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玉龙
一条黑影跃上院墙,轻巧地落进院中。如水月光下,黑影朝屋中走来,屋门不经一推,如入无人之境。刘九如想喊喊不出声,反击却没有能力,逃跑已来不及,绝望之中只感觉到恐惧如大山般压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黑影手中的那把利剑直指咽喉——
啊呀!刘九如大吼一声,挥汗如雨。眼一睁,一下子跳下床来,顺手拉着了电灯。
一只硕大的老鼠正从床上窜出来,顺着墙壁往上爬,一点也不在乎刘九如瞪眼发狠,一转身就钻进了天花板中。厅堂里的老式座钟刚指上四点,这个钟早已不打点了,也难为它,已为刘九如服务三十多年了,还是黄菜花陪嫁过来的产物。父亲房间的门虚掩着,刘九如轻轻推开,听到父亲粗重的鼾声,刘九如转身便把房门关上了。
大门竟然是虚掩着的。
刘九如大吃一惊。摸摸自己的咽喉,感觉还真有点痒痒的难受。难道刚才真的发生了什么?刘九如恍惚了,心想自己真的忘了关上大门,让窃贼光顾了?院内一片黑暗,拉开屋外的电灯,见院门紧闭,白天留下的农具还靠在墙角里睡觉,风把纸屑卷在四周的角落里,有小草从水泥地缝隙里生长出来,小青蛙们慌乱地从灯影下跳过。一切正常,院内依旧杂乱无章。
再次躺在床上,床板被翻得吱吱亂响。刘九如打开手机,上面的时间显示 4时 30分,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呢。这时,手机的短信铃声响了一下,刘九如打开一看,是提醒有一个未接电话,号码却是黄菜花的。昨晚他在九点就睡觉了,把手机也关了。这是他的习惯,睡觉就关手机,除了与老婆黄菜花和儿子定期打打电话外,平常很少和外办联系了。刘九如心头忐忑不安,那么晚了黄菜花还打电话来做什么?莫非孙子有什么事?刘九如最担心的就是孙子胖胖,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不断,一年不知要上医院多少回。儿子和媳妇在南方打拼,终于在那边买了房子和车子,黄菜花顺理成章地去了那边帮他们带孩子,他们偶尔通个电话,唯一的话题还是胖胖。
刘九如赶紧回拨了那个电话,多时无人接听,刘九如的头皮发麻,听见自己心跳如鼓。忽听里面吱嘎一声,响起黄菜花发火的声音:发么事神经,这么早打电话把胖胖的觉都吵醒了。刘九如赶紧压低声音说:昨晚你打电话做什么,胖胖没什么事吧。黄菜花说:我打什么电话,没事浪费钱。刘九如说:明明是你的号码呀。黄菜花这才哦了一声,说可能是胖胖玩手机时乱拨的吧,好了,挂了,昨晚陪胖胖玩得太晚了,睏了。
话筒里面的黄菜花哈欠连连,刘九如只好挂了电话。抓起床头柜台上的烟盒,抽出一支,点着。烟雾弥漫在整个房间,一边咳嗽一边穿衣起床。外面还没有天亮,刘九如在洗漱时真实地感到咽喉痒痛,张开口对着镜子想探视里面的究竟,可除了满嘴黄牙和一条大舌头,什么也看不见。
难道真的中了梦中黑影大侠的一剑?
吃早饭时,刘九如把他昨夜的梦境讲给父亲刘八仔听,没想老爷子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让刘九如摸不着头脑。好半天才止住笑,说:你做了老子年轻时的梦了。刘九如不明白父亲的意思,刘八仔便不再说,继续吃早饭。刘八仔在村里年纪最大,88岁,走路要靠手杖帮着。不过,头脑十分清醒,年轻时在外闯过,见过世面。他最瞧不起就是儿子整天窝在家里,把人生时光都白白浪费了。父亲脾气怪,年纪越大越怪,他从不在刘九如面前多说话,但与村人闲聊时却可以忘记回家吃饭。
早饭后,刘九如想到村委会的诊所里去看看。
诊所里已经人满为患,大多都是小孩子在挂点滴。医生姓周,他的老婆做护士,夫妻店。周医生用一个东西压住刘九如的舌头,另一只手拿电筒照往里面,叫他喊啊啊啊。然后坐下来,问了一些日常饮食和生活习惯问题,在处方纸上写着什么,说:咽喉炎,打两天点滴吧。说着就进药房配药,拿出 3瓶输液交到老婆手中。刘九如本想说不打针带点药回家吃,可人家不看他脸色,更不听他意见,女人走过来撸起他袖子,针头扎下去,由不得你再去想说别的什么了。
一个上午就在诊所里度过,回家的路上刘九如真像个病人似的趔趄而行。
刘八仔在院中的树荫底下翻看着一个手抄本,据说这是他年轻时从一位高僧那儿得到的,上面有图有文字,他从不给别人看,包括自己的亲儿子刘九如。但对于孙子,刘八仔却网开一面,亲自把书送给孙子手中,那时孙子刚考上大学。孙子是否看懂了这本书,别人不得而知,刘九如只听到儿子把手抄本还给刘八仔走出门时小声嘟嚷了一句: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刘八仔的眼睛非常好,看书不用戴眼镜。刘九如进来时,他只当没看见,一副深沉其中的样子。
夜晚再次来临时,刘九如突然心慌气短。
遵照医嘱,他暂时不能抽烟了,晚上只有正襟危坐在电视机旁,总感身上缺少了什么。缺少了什么呢?刘九如仰起脸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脑中浆糊糊一片。灯影把身子放大刻印在墙壁上,像一个入侵的怪物,把天花板上的蜘蛛吓得躲藏进了丝网中不敢乱动。刘九如的手不由向桌子上的烟盒摸去,抽出一支,叼在嘴上,不敢点火,使劲吸了两口,放下了。电视里还在放着广告,刘九如站起身,走向刘八仔的房间。
刘八仔从不看电视,除了看那个手抄本就是听收音机。先前用坏了一个收音机,县城都没有卖,乡下更没有,刘九如还是托人从市里买了一个,老爷子看得很重,生怕摔坏了,用一个布袋子装着,随身携带,很少离手。刘九如坐在老爷子的床沿上,说:又在收听国家大事呵。刘八仔说:你就只晓得看这个剧那个剧,没有一点儿男人气概。刘九如心头不快,近来老爷子老是看他不顺眼,说他没出息,整天窝在家里。其实,刘九如何尝不想去外面打工呢?只是老爷子年纪大,让他一个人在家,一则自己不放心,二来村人也要说闲话的,老爷子不但不领情,反而瞧不起,刘九如真是委屈极了。
收音机里面的节目播完了,又在播广告,而且还是性病广告。刘八仔并没有把声音扭小或者换个台,他靠在床头边,闭目静听。刘九如忍不住了,说:爷,这样的广告有什么好听的,吵死了,换台。刘八仔睁开眼睛,看了儿子一眼,挥挥手说:不愿听就出去吧,老子听个收音机还要你的安排呀,走开。
刘九如没有生气,老爷子快九十岁的人了,在这世上是做客,怒骂都由他去吧,让他开心多活几天就是对他最好的孝敬。他走出来,轻轻把房门关上。昨晚忘了关上大门,今晚他没立即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来到大门旁,拉着电灯看看大门关严实了没有。大门栓全部上了,想必贼想进来也要多费工夫,除非像梦中的侠客那样功夫了得。这时,刘九如想应该看看院门关好了没有,打开大门,看见星光满天,微风吹拂,体内陡然升起一股精神之气,越升越高,直冲脑门。
打开院门,刘九如梦游一般飘进了乡村的夜色中。
晚上九点钟,城市的夜生活还没有开始,而在乡村中却是沉寂一片。不知不觉中,刘九如走出了自己的家园,走进了一个白天熟悉晚上陌生的村庄。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现在却很少见到光亮,即使传来几声狗吠,也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做做样子,被人断喝,乖乖地溜回主人家屋前。刘九如知道,别看整个村庄有几十幢房屋,其实有一半都是空着的无人居住,只有在过年时才派上了用场,热闹一回。在一户窗前,刘九如猛然停住了。
女人:明天,你把牛早点带过来嘛,把那块田整完,好早点播种下去。
男人:今晚我把田也耕了种也播了,明天还要呵。
女人:死嘴!听见一個响动,好像是巴掌拍在了男人的屁股上。
男人:今晚我在这住算了,省得明天又要来。
女人:不行。明天是我请你来的,要算工钱的。
男人:算不算哪个晓得,你我的账能算得清?
女人:表面上的事要做到,不要让人家说闲话。
男人还要说什么或者还要做什么,听见女人已把门打开,刘九如立即往旁边的小屋躲避,看着黑影消失女人的屋门轻声关上。这时刘九如才发现自己竟然躲进了人家的茅房里,一股难闻的气味直冲脑门,刘九如急窜出来。此时忽听屋门又是一响,刘九如看到女人竟然向着茅房走来。这时要向前走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向后退也更不行,情急之下,刘九如靠近墙角蹲下身子双手抱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泥似的喘气都不敢大出。女人拉着了茅房里的电灯,正痛快淋漓,刘九如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就跑。身后传来女人一声尖叫。刘九如不敢回头,一口气跑出了村子跑上了大路,直到本村头的大枫树旁才停歇下来喘气。看看身后,黑雾蒙蒙,连天上的星星都躲藏起来了。
推开屋门,听见刘八仔鼾声如雷。收音机还在沙沙响着,刘九如顾不得擦一下汗水,进去把收音机关了。刘八仔翻转身,猛然醒来,说:做什么去了,满身汗水。刘九如并不回答老爷子的问话,却说:睡觉的时候收音机要关,跟你说过多次了。刘八仔说:关了睡不着。说着,又把收音机打开了。刘九如懒得再理他,出来看了一个厅堂里的座钟,时针还只指向十点。睡不着,做什么?打开电视,又无心看,关上。许是刚才发生的事刺激了刘九如沉静的心,他突然像个年轻人一样热血沸腾起来,不由拿起手机给黄菜花拨了一个电话,里面声音嘈杂,黄菜花说她和儿子媳妇孙子一起在吃夜宵呢,要不要给儿子说话。刘九如说那就算了,也没什么事,你们吃吧,这么晚了,别吃多了。
挂了电话,刘九如愣了半天神。同在夜色中,却是两个世界。刘九如本来想单独和黄菜花说说话,夜深人静的时候,又睡不着,他想和老婆聊聊天。哪想老婆在那边却是热热闹闹,根本体会不到刘九如的寂寞,更不要说什么安慰的话了。想至此处,刘九如的心渐渐冷却下来,汗水早已晾干,身子也懒得擦,翻身上床。黑暗里刘九如的脑海中老是播放着外村那对男女的对话,渐渐感觉到了身子里有了另一种温暖。
日头每天都准时起落,白天还好,刘九如有干不完的田地活,还要给自己和父亲做饭,可以端着饭碗来到村头的大枫树底下跟着人们一起唠叨。一到晚上,刘九如就心跳气短,烦躁不安,守着电视机发愣。刘八仔看不得他这个样子,说他丢了魂,要叫屋前边的三叔婆来喊魂。刘九如最看不惯三叔婆的那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唾沫当成香水,能把月亮当成脸盆。刘九如记得小时候姆妈回娘家后,三叔婆总喜欢来找父亲刘八仔,三叔婆总要拿出好多糖果来给刘九如吃,叫他去外面跟小伙伴儿玩。那个时候刘九如最喜欢的人就是三叔婆了,直到有一天姆妈和三叔婆在村头的大枫树底下干了一仗,姆妈把三叔婆的裤子都扒了下来,害得三叔婆在众众目睽睽之下光着屁股跑回了家,好多天不敢出门。姆妈还无故把刘九如的屁股打了一顿,问他还馋不馋嘴?姆妈是当着刘八仔的面打儿子的,她边打边骂着一些刘九如根本听不懂的话,那时刘九如恨死了姆妈,无数次在心里咒骂她早点死去。
后来姆妈真的死了,是刘九如上初中的那一年。姆妈是在水库里淹死的,有人说是她故意寻死,也有人说她是不小心跌落溺水身亡。姆妈的身子被水涨得圆鼓鼓的,她的娘家来了许多人逼着刘八仔跪在那遗体前,要刘八仔承认是他害死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还是大队张书记出面才解决。刘九如那时不敢靠近姆妈的遗体,生怕姆妈是自己在心里咒死的,怕她在另一个世界里报复自己。多年后,刘九如才真正懂得了当年父亲和三叔婆是怎么一回事,刘九如买了一捆冥币和火纸到姆妈坟前烧了,在姆妈的坟前忏悔。
不管医嘱了,刘九如猛吸起烟来。刘八仔在房里不住咳嗽,大喊:你是想呛死老子还是自己想死啦,吸烟跟烧窑一样,半点节制都没有。
刘九如没有理会刘八仔,吸完烟后,感觉到身子轻轻飘飘,他打开院门,飘了出去。
这次,他没有去外村,而是像个巡逻队员一样在本村游走。村子从南到北一溜儿有一百多米,建房没个规则,都是随意乱建。刘九如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全村六十多户人家,有三十多户全家外出,也就是说,全村有一半房子是空着的。而居住的屋里,大多都是老人与小孩子,偌大的一个村庄,一到夜晚,完全没有了生气,沉寂无声,偶尔传来小孩的哭叫,便可传遍整个村庄。
在水生的屋门前,刘九如被一个东西绊了一下,拿出手机一照,却是一只小童车。肯定是白天水生的孙子玩丢在门前没有拿进去。屋里没有灯光,显然他们早已睡下了。刘九如把童车放在屋前的门坎上,免得让一清早上学的孩子拿走。前面的房子是寡嘴的,三层,上面盖了琉璃瓦,门窗全部是铝合金,院内可以停下好几辆小汽车。这是一幢全村最好的房屋,寡嘴不但把家里的房子建得很有气派,而且在县城也买了房。不过,他们全家都出外了,这么一个好屋就空着,一年也住不着一二回,让人感到很可惜。
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刘九如心跳了一下。接着这个念头像电影似的来回放映,把刘九如心头弄得非常亢奋。深沉的夜空下,没有谁去关注刘九如的举动,也没有人能去阻止刘九如的行动。屋院外有棵泡桐树,刘九如轻巧地爬上去,接着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在院中。大门上了锁,后门被从里面锁上了,刘九如转了一圈没有收获。但很快,刘九如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厨房只有一层,而且紧挨着大屋。借着旁边一棵桂花树的弹力,刘九如像个年轻后生一样敏捷地爬上了厨房屋顶。屋顶上有一个侧门可以进到大屋二层楼内,让刘九如感到意外的是侧门竟然没有锁上,外面的把手一扭,竟然打开了。
难道是寡嘴走时疏忽大意忘了锁上?
其他各个门上的钥匙都插在锁孔上,刘九如兴奋地登堂入室,他甚至还把寡嘴卧室里的床头灯打开了,仰靠在那松软的被子上小憩一番。墙壁上挂着一个大彩电,刘九如上前打开电源,没有信号。柜子上有一台 DVD播放机,刘九如把电源插上后,屏幕立马有了画面,可看了不到几秒钟,却把刘九如浑身的血液都给沸腾起来。画面上的男女皆赤裸,而这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寡嘴和他的老婆。寡嘴的身子黑不溜秋,而他的老婆则白白胖胖,两人战斗得汗水淋淋。年輕时,刘九如在县城的地下室里也看过这种录相,但那里面的男女都是不认识的陌生人,而且那时是用录相机放的,清晰度根本不能和现在相比。早听人说寡嘴在外面风流快活,没想到回家也要和老婆玩这种自拍,而且还录下来作纪念,刘九如是万万想不到的,怪不得有人说有钱人就是任性。这个碟片肯定是寡嘴走的前夜和老婆重温旧梦时放的,劳累后用遥控关上电视和机子后沉沉睡去,碟片也忘记取出来。片子有半个小时,其清晰度很高,刘九如把寡嘴老婆身上的几颗痣都数得清清楚楚。
刘九如口干舌燥,卧室里当然不会为这个不速之客准备茶水,但卫生间里有自来水,刘九如冲着水龙头猛喝了几口,又把头埋在水龙头底下淋了个湿透。但并没有缓解刘九如浑身的躁热,后来干脆把全身的衣服脱了个精光,痛痛快快地淋了个冷水浴。
出来时,月光竟从云底里亮了出来,刘九如这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夜已深,村庄几乎很少看到灯光了,整个村庄沉睡在一片月光中,朦胧而又神秘。
到家后,刘九如照例去刘八仔房间,看看老爷子睡了没有。拉着电灯,见刘八仔已蒙头大睡,没有鼾声,也没有收音机的沙沙声,房间沉寂如水。刘九如感觉有点不正常,一丝慌乱先从脸上显现出来,接着脚下一鼓劲,嗖地窜到刘八仔的床前,掀开被子一看,大出他的意外——床上没有刘八仔的影子,里面只有他一件棉袄卷成人的形状蜷缩在枕巾上,睁着乌黑的大眼看着刘九如。刘九如一拳打在棉袄上,大喊:爷!爷 ——
深夜里的声音像破碎瓷器般的尖锐,带着颤悠穿透墙壁拐着弯儿冲向夜空,更像三叔婆叫魂样的恐怖而怪异。没容刘九如再喊出第三声,他的后脑壳被一个物件砸了一下,不重不轻,又痛又痒,接着,刘九如听见收音机的沙沙声,还有刘八仔的一声轻喝:老子又没病,叫魂啦!
刘九如揉搓着脑壳转过身来,苦着脸问:你刚才去哪儿了?刘八仔不回答儿子的问话,而是脱衣躺上床,然后反问道:我要问你呢,逛到哪里去了?
许是受到寡嘴的自拍影响,刘九如忽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匆忙跑出门,刚近三叔婆的屋前,只见窗户一下黑暗,也就是说,那房间刚刚还是亮着灯。刘九如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再次来到刘八仔的床前,说:你从三叔婆屋里出来?
刘八仔哼哧了两下,说:是又怎样?
你还不死心。刘九如眼睛望着别处,他看到墙壁上有只蚊子在乱飞,一不小心,被墙角的蜘蛛网缠住,挣扎了几下,不动弹了。
我让她给你叫魂呢,你真是不知好歹。刘八仔已把头缩进被子中,声音嗡嗡响着,就像刚才乱飞的蚊子。
我不相信!刘九如摇着头,慢慢踱出门来。身后传来刘八仔凶恶的声音:老子的事不要你乱管,先管好自己吧,半夜三更出去游魂,要不是我找三叔婆喊魂,你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蹲着哩。刘九如走出去的步子想转回,想想又止住了。自己的魂儿丢了,难道父亲刘八仔的魂儿也丢了吗?
明天去找三叔婆去。
又是一个艳阳天。吃过早饭后的刘九如感觉身子有点懒慵,田畈里也不想去了。可能是昨晚浑身燥热被冷水一冲,身体有了感冒的迹象。无精打采走出门,脚下不由自主便走向三叔婆的屋前。三叔婆在院墙下晒尿布,红红绿绿的在竹竿上挂了一长溜,迎风招展。
三叔婆的孙女也快有一岁吧,还要用这么多尿布片么?
刘九如进去时,三叔婆早已停下手中的活儿,睁大眼睛看着他,直把刘九如看得心慌意乱。三叔婆的脸上很瘦,皱纹当然就越发深刻了,许是刚掉了牙,嘴巴瘪下去了许多,但并不影响她说话的发挥:怪不得今天这么闷热,原来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刘九如咂巴着嘴巴,说:日头从西边出来就不好么,有的地方还没有日头哩。三叔婆说:那是阴间,阎王爷管的地方,阴冷得让人发抖。刘九如说:三叔婆这么清楚,想必去过吧。三叔婆哼了一声:是人到头来都要去那个地方,你不想去阎王爷会派人来抓。说着,不理会刘九如,扭着瘦小的身子进屋。刘九如也跟着进来,忍不住捂着嘴巴偷偷笑了一下,因为他看到三叔婆披在背后的长发。三叔婆的头发虽然称得上长,但只有稀疏几缕,且已花白,却总像个青春少女一样披肩而下。在刘九如的记忆中,早年三叔婆的头发是剪得短短的,前面有一只彩色蝴蝶发夹卡着,显得精精神神的富有朝气,大眼盈笑,满脸春风,男人们总喜欢多看几眼。
三叔婆的屋里刘九如不记得有多长时间没来过,屋是个老屋,有点朝湿,但被整理得井井有条。三叔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已做了三屋楼房,全家外出后,楼房就锁在那里。这旧屋归小儿子,夫妻双双出门打工挣钱,准备在近年内要把旧屋改建。三叔婆带着小孙女,日子也够忙的了。刘九如不坐下,站在堂屋里四处张望嗅着什么,三叔婆不管他,进里面把坐着童车的孙女推出来,逗着她玩。刘九如说:这屋中有一种气味。三叔婆笑了:我知道你是说有刘八仔的气息吧。
刘九如噎住了。
你也该去刘十生那儿去住些日子啦。三叔婆忽然一本正经地对刘九如说出这话。刘十生是刘九如的儿子,远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市。黄菜花就在那儿给刘十生带儿子。
刘九如一时竟然不知如何回答。在进这个屋之前,刘九如设想了几个话题来警告三叔婆,让她不要再跟老爷子亲近,免得村人说闲话。三叔婆就是厉害,不但把话题转移了,竟能一语中的地说出刘九如潜藏在心底里的话,这个女人真的像个巫婆一样洞察了刘九如的内心,像梦中的那把利剑一样直指他的咽喉,让他先行败下阵来。
刘八仔那儿我可以帮着照顾一些日子。
三叔婆说这话时目光紧盯着刘九如,里面似乎充盈着温柔敦厚的光亮,慢慢地浸染进刘九如的魂魄之中,让他心头痒痒地难受。
刘九如几乎要缴械投降。
忽然,有个影子跳了出来,只一闪就不见了。刘九如轻喊了一声:姆妈!
这一声喊,把刘九如的魂儿给招了回来,同样也把三叔婆给惊回到了现实中。
三叔婆,你真是个老巫婆!清醒过来的刘九如冷硬地说出了这句话,没有看老太婆一眼,急走出门。
刘九如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村诊所。
里面还是人满为患,小孩的哭叫证明着乡村旺盛的生命气息,留守的小孩子基本上都是老人带着,孩子只要有一点小毛病,他们便立刻送到诊所来,生怕耽误了时辰出现意外,无法向外面的儿女们交待。挂点滴的皮条和瓶子排了一长溜,有的还挂在了墙壁上,把小小的空间挤得热气腾腾。刘九如这次没有让周医生看病,而是直接向他要了一盒感冒药。周医生的老婆过来说:吃丸药见效慢,还是吊两瓶吧。周医生也停住要去拿药的脚步,望着刘九如说:我老婆说得不错,还是吊针好得快,感冒看似小病,要拖长了时间,也可以变成大病哩。刘九如笑笑,连着摇头,说:我只要一盒感冒药就够了。周医生便沉下脸来拿给了一盒药,刘九如急急地走出来,生怕他老婆来撸他的袖子。
那天晚上刘九如服下丸药后早点睡了,倒是刘八仔起来了两次,在刘九如房前站了会儿才回去。
白天浑身倦软,接连三天,刘九如晚上都是早早上床休息,没敢出屋门。直到把那盒丸药吃完后,感冒的症状才渐渐消失,浑身上下的劲儿好像又回到了身上。
吃晚饭时,儿子刘十生的电话打了进来。刘十生隔个个把月会例行公事般打个电话给刘九如,无非是叫他在家干田地活儿不要太累,问一下他和爷爷的身体情况啦,当然这次也不例外。简单说过这些后,刘九如问你妈在吗叫她接个电话吧,刘十生说妈带着胖胖出去啦要不我叫她晚上给你打过去,刘九如忙说那就算了,又没有什么事,别浪费了话费。不过——刘九如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听到里面嘎嚓一声,挂了。刘九如感觉到嘴巴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热辣辣地痛起来。
这天晚上刘九如的心情并没有前几天那样平静,他不时地看看手机上的时间,或者看看有没有未接电话,好像生怕错过了约会的时间。他来到院子里,看到天上月亮高挂,地上自己的身影如破碎的树叶般微渺,心头充塞着一块沉重的砖头,非常难受。
自然而然地,刘九如的身影飘出了村外。
随心所欲地来到了一个小村庄。
刘九如记得这个村庄的名字,距离自己的村子有七八里地了,刘九如为自己一下子走了这么远的路程而感到惊讶。本来就小的村子,灯光更少了,月光照在沉寂的村落里,倒增添了不少生气。刘九如的脚步停在了一个只建了一层的毛坯房前。屋墙边堆了好几码砖,显然,是屋的主人准备在屋上加层的。刘九如嗖地一下窜上了砖堆,顺手一扒,轻松地跳上了屋顶。站在屋顶上,借着月光可以看到村前银光闪闪的池塘,还有远处一条灰色的简易公路。那是小村唯一的出路,许许多多的后生们就是从那里走向村外走向他们谋生的都市,谁也阻挡不住他们通往外面的脚步,那是全村的希望所在。
楼面通向屋里的楼梯前只有一块编织袋遮掩着,刘九如点着一支烟,就着烟火的光亮,刘九如顺利地走下楼,走进了这个简陋的屋子。让刘九如想不到的是厅堂中的桌上还有饭菜,这让他感到吃惊,想退步回去。这时,隐约间从后面一个地方传来人的哼哼声,让刘九如更觉慌乱,脚下竟然软塌塌的不能动弹。
做个好事吧,帮我打个电话,你要拿什么东西尽管拿去吧。
声音从厅堂左侧哪个门缝中传出,是一个老太婆在说话。
刘九如屏住呼吸,还是不敢动弹。
我晓得你在厅堂里,做个好事,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吧。电话机在角柜上,上面的墙壁上有他的电话号码,求求你了。
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刘九如轻轻推开那扇门,里面竟然有灯光,5瓦的灯炮上满是黑烟和蜘蛛丝,前面又没有窗户,外面几乎看不到里面的光亮。这是一个厨房,一个老人倒在地下,面前有摔碎的瓷片和饭粒。可以推想,老人是在盛饭时摔倒了,而且是骨折,爬不起来。刘九如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来,先退至黑暗之处,让咚咚的心跳平静下来。这时,他感觉到手指一痛,原来是烟头燃尽了,他踩灭烟火,悄悄退至楼梯前,转身抬腿向上走。
身后的哼哼声变成了大声的呻吟,伴着那绝望的声音:好人啊,帮我打个电话吧,我知道,你不是贼,你是菩萨派来保佑我的。
刘九如再次点着了一根烟,转身停住,烟火明暗间,他再次看到了桌上的饭菜,儿时熟悉的场景浮上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刘九如重回到廳堂,借着烟火光,看到角落里的柜子上果然有部电话机,上面的墙壁上用黑笔写着一个手机号码。刘九如拿起电话筒,并没有拨出那个手机号,而是按了 120三个简单的数字。
打完电话,刘九如把厅堂里的电灯拉着,大开屋门,他不敢继续停留,急急跑了出去,跑出了村庄,跑进了浓重的夜色中。
汗水一层层地冒出来,坎坎坷坷的小路让他跌倒了几次,但依然没有阻止住刘九如奔跑的脚步。直到夜空中传来悠长的呼喊声,像一堵从天而降的墙壁拦住去路,奔跑的脚步戛然而止。
九如哎,回来哟——
三叔婆喊魂的声音穿透月光在夜空中回旋。
回来了——
刘八仔的声音略显沙哑,但同样悠长而执着。
九如哎,回来哟——
回来了——
这时,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刘九如一看那个熟悉的号码,不由蹲下身子,抱头大哭。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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