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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天为布的神奇画笔

时间:2024-04-23

至理

2015年6月的一个黎明,泉州小渔村惠屿岛海边,在国内技术专家和当地数百村民的帮助和见证下, 蔡国强把《天梯》作为献给百岁奶奶和家乡的礼物。

影响蔡国强一生的最重要的两个人,一是毛泽东,另一个就是他的奶奶。蔡国强和奶奶的关系特别好,不管他身处何地,半夜电话铃响的时候,总会心头一惊,担心奶奶出什么事。

生命中的贵人

蔡国强的奶奶30多岁就守寡,她带大蔡国强的父亲,同时也带大蔡国强的母亲。奶奶的父亲住的村庄叫东头村,他擅长造枪、修枪,关于枪的一切他都会,枪法也是百发百中。甚至土匪都要求他帮忙修枪,因此周围的人都怕他。如此,奶奶也就不必忌惮任何人的家庭背景,养成了傲气的性格。

蔡国强的“画作”。确切来说,是火药爆炸后,粉末随机留在纸面上的图案。

蔡国强的外公,住的村庄叫前头村,在东头村的旁边。因外公的哥哥得罪了人,便决定带着一家人逃往马来西亚。那时,蔡国强的妈妈刚出生36天。全家带着这么小的女婴渡海,恐怕婴儿会在逃亡途中死掉。因此蔡国强的外婆将自己刚生下的小女儿托给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就是蔡国强的奶奶。

蔡国强的奶奶住在靠海的渔村,信奉基督教,这种信仰在当年村民眼中是很前卫的。渔村里没有教堂,奶奶每次都到城里的教堂礼拜。

爷爷在抗战胜利之后回到厦门工作,因病死在了厦门。奶奶按照闽南的习俗,在渔村边的沙滩上,对着大海呼喊丈夫的亡灵,希望将丈夫的魂魄招回家乡。

蔡國强工作室从只有一位助理发展到今天备受国际肯定的十几个人的团队,代表了蔡国强在国际上地位的跃升,以及他在创作规模上的变化。

没想到招魂仪式过后,奶奶说话竟然开始结巴,怎么医治都没有用。村里的人对奶奶说:“你信基督,我们说的话你也不会信。但是这病其实是你嫂子害的。你招魂的时候坐在沙滩的一个坑上,我看到你走后你嫂子朝着这坑吐口水,又用脚踩了踩,并且念咒施法。所以你就得了结巴。”

奶奶与她的嫂子素来不和,但是奶奶自诩是进步的现代人,信的可是基督,哪里理会这种迷信的村民言语。于是继续找大夫医治,可就是没办法医好她的结巴。

后来实在拖了太久,奶奶终于半信半疑找了位巫师。巫师一见到奶奶便对她说:“你要完全听我的话,我才替你治病。你要是不听,我就不帮你医。说出你的病因,你就要离开这村庄才行。”

巫师让奶奶拿出爷爷的一套灰树皮色的旧衣服,没想到这旧衣服的内衬有一角被剪掉了。巫师带着奶奶去村边一座没有墓碑且杂草丛生的墓坑,手一伸就在坟墓里边摸出了一个插了针的小草人,旧衣服上被剪掉的那一块布罩着那小草人,布上写着爷爷的名字及生辰八字。

奶奶从此不信基督了。她觉得,西方的耶稣基督根本无法解救中国农村民众的苦难。这个神实在太遥远了,她开始按照中国民间习俗祭拜神明。也因为这个缘故,奶奶肩上的担子一头挑着蔡国强的母亲,一头挑着蔡国强的父亲,就这样遵守诺言离开了渔村,搬到城里去了。

但是奶奶在城里无以谋生,于是她每天起早摸黑回到渔村买海产,再到城里摆摊子卖渔货。直到蔡国强念完大学,奶奶都摆着摊子。蔡国强放假回家的时候,常常骑自行车去载她回家,奶奶很感动。她觉得蔡国强是知识分子,对他有很高的期望。奶奶常边看蔡国强的作品边说:“你长大会不得了,哪个老师都要好好报答。”

有一次蔡国强到南非约翰内斯堡的发电厂进行一场爆破艺术,这发电厂曾经是曼德拉最想炸掉的。曼德拉最有名的主张是不要攻击白人,但是要将白人的生产力基础破坏掉,也就是要透过“有限制的暴力”将南非建立成一个平等的彩虹国度。当时蔡国强就沿用这段历史渊源,要将南非最著名并且还在营运中的发电厂,以火药在玻璃上炸出好几道彩虹,呼应曼德拉的政治思想。

南非在地球的南边,属火,发电厂也属火,蔡国强的五行也属火,他用的火药也属火。基于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他在爆破前潜意识里很怕会出事,于是就请求双年展的策展人帮他找了一位南非最了不起的巫师。

蔡国强前去拜访这位巫师,他让蔡国强坐在一块虎皮上,巫师第一句话就说:“你有一个女人是你的贵人,这对你很重要。”蔡国强想起奶奶,笑了。

蔡国强对奶奶言听计从,十几年前奶奶突然要蔡国强挑选一种肉类不吃。奶奶觉得,人一定要有一样缺口,人生才会圆满。有一样东西不吃,就像是有了缺口,运气才会好。奶奶说蔡国强属鸡,最好不吃鸡肉。他以前很爱吃鸡肉的,但是奶奶说过后,从此一口鸡肉也不吃,像是一种顿悟。

巫师说蔡国强在世界上已经有一定的地位,这次创作不会有问题,重要的是好好与当地人合作,这件作品才会稳住。拜访结束后他和巫师走出房间到院子里,蔡国强看到策展人只给了巫师10美元的费用,觉得不好意思,心里怀疑策展人是不是因为巫师是黑人才给她这么少的钱。因此,尽管他都要出门了,还是又回去再掏些钱给这位巫师。但是巫师没有直接收下,而是把蔡国强给她的钱放到院子树洞里的一个碗下压着,说这些钱就给神吧。南非的神都是自然神。

让蔡国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回头去找巫师的这段时间,巫师家门外突然发生了激烈枪战。如果蔡国强一行人不是因为蔡国强决定要拿钱给巫师又折回去的,必定一出门就深陷枪林弹雨中。

冥冥之中不知道受到什么保佑,因为蔡国强的一个念头,避免了一行人死于非命。

火药与创作观

蔡国强三四十年前就开始摸索火药创作。开始做火药作品的时候,他把画布铺在家里的大廳或者院子里,火药撒上去,把它点燃。当时他觉得可以看看画布烧成什么样子,烧成怎样都行。

但是奶奶一看到火烧起来,就拿起大厅门口铺的那块擦脚布,往火焰上一盖,把火灭了,奶奶心疼的是蔡国强自己辛苦做出的画布。

奶奶对蔡国强说:“火还没有烧完时,你就可以观察它烧的状况,你自己要有能力决定什么时候把火灭掉啊!” 这是蔡国强从奶奶身上学到的关于火药爆破最重要的事情,也就是说,要懂得点火,更要学会灭火。

“谁都可以把火点燃。但是,如何灭火,什么候灭火,就是艺术家的工作了。”就像画画时画家要控制颜料在画布上的分寸,用火药,就要懂得控制火药。“灭,就是参与了控制。”

“我们福建乡下是很喜欢放鞭炮的。婚丧喜庆,都少不了要放,有时候隔壁人家生孩子,只要听到鞭炮声就知道。放得多的是生了男孩,火药味很浓。所以说,相对于其他地区的艺术家,我对火药的感受力或敏感度更深吧。”

火药的魅力在于它的不易控制性与偶然性,艺术家的工作则是要与这种不确定的特质较劲。

蔡国强说出于个性自己总把事情想得太周密严谨,画画也像他做人,太理性小心,所以特别想要找不可控制的材料来破坏自己。他说:“这种不可控制的材料,到了艺术家手上,还是不能让它失去控制,要拼命控制它。”

纽约有位知名的评论家批评蔡国强,说他的作品有种欠缺,是性与情欲的欠缺,仿佛蔡国强特意在作品中把性这东西藏起来了。即便是他最早期的火药作品《楚霸王》,也没见到可以联想到“霸王别姬”一类性感的主题气质。

当蔡国强听到他这样批评时,愣了一下,回答道:“你不觉得爆炸本身就是性与情欲吗?我觉得我的方法论里头有许多的性与很多的情欲,只是没有出现在作品的标题上而已。”

他说,火药本身的不可控制性、时间空间与气候的变化,每次展览计划中,在不同的命题、不同的条件之下,都要燃烧出不同的意义与表达。在长时间的规划之后,找到瞬间爆发的力量与美感。

“这不就是性吗?”蔡国强说:“看起来都是火药,但其实每一次都是不同的。就算你都和同一个人做爱,在不同的情境、不同的空间、不同的心情之下,都不同。尽管你设想周全下一次性爱的幻想,但是每一次的性,都出乎你预料。”

“做作品和做爱很像——做爱使人过瘾;做爱需要精神、体质、性技巧探索的知识等。最终,做爱的关键是现场表现,艺术家与作品表现的关键也是现场表现。”

在作品《一夜情》中,蔡国强第一次动了真格,尝试直接用焰火在塞纳河上表现他所理解的爱情与性爱。银色和蓝色象征男性,红色象征女性。从调情、前戏一直到撞击、高潮,蔡国强设计的焰火都是写实的,焰火的强度和速率也有科学依据——射精时喷射的间歇为0.8秒,喷射次数不会超过13次。只有高潮时,象征精子的白色焰火才会大量喷涌,并按照0.8秒一次的密集节奏喷射,12秒内全部完成。焰火结尾部分出现了落叶元素,这是从女性的视角,用火药表现做爱后情意的延续。

不过,他心中的这种浪漫,怎样都是男孩子式的,不是那种精于世故含蓄暧昧看世事远矣的浪漫。精明世故,但是又天真冲动,蔡国强体内有一个长不大的小男孩。

有一次蔡国强受邀参加莫斯科双年展,与合作多年的技术总监辰巳昌利聊天,辰巳昌利问蔡国强这次要做什么?

蔡国强喜滋滋地告诉辰巳昌利:“我要把四幅巨大画像都再做出来,放在莫斯科广场,然后我要炸他们。莫斯科广场以前曾经都设有这四幅画像,后来移走了。我要让这些有胡子的大头像在这个空间像幽灵般瞬间重现。”

辰巳昌利大笑出声:“你怎么这么幼稚啊!”他一边笑蔡国强,一边感动于蔡国强的长不大。有时候那个“小男孩”突然就跑出来,想要乱枪打鸟。有的艺术家做作品越来越成熟,蔡国强却总是要求自己在思考上回到一个新生的状态。而辰巳昌利之所以会跟蔡国强合作这样久,正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同样的个性,同样的“幼稚”,都不喜欢做重复的事情,就像小男孩一样,看到一个东西就想把它弄起来,又把它破坏掉。

“随看年纪的增长,越来越了解政治、社会、人生、艺术等事物的复杂,但是这种了解并不会使我的创作复杂化,反而会让创作更简单,这是我要的。”

蔡国强说:“法国人最善于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法国的电影就是最好的例子,简单的剧情可以演得很久很复杂,而美国人善于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这不是孰好孰坏的问题,是一种哲学观或是美学态度。我是偏向后者的。”

刹那的绚丽与永恒

向世界展示了无数震惊的作品,却没有为奶奶表演过一次,蔡国强决定,“放一次最厉害的焰火给阿嬷看”。

蔡国强一直在试图跟宇宙对话,他在作品里仰望天空,做着那个摘星摸云的少年梦想。2015年6月15日,天色变得蒙蒙亮时,500米高、25吨重的“天梯”,被一个6200立方米的白色氦气球牵入高空,伴随着绚烂的烟火,冲向云霄。这个少年梦想终于在蔡国强的故乡得以实现,作品《天梯》也是作为送给自己奶奶的百岁献礼,这个享誉国际的艺术家在家乡泉州,让奶奶看见了自己的作品。年过半百的蔡国强在奶奶面前就像是一个渴望得到嘉奖的孩子,笑着说道:“阿嬷,你的孙子很棒哦。”

这条用火药炸出来500米高的烟火“天梯”,连接了地表与天空,连接了地球与宇宙,连接了东西方的哲学艺术。这个“最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做出了让世界都为之震撼的艺术作品,这场只有150秒的一次性艺术刷爆了当天的Facebook和YouTube两大社交网站。

蔡国强的作品充斥着矛盾、理想主义、反战情节,焰火作品华丽外表的背后,往往是艺术家对自身困境的反思,随着焰火的消逝,观赏性后的深刻思考才是他想要追求与表达的。

“天梯”是蔡国强的情感纽带。他将这条从地面升腾至天际的长梯视为他的精神与宇宙对话的通道,搭建一座天梯的梦想在他的脑海里盘旋了20余年。在他的想象中,那会是一条500米长的绳梯,由热气球将它拉起升入天空。点火后,一座璀璨的天梯就会在夜幕中出现,人们似乎可以踏着这座天梯,攀升至永恒和无限。

蔡国强把想象付诸现实的努力,曾三度面临尴尬:1994年,在英国巴斯,因为天气原因失败;2001年,在中国上海,因为9.11事件被迫取消;2012年,在美国洛杉矶,又因为野火风险被撤销许可证。蔡国强的希望一次又一次地落空,但却从未放弃。

做了21年的梦,最终回归了其少年时代的梦想起源之地。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福建泉州,找到印象中的渔村和港湾——一个在他内心充满“神奇感”的地方,雇佣家乡的农民,使用家乡的火药,为奶奶建造一座天梯。他拒绝了媒体的关注,只邀请亲人在现场观看。面对在欲望驱动下的人类商业世界,蔡国强却只为仰望,对话内心的自己。

此情此景,令人想起蔡国强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小时候,看到人类登月的报道常常想入非非,这辈子,我是没有办法登月了,但是我的艺术是连接我和外太空的时空隧道。”

看完“天梯”一个月后,蔡国强的奶奶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然而,奶奶对蔡国强的影响从未结束。                                                 (责编:马南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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