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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个好儿子

时间:2024-04-23

◎ 贾平凹

小时候,我对母亲的印象是白天去生产队出工,夜里总是洗萝卜、切红薯片,或者纺线、纳鞋底、在门上拉了麻丝合绳子。母亲不会做大菜,一年一次的蒸大菜,都是父亲亲自操作的,但母亲的面条擀得最好,全村出了名。家里一来客,父亲说:吃面吧。随后,厨房一阵案板响,一阵风箱声,母亲很快就端上几碗热腾腾的面条来。

客人吃的时候,我们做孩子的就被打发着去村巷里玩,玩不了多久,我们就偷偷溜回来,盼着客人吃过还能有剩余。果然,在锅底里就留有那么一碗半碗。

在那年月里,纯白面条只是用来待客,没有客人的时候,中午可以吃一顿包谷掺面,母亲总是先给父亲捞一碗,然后下些浆水和菜,连菜带面再给我们兄妹捞一碗,到最后她的碗里就只有包谷和菜了。

那时少粮缺柴的,生活很紧巴,我们做孩子的并不愁容满面,平日只顾快活地玩耍,最烦恼的是帮母亲推磨子了。经常天一黑母亲就收拾磨子,在麦子里掺上白包谷或豆子磨一种杂面,偌大的石磨她一个人推不动,就要我和弟弟帮忙。走一圈又一圈,令人头昏眼花。磨过一遍后,母亲开始过箩,我和弟弟就趴在磨盘上打瞌睡。

不久,母亲喊我们醒来再推,我和弟弟总是说磨好了,母亲说再磨几遍,要把麦麸磨得如蚊子翅膀一样薄才肯结束。我和弟弟就同母亲吵,扔了磨棍怄气。母亲叹叹气,无奈去敲邻家的窗子,哀求人家:“二嫂子,二嫂子,你起来帮我推推磨子!”

人家半天不吱声,她还在求说:“咱换换工,你家推磨子了,我再帮你……孩子明日要上学,不敢耽搁娃的课的。”

瞧着母亲低声下气的样子,我和弟弟就不忍心了,揉揉鼻子又把磨棍拿起来。

母亲操持家里的吃穿是事无巨细的,而家里真正的大事,母亲是不管的,一切由当教师的星期天才能回家的父亲做主。

父亲去世后,我原打算接母亲来城里住,她不来,说父亲去世不到3年,没过3年的亡人会有阴灵常常回来的,她得在家顿顿往灵牌前供上饭菜。平日暖和的时候,她也去和村里一些老太太们抹花花牌。每年院里的梅李熟了,她总摘一些留给我,托人往城里带,没人进城,她一直给我留着:“平日爱吃酸果子”,这话她要唠叨好长时间,直到梅李彻底腐烂了才肯倒掉。

我成不成什么专家名人,母亲一向是不大理会的,她不晓得我工作的荣耀,我工作上的烦恼和苦闷也就不给她说。一部《废都》的出版,令我受到数不清的赞美和攻击,母亲未说过一句话。当知道我已孤单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伤得落泪,后来冒着风雪来看我,她的眼睛已患了严重的疾病,却哭着说:“我娃这是什么命啊?!”

我告诉母亲,我的命并不苦,什么委屈和劫难我都可以承受,少年时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担在山道上行走。而现在最苦的是我不能亲自伺候母亲!父亲去世了,作为长子,我是应该为这个家操心,使母亲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现在,我不仅不能照料母亲,反倒让母亲还为儿子牵肠挂肚,我这做的是什么儿子呢?

把母亲送出医院,看着她上车要回去了,我还是掏出身上仅有的钱给她,我说,钱是不能代替孝顺的,但我如今只能这样啊!母亲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钱收了,紧紧地握在手里,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领,摸摸我的脸,说我的胡子长了,用热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车。

眼看着车越走越远,最后看不见了。我回到病房,躺在床上开始打吊针,我的眼泪默默地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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