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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景双研究员:为黑土地多留一份“光”

时间:2024-05-04

李瑜

在中科院东北地理与农业生态研究所(以下简称东北地理所),提起刘景双的名字,差不多每个人都能跟你聊上两句,而且绝不重样。

他是研究所里的“特权户”,手里的门禁卡可以24小时进出办公楼,这种“高端待遇”整个所里找不出第二个。

他是同事眼中的“周扒皮”,回忆起与刘景双搭班的那段日子,很多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犯困,披星戴月干活是常有的事。

他是学生心里的“严师傅”,即便是已经毕业多年的老学生,到刘景双面前汇报工作,仍感到如履薄冰,生怕被他抓住把柄。

他是朋友圈里的“嘴把式”,尽管刘景双总说自己厨艺高、牌技好,但就算相处了几十年的老哥们,也从未见过他露上两手。

他是农民堆里的“大兄弟”,皮膚黝黑的他常年操着一口浓郁的东北腔,和农民唠起嗑儿来,根本看不出哪个更像是科学家。

刘景双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陀螺,风风火火地在东北地理所转了30多年。如今,这个一辈子不知道啥叫累的科研狂人终于停了下来。然而,大家对他的评价却非常简单:“可惜了一个既有科学思想又能付诸实施的强人生命太短暂。”

今年6月6日,刚满花甲之年的刘景双因肝癌医治无效于长春离世。带着亲人、朋友和学生的不舍,刘景双没有留下一句话就急匆匆走了。但对于这片黑土地和生活于此的人们,刘景双留下的却是一道永远都抹不去的“光”。

光,黑土地上的生命礼赞

刘三是吉林省德惠市米沙子镇晨光村的农民。如果不是遇到刘景双,这个种了一辈子地的东北庄稼汉,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在种地方面竟然是个外行。

2004年,刘景双带着他的“高光效栽培技术”(以下简称“高光效”)来到晨光村。尽管这是刘三头回见到中科院来的科学家,但刘景双的作派并没有让他感觉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有啥不一样。

让刘三从错觉中走出来的,是刘景双手里的“高光效”。

“高光效”是一种全新的耕作栽培技术,是地理学理论在农业生产中的应用和发展。毕业于北京大学地理学专业的刘景双在长期科研工作中发现,东北地区不管哪种作物,种植垄距均为65厘米;同时,种植垄向随道路或林带而定,不是东西垄就是南北垄,而这与太阳高度角、方位角变化以及东北地区夏季盛行西南风的特点相背离。为此,刘景双提出了依据不同作物的株高和生长特点,通过改变作物的垄向和垄距使农作物最大限度地接收太阳光,提高光合作用效率进而获得增产的新课题,并开始了定位研究。

“过去,农民地里的垄向都是随道路而定,有东西垄、南北垄,但‘高光效技术要求垄向必须正南偏西20度。”作为“高光效”项目研发团队的一员,德惠市农业技术推广中心副主任姜亚伦早已对此如数家珍。

不仅如此,“高光效”也让黑土地有了绵延下去的可能。近十几年来,随着东北地区保障粮食安全压力的加重,一个严峻的现实随之显现:黑土地越种越薄。严重的板结化让黑土地正在慢慢失去生机,很多地方若不是靠着经年累月的增施化肥,粮食产量将会大幅下降。

作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刘景双不希望这片黑土在自己这代人手里失传。“高光效”构建的玉米苗带轮换休耕模式和玉米秸秆高效还田技术体系,创新性地攻克了粮食产量再提高、耕地休耕、秸秆还田等一系列技术难题。

“有了‘高光效,黑土退化得到了遏制,黑土地可持续利用成为可能。”东北地理所研究员王洋(大)感慨地说。

如今,“高光效”已名满天下。这项成果不仅被李振声、匡廷云和李玉等院士专家誉为“作物栽培学的革命”,更被中科院老院长路甬祥视为典型的中科院式的学科交叉创新,也受到吉林原省委书记王儒林等省市领导的高度认可,连续两年被写进吉林省政府工作报告。经过11年的研究与6年的示范,该技术在我国北方6省(区)22个示范区的应用面积达2240万亩,使玉米增产6%~15%、水稻增产5%~10%,增产粮食22亿斤,累计增加经济效益23.6亿元。成果先后获得吉林省科技进步奖一等奖、中科院科技促进发展奖一等奖,以刘景双为首的研发团队获评吉林省新兴产业先进集体。

然而,和众多科研历程一样,“高光效”也是一个十年磨一剑的老故事。

2004年,“高光效”正式立项。在科研经费困难时,执拗的刘景双决定自筹经费,甚至发动团队成员拿工资来给研究项目“凑份子”。

在担任东北地理所副所长期间,在处理繁重的管理工作的同时,为保证科研进度,刘景双总是顶着月亮爬起床,驱车赶往60公里外的试验田查看苗情。到达现场时,一般是凌晨3点半左右。数不清多少次,王洋(大)和同事们都是在睡梦中被拽起来下地干活。

在东北地理所,刘景双更是个出了名的科研狂人。单位里只有他一个人的门禁卡可以24小时随意进出。“这是所里给景双特批的,他来得实在是太早了,门卫还没起床呢。”作为刘景双多年的同事和朋友,东北地理所的所领导对他的脾气非常了解,但更多时候只能迁就。

连续多年不知疲倦的工作,让刘景双积劳成疾。2015年5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被查出患有肝硬化。但刘景双隐瞒了此事,他担心一旦家人和同事知道后会硬拉自己去检查和治疗而影响科研工作。2015年10月10日,在考察“高光效”示范田的过程中,刘景双突发肝出血晕倒在考察途中。他被拉到医院时,血压已经降到非常危险的临界值。经过4个多个小时的手术,命悬一线的他总算被医生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医生让他在家静养并配合后期的治疗,他满口答应。可出院没几天,刘景双又乐颠颠地出现在办公室,开始了忙碌的科研工作。即使在做介入治疗期间,他仍坚持完成了“高光效”成果的总结和奖励申报书的撰写、研究生学位论文的修改等工作。

光,绽开科学春天里的桃李芬芳

在东北地理所,刘景双的学生总是被人高看一眼,因为他们都是勇气与实力兼备的“高抗压材料”。

不管平时私交咋样,也不管在啥场合,只要让刘景双发现了毛病,肯定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出来。他常常敲打弟子们说,做人可以大大咧咧,但搞科研来不得半点马虎。

这样的“门风”不仅让很多人下不来台,甚至一些学生还留下了“后遗症”。“刘老师说话很直,从来不会拐弯。”中科院东北地理所副研究员王洋(小)已从刘景双门下毕业多年,但每次到老师跟前汇报工作,他都要把思路捋了再捋。即便如此,他有时也还是免不了挨训。

刘景双带学生的特点十分鲜明,严格到近乎苛刻。

于锐是刘景双带的最后一届博士生。他的毕业论文从框架结构、实验方法到数据结果,刘景双都要一一把关,甚至连错别字和标点符号也不放过。“这篇论文前前后后一共修改了10稿才算竣工。”回想起论文难产的那段日子,于锐至今“心有余悸”。

另一位博士生张静静也有过同样的遭际。眼看着答辩的日子越来越近,张静静的论文答辩PPT还是問题不断,此时的刘景双比学生还心急。“你是让我给你当秘书吗?”一句话甩过去,这位安徽姑娘瞬间感觉一杯烈酒下肚,脸上火辣辣的烫。

和所有老师一样,临近答辩时,刘景双也给自己的学生吃了一颗“定心丸”,只不过味道却有些不太一样。“放心吧,别以为你们是我的学生就会得到特殊照顾,我会安排所里最挑剔的老师来参加你们的答辩。”这句叮嘱并非玩笑,在刘景双心里,他希望每个学生都能凭着自己的真本事堂堂正正毕业。

今年5月25日,博士生论文答辩的日子终于到了。此时,刘景双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好,平时声音洪亮的他说起话来明显感觉气力不足。老伴看着心疼,让他把手里的工作放放,在家好好歇几天,可刘景双惦记着学生。“这是他们博士生涯的最后一程,我不放心,得去看看,可别有啥差错啊。”拖着沉重的身躯,刘景双走出了家门。

学生们的论文都顺利通过了,但这次答辩竟然成了师生间的诀别。“这是我见老师的最后一面,没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和他告别。”回述起和老师相处的最后时光,于锐有些埋怨:“老师这次失言了,他答应给我做证婚人的。”平日里说话干脆的小伙子,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对于学生,刘景双确实是放不下的。

前阵子,张静静去南京找工作,进展不顺利,刘景双三番五次打电话询问情况,唠唠叨叨地叮嘱各种自己能想到的事儿,生怕学生在外面吃了亏。

每到中秋节,只要有外地学生没回家,刘景双就带着他们去馆子里狠狠造上一顿,让孩子们解解馋,兴致好的时候,还要跟徒弟们喝上两口。

即便是学生毕业之后,刘景双也还是操着心。今年谁又得了什么基金,最近谁又发表了什么论文,谁又要调转工作了,谁刚刚成家了……有的事情可能学生自己都忘了,可他都还一件件给记着。

光,洒向人间无限爱

然而,刘景双自己却活得很“糙”。生活中的他,就没有不能“对付”的事儿。

2000年初购置的电脑,在刘景双眼里还得算新东西。尽管显示器中间常年闪动着一条刺眼的白线,但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的刘景双就这么一直盯着,忍着。学生问他为什么不换换,他嘿嘿一笑:“这不还能用嘛。”

由于常年泡在办公室,桌前的皮座椅扶手已经磨掉了一层皮。于锐看到后要给他买个新的,刘景双却不领情:“这玩意儿找个胶带来缠几圈不就行了吗?”一通忙活之后,眼前不伦不类的“杰作”让于锐万般闹心,可刘景双却夸他活干得不错。

刘景双最爱吃的“菜”是康师傅牌的老坛酸菜面。办公室里,常年摆放着一摞摞样式雷同的方便面。熟悉他的学生都知道,给刘景双带饭,只要捎几包老坛酸菜面上去就能把他哄得特别开心。

“拼命干,潇洒玩”是刘景双常对身边人说起的话。但是,谁都没有看见刘景双真的“潇洒”过。在朋友圈里,他是个“说得多,做得少”的人。

桥牌、游泳、烹饪,所有这些都是刘景双嘴里的强项。可是,就连所里几个跟他处了30多年的老友,也只是对刘景双的高超牌技有所耳闻,却从没机会和他真刀真枪地过过招。

至于厨艺,更是“一家之言”的江湖传说。“老师跟我们说了好多次,要尝尝他的手艺,可是一直都没找到时间,每次一到他家就聊科研,饭都是师娘做给我们吃的。”于锐无奈地说。

为了证明自己热爱生活的诚意,每次和身边人出去聚餐,刘景双都会主动和大家说:今天不谈工作。但让人头疼的是,他没有一次不谈工作。

“你们最近看电视剧《平凡的世界》了吗?”说完这句话,刘景双甚至不需要任何转折语,就能直接过渡到下句话:“你们知道吗,谁谁谁又发表了几篇论文……”“其实,别人聊个什么有趣的话题,刘所也愿意听,但听着听着,他就会把它扯到科研上去。”王洋(大)笑着说。

为此,他还专门传授了一个做好科研的独家秘诀:睡觉的时候床头放个本子,要是睡梦中突然想起什么,就赶紧起来记下,否则睡醒后就忘了。刘景双就有这么一个本子,还起了一个特文艺的名字—拾萃集。里面记录了他的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和一段段梦中偶得的科研灵感。

在死亡线上回归的刘景双格外珍惜时间。“他知道自己是肝癌晚期,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很多试验需要布置,多个科研思想还等着去实现,工作起来比以前更拼了。”刘景双的老伴悲伤地说。

每次见到刘景双,何兴元所长、苏阳书记等所领导总是要追着叮嘱几句,甚至不惜动用自己的领导身份要求他多休息。但无论怎么义正辞严,刘景双都会嘻嘻哈哈地遮掩过去,然后继续按自己的节奏工作。

“我觉得刘所想在离开之前,把手里的活尽可能多地再干一点。一个人如果能看淡生死,还有什么事是他干不成的呢?”望着车窗外那条和刘景双一起走过无数回的乡间公路,王洋(大)苦笑着摇摇头。

要强了一辈子的刘景双还是留下了太多未竟之事:国家科技奖的申报材料还未来得及修改,准备投给《科学》杂志的论文稿还没有最后成形,几个新近萌生的科研点子还没有启动,庄稼地里的“高光效”还没有完全覆盖……

然而,让刘景双欣慰的是,他朴实无华、不知疲倦的作风留在了人们的记忆中,他不畏艰难、大胆探索、勇于创新的科学精神留给了这片黑土地,他的科研成果也在这片大地上绽放并结出累累硕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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