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3
赵宏瑞
2003年底,中国理论工作者提出了中国和平崛起的政策宣示。至今12年来,国内学界通过与西方学者政要反复沟通交流,发现了西方对中国和平崛起存在着三层学术上的猜忌:一是因缺少三权分立的相互制衡而缺失的国内稳定性,二是因中国崛起而引发的周边抵制性,三是由于新兴大国的崛起而引发的大国冲突性。
西方学者关于中国和平崛起的猜测是源于文化隔閡、地理隔阂、文明理解差异,其根本原因在于对中国文明的理解陷入了误区。西方学术渊源中有许多关于“文明”的定义与评价体系。例如英国尼尔·弗格森教授提出六要素的“制度革新”;美国伊恩·莫里斯教授创设“四大文明指数”、预测东方的社会发展分数“将在2103年赶上西方”。然而,无论中国文明能否“赶得上”西方,其“守成”的禀赋就在那里,其“和安”的传统与趋势从未偏移。
转圈的西方文明与
守成的中国文明
西方之所以自称“西方”,源于公元二世纪诞生于北非亚历山大城的“托勒密世界地图”。西方文明并非源于地球上的四大文明古国,而是源于此后的古希腊文明。如果说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之一的守成文明,那么,西方文明则是转圈拓展出来的历史拼接式文明。
一、转圈拓展的西方文明
西方文明首先是在地理上转圈:第一圈是“古希腊—爱琴海文明”(前800年—前146年),创设了所谓最初的民主政体;第二圈转到了“古罗马—地中海文明”(前509年—476年),开启了共和制政府、法治和商业;第三圈扩展到“欧洲大陆文明”(500—1945年),形成了环绕欧洲的商贸体系、政教合一的罗马帝国,并经由文艺复兴、新教改革、启蒙运动、工业革命,最终导致了欧洲均势争斗、两次世界大战、东西方两大阵营的冷战对峙;第四圈是“美国崛起、跨洲均势的西方文明”(1947年至今),经由冷战对峙、苏东解体、全球反恐、金融危机至今。
西方文明还是通过神学和哲学转圈传播的文明。从古希腊时期民主哲学,转移到古罗马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又发展到近现代英法德等欧陆哲学,通过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持不同语言的哲学家思考,围绕着希腊诸神、基督教、政教关系、启蒙觉醒、理性认知等主题,串联起了人神关系的哲学讨论。直到马科斯·韦伯联结起“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1904年),把“生意与家庭分离”,西方社会的政治和经济最终脱离了宗教,进入了现代社会。
二、和安守成的中国文明
中国成熟的国家建制,源于西周礼治(前1045年),深化于公元前八世纪春秋五霸到公元前三世纪战国七雄时期的“诸子百家”论战。选择“竞危”思维,还是“竞和”思维?中国文明最终选择了“和以致安”。中国早期文明通过残酷的战争付出了血的代价,但神奇之处在于:中国不是越打越散、越竞越危,反而是愈战愈和、归于统一。
中国的文明守成于“均平”思想。孔子在《论语·季氏篇》中总结道:“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这种“均平思想”即是把利益分配是否公平归结为国家治理的根本尺度,把“调均贫富”历史性地提升为维护,或颠覆社会安定的物质理由和民意底线。[1]
中国的文明守成于“三大和谐”。即:人际秩序和睦、人与内心和解、人与自然和谐。这“三大和谐关系”维系着社会氛围上的重礼平和,摒弃贪婪,戒除掠夺,维系“均平”;体现在此后2300多年不断丰富发展的“经、史、子、集”之中;传承了中国文明的“存在、安全、正义三位一体”,构成了中国特色、安内攘外、长治久安、一以贯之的和安文明。
中国文明传承于和安,守成于地缘,有着自身明确的历史规律、秩序规律和进步规律。然而,自黑格尔以降,西方世界史学之中诞生出了欧洲中心论和西方中心论。在斯宾德勒著述世界文明八大文明的循环轮回研究之中,在汤因比著述全球26个文明的《历史研究》之中,以及在其后十余位西方世界文明史专家一脉相承的著作之中,中国文明都被置于有色眼镜之下,一直被视为人类早期的、粗浅的、幼稚的、停滞的远古文明。
中国文明崛起的三个阻碍因素
事实出乎了西方学界的预料。“邓小平1978年曾说过,中国需要养精蓄锐50年。还不到30年,中国现在已经变得如此强大?”[2]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公布的数据可以计算得出:中国的GDP大约在八年以后(2022年)超过美国、在十年以后(2024年)超过欧盟28国、在17年前后(2031年)超过美、欧、日三大经济体30国的总和。如此,中国崛起的客观趋势与西方的三个猜忌构成了学理悖论,形成了不利于中国文明崛起的国际学术氛围。
一、国内政治经济稳定与否
“中国和美国就像苹果和橘子一样不同。中国的制度还在形成发展之中,而美国的制度已经有两百多年的历史”,约翰·奈斯比特夫人潜在的含义是说:中国因为没有实行三权分立而让她觉得制度“不成熟”。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国际政治学者杰克·斯奈德教授认为“西方人担心的是,中国当前政权在社会中的合法性,是不是能继续得到大众的广泛认可。一旦出现意外,中国现行的政策就可能转向,大众的怨恨可能会通过民族主义的方式表达出来”;“中国的精英阶层是平和的,但不确定的是,他们是否能够通过管理,使整个社会情绪变得温和。”哈佛大学阿文德·萨博拉曼尼亚教授也认为:美国和其他国家没有能力阻止中国的崛起,除非出现特别糟的情况,“那就是中国同时出现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这些判断都属于对中国“内政基础稳定性”方面的猜疑。
与此同时,英国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亚洲研究中心的马丁·雅克认为:“事实上,中国经历了巨大的政治改革”;“中国治理体系的核心是政府和社会之间的一种非常特殊的关系,这一关系可以追溯到两千多年前”;“中国政府的合法性源自中国社会一些非同寻常的特点。中国更多是一个‘文明国家’而非‘民族国家’。”——马丁·雅克的这一认知,几乎是已经吻合中国和安文明历史基因的一种简单表达。
二、周边对中国崛起的消极反应
基辛格认为,东亚地区的大国均势是首要的和平问题:“在此前的历史时期,处于敌对状态的美中两国在一些问题上势必关系紧张,而这一紧张关系会使别人乘虚而入,并因此得利”;因此“美国领导人表示欢迎一个不断强大的中国,中国领导人也重申欢迎美国作为亚太地区大家庭的一员。”——他想表述的是美中合作可以防止俄罗斯在东亚“乘虚而入”。
布热津斯基认为:“如果说,在亚洲,存在一个大家都越来越害怕的国家,不会是印尼,不会是印度,也不会是日本。人们会害怕的恰好是中国,中国可能因此变得孤立”;“所以,我对美国的建议就是,不参与任何与中国大陆可能发生冲突的事件中,也不参与任何反华联盟,但有适度的倾斜,以维护地区稳定。”——他清楚地表达出中国崛起会引发周边害怕、进而联合对抗中国的看法;所以,他提出的美国亚洲战略是“倾斜中立”。
美国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的爱德华·鲁瓦克列举中国与日本、印度、越南、菲律宾、马来西亚的五大海洋领土争端,佐证“世界对中国崛起的恐慌在加剧”——他的意思是指:中国不能一边花钱“买”友好、一边花钱造“枪”吓人,“歼—20战斗轰炸机巨大的内部弹仓具有高度挑衅性的炫耀”。因此,很有必要对中国能否文明崛起的历史含义进行阐释。
三、既成大国主导现有国际体系的束缚
美国芝加哥大学米尔斯海默教授一直认为中国不能“和平崛起”的主要理由,就是“当年英国与德国争霸就大打出手”。作为二战退伍老兵,他对二战争霸的起因念念不忘。布热津斯基也认为:“亚洲地区确实存在严重的危险,就像20世纪的欧洲,因为领土、民族冲突和国家意志,甚至霸权意识等原因导致战争和冲突。在亚洲,几乎每个国家对外都至少存在一些敌意,这些敌意可能导致冲突。这也是为什么我说美国在西太平洋的存在是有利于地区稳定、有益于亚洲特别是中国的原因。”可见,欧洲均势、冷战后的洲际均势思维,依然发挥着历史认知的惯性作用。
当然,也有中国的近邻并未切身感受到中国的“傲慢”。俄罗斯科学院院士、远东研究所所长米·列·季塔连科教授认为,“苏联解体后,中国是唯一把俄罗斯当成平等伙伴国的大国,这是中国领导层的智慧”;美国政治学家威廉·恩道尔也说:“我一直认为中国很特别,因为它是大国中唯一一个没有雄霸全球野心的国家。”这些学者的认知和感受,与前述西方政要和学者的看法截然相反,与美国教授弗兰西斯·福山在《历史的终结》一书中体现的文化心态与文明理解形成了巨大反差。
中国文明崛起与
国安法治的路径思考
“中国发明了国家制度”、“希腊人发明了民主制”——弗朗西斯·福山反思后认为:后续模仿民主制的国家都具有致命缺陷,既不易扩张,也难以管理庞大帝国;而中国得以崛起,是由于拥有“长远战略思维”、领导人治国能力、体制效率。[3]但更为重要的是,这种“长远战略思维”还需要与中国和安文明建立起学术上的因果关系与历史逻辑。
一、和安守成,弘扬国家安全的文明传统
中国的和安文明,并非“夺利”而是“患不均”,是铸就和谐秩序、突破安全困境的优秀思想体系。它既不是一团和气的一味免战,也不是不讲规则的一味求和;相反,恰是看到了整体性的贫富不均必然会威胁内部稳定,和安文明往往是固守“均平”理念,摈弃利益至上、夯实国家安全的基石。
美人之美、亲诚惠容,必然会赢得周边和睦;而夺利导向,必然会导致全球争霸。改革开放37年来,中国在周边通过全方位经济合作加强了国家安全关系,互通有无,礼尚往来,无意构建美国教授费正清所归纳的“朝贡体系”。
各自守成,方能成就集体安全;互利共赢,方能实现共处和平。强调和深化这一世界集体安全思想的深刻内涵,对于继承付出过两千多万人口牺牲代价的二战胜利成果,避免由于冷战后单极世界和其他战败国家对二战成果的曲解、误导乃至背叛,恰是弘扬中国和安文明的根本出发点。
二、国安法治,沟通中西文明、减少误判
中国的法治建设步伐,已经从重点研究服务改革开放的通用法治,发展到需要匹配中国崛起,反映国家文明自信,重点研究中国特色国家安全法治体系的文明崛起阶段。这一阶段的标志,是以十八届二中全会以来宣布成立国家安全委员会、提出“推进国家安全法治建设”为界线,凸显了中国的国家安全法治建设不能轻易照搬西方,而是要驱散西方媒体的非理性舆论,重塑有法可依的理性期待和战略预判,这是一个成熟大国文明崛起的重要保障。
国安法治不是权宜之计,显然是比“对话”更透明、更稳定、更有说服力的文明语言。现代国家复兴,更需强调依法治国下的国家安全。法治以安全为目标,法治所追求的文明秩序本身,即是达到安全目标的有力保障。法治是维护安全的核心,是最為基础、最具统筹、最可预知的抵御威胁的文明手段。在当代,法治是一个统帅并涵盖了哲学、政治、经济、军事等跨学科的统筹体系,它会减少误判,增强互信,是明文阐释“增加善意、减少敌意”的文明准则。
三、和安文明,奠基国安法治的中国特色
中国和安文明结合国安法治,便于拨清迷雾、厘清立场;在中国促进和谐世界、构建新型大国关系、巩固中美合作大局、管控地区潜在冲突、宣示履行国际义务等方面,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第一,它能宣示法定立场、摒弃猜测,便于国际上的学者、官员、商人等跨国接触者获得有法可依的研究依据和行为框架;第二,它会增加中国政府的战略主动性,减少国家安全事务被媒体、民意、民族主义裹挟的危险性,并得益于依法统筹的信息传导,便于迅速决策、引导舆论、梳理出民意理性;第三,良好运作的国安法治体系,将会降低中国应对国际冲突的“反弹”成本,提高反制与威慑的力度,不必一有分歧就采用中断谈判的办法,增加中国外交的国家安全法定理由,取得与国际社会更多的规范性共识,获取利益相关者更多的法治文明认同。
由于缺失对中国和安文明的认知以及中国自身尚未完善国安法治,西方媒体和学界曾经多次给中国外交扣上“凶暴的、傲慢的、好战的、强硬的、粗鲁的、跋扈的、激进的,革命的”等“大帽子”。[4]有美国学者曾就1996年中国台海导弹试射事件、1999年前南使馆轰炸事件、2001年南海撞机事件、2009年哥本哈根不对等外交事件片面地统计出一系列的中美冲突,主观认定中国的外交不确定、军事不透明、战略不清楚。这些错误的认知推动了误判中国的国际舆论,推测出多种中国安全战略的转向,这无疑是危险的。中国当然可以通过加强国家安全法治建设、加强和安文明的广泛传播,明晰界定中国的国家利益和安全准则,设定宣示军事红线和外交底线的法定程序,规制各种外交事件的处理规范,减少国际社会对中国的曲解和猜测。
四、文明崛起,維护联合国宪章公法正义
中国和安文明与国安法治的国际面向,体现为坚持尊重国际安全秩序和积极维护联合国宪章的公法正义。警惕竞危,反思安全,珍惜和平,创新发展,是现代世界各国思考和平的主题。回顾乔治·凯南促动美国制定“遏制”(containment)战略的历史,[5]这种以“遏制威胁”为手段、制定“国安战略”的做法,直接催生了人类历史上长达四十余年的两大阵营“冷战”对峙,极大地背离了战后联合国框架的和平秩序。
基于中国文明崛起的国家安全定位,中国应当毫不犹豫地建设性维护、支持、遵循、践行现有的国际安全秩序,履行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大国义务,向联合国所有的成员国展示一个积极、正义的国际形象。中国应当统筹落实“国家安全利益优先”的法治理念,统筹内部安全,巩固周边安全,主持和平正义。中国不需要将自身的国家利益界定得过大,同时也绝不放弃中国自身的核心利益。
中国应当发起一个推动中西文明加深交流的文化运动,以促进西方了解中国文明。西方对中国文明严谨的学术研究,第一波是发端于17世纪的中国史、“汉学”( Sinology)、中国学(Chinese Studies)研究,有早期的“巴黎学派”、李约瑟、费正清;第二波发端于19世纪末在世界文明史框架下研究中国,有斯宾格勒、汤恩比、威廉·麦克尼尔等世界史专家;第三波是发端于21世纪初美国“加州学派”提出的亚洲转向。这第三波中国文明的研究热潮表明:世界已经认识到了中国的发展路径“异于欧洲”,尚需认知中国崛起是源于自身文明。中国不仅发明了国家,更重要的是还发明了构建国家和谐秩序内核的和安文明。跟进这第三波研究热潮,中国也需要主动地交流自己的和安文明,为促进世界的集体安全增添自身的文明魅力。
[本文受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HIT.HSS.201417)、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基金项目(14B107)资助]
(作者系哈尔滨工业大学法学院院长,教授)
(责任编辑:苏童)
[1] 陈明光,《“调均贫富”与“斟酌贫富”──从孔子的“患不均”到唐代的“均平”思想》,载《历史研究》,1999年2期。
[2] 美国哈佛大学阿文德·萨博拉曼尼亚教授如是说。参见谷棣、谢戎彬编,《我们误判了中国》,北京:华文出版社,2015年1月。
[3] [美] 弗朗西斯·福山 著,毛俊杰 译,《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前人类时代到法国大革命》(2011年),南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9月第2版。
[4] Alastair Iain Johnston, "How New and Assertive Is China’s New Assertiveness? ",International Security, Spring 2013, Vol. 37, No. 4, Pages 7-48。
[5] David Mayers, “George Kennan and the Dilemmas of U.S. Foreign Polic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