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寻找一见钟情的杯子

时间:2024-05-04

王秀云

如果没有以后的事情,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其实是一段极为平庸的时间。当然,我之所以到今天才敢于说出那个下午,是因为我在这之前有太多不敢相信的事情。甚至一直到今天,我都常常心怀幻想,指望一切都是假的,然而事实那么清楚,即使是伯格曼和洛林都无法虚拟另一种可能。我吞咽那个下午,像吞咽一颗别人丢弃的牙齿,十五年了,我不想再让它盘踞在我的胃里。

1

林小麦是被手机短信吵醒的。短信是林东发来的,他说:“你什么都忘了。”她心里一动,也只是一动,风吹过一样。那六个字转瞬成了春末的花瓣,挣扎着,飘落了。她没有立刻回信,而是洗漱、喝水,正常日子该做的都做完,才懒洋洋地回了一句话:“除却巫山尽浮云。”被她怠慢的六个字,很快被删除,不留一点痕迹。

才几年啊,一切都这样了。这个男人可以不影响她的生活。过去想都不敢想。然而,这个周末注定是不能安宁的。她刚煎了一个鸡蛋,杨凌就来了电话,杨凌的电话蚯蚓一样,弄得她再无食欲。杨凌其实就说颐和庄园的房子买下来了,准备简装,主要就是出租。林小麦克制着情绪,假意祝贺一番,放了电话,心情就沉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了。林小麦再次意识到,身为女人,杨凌过的是好日子,房好车好,丈夫在二中当教导主任,有个小身份,女儿被二中老师们宠着,学习中游就上了一中的重点班。

坐下来,喝一杯茶,只能喝一杯茶。已经很久了,林小麦解脱自己的方式从找人聊天、抽烟、喝酒,最后就到了喝茶。各种茶,菊花茶、正山小种、铁观音、毛尖、大红袍,有什么喝什么。没有什么征兆,在和时间的磨砺中,突然有一天,诉说显出了某种脆弱和矫情,她停下来,就这样坐着,听任身体和心灵一起下沉,沉到自己都看不到的地方。有时一小时,有时几分钟,甚至会一整天,她就沉在黑暗中,然后再看着自己慢慢攀援起来。有什么可说的?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在某一个岔口,你一意孤行,那样不经意的闪念,就注定了你的一生。

房间里只有风吹起窗帘的声音,米白色窗帘,有几朵玉兰花,俗气地点缀,像曾经的岁月,被那些自以为清高的理想,执拗地布满荒唐的岁月。

荒唐,只有在世事中跌打滚爬的人,才能把这个词和理想、远方、真实、爱、信仰之类放在一起。像只有在缺少御寒衣物的冬夜,人们才能把锦袍和麦秸视为贵物。

她突然意识到,她信奉的一切,豆腐渣工程一样,在杨凌务实的具体生活中不堪一击。

真的败给杨凌吗?可杨凌是什么人啊,一个初中生,在党校糊弄了一个大专,在单位就接个电话发个报纸什么的,她竟然又在颐和庄园买房了,这已经是她第四套房了。而她比杨凌大三岁,杨凌没考上初中那一年,她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上瀛洲大学。关键是杨凌在单位至今只是一个没职称、没位置的普通职工,把贿赂念成“够路”,而她是全省优秀调研工作者,文章经常在中央省市大刊发表,早在五年前就是处级干部。她有什么理由败给她。

林小麦站在镜子前,以为发泄一阵就好了,可一转身,她心里还是黑屏的电脑一样。也难怪,她至今还和女儿住在八十年代末期的统建楼里,小区连路灯都没有,原来有一个大门,被偷走了,再也没有安上。杨凌的旅游鞋都是阿迪达斯,而她每月算计着把工资尽量存起来,用零零星星的手机补贴、取暖费、防暑降温费和稿费买米买面,每次给女儿零用钱都要教育女儿勤俭节约……

她坐在几年前淘到的布衣沙发上,凌乱的客厅里,木质茶几早已经漆皮剥落。墙面上有一幅画,从云南花 15块钱买的。还有一盆绿萝,养了几年,藤蔓环绕,生生不息。屋子里再也没有别的,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感到困顿,她总觉得这穷途四壁的日子还有一些气息,一些别的气息,那种气息强大而又柔软,温存又执拗,似乎从生命之初就不离不弃地追随和陪伴着她。

可是,这个早晨,她对这种气息甚至产生了怨怼:假设没有这种气息的笼罩,今天的她会怎样?她会败给楊凌吗?她知道不会,因为知道,所以悲愤。可是这悲愤瀑布一样,除了倾情一泻再无出路。倾泻给谁,想想还只有林东,于是又找出林东的手机号,一时竟然找不到合适的词,最后写到:“你把我的一切都毁了。”发出去很久,仍然觉得言犹未尽。

2

认识林东之前,她谈过一个男朋友,淮河大学的学生,人长得很帅气,浓眉、国字脸、眼睛亮闪闪的,连嘴唇都线条分明。后来她也多次想过,为什么别人都觉得她们合适,可她自己就觉得不行,究其原因,大概是他不会。看电影不会拉着她的手,两个人在一起不会谈情说爱,让她觉得他爱的表现就是:她只要一说分手他就喝醉了,吐得一塌糊涂。交往快两年了,那个美好的嘴唇才颤颤巍巍凑上来,那时候林小麦早烦了。最终导致她决心离开他,其实就因为一句话。

那时候他已经分配到市政府工作,林小麦去找他玩,正碰上他顶头上司从外面回来。那人穿着一件浅咖色西装,非常有型,上司和他们打招呼之后就走了。上司走了之后她对大学生说:“这西服特别适合你。”大学生哼了一声,说:“咱能跟人家比吗?人家天天早晨吃馃子。”她一下兴趣索然,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希望离开他。站在她眼前的男人是一只家鸡,他的羽毛再漂亮、形体再挺拔、叫声再悠扬都是家鸡,注定被豢养,永远贴着地皮生活,连一座墙头都飞不过去。而她内心藏着一只鸷鸟,她向往飞翔、天空和远方,她不可能和一只安分守己的家鸡留在眼皮下的窝里。

很快,她找了一个借口,离开了他。她是他的初恋,据说他受伤很重,不出两个月就和一个矮小的中学教师结婚了。多年之后她见到他同事,说起他的家庭,她妻子已经是特级教师,孩子上大学了,打麻将的时候,大学生会让着他的妻子。他同事这样告诉她的时候,她已经离婚多年,言外之意无非是让她后悔当初的选择,她当时心里也确实有一阵狭隘的不舒服,但很快她想通了——她和他结婚他也会处处让着她。他和任何人结婚都会处处让着,然而,这不是她要的生活,这个男人也不是她要的男人。即使她落魄至此,她也不会重新选择他,她无法爱他和他那样的生活。

她有时想,都是人,都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一双脚,看起来是一个种群,却又千差万别,迥然各异。这个世界就是因为差异而瑰丽绚烂,处处玄机。她和林东能走到一起,就是被这种差异所引诱。林东和她周围的人不一样,他长相个高,眼小,脑门突起,头发暗黄,在人群里立刻就被区别出来。他们是在那年春天那个众所周知的活动上认识的。她参加一个诗歌朗诵会,林东也去了,他看上了她。后来他跟她说,他找了几个哥们,商量怎么办,曹文河那时候还在中学教书,曹文河说:“我和她中学班主任是同学,我去给说。”林东说:“玩蛋去,你要去还有我的份?”

林东知道她爱好文学,就让曹文河约请了市里几位作家。先是一起吃饭,吃完饭当然他要送她,她坐在他自行车后架上,风吹过来,林东那件银灰色西服的衣角打在她脸上,她闻到了一种大学生身上没有的味道。她那时候已经写诗了,写诗又加上和大学生的情感生活不如意,就有些那个年龄的文艺女青年常有的忧郁,爱谈论死亡、萨特、查拉图示特拉之类。她的学校在城郊,能看见很多坟丘,林东就说:“你看见那些坟头了吗?在死亡面前,人是平等的。这是简爱说的。”她正写的论文就是《试论简爱的人格魅力》,她就很高兴,觉得自己结交了一帮高雅的朋友。

几天以后,林东又来找她,说那几位作家周末一起去泰山,让她也一起去。她倍感荣幸,好像被高高在上的文学圈接纳了一样。等到周末上了火车,才发现那几个作家一个都没去,只有孙高和老婆,再就是林东和她。她非常失望,但也没有说不去,她以为那几个作家真像林东说的,临时来不了,根本没想到这是林东刻意安排的。再说她不反感林东,对不着边际的生活也心存向往,就跟着他们去了泰山。

林东特意安排在小路下山,又累,靠在石头上休息的时候,林东就表白了。她记得非常清楚,她听完他的表白后其实一点感觉也没有,她只愿意和他做文学朋友,当丈夫是想也没想。可此情此景,她不能太冷酷,就说:“我有男朋友。”林东当时说:“我知道,你要是和你男朋友成了,咱就什么也别说了。你们要是不成,你什么时候散了,我什么时候找你。”她当时觉得应该为这句话感动,她也这么表示了,其实她心里什么也没有。也别说,那几年她的确轻狂,身边男生写血书的都有,这样的表白就显得浮泛了。

两年之后,她参加一个饭局,和林东偶遇。林东那时有女朋友,据说女朋友很爱他,经常给他买罐头吃。他听说她和大学生散了,愣了一会,说:“你还记得我当年说的话吗?”她嬉皮笑脸地问:“你说的话多了,我知道是哪一句啊?”林东就又重复了在泰山那句话。她并不当真。

第二天早晨,她刚到教室,宿舍管理员阿姨告诉她,有人找她,她一看,林东在宿舍楼下等着她。昨天刚见面,今天又来了,她觉得奇怪,直接问:“你怎么又来了?”

林东一手扶着自行车,另一只手插到裤兜里,眼望远处说:“我已经和女朋友分手了。”

她依然有些冷淡。

但最终她还是跟了林东,究其原因,就是林东有一个“会”字。林东会在她寂寞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把她揽到肩上,林东会对追她的男孩子说:“那是我女朋友。”刚结婚没钱,时兴变速自行车,林东也会想办法给她买变速自行车,那辆自行车是蓝色的,在阳光下熠熠闪光,林东兴致勃勃地蹲在地上,帮她调速。有女人穿脚蹬裤了,林东迅速给她买一条,她穿上脚蹬裤,下班后从火车站过,一个出租车司机拉开车门,一直跟着她。林东笑一下,也不说什么。后来她想吃自己做的冰,就攒钱买了冰箱,冰箱嗡嗡响,林东就坐在冰箱前听着,好像看着自己得病的孩子。尽管在以后的岁月里,林东从来没有照顾过孩子一天,但他坐在冰箱前的样子深深铭刻在她心里。

是的,那时候没钱,林东从来不和她说没钱,但她要什么,林东会给她弄来什么,林东的“会”竟然也让她觉得自己什么都有,不自卑。

后来,绝大部分认识她们的人都说,她跟林东,是因为林东父亲是她们当地的高官,这种说法既是对她的侮辱,也是对林东的侮辱。当然对这件事用侮辱这个词,可能和当下大部分人的价值观有冲突,或许只有她们那代人,或者说她们这种人才把攀高附贵作为奇耻大辱。事实是,她和林东从认识一直到结婚,他都没有说过他父亲的事情,她甚至跟一帮朋友去他家玩,也没人告诉她那是一个市长之家——普普通通的六间平房,两位看起来阅历丰富又慈祥宽厚的老人,像大街上普通市民一样。

這也正是他不同流俗的地方。

因为自己从没有放弃努力,她后来在那个小城成了一个小文化名人,也有了一个足可以遮风挡雨的小位置,可以说,当地政界、文化界、甚至企业界所谓成功人士大部分都能接触到。林东后来买断工龄,自谋生路却又无路可走,一事无成,一无所有,但林东当年没有在她面前炫耀老子这一点,至今让她敬重。

当然,林东一度也怀疑她是为了他老子跟了他,这是一个轻狂幼稚的误会。这件事情和她最好的女友阿敏有关,阿敏也写诗,为了表明自己对友谊的忠贞,她写信给阿敏说:她跟林东是为了她。她这人大大咧咧,这封信就在桌子上摊着,林东看见了,毫无疑问,他当真了。

在和林东的生活中,林小麦其实已经不再考虑远方、飞翔之类东西,与其说她收敛了内心的翅膀,不如说她忘了,她忘了她心里蛰伏着一只鸟,随时准备冲天而上,飞向不可知的未来。她只安于眼前生活,希望林东能始终这样,给她一些别的女人领略不到的小情小调,浪漫、时尚,尽管林东长相一般,但这点点滴滴的技术性操作,让她们婚姻生活有那么一点唯美。仅此而已。然而,林东不是那个大学生,大学生的翅膀是一种生理性装饰,她能清楚地看到林东的翅膀是用来飞翔的,然而她没看透的是,长在林东身上的不是益鸟的羽毛,那是秃鹫的巨翅,坚硬、孤绝、不惧风雨、不惜一切。

发现这一切已经是她们结婚五年之后了,女儿刚两岁,还不太会说话。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

她那天还刻意打扮了一下,脸上从下往上涂了营养霜,又反方向抹了一层遮盖霜,这是听杨凌说的,杨凌说皮肤就像鱼鳞,营养霜逆着皮肤走,有利于皮肤吸收。遮盖霜是美白的,没有美容作用,顺着皮肤纹理,减少伤害。其实她对这些并不上心,也就是兴之所至才弄一下,她觉得没有理由这么折腾。她在统战部工作,算上她一共六个人,只有她和杨凌两个女人。说是和杨凌同事,其实她们根本不在一个楼层,杨凌和司机在二楼,她和副部长周川、办公室主任吴佳勋、部长吕家安在三楼。她那时算办公室副主任,其实就是副科级干部。一年到头就这几个人,没有晚宴没有聚会,折腾给谁看呀。杨凌说:“给自己看。”她就不以为然,绝大部分女人就是折腾给男人看的,怎么掩饰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除了丈夫林东没有别的男人,只要林东不在乎,她就没有理由折腾。其实她知道林东也希望她漂亮,出差的时候经常给她买衣服口红什么的,意思她明白,可她还是懒得弄。她也审查过自己的内心,是不是觉得林东不值得她这样做,有时觉得是,有时又觉得不是。究其原因,她其实不愿意和杨凌她们那些女人一样,她也始终觉得自己和她们不一样,这种不一样才让她得意,因为这点得意,她对她们喜欢的脂粉提不起兴趣,觉得那些东西俗。

她那时候也算漂亮,眉眼嬉笑,长发飘垂,豆绿色一步裙配白色短袖小衫,细腰细腿,结婚三年多了还有人追着来给介绍男朋友。等到林东到单位找她,大家都愣了,林东个子倒是够高,可是秃顶,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林东走了之后,副部长周川忍不住说:“这就算鲜花插到牛粪上了。”她抄起墨水瓶子就砸了过去。她和周川就这样成了死敌。

她打扮好了准备出门的时候,听见敲门声,打开门一看,是几个警察。在这之前她经历的最大风暴就是父母吵架,母亲顺手把锅碗瓢盆甩出去,噼啪一阵乱响,她就做噩梦,恨不能母亲死了才好。警察也就在路上见过,被警察找上门来,做梦也想不到。她愣怔之后就故作镇定了,毕竟是受过教育的人,又在机关工作,装也要装得有觉悟,就问:“你们有什么事吗?”其中一个长相白净的警察问:“林东在家吗?”

她说:“没有。”然后吸了一口气,像电影上那些大义灭亲的人一样说:“他要犯了什么事,我一定让他自首。”警察大概以为她会受到刺激,就说:“他有点事,不过不影响家庭。”警察这样说的时候,她其实像演员还没进入状态。她甚至一点异样的情绪也没有。一直到多年之后,她也不能理解警察那句“不影响家庭”是什么意思。丈夫被警察找到家门了,怎么能不影响家庭?

警察看林东不在,就说你想办法找到他,让他下午四点之前到小赵庄派出所。她急忙说:“放心吧,找到他我一定让他去。”

警察走了,她还是很平静,像往常一样出门上班,见到邻居微笑着打招呼。等到了单位,她才醒过味来,堂堂一个机关干部,被警察找上门来,于情于理于面子她都不能忍受,况且一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林东到底犯了什么法?为什么被警察找。又联想起和林东的种种不如意,不禁悲从中来。她不愿意让同事看见自己流泪,就进了厕所,在厕所哭了一阵,出来洗脸的时候,杨凌看见了。杨凌问:你怎么了?她急忙连说几个“没事”躲开了。

那时候电话还要总机转,她就到总机房,给林东的哥们打电话。林东最好的朋友就是孙高,孙高在交通局,只是个司机,个子矮不说,还胖,老婆却是报社资深编辑,美女。据她所知,孙高的老婆和她一样,年轻时身边追求的男人很多,都没有得逞。她曾经深想过,孙高的老婆为什么跟了孙高,她又为什么跟了林东,估计原因都差不多,摆不到桌面上,但又实实在在存在。那就是一个字“会”。会什么呢,会吃,会玩,会谈恋爱,会勾引女人。这当然属于价值观不高尚,说不出口,但女人大多迷恋这些,她和那些自作聪明自以为是自命清高的女人一样,把这些谈情说爱的小把戏,当成了纯真爱情的最高形式,盲人摸象一样,挂一漏万。后来她有了些人生阅历,发现女人但凡迷恋这些,大多际遇坎坷。

林东遇到麻烦了,这样的事林东不会和她说,就像从来不会和她说没钱一样。

她找到孙高,孙高说没和林东在一起,但是几分钟后,林东回电话了,说没事,现在就在刑警大队。她有些意外,就说:“小赵庄派出所的警察让你下午四点前去报道,你怎么到刑警大队了。”

林东说:“那边没事了,你别管了。”

她不知道刑警大队是干什么的,就问:“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林东就说:“我说话你还不相信吗?什么事也没有,就一个误会。别的朋友出事了,把我带出来了。我能出卖朋友吗?扛着呗。”这话就让她觉得是爷们了,爷们出事了,为朋友两肋插刀了,当老婆的也不能袖手旁观。她一下午的焦灼很快化为激情,她决定义无反顾地站在丈夫身边。于是就和吕家安告假,说有事提前下班。吕家安认真看了她一会,问:“林东出事了?”

她张口結舌,没想到吕家安会这么问,就吞吞吐吐地说:“可能有事,他妈妈让我早点回去。”

吕家安沉吟了一下说:“需要单位出面就说话。”

她有些感动,说:“谢谢。”吕家安点了一下头,又说:“让司机送你去吧。”说着就拿起电话,她急忙阻止,说:“不用不用,我自己骑车就行,谢谢。”说完她赶快出来。考虑林东在刑警大队可能连水也喝不上,她特意把保温杯灌满开水,准备带给林东。这保温杯是结婚第二年林东从上海给她买回来的,粉红色杯体,点缀着几朵杏花,也可能是梅花,或者是梨花、樱花,这几种花她至今也分不清。杯子腰部凹下去,要是刚斟满热水,雾霭缭绕,颇有风情。

林东说:“我和这个杯子一见钟情,跟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那个杯子花了她半个月薪水,她心疼银子,却也因此对这个杯子格外钟爱。当时她把这个杯子拿到单位,大家很是议论了一阵,连周川都过来看了看。

3

刑警大队在瀛洲市东城区,平时骑车要半个小时,这次她为自己与丈夫共患难的大义所驱动,竟然只用了 17分钟就到了。刑警大队门卫不让进,她想起有一次和林东去看扬帆酒店的青歌赛,当时有个搞摄影的朋友,叫戴明,印象里就在刑警大队,就和门卫提了戴明的名字,门卫就客气地让她进来了。

刑警大队院子很大,靠南墙是自行车棚子,停着各种摩托车、自行车,东面有几辆警车。她把自行车放好,在楼道里转了几圈,不知道到哪里能找到林东,只好去找戴明。她看出戴明表情不自然,但觉得这也正常,出事了,谁又能泰然处之?戴明放下手头工作,领着她到了后院西头一间房子里。路上她问他:“林东到底是怎么回事?”

戴明说:“没什么大事。”就抬起头,绷起脸,不再多说。这种地方处处都是险情和机密,问多了显得不懂事,她也不再多问。

她觉得路很长,可是看看表才走了几分钟,戴明把她带到西边一间房子里,门上能看出痰迹和被踹过的脚印,层层叠叠地,真像到了垃圾处理站一样。她原本走在前面,在这扇门前有些犹豫。她嫌脏。戴明到是很习惯,立刻就转到前面,推开门。林东看见戴明急忙站起来,脸上显出少有的谄媚和期待,等看见她,显然有些意外,问:“你怎么来了?”

她说:“我不放心,他们凭什么让你上这来?”

戴明说:“你们待会,我还有事。”

林东和戴明互相点了一下头,什么也没说。她看见了,觉得他们对视的眼神很有谍战色彩。

她把杯子打开,让林东喝水。林东说:“这里没你事,你早点回去。”

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东说:“朋友的事。”

她迅速搜索了林东那些朋友,她觉得最值得林东舍身相救的就是孙高,就问:“是孙高?”

林东说:“你别问这么多。你不知道最好。”

一个警察进来,林东看了那警察一眼,那警察看了她一眼,她从警察的眼神里看出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这种东西直到多年以后她才能解读出来。像许许多多这样的细节一样,她显示着惊人的记忆力,那个警察的眼神刻录在她的大脑皮层,终生都清晰如初。

前两年,大学生不知从哪里找到了她的手机号,时不时给她发个短信,说实话,她觉得很无聊。她一般不太喜欢和别人谈论私生活,无论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可能因为她对他的轻慢,竟然和杨凌说起,杨凌到是很同情他,说:“其实人家不坏,就是心里还有你。”

她冷笑一声,说:“谁又是坏人呢?”

杨凌正要站起来斟水,听她这么说,转身对她说:“我说了你别不高兴,林东就是坏人。”

她愣住了。林东是坏人吗?林东做了很多坏事——找女人、偷税、甚至离婚这么多年没看过孩子一次,更别说抚养费了。可是,这些就能证明林东是坏人吗?甚至,她恨他,曾经无数次想过拿一瓶汽油和他同归于尽,有一次在梦里竟然拿菜刀把他剁了很久。刚离婚的时候,她像那些丈夫出轨的女人一样,满身怨妇情绪,她恨他,是真恨,恨到骨头里的恨,可是,她恨他,他就是坏人吗?

她不能确定。

4

林东第二天就回家了,始终也没告诉她为什么进去,又是怎么出来的。孙高和一帮朋友给他压惊,没回来吃饭。她吃了碗杂粮粥,就看《绝代双骄》,这时候电话响了,她后来回想这个电话的时候,总感觉当时空气也跟着震动,一个人的空房间忽然弥漫着晦涩和冷酷。她第一次意识到,她实际上和她置身的生活有着永不能切进的距离,她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隔离了。

她接通电话,电话只有喘息的声音,是一个女人的喘息,均匀淡定,对方始终不说话。她问了几声是哪一位,对方始终一声不吭。她后来隐隐觉得不对,索性也不说话,就听着那种喘息,对方甚至还咳嗽了一声,她能感觉对方的从容镇定,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这种胸有成竹的气息让她慢慢愤怒了,她说:“你吃饱了撑的?”

对方还是不说话,只是又咳嗽了一声,咳嗽得非常优雅,像演员专门咳嗽给观众听一样。她觉得时间被凝滞,对方应该是站起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之后,她感觉对方在吃东西,也是吃给她听。她被对方这个动静弄得很自卑,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泼劲,竟然骂了一句:“婊子。”

她以为对方这回该愤怒了,但是没有,对方还是咯吱咯吱吃东西,一声不吭。她“啪”就挂了电话。

她站在电话旁,看着金色的话机,像等着即将燃烧的火焰,然而话机竟然沉默了,一点动静没有。她心里有一块冰封的东西,被这个电话给击打开了,缝隙越来越大,有一颗连她自己都遗忘的小苗忽忽悠悠钻出来。她忽然知道自己错了,这些年她安于林东在外面遮风挡雨的日子,其实就是安于自己被蒙蔽的日子。

她准备给林东打电话,金色话机上环绕着十个数字,每个数字就是一个黑洞,二拇指擦进去,稍微用力,发出尖锐粗糙的声音,这声音突然有了浓度,热乎乎地,从十个黑洞里喷射出来。

这个电话机是林东淘来的,据说属于大英帝国时期的旧货,和家里其他物件一样,这个东西同样给了她惊喜。家里原来用的是无线子母机,可以一边接电话一边到处溜达,可和这个帝国产品一比,就显得轻薄俗气了,尽管这个话机用起来很费劲,拨电话还要一圈圈转来转去,但她还是喜欢。她立刻就换上了这个。没办法,她就喜欢这些玩意,不实用,但是好玩,可爱。

她实际上从小就表现出这种禀赋。小姑娘们一起踢毽子,没有人找她,她也懒得找他们,她倚在门口,等着风拂过额前刘海,就这么等着,心里温润充实。那帮女孩子们干什么都比她强,跑比她快,嘴比她会说,连绣花都比她漂亮,她似乎什么都不会,胡同的男孩子不和她玩,他们远远抛开她,和那几个女孩开心地大喊大叫。

她很孤独,可是,她就是看不起她们。

后来上学,她也是独来独往,可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即使一个人走在路上,也好像被人注视一样,这种错觉跟了她一生。这使她做什么事都不敢輕易造次,即使眼前没有一个人,她也觉得有观众,这个观众隐藏在一个虚无的地方,别人看不见,她也看不见,但是,她知道,他在。

小升初,她从考场出来,监考老师拦着她,把她吓了一跳,监考老师跟另外一个老师说:“这个孩子学得真好。”她脸腾就红了,说不出话,从老师胳膊下钻出去就跑了。考试结果她果然出众,竟然是全县第二名,家里人高兴,到处找她,却发现她在院子里,埋一只死去的小燕子。她家里并不富裕,几个孩子,衣服都是大的穿剩下,小的接着穿,过年的时候都抢新衣服穿,她不抢,她看见一直舍不得吃的柚子里,长出了绿莹莹的叶子,她怕这绿苗死去,特意做了一个棉笼,把柚子包起来。母亲看见了,说她:“净折腾这些没用的。”是呢,她就喜欢这些别人看来没用的。说起来酸溜溜,可她自己很沉浸。说到底,她和别人不一样,就是那种怎么也不能融合的不一样,像花不能嫁接成草一样。要按那些人的标准,她不能和大学生分手,大学生多好,长得好、有学历,知根知底,可是,她不喜欢。

林东那边乱糟糟的,她甚至听见了孙高在招呼大家喝酒,她心里竟然妥帖了些,毕竟林东没和别的女人单独在一起。林东问什么事 ,她胡乱说,她有些头疼。林东说是不是感冒了?她说不

知道。林东说:那我马上回去。

林东二十分钟就回来了,说那帮弟兄们还喝着。她看着眼前的男人,那个高大威猛的人,此刻已经卑索地不值一提。她心里说:“那种干净的生活没有了。”

5

其实她知道,林东要是找别的女人,也和她有关。她们恋爱期间,林东问她和大学生有没有发生性关系,她那时候不知道什么是性关系。林东大概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坦诚,立刻告诉她,他和女朋友早就发生性关系了,女朋友怀了他的孩子,他妈妈给了人家 500块钱才解决的。她便说起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又提出和大学生分手,大学生又喝醉了,就粗暴地把她压到他们宿舍床上,大学生一边颤抖一边喊着她的名字,她还记得那天她新买了一个头花,蓝色的,也被折腾没了。她以为大学生在她身上颤抖了,喊她的名字了,就得算发生性关系了,自己要和林东结婚了,瞒着林东是不道德的,她就把这次和林东说了。为此,他们吵了不只一次。一直到多年之后,她的生命中出现了另外一个男人,说起来难以置信,她跟他在一起,很重要的原因是她太需要一个男人帮她揭开那个谜底,她和他说出了她和大学生的一切,他指着她的脑门哈哈大笑,直到这时她才知道自己当初多么愚蠢。她的愚蠢,让她百口莫辩。

她最懊悔的,还是自己干干净净的身子,没有给一个珍惜的人,在这意义上,她恨林东,恨了一辈子。

当然,她更恨自己,恨得痛心疾首,顿足捶胸,但生活不会重来,因为一语不慎,她苦了一辈子。后来别人都说女孩要单纯,她对这话很愤怒,她就是因为单纯吃尽了苦头。后来别人再提单纯这个词,她不当褒义词想,而是解释为没见过世面、无知浅陋的意思。

林东最初的报复是把前女友和一帮朋友请到家里,林东频繁地替前女友喝酒,她开始还装出很有涵养的样子忍着,后来就一脚把桌子给踹了。林东前女友也不是吃素的,在外贸局办公室,一心向上,不把林东放在眼里,林东后来过手的女人不少,但恰恰就没有人家。

这次吵架把她和林东的关系弄成了斜坡上一路下滑的载重汽车,无论林东怎么会做,她都再也找不到刹车。她实际上为这种处境感到疲惫,她甚至想过和林东离婚,自己再找一个男人,她认为再找一个重新开始,就用不着再为这些事纠缠,可她又找不到可以替代林东的男人,林东身上有的东西,那些男人没有。

有一件事,她一直印象深刻。她和同学们联系不多,刚结婚的时候,一个男同学来瀛洲,顺便家来看看她。她和同学说话,林东就说:“你们聊,我出去一下。”她觉得奇怪,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过了一个多小时,林东回来了,理了发,还给她买了一块手表,非要当着同学的面给她带上,弄得同学特别尴尬,很快就告辞。等同学走了,她问他哪来的钱,林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把国库券卖了。”

其实,她和林东可以有钱,林东的父亲是她们当地主管商业的副市长,尽管孩子多,但林东要是管父母要点钱还是很容易的,但林东不愿意这样做,结婚的时候他们就靠那点工资,维持着捉襟见肘的日子。那些日子虽然困顿,但充满了细微的快乐。有一次,她无意中说喜欢红色摩托车,那时候家里只有 400块钱,买摩托车简直痴人说梦。林东没说话,第二天说到天津出差,拿了 400块钱就走了。几天后回来,给她买了白色小领西装和一件绛红色呢子裙,还有两万块钱。问钱是哪里来的,他说跟天津石油公司的许处长要了一批油,一倒手赚的。后来她和许处长见面,才知道林东为了拉近和许处长的关系,买了一个小霸王游戏机,两人喝酒喝到胃出血。许处长感动了,特意批给了他。

林东调到中直企业后,收入大幅度提高,然而生活已经渐渐偏离了最初的轨道。后来因为这个许处长,他们渐渐有钱了,先是有了摩托车,后来就换了大发汽车。他只要出差,回来基本都有惊喜,最离谱的是有一次她去看母亲,回家打不开门,防盗门换了,打电话把林东叫回家,满屋家具都换成了宜春光明。

她后来想了很多词语——花心、温存、义气,似乎都有,又都不准确。多年之后,她终于明白了,林东是个为女人可以孤注一掷的男人。孤注一掷,和林东简直就是绝配!她享受了他给予的孤注一掷,也必将承受他给予别人的孤注一掷。

那天林东回家后,林东坐在客厅沙发上,刚喝完酒,满脸通红,他在打电话,和正在喝酒的几个哥们胡侃,看起来轻松愉快。如果没有那个女人不出声的电话,她会感觉一切正常,但她知道这是假象,是错觉,孤注一掷这个词语所蕴含的一切——毁灭、决绝、伤痛和绝望正在他周身的气息中弥漫出来,林东吐出的烟雾此刻犹如密集的急速炸弹,正扑面而来。这个突然闪现的意象让她发抖,她转身回到卧室,感觉内心长期堵塞的线路被即将到来的疼痛打通了。她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她必须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生活,这个概念如此坚硬清晰,让她措手不及,她别无选择。她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时间,但是她的一切是汇聚在林东生命里的,林东是一条河流的上游,她是那条河的下游,林东想去哪里她就被冲到哪里。可是,现在,她知道她错了,既然她无法把握河流的上游,那她只能選择自己的走向和流程,再不能安于被林东淹没。

6

吕家安是省里的挂职干部,官场这样的人大多有些来历,也必有去处,据说他是准备接任宣传部长的。他一个人在瀛洲,老婆孩子还在省城,他老婆来过,和大家都见过面,很温婉的一个女人,满脸笑意,特意教给她做松鼠鱼。送走他老婆的那天下午,吕家安找她,说他西服上的扣子掉了,让她帮着缝上。她有些奇怪,为什么不让他老婆缝?她也不敢问。她其实针线活非常差,但也不好拒绝,她拿着性子,一针一线地缝,吕家安就站在她身旁,她能感到他的呼吸,甚至能感到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到处游走。她缝完了,站起来,他还站在她身旁,忽然说:“你头发染过

吗?”

她说没有,他说:“真好,缎子一样。”

她有些紧张,说:“缝完了,我走了啊。”

他并没有挽留她。

这之后他总是能找出各种理由让她去他的办公室,替他拿报纸、买面巾纸、给哪个领导送材料。直到有一次,她帮他打印一份总结,他还是站在她身旁,他忽然摸她的头,摸得很轻,但她还是噌一下站起来,说:“你要干什么?”

他红了脸,愣怔一会,说:“我就想像父亲一样抱抱你。”这个理由看起来光明磊落,她有些难以适应,她以为他会像三流影视剧中的色狼一样扑过来,那她就有理由像那些义正词严的三流女演员一样,气宇轩昂地反抗了。但是,他找了这么一个理由,一下把她多年深受教育的套路给打乱了,她只好说:“不行。”

他好像没听见一样,往前走了一步,她终于可以表演忠贞烈女的光辉形象了,她回头看看,窗户开着,她说:“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他笑了,停下来,没说话,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那天她早早就回家了,特意做了林东爱吃的红烧带鱼。吃饭的时候,她有些卖弄地和林东说起这一切,她本以为林东会为她的坚贞而感动,但林东吐出一根鱼刺,沉默了一会,然后说:“没事,以后少搭理他。”她有些意外,也有些失望。

让她终生倍感羞辱的是,她最终还是背弃了做贞洁烈女的信仰,一生先后有过三个男人,林东之后她和一个擅赋诗词的银行小官员有过一段缠绵的感情,他在一次酒后因脑溢血去世。多年之后,她终于不堪孤独的生活,嫁给了一名大学老师。最终,妥协,让她的肉体生命获得了安宁,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7

她就将回到那天——1996年 11月 14日,到这一天,她们相识 3822天,她们结婚 2867天;距离他被小赵庄派出所找去是 56天,距离她听到那个女人电话中挑衅的喘息声是 37天,离他们诀别的日子还有 122天!在这个日子之后,她成了另外一个女人。他也成了另外一个男人,在这一天,她和林东一起丢失了。

那一天距今已经 5831天了,她从一个腰围一尺八、体重 48公斤的少妇,成了一位臃肿的中年妇女,一切都在蜕变,唯有她在那天经历的一切,清新地随时让她能穿越回去。

1996年 11月 14日,还没有给暖气,办公室出奇地冷,是那种从身体内部渗透出来的阴冷,尽管阳光毫无成见地从玻璃窗上倾洒过来,她仍然感到室内各种摆设在瑟瑟发抖。当然,如果没有以后的事情,那天上午,真的没有什么。她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她看了报纸,然后看玻璃窗外的常青藤,叶子已经变成红色,绛红,凝固了,像涂上的油彩。她那时看常青藤并不是故作优雅,而是因为无聊。她后来也看常青藤,多是周围没有比常青藤更好看的景色。那个上午的常青藤,如今已经缠绕了不堪的往事,在她记忆深处的每一次出现都会带来一阵心血的堆涌。还有成堆的文件、黯黄的办公桌和几个同事出出进进的身影,都清晰而冷酷地存在她记忆深处,他们相继呈现,如同一道阴森的分水岭——这个上午之前和之后,她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上的人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认知。

十点多一点,她听到了楼道里一阵杂沓的腳步声,那绝对不是政府工作人员的脚能制造的声音,那种声音仿佛扯着惊雷和风雪,带着山石的尖锐和刀锋的不可一世。然后,她就感觉办公室门口突然黑压压一片——林东和孙高、曹文河进来了。

这时候,曹文河早已经调到财政局,最近刚提拔当了财政局预算科科长,是个名副其实的肥缺,人人都给面子。孙高已经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号称二哥。她以为林东是来报复吕家安的,担心闹出什么乱子,急忙把林东叫到旁边,说:“你别胡闹啊,我还得上班呢。”

林东看了孙高一眼,俩人相视一笑,然后林东说:“你想什么呢,天津石油公司的许处长过来,我请吕部长陪陪。吕部长从省里来的,我想弄个加油站,要省里批文,请他帮个忙。”

孙高也弯了一下腰,晃动着肩笑起来。她记住了他们的笑,现在看来,那笑很诡异,早已经带着煞气,而她当时阅历所限,只是觉得那笑有些莫名其妙,没有心智找到漏风处。

她有些愣怔,像她的坚贞被他轻描淡写时一样,失望、疑惑、尴尬,蛛网密布,灰暗笼罩了她的心情。当时看来,林东似乎和平常一样,现在回想起来她才看见他眉目中的诡诈和狡黠,她甚至也听出了孙高当初隐藏在笑声中的尴尬和冷酷,她当然没忘记曹文河,他站在旁边,像一根电线杆一样一声不吭,只是,挂在杆子上面的灯是黑着的。

她对生意一窍不通,至今如此,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她只能当作是真的。那时候,他还是她的丈夫,起码,她毫不怀疑,支持他,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尽管这些日子是嶙峋的——小赵庄派出所、刑警大队、那个女人均匀的喘息,无数疑问旷野的麦秸垛一样,白天看不出什么,一到夜晚,全都隐没在黑暗中,勾勒着连绵不尽的寒意。

她没有再接着问,她知道问他也不会说,就是说也不会是真话。与其这样,不如沉默,选择另外的方式解脱自己。

林东又要弄加油站,这让她吃惊,她知道林东承包了曹文河单位的三产,成立了一个公司,具体经营什么她也不清楚。她还和以前一样,到点上班,到点回家,可一切不一样了,那个女人的喘息就在她的屋子里,在她上班的路上,在她写就的文字中间,她好像在等待,像当年等待大学生那根突然出现的馃子一样。

同事们都在和林东打招呼,她注意到周川招呼了一声就出去了,他丝毫不掩饰对林东的厌恶,这让她很没面子。所幸林东并不在意,他很快就去到吕家安办公室,他推门就进,像进路边一家餐馆一样随性、霸气。

她没有跟着,她不想跟着,觉得带着林东求助吕家安是一件让她自己难为情的事情。她本来以为林东起码会对吕家安有一点男人该有的成见——他毕竟挑逗了自己的女人。事实是,林东不但没有计较,还专程过来请吕家安吃饭,这逻辑超出了她的思维定势。

而且,林东没有让她带他去的意思,他抛开她直接去找吕家安。好像她和吕家安,和他,都毫无瓜葛一样。

她弄不懂,就采取了回避。过了大约十几分钟,吕家安和林东、孙高、曹文河就一起出来了。林东这回冲着她说:“晚上请吕部长撑撑门面,你记着啊,下班陪吕部长一起去。我定好饭店给你打电话。”然后转身握住吕部长的手,连说下午见。他前倾着身子,右脚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鳄鱼皮鞋与水泥地面摩擦的声音袭来,她猛然又听到了那个女人的喘息声,从他脚下传来,盘旋在他的膝旁、衣领和胯骨之间。

他们转身离去,三个人塞满了整个楼道,身影把光线一截截切断,然后拖着又黑又长的背影,像拖着刚刚过去的黑夜。她和吕家安互相看了一眼,她能看出吕家安比往日复杂。她觉得她看他的目光,一定更复杂。外人看来一切正常,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如果陈述就有意外。

8

那天下午,她一直在等,等林东的电话。直到四点多,林东才打来电话说:“六点半,咱们去荷塘苑吃鱼。”

还是很正常,他说话的声音正常,过程的来龙去脉也正常。但是,林东定的时间不正常。她们五点半就下班。六点半才吃饭,下班之后他们有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需要消磨,她觉得时间晚了些,问:“干吗定那么晚,这一个小时我们干什么去啊,大家都走了,就我和……”她故意省略了吕家安名字,反正林东也知道她在说谁。

林东说:“你们随便找点事,看看报纸,我还约了别人,是人家定的时间。”

她还是有些不情愿,说:“报纸都看完了。”

林东说:“那你们下棋,你不是刚学会下象棋吗?你也实弹演习一下。记住啊,马走日,象走田。”

那时候一个办公室就一部电话,她打电话所有人都能听到,所以说话时措辞非常别扭,她跟林东说:“我不想留下,你知道为什么。”

是的,尽管那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女人从容的喘息,但她还是在讨好林东,她仍然觉得林东才是她这个世界上最近的人,她那时候对人生的认识就这么矫情和无聊,她肤浅又美好,总是简单地直陈她的心意和欲望,没有任何表演天赋。

林东说:“没事,我很快就到。”

她不情愿地放下电话去告诉吕家安。

她敲门进去,说:“吕部长,林东说六点半到荷塘苑吃鱼。”

吕家安从报纸上抬起头,看看她,然后身子往靠背椅上挺了一下。她注意到他不自觉地晃了一下肩,她知道他也坐累了。他点了一支烟,等烟雾从他鼻子里出来之后才说:“你,拿得准吗?”

她说:“没问题,林东刚来电话。”

吕家安说:“我说的不是这个。”

她有些疑惑,问:“那是什么?”

吕家安只是笑了笑,说:“没事。我就随便一说。”她有些诧异,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但当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莫名其妙地,心里一直回荡着他那句话——“拿得准吗?”是啊,她拿得准吗?她拿得准什么呢。

同事们都在准备回家,大家像往常这个时间一样,亲如一家般谈论台海局势和已经初露端倪的通货膨胀。她注意到阳光终于离开了常青藤,鲜红的叶子此刻显得沉重又颓败,屋子已经暗下来。

她跟周川说:“周部长,把你的象棋借给我。”

老周说:“怎么?你还不走啊?”

她說:“林东找吕部长有点事,我和吕部长学学下棋。”

周川显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说什么,拿出象棋,说:“好好下,别马失前蹄。”

有些堵心,但也没办法,她只好说:“放心,不会的。”

大家下班之后,她请吕部长过来,下棋等林东。她走的是文棋,支士,吕家安是武棋,架炮,看起来都来势汹汹,一盘还没有下完,林东就来了,他看看她们的棋局,忍不住笑起来,说:“怎么回事?你们这棋局早该结束了,吕部长,你这车往这一挪小麦就完了。小麦这马往这一跳你也死定了。你们还在这下。”

吕家安笑着说:“我根本不会下棋,谁知道小麦也是李逵三斧子。有什么事你说就行,还请客。”

林东说:“走吧,吕部长,车就在下面。”

林东还请了税务局几个人,她对商业往来之间的事一无所知,她只能零零星星知道,林东请税务局是公司做账、发票之类事情,吕家安是区委常委,多少有些名头,拉虎皮扯大旗,给税务局的人看;他也是给许处长看,让许处长看到他的实力。但归根结底是给她看,或者说,给他自己看。

几个月之后,她分别在吕家安和周川嘴里听到了林东对这个过程的另一种叙述。

那时已经是冬天,她终于发现林东生活中的另外一个女孩,她在一座简陋的平房里见到了这个女孩,她让女孩写他们之间的通奸经过,女孩哭哭啼啼地写着。女孩咳嗽了一声,林小麦立刻就意识到,那个喘息的女人不是这个女孩。这个女孩没有那么淡定。然而,这对她已经不重要。

她点了一颗烟,透过烟雾,看着眼前这个看起来不堪一击的女孩,她压根没有想到,最终,就是这个瘦弱的身影颠覆了她的家庭,甚至一生。她以他背叛家庭为由,选择了分手,但分手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她和林东相互之间撕扯地死去活来。现在想起来其实原因很简单——她和林东都需要借口。

她其实那时候不想离婚,因为她要提正科,这是她等了六年的机会。她清楚地知道,在中国当下的政治环境中,一个女人的婚姻和公众形象至关重要,可是,她不愿意为了一个正科咽下这口气。她找到吕家安,把女孩写的东西给吕家安看,吕家安只是随手翻了一下,就说:“不用看了,我知道。”

她非常吃惊,说:“你怎么知道。”

吕家安笑笑说:“从我见林东的那一天,就知道会有今天。你就说吧,想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除了离婚还有其他出路吗?她跟吕家安说:“我就是希望您给法院说一声,尽快判决离婚,我要孩子。他没资格要孩子。”

吕家安笑笑说:“他不会要孩子的。”

单位已经都知道了,她回办公室的时候,周川正在扫地,看见她进来,低声说:“别离婚,为了孩子。”

她愣了一下,她没有想到周川会这么说。是啊,孩子,只有两岁的孩子,刚断断续续会叫爸爸妈妈的孩子。多么宿命!那时候正上演电视连续剧《孽债》,还不会说话的女儿竟然学会了其中的主题歌,动不动就唱:“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剩下我自己,好像是多余的。”

她想起不久前,林东开车带她们去东光铁佛寺,女儿一手拉着她,一手拉着林东,胖乎乎的小腿悬起来,大喊着:“爸爸,妈妈;妈妈,爸爸。”这是孩子已经意识到他跻身的家庭就要破裂吗?是用她的方式在挽救这个家吗?可是,孩子的良苦用心没有阻止林东去找别的女人,也没有能阻止她解散这个家庭,一直到多年之后,她才从灵魂深处知道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孩子意味着什么。她和林东,都对不起孩子。

2002年,有一个地方领导难以忍受夫妻长期分居,选择了离婚,找到她,希望和她在一起。她用自己的经历和孩子的苦难说服他,让他回到了自己妻子身边。

她经历的,不愿意别人再经历。

那位地方领导后来和妻子一起信了基督,过年的时候他妻子特意找到她家,给她孩子一百块压岁钱,说:“走过来再想那些事,都是小cassi。”她当时不明白什么意思,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夫妻两个人当年都在外面有情人,男人是和自己的办公室副主任,女人是和一个驻华大使。

人到中年,她才知道,对于一个普通女人,生活就是盘根错节的关系链,哪怕在最细小的环节出现变故,也会全盘崩溃,永难修复。

人到中年,她才知道,家庭是孩子的王国,一旦家庭破裂,你的孩子就成了亡国之民,必经太多流离之苦,那种苦,堪比黄连。

人到中年,她才知道,生而为人,她们没有翅膀只有双腿,少了一条就是残疾,长出翅膀就是怪物,她们只能靠双腿走路,总想着高飞必定要摔得头破血流。

而那个冬天,她还年轻气盛,她甚至丝毫没有为孩子着想的意识,她一意孤行,选择了离婚,理由看起来很充分,他有外遇,正是因为这个充分的借口,她赢得了很多人的同情和帮助,甚至周川都主动出面帮她找房子。吕家安带她找到法院院长,他们很快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提拔也已经提上议事日程,吕家安在这件事上非常积极,帮她找了组织部,据说都已经准备公示了。

9

变故是在一周之内发生的。

吕家安改变了态度,因为林东找他了。

说实话,她没有预料到林东甚至比她还需要理由。当然,她是后来才懂的,一个市长的儿子,有个把女人并不能算什么,但被女人甩了,这就有失尊严。他需要理由证明自己出轨的合理性。尤其让她措手不及的是,他们在婚姻生活中一直没有感觉到这个家庭的威力,但她想离婚了,她才意识到她是嫁给了一个副市长的儿子,她敢于选择离婚,就不仅仅是和一个人分手,而是和一个利益集团甚至一座城市决斗。

曹文河首先找到了她。他穿着蓝色手工西装,脸上毫无表情。她愚蠢地以为他是来看她的,她还特意让孩子管他叫伯伯。他抚摸孩子的时候她像遇到亲人一样泪流满面。

是啊,在这个小城,她只有林东。没有了林东,她才意识到什么叫举目无亲。但他后来说的话让她一下止住了眼泪,他说:“非要离吗?”

她说:“他有女人了。”他说:“你要个礼,让他跟你认错。”

她说:“晚了。”

他沉默了一会,然后说:“在瀛洲,我们站成一溜,你不是个。”

这是威胁?她猛地抬起了头,她那颗久已埋没的好斗之心突然蠢蠢欲动。她淡然地说:“随便。”

那时候,她以为他和他的家庭只是需要理由证明没有被她打败,没有想到,其实他们是在寻找理由把她毁灭。

几年前,美國以伊拉克拥有杀伤性化学武器为由发动了战争,然而直到莎达姆走上绞架,那片有可能隐藏着战争借口的地方仍然一片空白。美国以救世姿态观照世界,她身边那些家庭健全、物质充裕的知识分子对此倍加推崇,她常年单身,生活在底层,她周围的人最大的希望是平静、富裕、自在。历史可以证明,以任何理由挑起的战争都是以牺牲这些人的利益为代价,她和他们一样,厌倦战争,任何战争。

这其实应该感谢林东,没有林东,她想她该是一个盲目的右翼知识分子,是林东让她看透了生活和人性,让她不得不把内心的翅膀生生折断,学着像身边那些她曾经看不起的人一样,小步走路,低头生活。

曹文河找她的第二天,吕家安把她叫到他办公室,告诉她,她的正科解决不了。她再三追问才知道,是林东的妈妈给组织部部长打了电话,具体说什么她不知道,组织部具体以什么理由否定曾经的决定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那时候她还清爽得一尘不染,她桀骜不驯的内心其实深深套着正统教育的枷锁,她不屑偷情;无职无权,没有贪污受贿的资格;她体重刚刚 86斤,没有任何可能打架斗殴;她已经入党,没有丝毫反党反国家意识,她甚至假日很少出门,总是一个人在家里守着孩子,给孩子念《旧约》和《太平广记》。也就是说,那时候她既没有机会犯错误,也没有资格犯错误。

她没有错误,可是,她的正科提不了了,她等了六年的机会转瞬就没有了。她如果知道,她还要等十一年才会重新拥有这样的机会,估计她当时就崩溃了。

她站在吕家安面前,不知所措。

吕家安欲言又止,但还是说 :“你把那事告诉林东了?”

她不知道他说什么,问:“什么事啊?”

吕家安沉吟了一下,说:“我的确只是想像父亲一样抱抱你。你和林东都想多了。”

她听到吕家安亲口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没有别的选择,她再没有脸面对吕家安。那是 1997年的冬天,那年冬天格外寒冷,雪久久不化,每到黄昏都能看到那颗彗星,巧合的是那一年一代领袖邓小平去世了。她周末自己到单位收拾好东西,悄悄离开了那家单位。但她并没有找到落脚的地方,她东奔西走,慌不择路,脸上留下了永不能痊愈的冻伤。

她和周川直到多年以后重新相聚,她才知道1996年 11月 14日的阴谋,那是林东的阴谋。周川说:林东和他母亲说:林小麦和吕家安关系不正当,下班不回家,有一次我到她单位,看见她正陪吕家安下象棋。林东母亲信以为真,支持林东外遇,并且找到了组织部部长,当时的部长姓孙,是林东母亲的同乡。

这件事过去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她经历了这么多疼痛,这么多疼痛她甚至都可以放过,然而她永远无法释怀这件事在她内心的巨大震荡,那个下午在她回忆中越来越狰狞、黑暗,每一个清晰闪现的瞬间都带着锋刃的冷酷和嗜血的寒意。这么多年,她和林东有那么多机会和理由可以重新走在一起,然而,每当她回忆起那个下午,她就知道她和他之间是永生永世的背弃,甚至是仇恨!

她从统战部调走之后到了研究室,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认识了一位小个体老板,他可能以为她在市委能为他处理一些事情,很殷勤,听说她写作,就给她讲了他同学的故事,她将这个故事写成了一个小长篇,题目叫《花折辱》。题目来自袁枚。袁枚说花在 17种情况下是快意的,而在 23种情况下是被侮辱的,比如花下饮酒、折枝、花前秽语等。她取此为题,写一个原本优秀的女孩后来沦落风尘。这篇小说在《瀛洲晚报》连载后,在当地引起轰动,市领导终于开始关注她,尽管在这之前她写了 300万字各种材料,人人尽知她有才,但提拔从来没她。组织上终于开恩,调她到一个地方担任副县长,她终于苦尽甘来,每天舟车接送,门前再不冷落,她以为少年的济世理想从此可以实现,她都已经想好如何做好当地中小学撤并解决危房问题、迁建中心医院等事情。她回报了小老板,给他在高速公路边上找了一块地,帮他建起了一座食品厂。但忽如一夜秋风来,仅仅三年,她又被不知道的力量左右,免去副县长职务,到瀛洲文联担任副主席。当时,曹文河已经是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了,她不知道这事是不是和他有关。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在官场,她到文联就算被放逐了,而她已经 42岁,她知道自己再没机会了。

10

刚开始她只是对文联办公条件的简陋吃惊——都这年头了,文联就一台微机,还是几年前的,连她的办公室都没有空调。文联办公的地方是原来瀛洲市第二招待所,三层小楼,十多年前黄了,第一层给了爱卫会,第二层给了外事办,第三层给了文联,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部门,尽管这样,文联和人家比还是有巨大差距,人家爱卫会和外事办都重新装修,只有文联还保持招待所的原貌,因为实在没能力折腾。最难堪的是上厕所,原来招待所每个房间都有厕所,但一楼二楼装修之后,文联的厕所就不能用了,再上厕所就只能上一楼二楼,每次去都像管人家借东西一样,不管对方态度多么亲近,心里总觉得不自在。时间长了就尽量少上厕所,少上厕所就得少喝水。但她的水杯显然太大了,一个蓝色不锈钢保温杯,能容纳 180毫升水。这个水杯是她刚下去任职的时候那个小老板送的,那时候这玩意还很时髦,后来到基层经常不断有人送个杯子什么的,她一直也没换。那个杯子在文联这地方,显得大了些,文联就在楼道里一台饮水机,她自己一次就灌下去半截,有些于心不忍,她得换一个水杯。

活到今天,她不得不说缘分这东西,人们习惯在人和人之间讲缘分,对人和物质之间的缘分讲得少。回头想想自己走过的路,她甚至觉得任何东西之间都是需要缘分的,比如她和文联,她甚至在大学毕业之初就感觉她会上文联,她2002年出了一本诗集,很多人也传言她上文联,说实话她其实更愿意到县里当个县长什么的,(当然,她认识一些县长,也看出自己不是能担任如此要职的料。)还能实现一些个人理想,文联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但真到文联她就不这样说了,她说她热爱文化事业,一直不愿意在官场那种尔虞她诈的部门,她还特意以诗明治,她那时正看董其昌的画集,顺手写了这样几句话:

乾坤放下一身轻

其昌翰墨画飘零

十年流寇无踪迹

潮头依旧闹东风

她这样一弄就让自己显得清高脱俗一些,多少能掩饰一下自己败走官场的不甘与尴尬。再说她虽然在市委、政府工作这么多年,也没有得到社会上传说的那些特殊待遇,开始真没觉得到文联有什么不好。

事情还是从买水杯开始的。

她过去三年一直有专车,想用车就一个电话打过去,很快就来接她。包括小老板在内的很多有车族也随时恭候。文联只有一部车,她出去再用车就只能自己找车或者打车。刚到文联不久,她想用车就给朋友们打电话,让她醒悟还是小老板,她有一次给小老板打电话,小老板没接电话,后来再打,小老板接了,说,正忙着,走不开。她就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了,小老板从此再无音信。也有朋友让她治他一下,尽管她到文联了,治他一下也不是做不到,他所在的乡一把手和她就是多年的朋友,但她感念他当年给她讲过一个好听的故事,这事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她再用车就不自讨没趣,自己打车。

那天她挂了小老板电话,出门到路边,手一摆一辆出租停下来,到瀛洲商厦,转过来转过去,几柜台水杯——塑料的、不锈钢的、玻璃的、树脂的、陶瓷的;套装的、单体的、便携的、成双成对的、手绘的、卡通的;乐和水杯、特百惠水杯、水宜生水杯、派化能量水杯、水森活活化微电解质水杯、麦饭石水杯、托玛琳能量水杯、中威电气石活化水杯,赤橙黄绿青蓝紫,高低胖瘦方扁圆,养生保健无所不能,价格从几块一直到近万块钱,无所不有。还有一款骷髅黑魂水杯,全黑色,水杯外壁一圈骷髅,她不能想象该如何下咽。

轉了几圈,她发现找一个一眼看上的杯子其实很不容易,她拿了几个,觉得都可以,但真要掏钱买却又犹豫,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能感觉这些都不是她想买的那个杯子,但她想要的杯子什么样她不知道,这真像谈恋爱一样,知道什么人不适合自己,却不知道适合自己的人在哪里。正踌躇,接到周川电话,他说你提拔到文联这么长时间了,也没给你庆贺一下。她说到文联叫流放,不叫提拔,庆贺什么啊。他说中午一块聚。她说行啊。他告诉她地点在扬帆酒店,她听了之后虚荣心得到一点满足,这是瀛洲市数一数二的酒店了,她到文联,他还舍得这样安排,说明人还是厚道的。没有什么理由,她和林东离婚后,和周川的关系反而和谐了。周川的电话让她愉悦,但这种愉悦很快就消失了,因为周川接着说还请了吕家安。

她立刻如鲠在喉,但又不能说别请他,一下兴味索然,再也没有心情看水杯,就准备打车回单位。

还是站在路边手一挥,还是一辆出租停下来,她钻进去,司机问去哪里?她说上文联。她回答的时候突然涌起一种类似自卑的情绪,跟说她是穷人一样难堪。可她只能说上文联,因为她就是上文联。司机问:“文联在哪里?”她心里的失落感汹涌而来,以前在市委的时候偶尔打车,司机问去哪里,只要一说去市委,司机就立刻羡慕地说:“那是好单位啊。”现在说上文联,司机竟然不知道在哪里。她说在西环,司机还是不知道,她又说在人大常委会南边。司机说人大他知道,文联他不知道。她实在没办法了,

只好说:“老第二招待所院内。”司机恍然大悟,说:“那里啊,知道,是不是和司法局一个院?”她说对。司机叹口气说:“你以后别说上文联,就说上司法局,没人知道。”说司法局?文联要借司法局的名头才能找到?她不再说话,看窗外的风景,其实也没什么风景,就弄了一溜观赏桃花,还没到季节,光秃秃的。

在很多人眼里,她和吕家安关系很不错,包括周川都这么认为,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国光苹果,看起来很好,其实从里往外烂,外人看不出来。如果没有林东,她和吕家安之间的这个苹果用刀子剜去坏掉的部分,剩下的部分还能吃,但林东让这个苹果彻底坏掉了,她是再也不想吃了。

有时她想,身为凡夫俗子,每个人,包括她自己,多少都会做一些按照伦理不该做的事,比如说谎、掩饰和逃避,绝大部分人的心理承受能力都在这个底线之上,在这个底线之下的事情她们是永远做不了的。可是,有些人的底线就会低很多,所以会有人去杀人放火、诽谤陷害、落井下石。那个下午,她看到了人的底线原来可以这么低。

当年,吕家安并没有当上宣传部长,他在统战部又干了四年,然后到一个县级市当了几年纪检书记,后来到民政局当了局长,结局还算不错。

11

这些年,她和林东有过几次联系,最早的一次是一天深夜,电话铃声突然想起,一接,竟然是他,那时候她们已经离婚六年了。她以为他喝多了,但他说没有,他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一声,许处长死了。”

她有些惊讶,那时,许处长也就四十多岁。

还有一次是他真喝醉了,夜里站在她楼下,给她打电话。她下来,看着黑暗中的他。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可能因为冷,他双臂紧紧抱在一起。他说,你是万里挑一的女人,我就这样把你丢了。

她告诉他以后别喝酒了。转身上楼的路上,她没有啜泣,没有呜咽,但泪水像开闸的洪流,一直流,流不尽。

最后一次是去年,她和新认识的教授正和孩子家教谈话,他来了电话,问她干什么呢?教授看着她的表情,她只好说:“和我爱人在吃饭。”他沉默了一会,就把电话挂了。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还是当年年轻的时候,他们一起高高兴兴回家,到家门口的时候,发现钥匙断了,他们再也打不开那扇回家的门。

那天在路上,她给杨凌打电话,说中午周川请客,大家一起聚聚,杨凌说:“没请我,我去合适吗?”

林小麦笑了,说:“只要有我,怎么都合适。”

杨凌哈哈大笑,说:“做女人能做得这么牛,真羡慕你。”

她愣怔了一下,她值得羡慕吗?一个失去了从容生活的女人,一个离婚的女人,一个不愿意在肮脏的婚姻里苟且的女人,一个至今住在筒子楼里的女人。也许吧,她还有点别的,杨凌没有的,或者说,杨凌那一套又一套楼房不可替代的,比如,敢于选择生活的勇气。林小麦权衡着。管她呢,过去永不能再,她不能改变过去,也不想为过去而影响现在。那和吕家安吃一顿饭又算什么呀。

她说:“吃完饭你陪我去买一个水杯。”

杨凌说:“你还用买水杯,多栽面啊,我送你一个。”

她说:“那我得喜欢才行。”

杨凌说:“不花钱还这么挑剔。”

是啊,能不挑剔吗?不挑剔她不会这样选择生活。

那天中午,她如约而至,扬帆酒店灯火辉煌,她一眼就看到了吕家安。吕家安老了,他们目光相撞的瞬间就成了同谋,阅历犹如寒衣,能遮蔽所有的羞耻和伤痕,杯筹交错之间,任何情意都不敌尴尬一笑的扫射。

楊凌真给她带了一个蓝色奴比易握水杯,和当年林东从上海给她买的那个外形差不多,比那个水杯更精致,浅咖色,和她的年龄身份也匹配,她真的一见钟情。为这个水杯敬了杨凌一大杯白酒。

她坐在周川身边,六个人喝了将近三瓶御河春。周川说:“这事我不知道是告诉你好还是不告诉你好?”

她看出周川喝多了,眼睛已经睁不开。她也觉得周围人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她扶住他肩膀,说:“有什么呀?还吞吞吐吐地。”

周川翻了一下眼皮,趴在桌上,说:“其实跟你也没关系了。”

她给他倒上酒,给自己也满上,说:“真娘们。”

周川说:“那我就说了呀,我看见林东了。”

她一下子僵住了。

周川说他和曹文河去过林东现在的住处,就他妈妈留下的平房,他天天上网,一边上网一边抽烟,用一个破洗脸盆当烟灰缸,满满一盆烟头,大家都劝他别抽这么多。

她拿错了杯子,她把酒都倒进了杨凌给她的水杯里,她不顾他们的劝阻一饮而尽。然后,她对杨凌说:“给我包。“

杨凌说:“要包干什么?”

她要包干什么?包里有手机啊,她要拿手机,她要给林东打电话,她要告诉林东她恨他,这么多年她还是恨他,“可是,我恨你,但我不想让你作死。“

她要告诉林东,人到中年,她知道他们都错了,错得不值一提。她要告诉林东,时至今日她才理解,他们都是轻狂无知的孩子,而生活本就是一块石头,长不出谅解的种子,他们都没有退路。她想对林东说:不管你曾经做过什么,起码,曾经,你不是坏人。

那天,杨凌没有给她手机,她和林东之间的线路,早就断了。

1996年 11月 14日,距离今天已经很多年。当年那个水杯,再也找不到了。

责任编辑 包倬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