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张斌璐
毕竟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无数春运加入者和未加入者更有无数个春运的视角,其中的寒温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
火车站观察
“穿过国境长长的甬道,就到了雪国。”川端康成小说《雪国》著名的开头实际上是中国北方的常态。每年春节,总有多少人从南往北,或者从北往南,或者朝着各种方向进行遥远的迁徙。这个庞大的人群,一路上将穿过无数长长短短的隧道,到达各种各样的终点。这场旅程的终点,大多是他们各自生命的起点。中国古代称为“还乡”,现在通称“春运”。
春运和时间相关,和空间相关,和具体生活相关,和语言相关。数以亿计的人在同一个时刻产生的剧烈动荡,所形成的黑洞也足以吞噬其中每一个具体的灵魂或欲望。于是,火车站里浩大的人流便成为了代表该黑洞的主要景观。很多媒体都在这个时候热烈采集人们浩浩荡荡聚集在车站的照片,阿城在《棋王》里描述过知青插队的车站也与此类似: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在所有的车站里,混乱无疑是最显著的特征。与其说这种混乱是秩序失衡所造成的结果,倒不如将其看成一种蓄意的追求。车站本来就应该是混乱的,只有一个混乱的车站才让人亲近。尽管有大红布标语或者高音喇叭试图证明秩序的存在,但实际上更加彰显出现场的混乱不堪。这让人联想起现代车站的滚动式电子标语,以及候车大厅里的女声播音,而混乱似乎也并无多少改观。有人找到了民国作家李同愈的小说《平浦车站》,描述民国时期返乡列车:
每一节三等车中都挤得满满的了。从来没见过这样挤法,连针插不进一枝了。第一批挤上去的是精壮的年轻汉子,他们的身体像一堆货物,塞在车厢的走道间,彼此直着脖子站着。第二批挤上去的就只好站在靠门口的地方,把车门都撑住了,没有法子关闭。其余的呢,就只好挤在车厢外的站台了。
从来就这样,未曾改变。人流的混乱诉诸作家的感官,情感在其中反而显得微不足道。就像肖开愚的诗《北站》中所写“我感到我是一群人”——在整个迁徙中,每个人都仿佛是一群人,甚至是一堆货物,而春运则是关于这堆货物的大型运输。在整个春节时刻,全国的物流几乎趋于停滞,都在为这一场巨大的物流产业让步。
物流的邮寄方通常是大都市,而收件人多数是二三线的小城市或者农村。区别在于,经过一次短暂的接收以后,很快又会迎来猛烈的退货潮。这些来自现代性的龃龉不安就像火车车厢里的动荡不稳,原则上“故乡”一词应当和传统农耕社会中的稳定结构相关,然而在现代城市的背景下,这种故乡的稳定感恰恰被高度剧烈的不安所取代。“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这句古诗也获得了现代的含义,在漫长的火车旅途中,人的感情被湮没,对于陌生人和物也有了更多的防备。遥远的返乡路上,他们会看到什么呢?
徐志摩的诗《沪杭道中》充满忧郁地写道:
匆匆匆!催催催!
一卷烟,一片山,几点云影,
一道水,一条桥,一支橹声,
一林松,一丛竹,红叶纷纷:
艳色的田野,艳色的秋景,
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
催催催!是车轮还是光阴?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尽管诗句一如既往地充满了徐式的矫揉造作,但“梦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隐”仍旧显示了他在空间的运移中体会到的时间感受。对于春节回家的人来说,这种感受应该尤为明显。
鲁迅式还乡
鲁迅到了年末,回到故乡,看到了这番情景: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鲁迅返乡是坐船的,倒是没有如货物般被塞到列车车厢里,但他充满了“没有一些活气”的悲凉之感,他继续写道,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鲁迅的表达显然比徐志摩要直接而且更为坦率。在徐的诗里,列车外的田园风光是一幅由分明到消隐的梦境,而鲁迅则试图强调,“故乡”本来就是一个由自己内心所构建的幻觉,返乡的过程又加强了这一幻觉。
在春节返乡的旅客中,心绪当然是各人各异的,但当现代春运形成巨大规模之后,各种心绪仿佛又集中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空洞而又模糊的符号。依据这个符号,社会学家作出了大量有关城乡差异和现代城市化发展的的专业分析,但是当诗人海子从都市回到农村故乡的时候,他却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盲目的语言中有血和命运
而俘虏回乡
自由的血也有死亡的血
智慧的血也有罪恶的血
在诗人眼里,回乡的是俘虏。既是都市俘虏了农民,又是农民俘虏了都市,而最终完全还原成语言的俘虏。对俘虏而言,返乡意味着重获自由,然而在这一自由中释放出的是生命力枯竭的死亡信息。最终,海子这个语言的终极俘虏卧倒在铁轨上,用鲜血来为他的命运献祭。他以全然的生命,来为“回乡”这一事件写下了了浓重的注脚。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返乡都如此悲壮,作家陈丹燕写过一篇《回家过年》,就把春节的返乡写出了略带调谑的脂粉气味。男作家重沉思,而女作家则更着重观察,她看到的是返乡途中的人物情状:
我在街上走,突然被人撞了一下。一看是个黑红脸膛的乡下人。他并没有意识到他撞了我,他只是一往无前地往前走,肩上背着一个真正的扁担,扁担上顺着一领真正的草席。挑着的,一头是红花面子的棉被,真正大红的花,大绿的叶,热闹而肮脏地在扁担挑子的一头晃。一头是个七鼓八翘的蛇皮袋……保安先生旁边,七个包、八个蛇皮袋的,集中了一群乡下人。
乡下人在那楼下集合了,往火车站去。原来是要过年了呢,他们拿了从这里挣回去的钱,回家过年去,回家做人去。
这是讲从上海回农村的人,后面还有一段,描写从海外回上海的人实际上也和这群“乡下人”差不多,不赘引了。陈丹燕拉家常式的絮絮叨叨,其实提供了一个外在的角度来观察春节返乡的人。在她笔下所提到的,也正是鲁迅、海子这些路途中的旅客。如果说此前的那些男作家不断揭示幻觉的话,陈丹燕更愿意建立幻觉。在都市居民的眼里,“回家做人”是对“回家过年”的真正解释,是必须要增添的旁注。因此,春运被描述为一场馈赠,对于出门远行的人所付出苦难的回馈。假如没有这场过年的返乡运动,那么外乡人的都市之行将成为一场毫无疑问的苦役。
当然,这只是作者的想象而已。不过,文学本身提供的就是想象,语言本身也是一场想象。鲁迅提供鲁迅的想象,海子提供海子的想象,陈丹燕也提供陈丹燕的想象。任何想象都无法代替他人来想象,这就像本文开篇提及阿城《棋王》里那个车站一样,尽管车站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但谁都在说着属于自己的话。我们如今所面对的春运、故乡、返乡等事件,在徐志摩那里呈现为梦境的象征,在鲁迅那里呈现为精神的匮乏,在海子那里还原成为了语言和命运的交争,在陈丹燕笔下则是回家做人的荣耀。然而,毕竟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无数春运加入者和未加入者更有无数个春运的视角,其中的寒温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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