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红头船礼赞

时间:2024-05-04

从维熙

昔日只知潮汕人扬帆出海,历经海上漂泊,成为今天遍及世界的潮汕同乡会。笔者在纽约、巴黎和墨尔本,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城市,都看到过他们的身影,但不知他们的祖先是从樟林古港下海,乘红头木船走向世界的。直到应汕头大学之邀去讲学,顺访了清代潮汕人出海的樟林古港,才算找到历史的根脉,并为历代潮汕人挑战大海的勇敢而动容。

据有关资料记载,虽然远在南宋时期,潮汕人已经有远渡重洋到海外谋生的记录,但是潮汕人走向世界,是在清朝康熙大帝解除海禁,开始有了正规的海上交易之后。当时的满清政府为了便于对东南沿海出海船只的管理,雍正年间便分别将出海船只标上红、绿、黄、白等多种颜色——广东出海的船只,船头船尾皆涂染成红色,这便是红头船诞生的由来。

当我随汕大的友人来到这个古港寻觅这些珍贵的历史印记时,由于沧桑岁月的风雨凋蚀,已难再看到一只完整的红头船了。古港纪念馆陈列着的残破不全的船板、船舱、船锚等展品,是近海渔民从海滩上打捞上来的先人出海遗物。当地的后人为了表示对先人出海远行的精神崇拜,在纪念馆里搭建起一个红头船的实物模型:船头船尾都涂染成红色,在船的顶端还贴有一张《易经》上的八卦图。那是前人为了祈祷出海远航的亲人一路平安而精心刻制上的。红头船长近四十米,内有几层装人载物的货舱,但无一例外都要靠风帆和舵手完成远航的任务,加上当时没有海风和海浪预报,因而人们一旦离开樟林古港,生命就交给这条船了,船头上镶嵌着的八卦图,就是出海人寄托生命安全的图腾。

那是十分可怕的远航。纪念馆留下的一张张已然发黄了的图片上,留下一幅幅出海人与家人告别时的悲泣画面。我理解那些照片,是因为我理解海的性格。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我与几个作家在从西沙群岛奔往南沙群岛的大海上,遭遇了强台风,那真是惊魂落魄的一幕:舰艇无奈地抛锚在海上之后,狂浪扑打到舰艇的甲板上,致使舱里桌上的水杯在地板上来来回回地打着滚儿;舰艇下的铁锚被涌浪掀动,发出撞击底舱的一声声巨响。那时,我才想到诗人赞美大海,是站在岸上看海;只有在台风眼里感受过海,才能对大海的残酷有所悟知。试想,我们乘坐的是两千多吨位的舰艇,尚且无法与大海抗衡,何况这些全靠舵手撑舵、靠桅帆远航的一只只木船呢!

据纪念館材料记载,潮汕的出海人家,能保留下全家福的家庭寥寥。这是红头船血色的史料之一。之二,那些有幸活着到了泰国、新加坡以及东南亚其他国家的海上漂泊者,其漂洋过海的航程之艰辛,被当地人用“猪仔”一词所形容。但正是大海的拍天激浪,铸造了潮汕人的勇敢和无畏。其中一些佼佼者,在东南亚以及欧洲、澳洲树立起潮汕人永不退缩的精神肖像。为证实这一点,古港主人特意带我到一所华侨的故宅参观:已故的宅院主人名叫陈慈黉,清王朝时乘红头船闯荡世界。站在他那座偌大的庭院前,我简直被惊呆了。房子的数量相当于北京的半个故宫,有五百间之多不说;被分割成的几十个庭院的建筑形式,也都有别于北方的大宅门;那檐上的彩色玻璃雕花和地上的每块彩色瓷砖,与中国许多富豪的宅院绝对相异。经过询问,我才知道这些装饰品是漂洋过海从意大利购置来的。这里特别需要说明的是,这位陈慈黉乘红头船演绎人生故事的时候,正是清朝临近驾崩的时期。一个中国商人能够面向海洋,把世界文化装点到古老落后的中国来,这能不能说是红头船的一首历史绝唱?这首绝唱背后的深层意义,是封闭落后的中国文化开始向世界远航并与世界文化结缘。

之所以下此结论,是为在潮汕大地上,不仅仅耸立着一个保存完好的陈慈黉纪念馆,还有许多庭院深深的豪宅,其建筑模式都与海外不无关联。当然,修建这些豪宅,是需要大量资金的,历史证明,这些资金大都来自乘红头船漂洋过海的华侨。笔者从上海书局1936年出版的《中国商业史》一书内附有的海外华侨向国内汇款一览表里,读到如下的记录:民国时期,广东潮汕收汇的数额,一直雄居全国侨汇榜首。1931年潮汕收汇为九千四百二十万元,比同是侨乡的福建厦门,高出两千二百多万元,比其他沿海和内地侨乡,则高出了十几倍之多。因而潮汕地区有那么多古色古香的大宅门的出现,也就不奇怪了。

昔日,国人皆知中国有晋商、宁商和徽商三大商系,并认知他们从清朝中叶到民国初期,是拉动中国资本经济的三挂马车。如以此为尺,丈量一下潮汕人漂洋过海的营商之举,似更可以为中国的商业史披红挂彩了——而载运他们到世界各地的工具,就是这些扬帆远去的红头船。

为此,笔者在为那些淹没于万顷波涛中的勇者感伤的同时,更为昨天劈风斩浪、与海外文化和世界资本结缘的红头船而歌!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