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2016年开始,魏思孝尝试了一种新的写作形式,即为自己身边的农村妇女和农村男性“做传”。一系列或长或短的故事,显示出他的思考力度。他给自己定下三个原则:立场中立,不掺杂个人的感情偏向;白描生平或截取一点;控制在六千字以内,尽量简短。
在此节选“农村妇女”系列中的两篇,文红梅和丁兰军,乡村世界里随处可见的面孔,却有很强的代表性。
文红梅(1947—2018)
文红梅的父亲当过文书,在农村里是个文化人。她没遗传到父亲的任何东西,外貌和内在,都像极了母亲。文红梅话多,从小喜欢和人聊天,到了饭点也不回家吃饭。回家也没饭吃,红梅她妈做饭没有时间,午饭三四点钟能吃进嘴巴里算是早的。经常玩伴都回家了,文红梅还在街上晃荡。红梅排行老二,上头有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一个弟弟。红梅的哥哥比她大两岁,叫文红军。红军刚出生没几个月,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见人就躲。这天中午,红梅找不到说话的,往家走,在胡同口碰到从外面回来的红军。天刚放亮,红军就出门捡拾东西。他背着麻袋,手里攥着一根光滑的木棍。红梅拦着红军,让他把木棍交出来。红军不肯,红梅上去抢。红军把红梅推倒在地,跑回家了。红梅疼哭了,边哭边破口大骂,你这个傻子死在外面算了,还回来干什么。乡邻们出来看。父亲抬腿一脚,红梅这才收声。
四十年后,香港回归没多久,文红军走丢了。这时的文红梅已是五十岁的农村妇女,生育了三个儿子,最小的老三虽未成年也已从初中辍学,去建筑队當水泥工贴补家用。红梅的父母在前些年相继离世,大哥红军独自住着老宅,弟弟红兵住在村北边的砖瓦房里,每隔几天来给大哥送干粮。究竟文红军何时走丢的,已不可考。红梅的大儿子王前进和小儿子王奔跑参加了寻找的队伍,二儿子王进步没去,他因偷盗正在服刑,出狱还要再等两年。文红兵带着两个外甥四里八乡贴寻人启事,过了半个月仍杳无音讯,寻人这事就此作罢。文红军有到处跑的习惯,他走丢了并不奇怪,如果非说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文红梅没想到他会在四十年后失踪了。难道不应该时间更提前一点吗。
文红梅二十岁那年嫁给了镇上的王建设。王建设的父母死得早,和孤儿无疑。他还有个怕老婆的哥哥。婚后,嫂子把王建设赶了出去。有一两年的时间,王建设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村里看他可怜,帮他搭建了个窝棚。简陋程度,只能说比猪圈强一点。后来王建设被招进工厂,成了一名工人。这也是父母做媒,让文红梅嫁给王建设的主要原因。在父母的帮衬下,王建设和文红梅有了自己的新屋。品尝到了无依无靠的艰辛,在王建设的努力下,文红梅一连生养了三个儿子。确实有点人丁兴旺的样子了。王建设要上班,三个儿子照看不过来。文红梅照顾小的,把大的扔给父母。王前进和王进步都是在姥爷家长大的,话多这一点随文红梅,和谁都能聊起来。文红军长年累月捡拾的瓶瓶罐罐,都被他俩偷摸着卖掉了。文红军拿着棍子打他俩,也不管用。兄弟俩挨打后,就跳起来骂文红军,说他死不出好死来。
儿子没长大前,生活仅靠王建设的工资,日子虽然过得辛苦,但文红梅觉得有盼头。人是生产力,何况是三个儿子。儿子多了,带来的麻烦也不少。先说大儿子王前进,秉性像文红梅,话多到令人窒息的地步。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王前进的话多成了毛病。可也有人能接受,但王前进眼光高。相亲没有上百次,也有七八十次,都无功而返。同龄人有的都抱上孙子了,王前进还是光棍一条。这时,也没人给他说媒了,他的要求也低到是个妇女就可以。但也没人和他过。除了话多这一点,王前进还有酗酒的毛病。年轻的时候,不喝酒,只是话多,找不到媳妇,他也心急,只能借酒消愁,愁没消掉,还把自己身体喝坏掉了,腿脚疼得下不来地。
二儿子王进步年轻的时候不正干,因偷盗坐了四年牢。出狱后去东北干了半年,没赚到什么钱。之后一直在附近的工厂打工,随着两个女儿的出生,三十八的年龄,在一个工厂的门口摆摊卖炒菜,日子红火了起来。先是三轮车,后来买了废旧的大巴车,改装成小型的饭店。文红梅家里的大小事务,多指望儿子王进步。2015年四十出头的王进步检查出了肺癌,又过了一年死了。
三儿子王跑步,是文红梅的儿子中最先死掉的。王跑步的儿子还没出满月,老婆就和他过不下去了。离婚后,文红梅照看孙子。附近大大小小的工厂,都留下过王跑步工作的身影,长则几个月短则半天。他脾气暴躁,和同事打架与领导顶嘴。以至于到后来,王跑步这号人,没单位要他。王跑步不担心,他爹王建设有一个月两千不到的退休金,生活还是能过去的。王跑步爱好广泛,打牌赌博不说,夏天下河捞鱼,秋天去野地抓兔子,冬天在家养鸽子,虽谈不上精通,但都入了门。2014年,王跑步的儿子上小学二年级,父亲王建设患小脑萎缩神志不清已有两年。离除夕还有三天,王跑步脑溢血在区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跑完了三十七年充满争议的人生短途。文红梅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天喊地,质问老天爷,为什么该死的不死呢。这里的该死的,指文红梅自己,也指其配偶王建设。在余下的人生中,每想到儿子王跑步,她总是对着神志不清的王建设说出这句话。希望他能有点自知之明,尽快驾鹤西游,不要拖累自己。可另一方面,王建设死了,没有他的退休金,生活上又捉襟见肘,红梅内心很矛盾。
五十五岁后,文红梅的生活分为两个阶段。一是,照看两个孙女一个孙子。二是,照看丈夫王建设。第一个阶段,文红梅身体尚可,虽然累,但心情愉快。第二个阶段,文红梅暮色沧桑,血压高,腿脚不灵便,守着王建设每时每刻不在愤慨中度过。年龄大了,文红梅声调高亢,话多且密,不减当年。王建设被骂急了,用拐棍照着文红梅的面门打过去。隔三差五,文红梅脸上就青紫一片。文家四兄妹姐弟中,文红梅是最后辞世的。王建设小脑萎缩后,有些偏执,一到冬天,他守着火炉如同守着自己的命根一般,谁都不能上前一步。他一直往火炉里添加炭块,整个房间很暖和。也因此,文红梅的尸体在房间里停放了一个星期。王建设常年不洗澡,弥漫在房间里的尸臭味,还是区里扶贫办的工作人员来调查走访时闻出来的。
小儿子王跑步死后来年的春天,文红梅赶镇上的集市,买了点青菜后往回走,碰到年轻时的老相识。两个人站在街头聊天,谈及死去的儿子,文红梅老泪纵横。道别后,文红梅挎着菜筐,回家的路上,想到老相识说她命真苦这话,边走边哭。突然她转念一想,这个老相识不到三十岁丈夫就上吊自杀了,至今还在守寡,她有什么资格说我命苦呢。一抹泪,文红梅觉得自己这日子还能过。
魏思孝,1986年生于山东淄博,作品多表现底层青年的生活状态。著有长篇小说《不明物》,短篇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兄弟,我们就要发财了》等。第九届报喜鸟新锐艺术人物文学领域获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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