知道,梅派是怎么传下来的。然后继续由他们身上再往下传,这样传承有序,就不会失传。咱们中国戏曲就是讲究所谓的‘戏以人传,得是靠人来传。演员靠卖票为生,你就得靠你身上的艺术把观众吸引过来。”
有位外国专家曾说:“京剧是有规则的自由动作。”所谓规则,就是演员的程式,一旦融化了以后,随便怎么做,只要是戏里头的意思,符合人物的情绪,怎么做都可以。所谓的流派也是如此,那些被封为创始人的艺术家们,其实没有一个人标榜过自己是什么派,都是别人封的。所谓流派,就是经过无数人的效仿,得到了大家的承认。流派流派,不流无派。流派其实是一种艺术风格,各自都有自己的艺术特色。
因此,梅兰芳“梅派”艺术的美,可算作是一种“规范式的美”,一种“范本美”,而不是一种艺术所具有的特征美。通俗地说,梅派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特点”,讲究的是规范,而不是突出某一方面,真正做到了“大象无形”,“真水无香”,是“中和之美”。所以说,所谓的“没有”,实际上是更难了,因为它都在内心了,它都化了,演员没功力是不行的。纵观梅兰芳的艺术人生,也是从简到繁,从繁又到简。
这个道理印证到梅葆玖身上,也是一样。在梅葆玖的晚年,清唱多,彩唱少。但有一次演出,令人观之赞叹不已,足以毕生难忘——那是2010年上海世博会期间,在兰心大戏院,中日两国最顶级的男旦艺术家举行汇演,能乐、歌舞伎与京剧,三种艺术的代表人物共同演绎“杨贵妃”这一精彩的艺术形象。就在这次“无硝烟的PK赛”中,梅葆玖演出了最经典的《贵妃醉酒》。
记得他是第二个出场的,大幕一拉开,当年梅兰芳使用的天幕铺天盖地占据着舞台,一树梅花,开得绚烂、热烈、富贵,勾金嵌玉,金碧辉煌,华丽到无以复加,场下的观众一下子就被震慑住了,雷鸣般的掌声响起,久久不歇。主角尚未登场,早已声先夺人,大家知道,这不仅是给梅葆玖的掌声,更是献给天国的梅大师,献给伟大的京剧艺术的。
“摆驾……”,穿着父亲生前的戏服,梅葆玖缓缓登台,眉眼间像极了梅兰芳,如此雍容富贵,仪态万千,“海岛冰轮初转腾……”,台上的贵妃手拿金扇,载歌载舞,台下早已不知今夕何夕,热泪盈眶了起来。“去也,去也,回宫去也……”随着醉态的贵妃娇柔万般地走下场,兰心舞台沉醉了,沸腾了。那一夜,是属于梅葆玖一个人的,以至于能乐、歌舞伎艺术家演了一些什么,都无法进入观众的内心世界。而那位被誉为“日本梅兰芳”的歌舞伎大师,也不得不为之折服沉醉——印象中,在那次汇演之后,他就很少再来中国,来梅兰芳的故乡演出了。
这就是梅葆玖的魅力,也是男旦的魅力,更是京剧艺术的魅力。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的评价,甚至被诟病“不爱唱戏,不务正业”,但此时此刻,梅葆玖是对得起梅兰芳,对得起京剧艺术的,因为除了他,已经再无第二人,可以这样艳冠群芳,技压群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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