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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于敏

时间:2024-04-23

“两弹一星”功勋于敏之子于辛作主旨演讲。

我的父亲于敏1926年8月出生于天津宁河区芦台镇,因为小时候生活在敌占区,国弱民穷,军阀混战,日本侵略,所以他从小就很崇敬民族英雄。看到日本兵在我们的国土上横冲直撞,屈辱的历史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他立志要科学救国。此后,不论面对顺境还是逆境,他始终未改,矢志不渝。

上世纪50年代,日本理论物理学家朝永振一郎先生来我国学术访问时,听了我父亲的学术工作报告并进行交流后说,于敏是中国的“国产土专家一号”。60年代,丹麦物理学家波尔先生来我国访问,在北京时,我父亲做他的学术翻译,并进行了深入交流,波尔称赞他是“出类拔萃的人”,并诚邀我父亲到他的丹麦实验室工作。父亲的挚友邓稼先先生说,“于敏是一个很有骨气的人,他坚持真理,从不说假话”。原核工业部部长蒋心雄说,“于敏同志是一个有强烈爱国心和民族自豪感的优秀知识分子,是我国自己培养的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

但是在我的眼中,父亲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因为我身边有很多跟我父亲一样的科学家叔叔阿姨,我从小就觉得父亲跟他们没有区别。我父亲非常孝敬父母,他工作以来,把大部分的收入都给了大家庭,给了老家,这一给就是30多年,每回寄钱都是我母亲去寄的。他们相濡以沫,父亲非常爱我的母亲,也离不开她。他中午经常不能按点下班,改革开放以后,有一段时间单位为加班的同志准备了工作餐,但他总是要回家去吃饭,觉得吃一碗我母亲做的普通面条是最舒服的。所以单位的同事总说:老于离不开老孙(我母亲姓孙)。在我父亲身体不好的时候,也是我母亲精心照顾他,同时照顾着姐姐和我。母亲也要工作,她为我们家庭、为父亲付出了很多,可以说,我父亲取得的成绩离不开我母亲的辛勤付出。

父亲很少给我们讲大道理,身教重于言传。他教育我们要有一颗爱国、爱家的心,在我人生关键节点的选择上,都有我父亲的指点。但是因为他的工作任务非常重、压力非常大,他没有更多时间教育我们,很少教我们文化知识。

父亲是一个睿智、勤奋的人。1234013是我父亲在北京大学的学号,这个学号在北大每次公布成绩时,总是名列第一。我父亲读的是北大理学院物理系,上学时选修了数学系张禾瑞先生的近世代数。张禾瑞先生以教学严谨著称,有一次考试,数学系最好的学生考了60分,平均分不到20分,而我父亲考了满分。我父亲很勤奋,放暑假的时候,因为家里比较穷,为了节省车票钱,不能回家,他就跑到景山的亭子里,借着凉风,把《热力学》这本书看了三遍,终于搞明白了。父亲说:“我不笨,也不是很聪明,但是我很勤奋。”

父亲是一个常怀感恩的人。他多次跟我讲困难时帮助过他的同志,比如木斋中学的刘行宜老师、耀华中学的陈克潜先生和他的父亲陈范友先生,还有北京大学的老师和同学们。父亲在北大临毕业的时候得了亚伤寒,错误的救治导致肠穿孔。是北大的老师、同学们发起募捐,他的同学赵凯华、孙亲仁给他输血,同学们轮流照顾他,帮他渡过了难关,所以他说:“北大不但教给了我知识和学习方法,而且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每当父亲跟我和我的孩子说起这些帮助过他的人时,感恩之情溢于言表,我和孩子在心中也牢牢记住了这些人、这些事。

父亲是一个心中装着国家的人,始终以国家利益为重,根据国家需要,两次转变研究方向。1949年,父亲本科毕业考取张宗燧先生的研究生,研究方向是量子场论,他是新中国第一代大学毕业生。1951年,他进入中国科学院近代物理研究所。1952年,国家要大力发展原子核工业,钱三强所长找到他,希望他转向原子核理论研究,他毫不犹豫地转过去了。原子核理论研究当时在国内是一片空白,我父亲因为在原子核理论研究方面取得的成绩,被评为“全国青年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1959年,他和北大杨立铭教授合作发表了我国第一部原子核理论专著——《原子核理论讲义》,这期间他还发表了20多篇重量级文章。钱三强所长曾说,“于敏填补了我国原子核理论的空白”,使我国原子核理论水平达到国际先进水平。

1961年1月,钱三强所长又找到我父亲,希望他从事氢弹理论的预研工作,这次转向对他影响很大。在原子核理论即将有更大突破的时候,他又毫不犹豫地转到了氢弹理论的预研工作上来。原子弹或多或少还有一点苏联的帮助,而氢弹研究对我们国家来说,完全是一片空白。他心想:搞氢弹是很难的事,涉及的学科很多,并且搞氢弹不符合他的兴趣。但是“爱国主义”压过了兴趣,所以他当时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好,我转!国家需要我一定全力以赴!”

1969年10月,我们全家的户口从北京的核武器理论部迁到了四川。但是由于四川不具備工作条件,没有计算机,没有文献,没有资料,研制任务又很重、很急,所以核武器理论部大部分人不久又回到北京,从此开始了长达20年的出差生活。那个时候买粮买油需要粮票、油票,甚至副食都需要凭户口本才能得到供给,还有子女的升学也需要户口,在北京出差的人面临很多现在难以想象的困难。

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父亲本可以离开所从事的国防事业,回到他非常喜欢的基础理论研究中。钱三强所长说于敏是科学院的人,并多次邀请我父亲回到科学院。这时相当一部分学术带头人和业务骨干由于各种原因,相继离开了核武器理论研究队伍,但此时我们国家的核武器只是解决了有没有的问题。在这种情况下,父亲义无反顾地留下来,带领队伍取得了一系列突破,使我们国家的核武器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

父亲是一个深入群众的人。深入基层、深入实际、深入群众就是他的工作作风,直到他去世。他喜欢听取大家的意见,同时大家也喜欢找我父亲谈他们的困难、问题、疑惑,我父亲总是将自己的知识、方法、诀窍乃至最重要的想法和盘托出,毫无保留地告诉大家。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可就比较惨了——父亲在家时间很少,本来我想听父亲讲故事,他满肚子都是中国的历史文化故事,但是父亲在家时家里经常来人,除了吃饭、睡觉,人不断,他们谈的都是保密工作,就把我给赶出去了。家里空间很小,我只好去外面玩。

父亲是一个对工作认真负责的人。20世纪80年代初,在我国一次大的热核试验前夕,前方戈壁滩上试验场已经准备就绪,科研人员、工人、干部、解放军指战员,包括邓稼先已经在前方了,马上要进行试验了。一天夜里,在后方的父亲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还在苦苦思考这次试验的每一个物理因素有没有考虑不周的地方。他突然想起有一個物理因素虽然在以前的试验中都不起作用,但现在情况变了,它是否会起作用没有考虑进去。这个时候怎么办?他明知牵一发动全身,因一个物理因素考虑不周提出暂停核试验,很有可能遭到首长的批评。但是,如果不向首长汇报、不请求暂停核试验,万一这个因素起了坏作用,导致试验失败或不理想,巨额资金和劳动就浪费了,还会对我国核武器研制进度、研制人员的士气,甚至是国家声誉带来不利影响。“事到万难需放胆,两害相权取其轻”,父亲第二天一早便组织人进行计算,同时在向国防科工委领导汇报时,先做了自我批评,主动承担责任,果断请求暂停核试验,等待计算结果。对他的这一举动,首长不但没有批评,反而表扬了父亲这种实事求是、严格的科学作风和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

在他组织人力重新验算参数时,各级领导不断来电催问计算进展情况,父亲在电话机旁一边看送来的纸带,分析最新计算结果,一边耐心回答各级领导的询问。经过两天一夜的运算,父亲认为这个物理因素对这次试验影响不大,立即向领导汇报,申请继续核试验。这次试验得以正常进行,圆满成功,后来这个物理参数在下一次核试验时,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父亲是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很多媒体朋友称他为“氢弹之父”,他从来不承认。他说:“核武器的研制是集科学、技术、工程于一体的大科学系统,需要多种学科、多方面的力量才能取得现在的成绩,大家必须精诚团结、密切合作。”他对物质要求非常低,多次教育我们不要追求奢侈,过普普通通的生活就好。

父亲的座右铭:一是林则徐的“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二是诸葛亮的“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对宁静有自己的解释:“所谓宁静,对于一个科学家,就是不为物欲所惑,不为权势所屈,不为利害所移,始终保持严格的科学精神。”面对党、国家和人民给他的各种荣誉,他说:“一个人的名字早晚是要没有的,能把微薄的力量融入到祖国的强盛之中,便足以自慰了。”

这就是我心中的父亲。

(作者为“两弹一星”功勋于敏之子,本文为作者在“弘扬光荣传统  赓续红色血脉——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谱系研究与传播”座谈会上的主旨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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