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雷
上篇
——命运真像一只蜗牛的壳,在岁月的爬行中渐积渐重。
1
褐色的鸟群飞走了,黑影淡淡散入云层,小男孩抬头看着。一会儿,他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只蜗牛在地上,昂着头,背着壳,慢慢地爬动着。它身后有一条细亮的轨迹。惊奇一笑间,男孩用竹片挑起蜗牛。蓦然腾空的蜗牛茫然四顾。男孩笑嘻嘻地用手指轻触了一下蜗牛的壳,欣赏着蜗牛的张惶。
后来,男孩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铜盒子。这是他早上费了好大劲才从一向宠爱他的祖父那里讨要来的,他很喜欢。现在空空的铜盒触动了他的灵机。
他把竹片上的蜗牛挑进铜盒,盖上盖子,放在耳边,试图聆听到些什么。忽然,他把头往家的方向侧了过去——原来是家里叫他回去吃饭呢。他拔腿往家里跑去。
跑到家门口,男孩停下来。门前有一棵老槐树,树身上有个黑黝黝的洞。他迟疑了一下,踮起脚尖,然后把手里的铜盒子塞进树洞里。他拍拍手,若无其事地走进大门。
吃饭时,母亲边给他夹菜,边笑着说:他已经长大了,不应该如此贪玩了。要给他找一门厉害的媳妇,好好地管管他。否则,长大了怎么接管家业呢?
男孩说:我才不要媳妇呢!如果要,我就要戏里的白娘子。
她是一个妖怪。母亲故作生气道。
她很好看,我才不怕呢。男孩不在乎地叫道。
母亲不禁一笑,佣人在一旁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男孩不在意地听着母亲含笑的抱怨,大口地吃着饭。不一会,他又抬起头来,并且横了佣人一眼,笑嘻嘻地大声说:我才不要媳妇呢!
母亲又开始抱怨。男孩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一只鸡腿上了,他低着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
这个男孩就是亦乐。
这时,他已经忘了铜盒子里的那只蜗牛。以后的日子里也再没有想起过。只是,他不曾想到的是,再次见到那个铜盒子时,他已人到中年。
后来,他以为这件事是一个来自童年的一个警告,一个关乎他一生的预兆。
其实不然,世上的事是没有预兆的,否则,又从哪里来的人生悲欢和离合故事?际遇是必然的,事后的追问却只是一种随意无定的臆想。
2
那是一个带有庭院的老宅子,一排青灰色的砖瓦房被寂寞的阴影紧紧包围着。
小院坐落在一条幽深的麻石巷尽头。麻石板路面上浸漫着岁月亘远的苔痕。小院门前是一棵有气无力的老槐树。风轻轻吹过,一个面黑微胖的中年人不时无声无息地进出于小巷,年复一年地继续着他似有所待的生命。
他就是现在的亦乐。
在这个故事发生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已经让亦乐家曾经穷尽几代人苦心经营的财富,在一夜之间飞灰烟灭、随风而逝了。曾经的富贵犹如一场遥远的梦。一切的风流云散,在亦乐的心中并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是,和临河镇上的所有人一样,亦乐根本就说不清楚那一场大火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或是谁干的?
灾难之源,可能是一切人、一切事,也可能什么也不是!突如其来的灭门之灾使得他伤痛不已,久久不能自拔。以后的日子里,亦乐常常都是魂不守舍的。
于是镇里的人说,那场大火把亦乐给烧糊涂了。唯一的例外,便是遇到有戏班来唱戏的时候。不过,那也只是一会儿功夫。往往戏班只唱了一个开头,他便阴阴地扭头就走,很是失望的样子。
他在寻觅什么?
即便如此,他依然喜欢东奔西走,喜欢在不同的地方看不同的戏班唱戏。他为人不错,不招人嫌。有人问亦乐,是不是被那场大火吓坏了,他也不作嗔生气。他只是无声地笑笑,给人以一种模棱两可的印象。其实,他自己很清楚是为什么。
这天,亦乐悠悠晃晃地走在街上,东看西看地打发着漫长的午后时光,一抬眼,正好看见一个低头匆匆而过的男人,他心里一动,开口叫道:“伯根,伯根!”
那个瘦高的男人转过身来,微笑着在街边站住:“亦乐,你叫我么?”
曾有一种说法像风一样的在小镇里隐约流动,时间长了,许多人都渐渐相信起来。人们都说是伯根为了和亦乐争老婆而给亦乐家放了一把大火。但每每听到这种流言,伯根都不置可否,一脸木然。
这一切并不妨碍亦乐和伯根成为一对朋友。他们时常在一起,有时似乎还聊得很投机的样子。事实上,开始还是亦乐主动接近伯根的。
“我没什么事,一个人到处逛逛。走,喝茶去。”
“雨季过去后,你们还要出去做工程的么?”伯根站在街边问道。
“嗯,还去。去几个月都不一定。”亦乐边走边说。
“一年到头到处去,你还不累?还不如像我一样在厂子里,早去晚归,虽说呆板,倒也事不多,还可以去钓钓鱼。啊,你家还没有动静吗?”
亦乐结婚十年多了,也还没有一子半女的。每次听到别人问起来,他都会怔一怔,仿佛一时反应不过来似地。听到伯根的问话,亦乐可有可无地哼了一声算作回答。
伯根诡秘地笑了笑。亦乐看到他脸上有一丝阴晴不定的样子,不过亦乐没去深想。他已习惯了伯根这种喜怒无常的表情。他对伯根说:“我喜欢到处去,不喜欢在家里呆着。在家里整天对着一个黄脸婆,一点意思都没有。”
“离开也好,这里是个是非之地……你看你和我这样要好,还不是背后有人在说我烧了你家的房。你说,我烧了干什么?”伯根眉头一皱,突然愤愤地说,脸上却似笑非笑的。
“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何必去理会?”亦乐叹了一口气,静静地说。“我也不是喜欢一个人晃来晃去。可两个人整天在一起,我又感到不对劲。唉,家里、家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两人走进茶馆,面对面坐下,静静地不发一言。
亦乐在想:烧了我家在前,你和我相处得好却在后!小镇上的人也只有你伯根会烧了我家的房屋。玉妹和亦乐成亲了不几天,大火便烧了起来,不是伯根还会是谁?他一直独身至今就是一个无可遁匿的证明。只是无凭无据,否则,现在还会让你伯根在笑!不过,我会让你痛苦一辈子的。亦乐大大地喝了一口茶,茶水浊浊的。
伯根给亦乐续上水,说:“有时我也真不明白你,我知道,你只是外表迷糊,心里对人对事十分明白。有这样一个好媳妇在家里,你都不乐意。不想活了是不是?”
“是不想活了。”亦乐愤愤然回答,两人一时顿住。
“你要干什么?”伯根吸了一口气问。
“我怎么知道我要干什么?你别问了,我可要走了。过几天走时,我就不过来说一声了。”亦乐站起来,走出屋外。
伯根呆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眼中竟流露出一种莫可名状的痛苦来。
亦乐摇摇晃晃地走在街上,望着远方的目光有些茫然。街两旁的屋檐下,有些熟悉或不熟悉的目光在看着他,他不在乎。他已经习惯了。
眼光茫然地远看,是他在十多年里不经意养成的一种姿势。其实,现在的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放弃了那一场无望的寻找。
以前,他常常这样整天整天地在外游荡,焦灼的目光无视别人的惊诧而四处观望,似乎执着地在寻找着什么。时光飞逝,当年牵心动魄的一瞥不可再得。但许多年来,心神恍惚、无所事事的寻觅已经深深地侵蚀了他的生活和行动。与其说他在寻觅,不如说他的等待已经成为了一种无可违拗的生活状态。
他在等待着什么?
无人知晓,当众说纷纭的猜测已成为渐渐飘散的故事时,他的行动在众人的眼里也成了一种自然而然的表现。
随着时光的堆积,亦乐几乎忘记了当初四顾张望的初衷,却越来越感到背负上似乎有一个渐积渐重的壳,让他在岁月中艰难前行,负重残喘。这一方面,是他在自找折磨,可一想到另一方面,他也在折磨他的仇人时,他又不禁感到一阵无名的轻松。
亦乐一个人向家里走去。
3
在后来,当亦乐和那个明目善睐的女子说到这一天时,他不禁想到:那天我是有预感的,只不过我没太在意而已。
当亦乐从街上往回走时,天已是黄昏。晚霞似火,把西方的天空烧得彤红。他走在街上,顾盼间见到屋檐下有一些熟悉的面孔,有的漠然,有的在凝视,有的在低语着什么。远处有一个或两个,或三五成群的人影在晃动。
他们总是有想不完的心事和嘀咕不完的话题。亦乐暗暗地寻思。这时,一个人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他。
来人是知味,亦乐的大舅子。一个成天忧心忡忡、四处窥视别人生活的人。他一向形只影单却又无所不晓,生活来源十分诡秘,从来没人见他干过一天正经活。亦乐一见到他双眼烁烁发亮的样子,心里便明白,镇上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知味寻他的目的,以前是帮他寻找仇人——这曾是知味孜孜不倦的话题和目的。而现在知味找他,只是为了告诉他一些不伦不类的事情真相,也同时借点永远也不会还的钱度日子。
“兄弟,你听说了么?”知味把头猛地凑近亦乐,亦乐不禁后退了半步。
“什么事?你说吧。”亦乐不动声色。
“刘六呗。他和那个小寡妇混上了。嘿,干柴烈火的……”
“呸!干柴烈火烧死你!”亦乐狠狠地说。刘六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一个平时默不作声的老实人。老实人也会有风流事?他不怎么相信知味的话。
“真的。我亲眼看见的。昨儿我盯了他一宿。昨夜他进去后,一夜都没出来。”知味一脸委屈,口气却很高兴似地。
“什么不是亲眼看见的,就你当真!”亦乐不明白刘六这个人怎么说变就变,话便激愤起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塞给知味,又继续朝前走。
“亦乐,叫我妹子回家看看。那件事我还在打听……”知味在后面又叫了一句。
每次都是这句话,亦乐不理他,心想自己一定是不会回去说的。当年若不是知味贪图钱财,何至于活活拆散了她和伯根,又何至于有今天?你还在打听什么?哼,一切都是因为你妹子。好个扫帚星!一进门就给刘家带来了灭门大火,富贵也成泡影,你们就这样一辈子吧!
亦乐念头转了转,又奇怪起来:这人真是奇怪!吃都吃不饱了,还喜欢传言别人的隐私。看来,在人的一生里最重要的还是要弄明白,应该是怎样才算真正活着与活得好坏的。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活法,活得好,人人都敬你,什么闲话也没有,当然也就会有人要因为忌恨而伤害你;活得不好,人人都可以作践你,什么闲话都会传播。在活得好与坏之间,勾心斗角就开始了。知味这种人的存在,就成了一切想活下去的人与人之间的驱动力和润滑油,在传来传去中显得波澜起伏的闲话,便是衡量一个人活得好坏的标准。可见传播闲话是大事,吃不吃饱肚子只是小事而已。
鸟声如麻,几片枯叶在风中漫舞盘旋。
亦乐回到家门口。他先抬头看了看门前那棵半枯欲死的槐树,有一群褐色的鸟停在上面。他又看了看破败的院子。他认为这样很好,这样谁都不会再忌恨刘家了。他一低头,走了进去。
和往常一样,亦乐先在玉妹已盛满水的盆里洗罢脸脚,而后踱进堂屋里的木桌旁坐下。玉妹早已悄无声息地给亦乐盛好饭,然后自己也盛了一碗在亦乐对面坐下。两人无声地吃了起来。吃完饭,当玉妹收拾好碗筷又折进来时,亦乐已经坐在刚点起的油灯下,看着外面渐渐黑下来的夜幕发呆了。
日复一日想着谁也不知道的心事的亦乐,没有注意到今晚的玉妹没有在做女红,而是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我又去伯根家了。”亦乐面对着外面突然说道。
“以后少去点。他这个人爱冲动,少和他往来。”玉妹说。她的话不禁让亦乐回头瞥了一眼,往日当他说起去伯根家时,玉妹总是一言不发,而且她说伯根不好,这也是第一次。
“他和我说得来。”亦乐说。
玉妹没再吭声。
亦乐想了想,又说:“我见到知味了,他让你回去看看。他还说,伯根勾搭上那个小寡妇了,他的话很准,没错的。”
亦乐想起,伯根半夜纵火这一个全镇人都晓得的事实,通晓万事的知味就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都不是人,亦乐愤愤地想到。静了一会儿,他又转脸看了一眼玉妹。
“不是说是刘六吗?又关伯根的什么事?”玉妹静静地说。
“哦,大概是我听错了。”亦乐不在乎地说。他常这样,故意在王氏面前说伯根的不是之处,每每被揭穿之后又毫不在乎的否认掉。
玉妹低下头。前些年亦乐一说伯根,她便不自在。后来发现亦乐是故意的,她就不再争辩了。她想让他去说吧,总有一天他会住嘴的!只不过对亦乐总是这样乐此不倦地在她面前说伯根坏话,她感到有些无聊。她不明白,在这十几年的漫长日子里,亦乐怎么就感觉不到自己对他的好来?
“我不是故意诋毁他的,你知道我一向对他都没有恶意的。当年娶你时,我就知道对他不起。”亦乐抬眼望着屋顶,背书一样地说道,语气里却充满了无所谓的意味。
玉妹没有理他。
——“亦乐,亦乐!你听着!我就是知道这事不是他干的!如果你没有真凭实据就害了他,我一定死给你看!让你永远不得安宁!”那是在听到是伯根放火的消息后,亦乐狂躁地操起刀就要冲出去报仇时,是玉妹不惜以死相胁地挡住了他。她那尖利而清脆的声音,多年来一直就像震雷般的在亦乐耳边回荡不已。
亦乐恼怒地摇摇头。其实那次刚开口答应这一句话后,他就开始后悔了。他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目的而答应的?究竟是为一时震惊于玉妹坚毅决绝的神态呢?还是为了从长计议,待真正掌握事实证据时,让他们两个人最终心服口服地遭到报应?亦乐感到自己就像一只吞下了鱼钩的鱼一样,一直在痛苦和绝望中扭曲颤抖。
又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亦乐有些倦了。他起身走向东厢房。自那年大火灭门毁家以后,他和玉妹的对话越来越少,近来更是无话可说。他扭回头,嘴角无声地抽动几下,却不知要说什么。他注意到玉妹在默默地看着他,心里不由得一颤,却只说道:“该睡了,这一天真累。”
“那双鞋快做好了,还有最后几针,我再赶一赶。”
“我先睡了,天气真闷,要下雨的。”亦乐发现在灯影里,玉妹的脸苍白得吓人,想问原因,却是不由自主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亦乐……”玉妹看到亦乐已转身推门,便没有再说下去。她低下头,神色宁静。
亦乐上了床。天气闷热得厉害,蚊子们盘旋飞舞,疯狂地吟唱着,搅得他一时难以入睡。“要下雨了。”他低声说道。后来,他还记得睡过去前,堂屋里的灯一闪一闪的亮着,可他并没有多去想什么。
然而,玉妹就在这一夜里无病无灾地死去了,这是亦乐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4
知味把亦乐塞给他的两元钱收进贴身衣袋里,他意犹未尽地走着。他想再去找个人聊聊。日子总是很长,别人的事又不是很多。得找另外的法子消磨一番。于是,他又想起了伯根。
屋子里已经暗了下来,从外面踏进来的刹那,知味一下子什么也看不清楚:“怎么还不点灯?”他叫道。然后他嗅到一股混杂着烟火汗味的单身男人独有的混合味道,他知道伯根一定是在家里的。
以前有一段时间里,他从不敢和伯根相遇对视,他怕伯根会狠抽他一顿。因为是他作主把妹子嫁给了亦乐,而不理睬伯根的苦苦哀求和恶狠威胁。后来见伯根也没什么举动,加上对亦乐的失望和不满,他便涎着脸和伯根混在一起了。至于有关伯根烧了亦乐家的传言,他早已打听清楚。他一直都知道那不是伯根干的,只不过他不想告诉亦乐,因为他喜欢他们闹别扭,这样的日子才会有意思,而有意思的日子又会让知味兴奋不已。
知味一直是一个喜欢快乐的人,他现在已经不再沉思那些令人不快活的事。算计别人、和别人斗,不如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别人和别人斗,这样一来,你就会惊奇地发现在人与人之间会发生多少妙不可言的悲喜剧,而这之中除非有人得罪了他,否则知味只想做一个耐心的旁观者,细细地窥视和品味其中不可言传的乐趣。至于人们会怎样看他,知味才不操心呢。
慢慢地,知味开始看得见东西了,他冲屋里一明一灭的烟头叫道:“也给我抽一口,行不行?”然后摸到桌边坐下,陪笑着说:“吃了没有?”
伯根不客气地说:“你来干什么?”
“亦乐来得,我也来得。不是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何况差一点你就成了我妹夫了。唉,都怪我当年不能慧眼识人。”知味可怜地说。他知道,只要一提妹子,伯根便不会给他冷脸的。
“别说了,我心里烦着呢。”伯根阴着脸给知味递去一支纸烟。
“嘿!有气就知道冲我来,你怎么不冲亦乐去。”知味一点也不慌地嗅了嗅纸烟,又伸手拉过伯根的手来,凑着烟头点了火,长长地吐了一口烟。
“亦乐不像你这样喜欢作践人。”伯根抽回手,把喝剩的茶水从桌面上推给知味。
“重新泡点茶可以吗?你说我作践人?亦乐在作践你呢!你还蒙在鼓里。”知味边说边喝了一口水,水的味道让他又叹了一口气。
“亦乐不是那种人!”
“亦乐是好人,大好人!”知味抬高声音:“他刚才来过,是不是?他又来告诉你他要出远门了,是不是?你难道不明白他是在暗示他根本不在乎他的家和媳妇。哼,你做梦都想得到的,他一点都不在乎。他不是在作践你吗?你还屁颠屁颠地说他好!他也不让我妹子回家,哼,这种人!”知味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的吐出。
“那是你妹子不愿意回家,她恨你!”
“恨我?不可能的,乱说罢了。你知道什么?”
“我当然知道。谁都可以看出来,明摆着的事。”伯根开始瞪眼。
“好,不说了,你听说刘六的事了吗?刘家没有一个好人!他……”
知味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刘六和小寡妇的事。他从先是如何发现刘六和小寡妇神色不对劲,到他们又如何背着人在一起偷乐,昨晚他又如何去盯刘六的一路说下去。正眉飞色舞间,知味扭头不见了伯根,他叫道:“伯根,伯根。你去哪里了?”
伯根从屋的另一侧转过来,手里拎着小半袋米,另一只手还捏着几个鸡蛋。“给你。你回去吧。厂子里事多,我过会儿还得去一趟。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
“又拖累你。我找你,只是想和你聊聊,真的。你有事就去忙,我先走,以后再来找你聊天。”知味又猛喝了一口冷茶,接过伯根手中的东西,边说边走了。
伯根看着知味走出大门,心里不由一动,不知自己终究没有摊上这一门亲戚,是幸抑或不幸。
他知道现在的知味已经和原来的知味不同了。以前的知味少年老成,颇有心计。他为生活得比别人更好而不惜采取一切手段,他狠劲地努力过,也伤害过别的人。只是后来由于亦乐家道的衰败,妹子婚姻的不幸,让知味的一厢美梦破灭,他陡然转变过来,志气消磨,变得只爱打听别人的事来。现在他看雨说风,听东说西,但说的也全非无稽之谈。如今的他干什么都缺乏持久的耐心,做什么都不行。但只要是探听和窥视别人的隐私,他又精力无限,就像一只守候猎物的蛇一样耐心持久,在漫长的时光中无声无息地睁亮着贪婪的眼睛。
——也许这就是知味的人生吧。还是他另有目的呢?他知不知道我曾经的想法?想到这一种可能,伯根不禁打了一个寒噤。不会吧,他极力地在心里否定着这种思想。
人活着,总要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亦乐喜欢无缘无故的欺负玉妹,知味喜欢窥视别人的生活,我又喜欢做什么呢?伯根想起以前自己四处扬言要烧了刘家,让亦乐家片瓦无存。自己也为之日夜不休地筹划过。不料,他还不曾动手,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就把刘家焚为平地,他一刹间就给吓坏了。再后来,当他看见他所爱的人的一生也由此而毁,他不禁追悔莫及。
事实上,不是他动手放的火,所以他的追悔显得很可笑。但由于玉妹的不幸,他对往事、对亦乐言语中的挑衅一味忍让。为了所爱的人,做什么都不算可笑。伯根坚信这一点。他一边想着心事,一边拉上门,一个人向外走去。
他一向不愿过多的回忆往事,因为他实在没有真正弄清楚过自己为什么活着?自己将要干什么?往事中那一段虚幻而无望的爱让人黯然神伤,曾经付出的代价让人不寒而栗。
风开始疾疾的吹动,夜色也浓起来,闷热而潮湿的气息在流动。街两旁的门缝里开始漏出若明若暗的光来。今夜会下雨的。伯根走在半路上,后悔忘了带雨具。
5
亦乐坐在床边,怔怔地一动不动。从昨夜雷声把他惊醒以来,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他心里空荡荡的。一只蜘蛛从泛着暗黄色水渍的天花板上惊慌地滑下来,蛛丝随风拂过他的脸庞,他不由自主地举手在空中挥了挥。
当昨夜一串很响的雷声划过屋顶,把亦乐惊醒过来时,屋外的暴雨倾盆,电光闪闪。亦乐在床上一侧身,竟发现玉妹躺在一旁。他俩已经多年不曾同床了,于是亦乐大感错愕。很快他脸上惊奇的表情又迅速凝固下来,他的视线落在玉妹身上。
借着窗外忽明忽暗的电光,亦乐看到玉妹身上整整齐齐的穿着大婚那天的一袭红裙,她苍白的脸上有一缕呆板的微笑若现若隐。他把脸贴近玉妹的脸庞,发现玉妹已经死了。
闪电又一次撕裂夜幕,亦乐转眼环顾,隐约见到常放在堂屋里的那盏油灯立在窗户内侧的砖台上。他费力地点燃油灯,准备下床,这时他又看到自己平时穿惯了的那双旧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新布鞋——昨夜亦乐见到它时,它还在玉妹的手里。亦乐俯下身重新审视玉妹的脸。十几年了,他几乎从未像今天这样认真过。
颤颤闪闪的灯光里,玉妹瘦削而苍白的脸上放着异样的光彩,如玄黄的秋日般令人炫目,这似真似幻的溢光流彩,让亦乐刹时回到了当年初揭下玉妹红盖头的那一瞬间。
他木然相对这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在以往的意念里,这张脸是一场灭门之祸的根源。在这个模模糊糊的意念笼罩下,亦乐几乎从来没有认真注视过她。现在什么也不重要了,亦乐才惊诧于那一年那次婚礼上无意的一瞥,竟也毫不由分说地在他和玉妹之间造成了一层透明而厚实的陌生阻隔。玉妹曾经风情万种的丰姿,仿佛因之永远留在了那个遥远的大红日子里,再也没有能走出来过。亦乐不知道,这么漫长的日子里,玉妹独自收藏的大红喜服竟如此簇新不变是因为什么?这份精心的忍耐和希望让他倍感凄然。
猛然间,深深潜伏在他脑海里的那一双黑白分明、如怨如诉的眼睛,如释重负般不顾亦乐的惊惧涌上心头,叠印在玉妹令人炫目的裙裾上。亦乐闭上眼,虚弱地试图摆脱这个幻影。他抹一把额头上的虚汗,抖抖索索地下了床,走出房门,来到院中。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几颗清亮的星星在天空上闪着怪异的光芒。据说,人死后魂灵会变成星宿的,玉妹也会这样吗?亦乐抬头仰视。
一时间,他仿佛看到了玉妹那双原本很亮而现在变得有些混浊的眼睛,正默默地从上而下地盯着他,里面蕴含着一种难于言诉的痛苦和迷茫。他打了一个寒噤,低下头。他心里有一种难抑的烦闷和焦躁,于是他吃力地用手掌拍了拍胸口,深深地呼吸着。
一股不知来自何方的、熟稔而久远的香味悄然袭来,使他骤然住手,仔细地嗅起来。这香味似有似无,以前他是常常闻到的,这让他想起了点什么,他不敢肯定。过了一会儿,他迟疑着向大门走去。
天蒙蒙欲亮,他走到槐树下。他想起来了,这香味就是槐花如雨飞落的时节里,那股弥漫四方、时浓时淡的馨香,略带一丝的甜味。不过,此时他不用抬头再仔细看也清楚,槐树已经老得不能再开花了,而且现在也不是开花的时节。但这香味又是从何而来?它仿佛近在咫尺,又仿佛遥不可及,依稀可闻间,亦乐四顾茫然。
槐树的枯枝怒发曲张,上面挂满了雨后支离破碎的蜘蛛网,而它本身就像一只巨大的蜘蛛一样盘旋在老宅的上空。它身上的那个树洞似乎更大、更深不可测了。虽然童年时代的亦乐,常常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藏进去又取出来,反复不已而毫不厌倦。而近年来,他却常常感到了一种终有一日,自己会被一只巨手扯入这个黑洞里,且永无出头之日的危机感。这是一只择机而噬的大口,恐惧迫使亦乐几年来每每经过这里时,都忍不住加快步伐。
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树洞。不一会儿,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一般,把手坚定的伸进树洞里,在潮湿稀软的腐败物中费力地探寻着。蓦然,他怔了一怔,脸上古怪地挤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纹路,飞快缩回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样黑乎乎的东西。他眯起眼睛仔细地辨认了一会儿后,又似乎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之后,他疾疾赶回院子,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赶着他。
亦乐认真地刮着外层的污垢。他凭直觉感到,在这件遥远年代藏下的东西里,一定隐含着冥冥之中的预示,促使他今日才想起去取回来。这一定和他这一生似有所待而又不安的心情有关。里面是什么呢?他既感到隐隐不安,又停不下手来。
他终于费力地刮去淤积多年的锈垢。这东西暗乎乎的,但还可以认出来是一个小金属盒子。他把它撬开后,吃惊地发现里面竟然很干燥。有一只极小的螺壳和一摊腻黑的污迹。他吃力地辨认着这一只螺旋盘屈着一条淡淡黑线的小螺壳。确实,他是常常看见这种东西的,但一直不太放在心里。一种遥远而熟悉的感觉静静弥漫开来。
亦乐的心猛然一紧,他忍不住大声地呻吟起来。他已经明白无误地回想起并认出这东西来了——这是一只蜗牛。一只死去多年的蜗牛,一只被他关进铜盒子里而又遗忘了的蜗牛。他飞快地合上铜盒子,抬眼上望。几束稀疏的枯草在灰扑扑的瓦楞间萧萧抖动。他恍惚看到一只小蜗牛背着沉重的壳,吃力地爬行着,试图在一个四面绝壁的空间里寻觅出一条出路,它喘气,它呐喊,它来来往往,不惮沉重与艰辛的希图生存。幻象晃动中,亦乐辛酸地感到了蜗牛在黑暗和窒息中奋力而徒劳的无奈,感到了四处奔找而又无可觅寻的绝望。
身上的壳愈行愈重,壳是自己背上的,最后却无力摆脱。是蜗牛?还是亦乐?也许亦乐自己就是那只身负重壳而又无处可去的蜗牛。
亦乐无端地惊惧起来。心灵深处的不安,使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玉妹。他想起了这个和他相依多年而又陌生的妇人。他忽然想听见她那平静如水的声音,他想和她在一起,长相厮守下去。他可以忘记那场大火,可以不再记恨伯根,永远的抛弃掉虚妄的仇恨。他可以不再去想那一双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他愿意生活不变,长此以往。
他突地向前走了几步,又站住了。他再次意识到昨夜发生的事。
他呆望了一眼四周,蓦然在风中极度无助地、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6
亦乐其实不喜欢往事,但他的一生却不得不和往事一直纠缠不清,缠缠绵绵。
很多年以前,当他还只知道嬉戏,人们还在叫他孩子时,亦乐就和玉妹定下了亲事。
玉妹那时就很懂事,随着她早熟的哥哥过着贫困的生活。王知味当年很有心计,他先看中了能干胆大的伯根,后又很有天才的选择了富贵柔弱的亦乐。知味希望一生的生活饱暖自玉妹身上而来。
那天,亦乐还懵懵懂懂的在槐树下玩着谁也不懂的游戏时,家里便商量着给他定下了亲事。在讲究门当户对的时代,他家和知味家结亲本身就是一件奇事。其实原因很简单,算命的卜算道,亦乐命里极富,需得结一门寒贱的亲事,方得完中有缺,百事调和,福及后世。否则,烈火烹油,极可能昙花一现。刘家的人惊问佳人是谁时,卜算者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王家的玉妹便是。
命定良缘,在世人的眼里也并非不可相违。好在刘家见玉妹眉清目秀的模样不错,家里虽贫,人却勤脚快手、干干净净的。寒门出贤妻,何况当时世处动荡之年,办事情也不必太过张扬,就一言定下了亲事。多年以后看来,这事并不像命中注定的样子,卜算者是一个王氏家族中的一个破落文人,若不是他想从此和一个大富之家联姻中得些好处,便是知味从中做了手脚。或许两者皆有。
亦乐小时候就知道玉妹了,他们时常在一起玩过家家,后来又为了一件极小的事儿互不理睬。那年,亦乐才九岁。一天他呜呜的喊着,幻想着自己是风,在大街上盘旋起伏,张开双手跑来跑去。正玩得高兴,他看见在街道对面站着的玉妹看着他笑,他呜呜地冲过去,停下来问:“你笑什么?”
“你在干什么?”玉妹笑眯眯地问。
“我是风,我在飞。”亦乐一脸严肃地说。
“你怎么会是风呢?”玉妹咯咯笑起来。
“当然。我就是风。”
“不。你是人,你不是风。你只是一个会傻叫的、脏兮兮的小人人!”
“我是风,我就是风!”亦乐急了。
“你不是风,风是看不见的、抓不住的,也没有你这么脏!”玉妹举手在鼻子旁扇了扇。
亦乐大恼,抬脚一蹬,玉妹摔倒在地。亦乐在她清亮的哭声中呜呜地跑开了,一边跑一边叫道:“我是风,我就是风!你是一条鼻涕虫!”
知味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早熟的脸上露出了和年纪不相称的沉思表情。他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
后来,他们谁见到谁,都互不理睬。后来,人长大了,就见不到对方了。再后来,就成了一家。只是当年一语成箴,玉妹终究没有抓住亦乐。
现在回想起来,成亲后,玉妹一直静淑得像一汪水,一反当年尖声脆气的模样。她眉目纤细,柔不经风的神态给亦乐留下了深深地印象。亦乐缓缓回过头去,仿佛又回到了改变他和玉妹一生的婚礼那一天。
如果没有那一天,生活也许会很美好的。那一天,亦乐迎娶了玉妹,却把心萦系到了另一个陌生女子那一双幽幽难测的眼睛上。
大喜的日子里,天气格外晴朗。无处不在的阳光如水,浸透了每一个喜气洋洋的人。然而谁也不知道,当亦乐顺从地穿戴一新后,却对将要随之而来的生活从心底里感到极大的困惑。他不仅一点也不喜欢即将迎娶进门的新娘子,而且还隐隐地感到了,今日之举将会给他带来他所不能承受的一切的恐惧。生活将会迫使他放弃如风一般自在的日子,置面另外一种陌生。不过,他已经长大,应该懂事了,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表示出来。同时也没有人理会新人不自在的异样,日子毕竟是早早定下的。
亦乐在一种焦躁不安的状态中被拉进了迎亲的队伍。太阳变得更加耀眼炙热起来,人们欢笑着,鼓乐声、爆竹声响成一片。一个外地来的戏班在大院一侧的戏台上忙碌着准备开戏。
亦乐心中的不安和惶惑更浓了,他隐隐地从心底生出些抗拒来。可欢乐的人群如长河之潮喧哗涌动,根本容不得他有少许的停顿和犹豫。我是不由自主的,亦乐在心中叫道。
知味站在自家的门口笑得极为酣畅,一袭红裙的新娘子柔柔地被人扶了出来。时断时续的唢呐声在爆竹声中浮上浮下,传入亦乐耳中,恍如一曲呜咽不已的苍凉悲音。他在迎亲的马背上晃了一下,险些栽下马背,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脸色有些苍白的亦乐此刻出现了短暂的、稍纵即逝的晕眩。知味大笑着,不停地分发着红包,人们更加欢乐了。
折回到刘家大院,亦乐犹犹豫豫地伸出手从轿中扶出新娘,两旁分列排行的、系了红绸的唢呐骤然鸣响,给昏厥一时后、仍处于恍惚状态的亦乐一个意外惊吓。在茫茫然不知所措中,他无意地抬头向院内一侧的戏台上瞥了一眼。戏台上,一个淡若轻烟的青衣女子正曼声作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正向亦乐这边凝视着。她眼眸如水,宁静安详。亦乐一怔,心中刹时明晰起来,他同时似是嗅到一股淡淡的、从远方悠然飘来的清香。他拉起新娘手中红绸的一端,镇定地走了进去。
一切都按预先安排好的进行着。
几天以后,当亦乐问起那个戏班时,佣人说,唱了三天以后戏班就走了,只知道他们是一个一年到头四处漂泊的戏班,去向如何是谁也说不清楚的。亦乐于是就有些怅怅的,也再没有说什么。
一个月后,亦乐说想清静,和玉妹(也就是后来的王氏)一起搬回到了老宅。从此也告别了那一院美轮美奂的亭台楼阁。
就在亦乐搬回老宅一个月后的一个无月之夜,一场大火无征无兆地在刘家大院里烧了起来。火势迅烈,红光冲天。当亦乐和王氏赶到时,看到的只是一片熊熊的火海。救火队的水龙在火焰冲天的刘家大院旁边就像一些极小而无用的小摆设,不堪至极。
人力不能胜天,在听天由命之后,人们迅速的转变为旁观者,烈火烧屋,对于习惯了平静生活的小镇人来说,不下于一出扣人心弦、群情激愤的大戏。更刺激的是大火烧得是这样一幢小镇人几代人都没有见过的华宅。于是人们脸上的表情各自不一。大部分的人聚在一起无端地兴奋着,对火焰的吞噬能力报以钦佩的赞叹,指点的手势狂热而凌乱。已经没有人再想起救人。
玉妹开始还死命拉着欲冲入火海的亦乐,直到亦乐绝望失神地呆望着渐渐弱下去的火势时,她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转而为他冰冷的手而暗暗担心。
这火真大!亦乐暗忖,什么都不会留下了,全完了。他不明白的是,全家几十口人竟不见一个人跑出来。他已经不会哭,也不会喊叫了。他感到全身冰冷入骨,噤口难言。
天快亮了,火也终于灭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亦乐张口欲呼,一大口血仰天吐了出来。他双眼一黑,扑地而倒。
几缕青烟在狼藉苍茫的一片黑地上轻盈舞动,亦乐清醒过来。他感到玉妹在他身旁轻轻地颤抖着。他抬眼仰望,见紧抱着他的玉妹脸色古怪地盯着远方。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在火场的另一端,黑影如剑的站着一个人,那是伯根。他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冒烟的废墟。亦乐已经无法思想,他大声地恸哭起来。
直到许多日子以后,经过小镇人无数次在茶余饭后的查证和揣测,亦乐家失火的原因正逐渐被归结为“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之时,一个莫名的声音从不知何处的角落里,散布出来一个令人震惊得脸色苍白的消息:伯根曾经非常爱玉妹。当亦乐娶了玉妹后,伯根就四处扬言要一把火烧了刘家,于是大火就如期而至了。回想到废墟边玉妹奇怪的眼神和伯根旁若无人的冷冷目光,亦乐心里似乎霎时全明白了。然而,他的复仇行动也却因为玉妹斩钉截铁的一句话而宣告流产。
外在的行动是可以屈服的,但内心深处的思想呢?
7
昔日的顽童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巨变之中长成的人会干什么呢?
一场大火以后迅速地造成了亦乐的一无所有。然而亦乐并不在意自己能否重振家业,他只希望自己活下去,活得比别人更长。他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向他心中认定的仇人报仇。
其实,亦乐为人一向很怯懦,面对面地去杀伯根他是不敢的。查问玉妹是否爱伯根他也不敢。经过一番长时间地苦思冥想,亦乐决定让伯根和玉妹都要为对方痛苦一辈子,让他们活着,长久地品尝痛苦,在细饮慢啜的日子中艰难地熬着时光。
这样才是最好的报复方式,亦乐认为。而幸福,亦乐早已把它寄托在向远方、向未来的不停的寻觅之中了。他已经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是无尽的时光,而且他还有耐心,这就足够了。他坚信他会做到这一切的。
亦乐开始有目的的接近伯根。事实上,由于时光的流逝,他和伯根的接近并成为朋友并不费力。而且这件事可以说是轻而易举的。伯根一开始就对亦乐的接近表现出受宠若惊的样子。他媚媚的、屈意结纳的模样,更让亦乐觉得这是伯根的内疚所致。
亦乐开始学会从中慢慢地折磨伯根,他永无休止地告诉伯根,玉妹是如何的不可人意,自己则又如何的情愿四处奔波,却一刻也不能忍受会娶了玉妹这一事实。对玉妹,亦乐又时不时的说些伯根的坏话,他知道玉妹会从别的地方听到截然不同的消息,来证明他的撒谎。但他一点都不在乎,他就是要让玉妹知道他在撒谎,这样她才会加倍的痛苦。亦乐日复一日地设计着和品尝着自己亲手酿制的复仇之酒,他在解恨的同时,唯有一点他弄不明白的,就是为什么伯根会始终如一地忍让和玉妹会永远如一的平静?唯一的理由是也许他们欠我太多了——亦乐是这样认为并坚信到底的。
玉妹死了,让亦乐既难过,又感到莫名的释怀。他似乎缺少了什么,可又说不上来;他似乎轻松了许多,但心里又空落落的。他感到此去的人生神秘莫测,茫然不可知。
埋葬玉妹的那一天,亦乐趁人不注意时,先从怀里掏出一枚小玉石莲花来,他把它塞进王氏的怀里。这是刘家传家之物,共有阴纹、阳纹各一的一对。他的这一只是阴纹的,另一枚在那场大火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亦乐至今还记得自己得到它的时候,那一种眉花眼笑、爱不释手的样子。
过了片刻,他又迟疑起来,把小玉莲从王氏的身上掏了出来。他把它装回自己的贴身口袋,又另外摸出一件东西来,是那个小铜盒子。他把它塞进王氏的怀里,然后又取出王氏细心珍藏的那一套婚礼上穿过的大红衣裙,放在王氏的胸口上。如此这般后,亦乐脸上露出了一丝奇怪的释然和轻松。有人注意到了亦乐的这个举动,但无心去深思。
整个丧事的办理中,知味面色枯槁、眼神空洞,漠然旁观。他一言不发,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伯根脸露悲哀,里里外外、事事不避嫌的帮忙,丝毫不顾这会反到证实了他深爱着玉妹的说法。不过人已经死了,人们是不应该在死者身后说什么的。何况,亦乐一点也不在意的样子,更让人无话可说。
随着玉妹的死亡,一直盘旋在亦乐心头的报复之念顿时冰消雪化。伯根帮完忙临走的那一天,亦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心怀真诚地谢了伯根。知味不等亦乐开口,阴沉着脸扭头就走。亦乐看着他的背影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玉妹似乎带走了沉重的过去,亦乐如同卸下了重重的壳,他不再需要负重前行了。虽然如此,面对未来,他却平添了一份不知所措的茫茫然。
婚后,玉妹一直没有喜兆,这让人很奇怪。其中的缘由,却只有亦乐和玉妹知道。现在,亦乐一个人形只影单的彷惶在小院里,寂静让他开始有些失落和孤独。于是他开始托人把多出来的空房租出去。他告诉所托的人,只是想让院子里多一点人气,否则,他的家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冒出一个女狐狸精的。一说完,他就和所托的人相对着哈哈大笑,似是说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一样。
有时,亦乐也会奇怪的追想,那一夜突如其来的清香是从何处而来?故而,他常会一个人走出院门,站在槐树下静静地思索和凝望。良久,才怅怅而归。
时光如水,枯树如影,只有寂寞的风在无声地吟唱。
那股熟悉而久远的香味似乎是突然间随风而逝了。亦乐很是失望,但他无法意识到,他一直若有所待、苦苦寻觅的那一天,竟会在不知不觉中,悄无声息地来临了。
下篇
——活着,真正的存在我们又能感觉到多少呢?
1
这天,当有人告诉亦乐已经有人租了他家的空房时,亦乐并没有在意。近来的许多日子,他都是这样地对事不上心,以至于建筑队通知他出远门的日子他也记不住。而今天他正想再去问一问是哪一天出门的事。
正午,门外有嘈杂声传进来的时候,亦乐正斜靠在床上心不在焉地发愣,听到几声金属嗒嗒撞击地面的声音传来,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走出房门。
当先而来的是一个瞳孔无光、骨架很高大又极瘦的执杖盲人。盲者听觉极敏锐,他冲着亦乐浊沉的脚步方向说:“打扰你家了,东家。”
“别客气。来了就好。嗯,来了就好。”亦乐言道,又转眼望向院外。
他看到一口大红木箱正被一个妇人和一个车夫样子的人合力从一辆马车上搬下来。他疾步上前,从妇人的一侧绕过去接住,替下妇人。木箱的样式有些陈旧,可以看出上面有描金的花纹,很沉重。亦乐一边抬一边想看看这个背后看似伶仃,却能够搬动这只极沉木箱的妇人。一抬头,他刹时怔住,恍遭雷殛。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此时此地看到的竟真会是这双眼睛。一双曾令他无数日夜神魂相系的眼睛!
咫尺相视,仿佛昨日重现,伊人青丝如缕,面若桃花,一双眼眸依然宁静如水,黑白分明。
十几年前,亦乐迎亲的那一天,在唢呐声的惊怔之下,他无意地抬头一瞥,从戏台上鬓影如云、人面桃花的柔曼中,亦乐铭心刻骨地记住了这双清亮似水、幽深似潭的眼睛。以后的岁月里,他不知所措而又苦苦相寻。蓦然,十几年如隔世也如一瞬,那个大红日子的喧哗声在亦乐耳畔轰然作响,纷乱的人影竞相舞动。亦乐停下脚步,无意地晃晃头,一股淡淡的清香悄然袭来。
见亦乐兀自发愣,那妇人倒也伶俐,说道:“我们外地人家,无处可归,只好打扰你了。”
亦乐似是没有听进去,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是缓缓地放下木箱。片刻,他忽然回过神来,对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妇人说:“不妨事的,不妨事。你们住吧,房子空着,我又不常在的。”他用手指了指空屋,“你们自己忙罢,我有点事,要出去的。”然后,他浑然忘了自己是来帮忙的,逃也似地匆匆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亦乐便随着小镇建筑队到外地去了。
在工地上,人们注意到,和以往不同的是,亦乐变得有些健谈好动起来,仿佛曾经恍惚不安的日子已经随着玉妹的死亡而魂影同碎了。
几个月后的一个黄昏,亦乐一个人低着头,怯怯不安地摸回家。一进门,见院子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侧的竹竿上晾晒着几件月白色的衣裳。亦乐的心怦怦作响,他放轻脚步,想一个人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屋里。
“您回来了?来,和我们一起吃饭,才摆上桌的。”那妇人的声音传来。
亦乐回视,见妇人淡淡含笑,站在对面房子的窗前。盲者翻白的瞳孔也直瞪瞪地越过饭桌向这边看过来。
“不……不打扰了。”亦乐心惶惶的。
“瞧您客气的。来吧,别见外。”妇人笑盈盈地,语音脆落。
“来吧,别客气。”盲者的声音阴郁而嘶哑,却不容人拒绝。他举手向亦乐的方向招了招。这时妇人也点点头,抬眼望着亦乐。
亦乐身不由己地走了过去。
“就叫我亦乐吧,人人都这样叫我的。”坐下时,亦乐对他们说道。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盲者笑笑。“真是个好名字。我叫唐飞,她叫月秀,以后都别客气。”
盲者的话自有一股威严,让人不容反驳。亦乐点头称是。
饭菜简单可口,三个人的话都很少。唐飞几乎不说话,只在亦乐和月秀谈起小镇风物时胡乱地嗯上几声,他几乎是旁若无人地吃着,月秀对他十分殷勤,有时几乎忘了在一旁的亦乐。亦乐拘谨地端着碗,对眼前的一切,他仿佛置身远方观望。
“嗯。饱了。”唐飞放下碗,对着亦乐的方向点点头。月秀把一根包铁竹杖递给唐飞。亦乐几口扒完碗中剩余的饭,放下碗,然后对月秀说:“我也饱了。”
妇人开始收拾碗筷,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亦乐帮不上什么忙,就和唐飞面对面地默默相对,两人都不开口说话,唐飞看上去有些抑郁,一反饭前的自若。
后来亦乐就告辞了。
亦乐去找过几次伯根,常常却是有话没话的相对而坐,很不对滋味。亦乐本身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和伯根在王氏死去后,另换一种方式相处。但两人心里都空落落地,确实无话可说,似乎王氏一死,两人的联系也就断了,陌生得形如路人。亦乐想与其见面无话可谈,不如淡淡的如水相交。奇怪的是,知味也不曾再来找过亦乐,这使亦乐心里隐隐有些内疚。不过,由于月秀的出现,日子一长,亦乐就把这些也就淡忘了。
亦乐在偷偷的注视着月秀。他发现月秀很喜欢用水洗东西,她什么都洗,院子里常常晒着一些东西,有时她也帮亦乐洗衣服。末了,她还要从井里再提几桶水上来,把一院的青石板地面冲得一尘不染,清蒙蒙的泛光,一院子水淋淋的,似乎可以闻到淡雅的水香味。亦乐常常喜欢帮她提水,在那时两人总是相视一笑,也不说话。
唐飞不大出门,偶尔摸索着到镇上走走,也不理睬别人的招呼。更多的时间里,他常一个人待在屋里,也不知在冥想什么,无声无息的。听月秀说,他的眼睛才瞎了几年,想必是心情不太好的缘故。
月秀对亦乐说,她和唐飞多年在外飘泊,这次是走投无路才想起回故乡去的,可是走到这里后,想想故乡也没有什么人了,回去也未必有什么意思,于是就干脆住在这个小镇上了。原先还想再走一段路的,唐飞身体不好,再也走不动了,才这样子,以后是要住要走在说。
亦乐心想,出门人落地为家,在哪里也一样,何必再走呢?他想问,见月秀话中有隐隐不愿告人之处,就不开口了。他暗地里认为这一切都是天命安排的。他并不奢求什么,对现状他已经满足了。
见亦乐饥一顿饱一顿的潦草过日子,月秀开始是抽空帮亦乐一下,后来又提议合伙过日子。亦乐也不推辞就同意了。
每天吃过饭以后,妇人任由唐飞和亦乐在家里闲聊,自己提一个竹筐,里面装些瓜子、杏李之类的东西,到镇戏院前摆摊。有时夜深哼着小曲回来时,还见到亦乐和唐飞在天南地北的闲扯。唐飞走过许多地方,见识广博,一路的风土人情如数家珍。他有时极善言谈,讲起来娓娓动听。亦乐是一个很好的听众,在曲折关键之处能及时地插上几句,两人常常兴尽而归。
2
一天,亦乐在街上碰到知味。近来亦乐的心情很好,他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知味阴沉的脸色。他告诉知味,家里有一些玉妹旧日的衣物,他留着一无用处,不如知味都拿去。知味不置可否,跟着亦乐往回走。路上,知味突兀地说:“你家里住了别处来的人?”
“是啊,从外地来的。当家的姓唐。”亦乐说。
“是姓唐的么?这人我还记得,一个唱戏的。也许你忘记了,你和玉妹结婚时就是请他们唱的戏。”
“真的吗?我可不记得了。”亦乐兴奋地说。
“你怎么会记得呢?”知味冷冷的说:“他和我曾在一起喝过酒。想不到一切都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不知道他们戏班为什么散了?当年他们可是唱得真好。”
知味自顾自的说着话,也许又想起了妹子,他的脸上浮上了一层不多见的忧伤,语气里充满了感慨。
“真的吗?你说的是真的吗?”亦乐追问道。
“不会错的。我知味不会看走眼的。住你家的人你不会去问吗?”知味有些奇怪地看了亦乐一眼,他觉得亦乐激动得不同寻常。
亦乐心里一动,不再吭声。
在院子里,亦乐和月秀笑着打了一个招呼。知味站在一旁,冷淡地点点头。他收了东西就走,出来碰见摸摸索索回来的唐飞,也没有打招呼。
晚上,亦乐照例和唐飞闲聊着。静了一会儿,唐飞突然说道:“听月秀说,昨晚有一个人对她纠缠不休,是你出面给斥走的。”
“吃完饭后,我出去走走,正巧碰上了,就说了几句。”亦乐没有说他是见月秀出门时神色有点迟疑,就暗暗地跟了去。“也没有什么,我只是说了几句话,那个人不会再来了。”
“就说了几句话?好!好!真有你亦乐的。”唐飞激奋起来,摆摆竹杖,“我是不行的了。哼,要凭当年,我唐飞又何必这样受别人的气!”
亦乐见是话头,就问:“当年如何?听说你们是唱戏的。”
“对,我唱的是武生,月秀是青衣。我们可是师兄妹呢。后来,兵荒马乱的,戏班维持不下去了,就散了。”唐飞说到这里,似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有点慌乱,草草住口。
“你们曾到这个镇上唱过戏,对吗?”亦乐没注意唐飞的脸色,又问道。
“没有来过!我们这是第一次来这里。”唐飞突然抬高了声音,站了起来。
“我是听人家说的……”亦乐大为不解。只见唐飞摸索着走开,亦乐只好也站起来,怏怏地返回自己的屋子。
明明来过,却极力否认。难道是唐飞忘记了?可是他对其他走过的地方却能如数家珍,印象极深。亦乐闷闷地在想,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唐飞一定来过小镇,不仅知味可以作证,而且,月秀那一双让他见了就一直难以忘怀的眼睛让亦乐深深相信,自己是不会错的。
自从那天晚上和唐飞说到以前是否到过小镇的事后,唐飞似乎回忆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他讳莫如深的不愿再开口,以至后来的饭后,亦乐和他都再无话可说,常常静静的坐一会儿后,各自回屋,不欢而散。
世事难料,如果一切都平平静静地过去,不知亦乐的一生将会怎样?
后来的事是幸还是不幸,对当事人而言,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那一日,亦乐在街上闲逛了一趟回来后,发现唐飞正拄着竹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口里不停地咒骂着一些音节凌乱的词,一只手胡乱地在空中指指点点的。亦乐见唐飞表情恶毒,全身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他十分惊愕之下,正要叫月秀,就见月秀畏畏缩缩地从屋子里探出头来,疾疾向亦乐比划了几下手势,让亦乐避开。亦乐顺从地让开,当身后突然响起几声竹杖猛烈敲击地面的声音时,他没有回头。
夜里,亦乐猛的从恶梦里惊醒过来。也许是受白天的影响,亦乐在梦中恍若来到一个四面黑雾漂浮笼罩的地方,一轮冷月凄厉惨淡,一声声令人不寒而栗的悲啼声从大地深处时断时续地传来,撞击着亦乐颤抖的心,让他四肢发软无力。他拭去头上的冷汗,以为恶梦已经逝去,准备翻过身再睡时,却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声被深深压抑着而又痛苦不堪的哀叫!
亦乐翻身坐起,再次侧耳细听,又听到一声。他睡意顿消,他已经听出这声音是月秀的。惊疑之际,亦乐陡然想起白天唐飞的怪模怪样。是唐飞在使坏!亦乐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后来,他一夜没有睡。他很担心月秀,一直坐到天亮。
清早,听到对面门开的声音时,亦乐急忙走了出去,正和妇人碰了一个对面。他刚要开口,月秀看了他一眼,神情凄苦地摇摇头,然后低头走出了院门。
后来的几天,白天唐飞总是一个人咒天骂地、神情疯狂的在院里转来转去,一脸恶毒而又若无其事的样子。月秀总是怯怯不安地回避着亦乐的目光。夜里月秀时断时续的哀鸣声,让亦乐难以入眠,头痛欲裂。他几次忍无可忍的想开口问月秀,她只是对亦乐一脸的关切报以凄然的一笑,默不开口。
亦乐独自一人静下心来思考时,他突然感到,他已经对唐飞油然产生了无可抑制的仇恨,对月秀又充满了深深的同情和怜悯。刻骨的爱恨交织,使亦乐在几天后坦然地接纳了月秀。
3
亦乐无法入睡。
对面传来的哀鸣声更加苦楚和凄切,亦乐一夜一夜的亮着灯在房里疾步走来走去,状如困兽。直到那一夜,月秀哀哀的哭着,急急敲开亦乐的门。“亦乐救我!”月秀惶惧地叫道:“他疯了!我受不了啦!”
她只是凌乱地披着一件外衣,脸上涕泪纵横,身体在惊恐不安地颤抖着。亦乐急忙让她进屋,再向外一看,唐飞在那边门口气喘喘地站着,斜侧着头倾听着什么。亦乐大怒,狠狠地摔上门。
他问月秀:“他怎么你啦?”
“他疯了。不让人活了!”月秀哭道。“他故意使坏,真不知是怎么了?”
她一边哭一边掩住衣服,不过亦乐已经惊骇地发现,在月秀雪白的身体上早已布满了一块块乌青的淤伤。“亦乐,这次他是要杀了我啊。”
亦乐搂住低低呜咽的月秀说:“不会的,他只是疯了,他不会的……”
“他会的,亦乐你不知他有多狠。他曾经……”月秀突然住口,不再往下说。
“可他怎么会对你下这样狠的手?”亦乐愤愤然地说。
“是报应啊。真后悔以前……”月秀抽泣着说。
“报应什么。”亦乐奇怪地问。
月秀不再开口。
亦乐让月秀上床去睡,自己坐在一旁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月秀睡着了,或许进入了梦乡,又开始惊惊的呓语起来。亦乐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轻轻地抚住她,月秀慢慢地平静下来。后来,在不知不觉中,亦乐头一歪,也睡过去了。
第二天,月秀不知何时早早地起身走了。亦乐醒来时,发现自己合衣歪倒在床上,昨夜的事恍若一梦。
再次见到月秀时,已是掌灯时分。月秀避开唐飞,来到亦乐的房里,对他说:“真不好意思,昨夜打扰了你,让你没有睡好。”
“不妨的,其实这种日子也真不是人过的,你怎么受得了?”亦乐不解地问。
“他以前对我很好的,后来眼睛瞎了,又有了心病,才变得像这种样子。我总是让着他,反正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总得这样。他也怪可怜的。想不到他越变越厉害,竟下得了这样的重手。”月秀无奈地摇摇头。
“他有什么心病?可不可以治?”亦乐对月秀认真地说。
月秀凄然地一笑,摇摇头。
亦乐心中一动,忽然说:“我以前见过你的。”
“是吗?在哪里?”
于是亦乐便深情地讲起十几年前,他是怎样在镇上见到月秀他们戏班演戏,当时自己是怎样地一下子被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给迷住了。在以后十几年的光阴里,他又是怎样的东奔西走,四处苦寻。不知怎的,亦乐省去了自己是那一天婚礼的主角不说,只把自己当作一个旁观者来叙述。
在这充满幻想和现实交织的叙述之间,亦乐说得深情款款,生动细微。
月秀坐在一旁,时而微笑,时而轻叹。当她听到亦乐十几年来痴心不改、四处寻觅戏班时,不禁黯然泪下。亦乐心中大痛,他走过去抚住妇人的双肩,轻语相慰。月秀仰头,紧紧地抱住亦乐,一股悠远的清香倏然飘来,亦乐心簇神摇其间,迷醉不归。
那一夜,月秀没有离开亦乐。
唐飞独自一人过了两天以后,似乎精神又恢复如常,抑郁之气荡然无存。
日子又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只是亦乐和月秀的神采飞扬,不同以往。唐飞对一切的变化没有吭气,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对于亦乐和月秀的亲热,他仿佛远远地置身事外,丝毫不觉。
世事难料,曾经无数的周折和相思之后,一对处于困境的有缘男女,突然不期而遇。他十几年苦苦的相思终于如愿以偿,而她陡然发现,被一个人十几年不懈的、深爱着的幸福,竟是那么的无以言表。两人被淋漓尽致的情深深地感动着、顾盼流连着。
亦乐和月秀自那夜以后,眼角眉梢喜意洋洋,爱意流露。这份迟来的情感让他们爱得狂热而深沉,丝毫没有顾忌到在一旁冷冷无言的唐飞。他们像青年人一样分分秒秒的不愿分开,他俩时而聚在一起紧紧相拥,时而又远远地相对着你一笑、我一眼的自乐其中。有几次,亦乐忽然想起应该问问月秀:怎么这些年来他们就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呢?戏班的其他人呢?为什么自己费尽心力地打听了那么久,却什么也打听不到?但眼前的欢乐,又让他的这些想法转眼间飘散得不知东西。
唐飞有时去镇上走走,有时又一个人独自呆在屋里的一角发呆。对自己几天前的异样他只字不提,对亦乐和月秀的公然亲热,他也浑然不觉。曾经的狂暴,仿佛是一场梦魇;今日的无言,又仿佛是一种深深的忏悔。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有流言悄然兴起,他们还浑然不觉。
幸福使他们忘了,世事并非平静如水。
4
外边的世界里,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正在勃然兴起,天翻地覆慨而慷。平静的小镇里也有人开始蠢蠢欲动,几人欢喜几人忧愁,沉浸在一片幸福之中的亦乐却浑然不知。直到有一天政府的人把亦乐叫去时,他才隐隐地感到一些不妙来。
政府里的人先把亦乐云里雾里的严斥了一顿,宣布他是一个隐藏在人民群众中间的、极深极危险的牛鬼蛇神之一。亦乐什么也听不明白,惊问这一切是为什么时,又遭到了一顿训斥。然后政府的人才对他说,根据伯根的举报,亦乐常常不忘当年的剥削生活,还藏有变天账。
亦乐忙说这是没有的事,是伯根无中生有。如果有,也应该是伯根有变天账。
政府的人叫亦乐老实点,说如果伯根有问题他们会查清楚的。他们是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亦乐要闭上自己的狗嘴,不要乱咬别人!要积极学习,努力上进,努力改造,像知味一样在这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中,积极发挥自己的能动性。亦乐说,他不知道要改造什么?他家的富贵他一点也没有享受到,而错失怎么全都让他给摊上了?
政府的人叫亦乐老实点,别反动!叫亦乐回去好好想想,三天后带着变天账到政府里来自首。不许耍什么花样,否则人民要砸碎他的狗头,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因为外面还有等着接受训话的人,政府人员不待亦乐再解释,其实也是不想再听亦乐放狗屁,就举手一挥,把脸色苍白、灰溜溜如丧家之犬的亦乐赶出了政府大院。
亦乐心里十分慌张,他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他也不明白生活怎么会突然变成这个样子?伯根为什么又会这样?在莫须有的罪名和无法理解的现实中,他感到欲辩无词,欲哭无泪。再和几个脸色同样惨白的同类在小巷的角落里悄声交谈之后,亦乐的眼前就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他心一紧,低着头一路小跑地回家。
于是,亦乐对月秀说:“你快离开这里。一个人走,或者和唐飞一起走都行。这次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可别连累了你。”
月秀说:“可是我有孩子了,是你的。”
“什么?你说什么?”亦乐急了。
“我说我有你的孩子了。”月秀脸红红的。
“他娘的!这下可好了。好事坏事都让我一天遇上了。怎么办呢?”
“你瞎说什么?你不高兴?”月秀气道。
“不,月秀你听我说,我是真的高兴,只是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别,你别生气。你听我说,这次我可能要被抓起来了。我已经不能照顾你们了。也许我是回不来了的。”亦乐急得语无伦次。
“我不走。我是你的人。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月秀想了想,决绝的说。
“不行,不论如何也要保住孩子……”亦乐还要说下去,见唐飞脸色青青的走进来,两人连忙分开。
晚上,月秀又来到亦乐房里,她想说服亦乐,让她和亦乐在一起,共渡劫难。
亦乐见她走进来,便开口道:“月秀你什么也别说了,我明白你的心思。以前我只是怕连累你,现在有了孩子,我更不能让你留在这里了。”
“这次真的很可怕吗?”月秀低低地问。
“听说别处还为此打死过人的。你知道吗?有人说唱戏的也是牛鬼蛇神,这里有人知道你和唐飞是唱戏的,你们不能待在这里,得远走高飞。”
“好吧,我听你的,我先暂避一时。过一段日子等风声静了,我带着孩子来找你。”月秀听亦乐说得在理,也为孩子考虑,就对亦乐这样说。
“我给你一样东西,以后留待给孩子。”亦乐没有正面回答月秀,经过白天的惊吓和半日的打听和思索,他已敏锐地感到未来不可期的渺茫。他从被褥下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层地打开,里面是一枚小玉莲坠饰。
月秀呀地叫了一声,说你等着,便跑出房门。一会儿气喘吁吁地进来,伸出手对亦乐说:“你看这是什么?”
亦乐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月秀手里也有一枚一模一样的小玉莲坠饰,只是花纹是阳纹凸起的。“真是天生的一对。”月秀笑道。
“你从哪里得来的?”亦乐反问。
月秀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自家传下来的,好些年了。你看像不像是一对的?”
“是一对,真是一对的。”亦乐惊疑不已。他一看就知道,这玉莲是一对的。月秀手中的那枚玉莲分明是亦乐家传的,怎么会到了她的手中?月秀见亦乐的目光闪烁不定,似乎更慌了:“怎么?你不相信?你可以去问唐飞,他是知道的。”
“我想不出……”亦了刚要说下去,就听见唐飞在外面大叫:“月秀,月秀!你出来。你给我滚出来!我要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
他声音恶煞,月秀脸色都变了。亦乐心头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念头乍闪乍现,亦乐一抖身,打了一个寒噤。他不假思索地肯定了这个想法。他一把拉住月秀,不顾唐飞在外面的咆哮,对月秀说:“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怪你的。”
月秀注意到亦乐脸上有一种悲苦的神情,她惊疑不解。亦乐从月秀手中接过玉莲,把两枚紧紧的握在手中,转身推门而出。
亦乐出来,几乎和唐飞撞了一个满怀。唐飞退了一步,说:“亦乐吗?你好狠!你偷我老婆,下午我可是什么都听见了,我打死你!”他举杖向亦乐扫来。
月秀在房中尖叫:“别,别打!”
亦乐闪开,然后又冲上去。他贴在唐飞的耳边低低地说:“你别叫!十几年前,是你,不,是你们一伙,纵火烧了我全家,灭了我满门!”
“没有,没有!你胡说!”唐飞惊声大叫起来。
“给你。”亦乐抓住唐飞的手,把自己手中的两枚玉莲塞进唐飞的手中,然后也不说话的退开。
亦乐希望自己的猜测不是真的。但唐飞摸索几下后,身体就如风中之烛抖索摇摆个不停。亦乐一时心中亮如冰雪,悲苦难言。这种猜测匪夷所思,却是不可置疑的事实。亦乐一阵晕眩。
屋外的两人默默地不吭声,月秀躲在屋里惊疑不定。
当亦乐回到屋里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平静。他告诉月秀,自己累了,想要静静地休息一会儿。月秀可以回去了,唐飞再不敢打她了。如果唐飞再动手动脚,月秀可以告诉他,亦乐饶不了他。他说:“月秀你回去吧,你让我静静地想想你和我的事。”
月秀见唐飞气势汹汹而来,又悄无声息地退去,她大为不解地问:“你和他说了什么?”
“我说了,他永远都不可以再动手打你,别的不要问了。还有,你告诉他,如果他让你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可以不再计较旧事。”
“什么旧事?他怎么会听你的?你和我不会有事吧?”月秀不明白。
“月秀,我是真的喜欢你。我真的想和你平平安安地生活一辈子的。你相信我,我是不会让人再伤害你的。你回去吧。”亦乐认真而耐心地说道。
月秀不解地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最后还是半信半疑地走了。走到屋外,听到亦乐在屋里说:“月秀,以后一定要好好地照顾好孩子,别让他受苦。”月秀低低地应了一声。
亦乐听着月秀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突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5
一切都是错的。
依稀之间,玉妹风姿柔致的黑发,轻轻拂过一只不胜重负、艰难前行的蜗牛。
亦乐呆呆地坐着,悲苦的情绪如潮水一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心灵,使他魂魄俱伤,难以自已。
他想,他自己无端痴迷了十几年的人竟和自己的灭门仇人有瓜葛,而现在又怀着自己的孩子。玉妹和伯根被自己莫名其妙的仇恨了十几年,却对自己忍气吞声,百般避让。命运如此颠倒不公,纵然此时真相大白,更与何人说?亦乐心如刀绞,想起满怀曲怨的玉妹,不禁又失声悲哭起来。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卸去了沉重的包袱,现在一切都错了。曾平平静静照拂着他的玉妹已经死了,亦乐从此失去了不自知而又十分需求的避风港。他现在突然想去找伯根说说话,他已不在乎伯根对他的莫须有的检举,他只是为了受屈的玉妹和十几年里自己盲目的仇恨,去向伯根赔情,他也不希求伯根的谅解,因为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只希望由此可以缓解自己心中的内疚和不安。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去时,没有看到院子里静静站着的月秀,也不知道唐飞正孤零零地缩在另一个屋子里侧耳聆听着。唐飞已经绝望,他在等候亦乐报复性的毁灭一击。
月秀见亦乐茫然失神地走了出去,她回到屋里,对唐飞说,她要离开唐飞,因为她有了亦乐的孩子,她要和亦乐渡过以后的岁月。唐飞说:“不行的,你是永远不能和他在一起的。”
月秀说:“为什么不行呢?亦乐说他要和我在一起,他还不计较以前的什么旧事,你听到了没有?”
唐飞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他不想告诉月秀真相,他怕吓坏了月秀。无论如何,他还是爱着月秀的。
月秀见唐飞不说反对的话,便开始独自一人编织自己未来的美梦,巨大的幸福使女人忽略了今天许多不正常的事。
唐飞却在此时进入了往事可怕的回忆之中:
那一年,戏班在小镇刘家演了三天戏后,又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流浪生活。向东走了十天左右,他们遇上了一股溃兵。在战场上一败再败的大兵们,仓皇中却不忘本能的把戏班洗劫一空,又一把火烧了他们的道具和戏装,然后扬长西去。戏班陡然间坠入空前的绝境,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生存已属不易,走南闯北就更加艰难。现在他们一行十几口人一无所有,绝无活路可言。强食弱肉,天道不公,悲愤充塞了戏班每一个人的心怀,偏激的情绪一触即发。
后来,有人提议,干脆劫一富户,然后大伙尽分财物,一哄而散。几个年长的以为不妥,但又别无良策。年少的充满了人人吃我、我吃人人的激愤心理,热血冲动,磨拳擦掌。他们心里激荡着戏文里劫富济贫的好汉们那种一往无前的豪气。
在寻找对象时,大家一致选中离他们现在的距离不远不近的小镇富户刘家。因为太近易引起怀疑,太远又奔袭不易。而且刘家才包过戏,众人对他家内部和周围的环境都很熟悉,加上小镇地处偏僻,没有驻兵。一切都显得那么的合适。为了生存,打劫的事并没有经过太多的争论,反对的意见微乎其微,动手的计划很快就决定了下来,戏班一行人分散着,不显山不显水的悄然潜回。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戏班的人半夜里无声无息地摸进小镇,直奔刘家而来。由老少病弱的把门观风,少壮年轻的就入刘家大院掠取财物。他们原本不愿伤人,只想偷劫了财物就走,不料遇到刘家的人起夜发现了他们,张口欲呼时引起争斗,动手之下,唐飞他们失手杀了人。为了毁尸灭迹,几个人干脆动手放火。火从四面放起,风助火势,一发不可收拾。可怜刘家主佣几十口人,竟无一人幸免。
戏班的人昼伏夜行的离开了小镇。几天以后,不见什么风吹草动,众人就把财物一分,一散了之,相约各奔东西,永不来往,也决不再提起戏班的旧事。
而当时,红色中国的崛起正席卷整个大陆,一个戏班的聚散、小镇的一场大火,对于命运处于巨变转折关头的人们来说,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等到天下大定再来追问当时的往事时,曾经的一切已经就像一滴水珠般的无声无息地融入了社会的汪洋,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也许是命中注定,分手时,唐飞因见那枚玉莲雕制得十分精巧,就把它从戏班的另一个人手里换来把玩。以后,几次炊中无米,也没有舍得出手。
转眼十几年就在异乡无声无息的度过。这次唐飞决定回家,路经小镇时,盘缠已极为有限,加上唐飞旧疾复发,临时要在小镇住下。唐飞起初说什么也不愿意,还是月秀说,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也没有听说刘家有什么后人,不会有什么事的。如果要走,钱已经不够了,别说回乡,人不是病死,就是要饿死在路上的。唐飞听了无言以对,只好暂时住下。
开始听说出租房子的人家姓刘,他们并没有在意,当年只是在远处见过亦乐几眼,十几年下来,人的面貌已经大变,加上他们也不和小镇上的人来往,所以住得很安心,不料竟和刘家的后人在同一个屋檐下狭路相遇。
自那年杀人放火后,唐飞有了心病,常常夜半惊呼而醒,冷汗浸身。戏班散伙后,缘于唐飞爱慕月秀已久,两人相约结伴同行,以后成了一家。后来唐飞大病一场,分到的钱财几乎用来治病,几经抢救,人活下来了,眼睛却瞎了,两人的生活更加窘迫了。
唐飞的脾气骤变,他认为一切都是报应。他开始极度抑郁,隔不长时间,他就像疯了一样的咒天骂地,把一腔的邪火发泄到月秀身上,当年的万种柔情顷刻化为乌有。
原以为一切都像过去的时光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谁想到今天竟让亦乐一语道破。完了,全完了。唐飞悲苦而沮丧地垂下头,手里不停地抚摸着亦乐塞给他的一对玉莲。他在静静地等待最后的审判,他也只有等待。
月秀,你别想嫁给亦乐了,因为我们都得死。唐飞在心里无声地说。
月秀见唐飞一直不开口,以为唐飞的不语是无奈的默认,一时的幸福感使女人丧失了思考的能力,她开心地幻想着未来的日子。她曾从窗口看见亦乐走出院门,她想叫住他,后来又忍住了。
她怎么也不曾想到亦乐这一走,再见已是人鬼殊途。
6
亦乐曾在院子门口站下一会儿,他抬头望天,天际的流云晦暗迷茫。
好久不见褐色的鸟群飞过了,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一生杂乱无章的回忆涌上心头。他似是又闻到了那股淡远的幽香。
这种熟悉的滋味,让他不禁沉思良久。
俄而,他目光潮湿的恍然大悟,这香味其实就在他的心中。它精灵般倏来倏去,牵引着他不断寻找希望和梦想。然而命运作怪,悠远深长的香味却是种种不幸和悲欢的前奏。他感慨良多的回头一看,既没有见到阴沉不语的唐飞,也没有见到笑嫣如花的月秀。
亦乐想:过会儿,我还是让月秀走吧,她已经有我的孩子了。孩子是无辜的,不能留给他仇恨,这会毁了他一生的。唐飞如果不把这件事告诉月秀,并照顾好他们母子,我也让他走,他这样活着还比死了更痛苦。
亦乐想定主意后,又抬步去找伯根。
伯根在家,奇怪的是知味也在。亦乐进去时,两人正低声地在谈论着什么。见到他,知味一脸恨恨的,伯根也眼中泛着异光。
知味站起来,指指亦乐,却说不出话来。俄而,他转身面对伯根说:“你等着,我去叫一个人来。”然后气冲冲地走了。
“亦乐,你又来干什么?”伯根不理知味,似笑不笑的问亦乐。
“你怎么说我有变天账?”亦乐本想说对不起的,可一开口又想起政府叫他去的事,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告诉你,亦乐,我如果欠人情,我就一个人扛着;如果别人欠我情,我就要他偿还。”伯根冷静地说道。
“你欠谁了?我又欠谁了?”亦乐奇怪地问。
伯根说:“你知不知道,你冷言冷语地欺负我十几年了,我一言不发,你凭什么?如果不是为了玉妹,我不与你计较!十几年我都认了。现在你对不起玉妹,我也只是去政府胡乱的说上几句,也没怎么你,你却一刻都受不了了?”
“谁说我对不起玉妹了?”
“这事人人都知道的,你也清楚。何必狡辩呢?”
亦乐默然。
知味疾步走了进来,他看了亦乐一眼,身后跟着一脸茫然的唐飞。知味对伯根说:“这位就是刚才我对你说的唐飞。”
“这是什么地方?”唐飞的声音在颤抖。刚才知味跑到他那里,一把拉起他就走,唐飞怎么问他也不说话,唐飞以为是亦乐开始来报仇了。
“唐飞,你坐下。这是伯根家,一位好朋友。我有话要对你和伯根说,这才急冲冲地去约你过来的。你别急。”知味牵引着唐飞在一个座位上坐下。
亦乐见到唐飞,想起自己来的目的,开口道:“伯根,我对不起你。”
“为什么?你说说。”伯根一笑,不急不躁地说。在一旁的唐飞一惊,他这才知道亦乐也在这里。
“我对不起你,以前我以为是你为了玉妹嫁给我,心里不服气,一把火烧了我全家。现在我才知道我错了。”亦乐沉痛地说。
“你家不是我烧的,我再说一遍!”伯根不知道亦乐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件事,突兀之下大叫道。
“是,不是你。我已经知道了。我错了,真对不起。”亦乐说完,站起来想走。
“亦乐,你别走,我还有话要说。”知味挥手拦住亦乐,一脸阴沉地说。
亦乐以为他们已经知道唐飞的旧事,他心灰意冷,不想再纠缠下去,说:“以前的事还提它干什么?人已经死了,再说有什么用?”
“你还记得死去的人?亏你说得出口!不提?怎么你害怕了?”知味大叫道,脸色涨得通红。
亦乐不明白他为什么发这样大的火:“你说什么话?”
“你听着,伯根说你有变天账,我是要去作证的。”知味看了看一脸不解的亦乐,停顿片刻才说:“为了我妹子玉妹,我要让你尝尝含冤而死的滋味。”
“为什么?”亦乐一惊。
“别以为谁都不明白,我清楚着呢。我妹子是让给你活活气死的,是不是?你别摇头,我妹子,还有伯根都一直受你的气。我原以为你家道陡败,一下子受不了,脾气变坏了。这原本不算什么,谁知你是故意作践人!”知味有些激动起来,他走上一步,盯着亦乐。
亦乐欲辩无词,一脸悔恨。
知味又说:“以前我以为你像木头似的不解风情,对我妹子一向冷冰冰的,我也不怪你,谁没有一个脾气?前几日我听说了一些闲话,我不信,我还为你争辩呢!我又到你那里去,想找你问个清楚,一进门,就听见你和唐飞的老婆在说笑,花言巧语的。我弄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后来见唐飞一个人从外面摸摸索索地进来,你们就不说话了,我才明白过来你是一个怎样的人!”
“这不……”唐飞刚要说话。
“你先别急,让我说完,今天不会放过他的。”知味打断唐飞,接着说:“你多风流,却去勾引别人的老婆,让自己的老婆守活寡!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亦乐缓缓地点点头,眼中泪光闪动。他低下头,避开伯根狠狠的目光。
知味转身对唐飞说:“唐飞,他勾引你老婆,欺负你眼瞎呢。别怕他,我陪你去政府告他,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唐飞一脸灰白,痛苦地说:“不错,是亦乐勾引我老婆。可是,真正是我对不起亦乐,应该让我去死才是。”
“为什么?你是不是糊涂了?”知味大奇。
“我,我心里很清楚。我实话告诉你们,当年是我一把火烧了亦乐的全家。我该死。”唐飞摸索着站起来,跪下。
伯根和知味大惊,面面相觑,不知这一切是真是假,事实的不可思议,让他们恍如身在梦中。
半晌,两人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他们看出唐飞所说的不假。知味抢上前去,甩手给唐飞一巴掌,叫道:“我打死你!你害苦了多少人。”他心里明白究竟是谁烧了亦乐全家,这才是十几年来让他们数人恩怨纠缠不休的根源所在。他举手再想打,亦乐在一旁拉住。
伯根瘫了一般地瘫坐在椅子上,口中喃喃地说:“原来是你干的,原来是你!真想不到直到今天真相才大白。”他似哭似笑地对亦乐说:“亦乐,你可知道这十几年来我百般忍让与你,现在就像疯了一样去诬告你的原因吗?”
亦乐摇摇头。
“是知味说你对不起玉妹,去勾引别人的老婆,我才一气之下去告了你。我不告你什么事,我只想让你背一个永远无法说清的黑锅,让你尝尝受气的滋味。这是我多年的心愿,可直到今天才做,你说是为什么?”
亦乐又摇摇头。
“因为当年我确实想烧过你全家。最后你家被烧了,我心里过意不去。”伯根低低的说:“我曾经作过周密的计划,但一直不忍心动手。我不愿你家十几口人就因为你而死,更不愿玉妹受苦。天知道,后来我为此受了多少苦啊。”
听了伯根的话,众人又是一怔。亦乐心里更是震惊莫名,他这才了解伯根对他有多么的仇恨。转念之间,他忽然想到,玉妹也许就是因为不能嫁给伯根才郁郁而终的。他一时浑身冰冷,思绪混乱。
从来都没有一个人真的对他好,所有的人都在恨他、算计他。亦乐心想,一切都是从他不愿意娶而又娶了玉妹开始的,命运在他违心行事间不经意地挥了挥手,把他从此送上一条事事皆错的不归路,直至这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得运失命,是耶?非耶?
亦乐又想,也许不是命运,而是自己的性格所致。一切都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在他的性格促使下,在每一件事来临时,他都选择了当时看似很对,现在事后显得十分荒谬的、可笑可悲之路,由此引动了无穷无尽的恩怨。悲剧是性格在选择的过程中有意无意中铸成的。
亦乐刹时感到四面风雨、无处可避的悲哀。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永远地把背上负驮着的壳,随玉妹一起埋葬了,现在才知道其实不然,巨大的壳一直都笼罩着他,只是他一时感觉不到而已。人人充满仇恨的眼光里,他清晰地看出了始作俑者的他无路可遁的悲剧。
亦乐环视众人。
伯根和知味的脸色苍白而迷茫,一脸绝望的唐飞让他想到了死。是的,唯有死才能把环环皆错的人生一了百了,解脱干净。由此而生的仇恨也将无物可依,不再贻毒后人。亦乐默默地想着,心里开始平静下来。
众人静静的低头想着各人的心事。知味无论也想不到事情的真相竟然会如此,他心里悲悲地想到:不知是唐飞烧了刘家,让妹子苦命一生呢?还是当初没有选择伯根而错把妹子嫁给了亦乐,才让妹子孤苦不已的?
良久,亦乐站起来,走过去扶起唐飞,声音哑哑地说:“你带着月秀走吧,离开这里。过去的事不用再提了,以后好好照顾你们的孩子。”说到“你们的孩子”时,亦乐加重了语气,他顿了一顿,又说:“将来把玉莲留给孩子,大人的事别告诉他。今天的事也别告诉月秀。伯根,知味,帮我照顾他们。”
亦乐一个人走了出去,心里空荡荡的。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亦乐走着,飘摇的思绪穿越过那些逝去的岁月。他一直是一个敏感的人,自小他就能随时感觉到那些不知从何处而来、又不知向何处而去的褐色鸟群们的倏来倏去;他见到如雪飞落的花瓣、似雨飘零的枯叶的风景也常常伤怀不已。可在似乎是漫无尽头的一生中,他竟不能真正的感觉到自己同身边的人和事之间所存在的悲剧含义。
不知不觉中,一切简单的事都变得极为复杂,而一切复杂的事又被看得极为简单起来。这一切的混乱,使茫然身处其中的他无法用一种平衡的目光,来从容冷静地审视自己的灵魂。
他又希望感觉到什么?
他希望,像他以前多次希望的那样,在一切的迅速中,他的这一次感觉真的没有错。也许……
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的侵蚀,他突然感到自己已是白发苍苍。
7
亦乐失踪了。
几天以后,当政府的人来找他时,月秀才知道亦乐失踪的消息。月秀很是着急,到处悄悄地问人。可是谁也不知道亦乐去了哪里?有人嘲笑月秀慌慌乱乱找亦乐的样子,她也不在乎。
后来,一个砍柴的人到镇上卖柴时,遇到月秀,他告诉她,曾在西山斜阳峰刘家坟地见过亦乐,当时,亦乐还同他打了一个招呼。砍柴的人说,亦乐一脸悠闲,像是在游山玩水的样子。
月秀听了,也不作声,转身沿着砍柴人指示的方向跑去。她跌跌撞撞地爬了半天的山路,才来到刘家坟地。她几乎没有注意到唐飞拄着竹杖摸索着,跌跌绊绊、一身泥一身土的跟在她的身后。
亦乐斜斜倚坐在一个荒冢的枯草旁,在淡淡的斜阳中,风拂乱了他的头发——他死了。他的脸色有些青白,衣服很整齐,脚上穿着王氏为他做的最后一双鞋。月秀放声大哭起来。
许久,唐飞轻轻地扶起月秀,说:“月秀,别哭了,月秀……”
“他怎么要这样子做呢?他应该活着,死的应该是我们啊。”月秀凄苦的说道。
“我们都该死,他也一样。”唐飞缓缓地说道。“他现在即使活着也就和死了是一样的:他娶了玉妹又不爱她,活着没意思;他恨伯根却又没有理由,活着也没意思;他想杀了我给家人报仇,又感到对不住你而下不了手,活着更没意思;他爱你却又不能同自己的灭门仇人在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活着也就不如死了……”
“你,你真……”月秀低声呜咽。
“我是毒!他倒好,一死了之!可他想过我们的感受吗?”末了唐飞忍不住嘶哑着嗓音叫起来,月秀看到唐飞泪流纵横的样子,无言以对。
良久,月秀叫唐飞在这里守着,她自己又跑到山下,请了几个山前居住的人,连夜张罗着把亦乐就地埋下,也不立什么碑石,只是月秀一遍又一遍的默记牢了方位。
干这一切时,唐飞在一旁静静地坐着。末了,他跌跌撞撞的爬过去,在亦乐的坟前重重的磕了几个头。他让月秀照做,月秀也磕了头。只是她不明白唐飞是怎么了,但她感觉到了他内心深处那无穷无尽的苦痛。“他也是很可怜的,希望以后他会好好的照顾我们的孩子。”月秀想着,伸出手去挽住了唐飞的胳膊。
第二天一早,两人相扶相拥的下了山。自此以后,两人绝口不提此事,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几天以后,唐飞和月秀踏着拂晓的月光,悄然离开小镇,以后不知所终。
一年后,亦乐家院外的那棵槐树在一场风雨中倒下,还压塌了半堵院墙。闻讯而来的人们惊奇地发现,在枯朽横卧的树干上,密密麻麻地爬行着许多负壳而行的小蜗牛。人们把这事当作一桩奇闻传说一时。笔者于去年回小镇时,还听人兴趣盎然地说起过这事。而亦乐这个人,就谁也记不起了。
知味和伯根那日后自此反目,一生不再往来。晚年的知味,依旧对当年妹子出嫁时的错误选择追悔莫及。而伯根则郁郁终老,独身一人。
小镇从此无故事,让人无限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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