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毛尖
春节收到许鞍华导演的短信,“迫不得已剪掉了上海作家的一场戏”,她很抱歉,我听了却是松一口气。
差不多一年前吧,导演电邮我,说她正在拍的《黄金时代》里有一场上海作家戏,她想邀请一帮作家自己演自己,问我有没有兴趣?收到自己最喜爱的导演的来信,我立马神七上天,HighHigh地回了YesYesYes。客串一个不用说一句台词的群众演员,体验一下大导演说CUT时的气势,顺便瞄几眼主演萧红的汤唯,简直!
然后就真的要去拍电影了,然后我才活生生感受到拍电影是一桩多么具体多么繁琐的工作。
我的角色设定非常简易,比“匪兵甲”这样的群众演员还要轻松,匪兵还要在银幕上从左边跑到右边,或者中箭仆倒在地,我们就只要坐在咖啡馆里,装着聊天的样子被摄影机扫两个全景。但是为了这一两秒的全景,剧组事先了解了我的长相,确定我的发型,接着是量体裁衣,搞得我第一次对自己的三围数据有了认识。衣服鞋子都试过,然后是我的眼镜问题,最后导演拍板眼镜可以不戴。因此,当我终于被化妆师和服装师收拾齐整,人模人样地进入剧组时,我内心升腾出的隆重感,几乎是要演鲁迅的心态了。
坦白说,当时我的隆重感,多少觉得导演过于认真,毕竟我们群众演员嘛!群众演员不就是临时工,套上太监的衣服演太监,穿上保姆的衣服装保姆,横店街头的群众演员多了去,一个个还自备行头,从世纪初的片场下来,脸色衣服鞋子都不用换,直接进入世纪末的场景。一个群众演员的举止和打扮,谁在乎呢?再说了,这些年的影视剧中,一个群众演员演了匪军演共军,中枪倒地以后又活蹦乱跳地在人流中奔跑的例子,多了去。一句话,谁会注意花在群众演员身上的力气啊!
不过,寒假备课复习小津安二郎,特别地注意了一下小津电影中的客串和群众演员,发现即便是只有一个背影的群众演员也没有一点点松懈感,倒是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许鞍华常常会让我莫名其妙地想到题材风格皆不同的小津。在电影实践论意义上,他们既不风格用事也不感情用事,他们都是朴素的电影原教旨主义者:庄重做电影。这就像山田洋次的电影《电影天地》中,在舞台上跑了一辈子龙套的父亲渥美清(他主演的寅次郎中国观众没有不知道的),狠狠批评随随便便当上了演员的漂亮女儿:电影厂完全瞎胡闹,给一个外行换上衣服就准她去演戏,那是拍照片,胡闹!
但天地良心真正的庄重也是折磨人。电影里,我和马家辉还有两个新闻记者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虽然马家辉错过了当年成为梁朝伟的机会,面对摄影机他的镜头感依然可以媲美梦露,可惜的是被他聊天的是我们这种第一次当群众演员的菜鸟,一来激动,二来那天尽管阳光俊朗但温度很低,我穿一件薄薄的旗袍,感觉自己的嘴唇不断地要开出花来。所以,后来很多朋友问起我第一次触电的感受,我都实事求是:打死我也不想当演员,既没耐冷受热的体力,也缺反复重拍的激情。因此,在我们群众演员的戏被重复四五次之后结束,我脱下漂亮的旗袍,很庆幸可以理智诀别“电影梦”,因为即便是作为一个群众演员,我也能意识到自己没有一丁点当演员的天赋。
那天的戏是在上海作协的阳台上拍的,最后汤唯等主创和我们群众演员合了个影。女神的气场毕竟不一样,她穿着棉袍出来,把黄金时代的落日余辉带入现场,让我们恍惚觉得,自己跟萧红是有关的。
因为跟萧红有关,因此特别害怕自己菜鸟似的形象损害了电影,虽然也就是群众布景。这样,当导演告诉我,这场戏因为片长被剪,我是真的放心。这有点像周作人写的,听说少年时候喜欢的姑娘已经不在人间,心里的石头落地了。这是多么美好,我曾经和《黄金时代》有过关系,但我不会败坏《黄金时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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