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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人(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东巴夫

审问

——独克宗古城火灾记

卢江的住所在桂山脚下的一个旧四合院里。一天晌午,一个身材粗壮的中年男人走进了四合院,他没有稍作停歇,径直往北走上台阶,推开了卢江的屋门。

“你好!卢江。”

中年男人一堵墙似的身躯,遮住了窗户口的光线,向坐在床沿边的卢江伸出了右手。卢江嚯地站起身来,两只手在背后一顿摩挲,接着伸出左手握住了中年男人的手。

“我姓夏,这是我的警官证。”

这名自称是警察的中年男人刚一落座,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卢江看见证件中男人的免冠照片,照片下写有男人的名字:夏兵。

“我们仔细谈谈。”这名警官说。

“好的,您请坐。”卢江点头答道。

“独克宗古城一月十一号的那场火真凶猛啊,您听说过吧,是有人故意纵火。”这名警官说。

“故意纵火?”卢江皱起眉头,他的脸顷刻便红了起来,“我没听说过。”他说。

“我们找到了一个嫌疑人,我查过他的个人资料,他简直就是个好人呐。”警官说。

“好人如何还成了嫌疑犯?”卢江说。

“这事儿有点棘手。”警官说着,十根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像一段马蹄声,似乎内心正陷入乱麻中。

卢江觉得喉咙干涩得紧,他扭头看见床头柜上的那杯热茶正冒着气。

“你为什么要这样干?”警官低吼了一句,两只眼睛像钢钉似的紧紧地钉着卢江的脸。

“您说什么?”

“你为什么要放这把火?”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你是古城文化保护与抢救协会的副会长,你是一个优秀的制银饰匠,你是一个有爱心有责任感的文化人,可如今,你成了一名纵火犯,一个冷血杀手。”

“您还知道些什么?您是在审问我吗?”

“这场火从古城中下段的如意客栈燃起,一路沿着缓坡向上蔓延,火烧连营啊,整整烧了十二个钟头,两百五十余栋房屋被烧毁,大量的文物古迹、城建设施被毁坏,两千多人被迫转移,整个古城三分之一近四万平方米的面积被焚毁。就因为你擦燃一根火柴,点燃客栈过道角落里的一张唐卡。你让古城最繁华的那片街区一夜间灰飞烟灭。你断了那些客栈主和老居民的生计,这你是清楚的,让他们流离失所?你是做文化保护工作的,可你亲手毁掉了我们的文化。你活了四十岁,没有犯罪记录,协会里头的人,这条街上的人,都说你人品好,对你称赞有加。可你一露手就干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你为什么要这样干?”

“这样干是值得的!”

“你是有预谋的,事先经过周密策划的?”

“是的。”

“为什么选择在如意客栈点火?”

“我熟悉这家客栈,它所处的位置是古城商业化最重的那片区域的正中心,这片街区喧闹、肮脏、全是铜臭味。”

“为什么选择在午夜,怕被人看见?”

“那片街区只有到了午夜才得安静,一旦起火,我跑到街上大声呼喊,人们都能听见,这样大家就能及时地远离大火,不会造成什么伤害。我也确实是这样做的,我点燃那张唐卡,很快就引燃了其他的布质挂饰。我跑到院子里大声喊‘起火啦!看见有几个人从房间里跑出来,我转身跑出了客栈。我沿着金龙街往上,挨家挨户拍门呼喊,告诉人们发火了。等我跑上皮匠坡,回头望去,整个金龙街已经沸腾了,火光照亮了天空,人们呼叫着奔跑着向安全地带转移。我了解香格里拉的冬季气候,古城区的大部分消防栓、灭火用水管道我都检查过了,几乎都喷不出水来,而且天气这么冷,早被冻住了。唯一的两个消防水源地,囤水不足,至多够扑灭一栋房屋的火,而远在二十公里外的求援水源地,就是足够的水运到了古城,也进不了古城内部,古城没有一条像样的消防通道,就连走一架马车都困难。最后经过大家的一番努力,火势一定会得到控制,这我是知道的,那时天已经亮了,这片繁华喧闹的商业街也将不复存在。

我熟悉独克宗古城的每一处角落,我的鼻子嗅一嗅能分辨出这里的任何一种气息。我是一只保护古城的狗。

您现在应该知道了,独克宗古城的消防系统是如此的脆弱落后,在大量的外地人进驻后,这一点显得尤甚,人们的消防意识淡薄得叫人吃惊。我曾经做过这方面的调研,我们协会还出了一份古城消防安全的调查报告,可谁会重视这一切呢?人们的眼里只有发展,卯足了全部力气寻求开发之道。我想,是时候给他们敲响警钟了。我只是念了一遍紧箍咒。”

“只是为了敲敲警钟,给人们一个提醒,你就放一把火?你的这条理由站不住脚,此时此刻,你没必要再隐瞒什么。”

“古城虽然被烧毁了三分之一,但我拯救的是整个独克宗古城,我拯救了这座城的历史,它的原始风貌,它的血液,它的未来。破坏掉的只是那些商业产物。按照上级部门的规划设想,按古城如今的改造速度,独克宗古城将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申报一旦获得通过,独克宗将遭受更多的人注目,将会有一批接一批的游客商旅慕名而来,古城的石板路面都将会被踏平,古城的天空将会被浊气笼罩。这是有前车之鉴的,临近的丽江市大研古城,那也曾是茶马古道的一处驿站,如今从内到外惨遭破坏,被同化,被毒化,被污浊得面目全非。传统文化被湮灭,优良的血脉也消亡了,古城成了外地商人的淘金热土。

外界的同化力是无孔不入的,外面的人将不断地涌进独克宗,不仅仅是改变独克宗人民的生活习惯,还将改变他们的性格情感,破坏他们的身体肌理,继续深入,将更换掉他们的血液、骨髓,改造他们的观念和思想。这一切不难预见。我放一把火,焚毁了商业街的繁荣,这只是伤了独克宗的表皮面子,却有力地阻止了外来侵入者的虎狼野心,维护了独克宗的独立和血液的正统。我何错之有?”

“烧毁的三分之一,势必会重建,重建岂不意味着开发的深入和扩展,这将会加快古城商业化的脚步。你的所为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一点我预料到了。正所谓事在人为,对抗,也许会继续进行。”

他们隔着一张桌子对坐着。

警官手扶桌沿站了起来,走到窗边,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窗外的太阳光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走到卢江的床前,拿起柜上的那杯热茶,一饮而尽。

这时,警官看见卢江的右手捏成拳头放在背后,这只拳头在他们说话的时候一直藏在身后,警官发现了这一点,他走上前,抓起卢江的这只拳头,卢江死死地攥着,丝毫不放松,这名警官掰不开拳头,便抓了卢江的胳膊,把这只拳头狠狠地砸向桌面,卢江的拳头终于松开了,手背指关节冒出了血。拳头里是一张裹成团的皱巴巴的照片,一张被汗水浸湿的女人的照片,女人优雅地躺在一家客栈庭院的睡椅上。这名警官再一次把目光盯到卢江的脸上。卢江两眼只瞪着流血的拳头,整个人石化了一般。

这名警官把这张女人的照片揣进荷包带走了。把卢江一个人留在这间屋子里。

“我还会再来的。”

金字塔

我是市历史局的一名低级公务员,是唯一没有下级部门的普通职员。我们的部门被称为机动部,由二十九名职员组成,是历史局具体工作事务的执行者。如果把历史局分为九个等级,最高一级是局长,由局长一人组成,是历史局的头脑,具体工作任务的下达者;第九级就是我们机动部;中间还有七个等级部门。这中间的七个等级部门之间本质上没什么区别,只是称谓不同而已。因为在历史局,所有的部门每日的工作只做一件事——正襟危坐安静肃穆地等待上一级部门传达工作安排命令。历史局各级部门办公室大厅的门梁上,都安装着一部黑色的喇叭。上一级部门传达的工作指令就是通过这只大喇叭传送进来的,这一级部门跟它的上一级部门一样,在接收到工作命令后,不用干其他的,只需把这一命令一字不漏且惟妙惟肖地通过梁上的喇叭传达给它的下一级部门,以此类推,老局长的工作命令最后传送到我们机动部,由机动部具体实施完成任务。比如老局长下达工作令:门卫室新到了一批信件,请去取一下。这一指令经老局长之口下达,就像村里建房屋时站成一排传递瓦片的工人,站在瓦堆前的第一个人捡起一摞瓦片,递给第二人,第二人接住迅速传给第三个人,一直传递下去,最后这摞瓦片到达站在墙头的泥瓦匠手里,泥瓦匠把瓦片盖在屋顶上。老局长的工作令最终在门上的喇叭里响起,机动部收到指令,迅速由抄录员记录在工作簿上,再分派给五个轮流执行组中的一个组(五人为一组),这一组人去门卫室领取信件,按照收件人的信息把信件分送到各个部门,局长的工作令就算完成。

在历史局,大多数人是无所事事的,不过是学习文件、浏览报纸、喝茶、打盹。混完每天的八个工作时。每个部门都私下灵活地调整了工作安排,按照这些秘密安排,每天都有两个人死守在办公室门口,笔直地竖起耳朵,紧紧地盯着门上的喇叭,另外两个抄录员也严阵以待,神经高度紧张地坐在桌前。这个部门其余的人就没事可做了,工作时间全由自个儿支配。这轮流制不得不说是一个了不起的发明。至于对老局长的一切个人信息,我们知之甚少。局长的办公室位于办公大楼的顶层,是一间终日拉着猩红色窗帘的大房子。局长的工作令是由他亲自下达给第二级部门的,还是由他的私人秘书传达的,我们不得而知,第二级部门的人或许知道,但他们不会向外界透露。局长的工作令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由比局长更高一级的组织下达的,我们也懒得去琢磨,我们的工作就是绝对服从上级指挥,不要有杂念。

有一天,机动部办公室门上的喇叭响了,内容如下:一个村民在怒江边放羊时,发现江边的一处断崖上有古怪的图案。县历史文化所的研究院认为是一处规模较大的先秦岩画。历史局决定明日派人去怒江边进行实地考察。按照老规矩,一名安保人员将随考察队同行,一来,确保考察人员的人身和财产安全,二来,在必要时,这名安保员兼职勤杂工,做考察队的后勤人员,原则上安保员受考察队管理。

这名特殊的安保员每次与我们同行都显得局促不安,我们一再安慰他,说这只是工作,我们都没往心里去,让他别担心。这安保员于是就更像是一名标准的勤杂员。我们年轻气壮能保护好自己,无需他的照顾。随行的安保员其实是局长的跟踪员,是密探,打着保护安全和干勤务工作的幌子,监视和记录每一次考察队的详细工作情况,再秘密向局长汇报。局长曾在工作令中给过一次简短的说明:局长体恤外出考察队员的辛苦,就派出了这么一个安保员,另外,局长认为历史局的保安室一干人清闲得过头了,该念念紧箍咒了。这样的话如今想起来甚觉可爱,但大家心知肚明,谁会去说破呢。

安保员第一次与考察队同行就很不受待见。考察队在怒江边的一个小山村安营扎寨。每一天出发前往目的地前,考察队就给这名安保员分派任务,比如让他去二十里外的乡集市上买日用品;让他去向村里的老人打听本村的村规寨章等等,这安保员前脚刚走,考察队立即出发赶往考察的目的地。直到整个考察任务完成,这名安保员甚至都不知道考察队的目的地具体在哪里。至于一份安保员向局长的秘密报告,因局长本人并未亲身参加考察项目,安保员怎么写局长就怎么听信了,他无从核实。安保员后来自个儿想通了,与其像一条猎狗一样跟着考察队,还不如放开心怀,就让考察队安心去干他们的工作,他就一个人呆在营地,喝茶,打瞌睡,或者四处走走,找当地村民话家常,都是不错的选择,又何必自讨没趣呢。正因为如此,或许还有喝了酒的缘故,安保员有一次向我们泄露了他作为局长外出密探的真实身份。我们第二天就把他的原话告诉了他,他总不至于把自己身份暴露的情况汇报给局长吧,局长依然每次为考察队派送安保员也验证了这一点。安保员因为卧底身份感到羞愧,在我们的一再安慰下,总算是释怀了。他的杂务工作比一名出色的佣人干得还要优秀。局长是否会认真阅读安保员的每一次秘密报告呢,我们无从得知,或许这不过是一种安慰,这只是看上去而已。

局长到了该退休的年龄了。他将离开那间位于顶楼的神秘办公室,政府早为他的余生做好安排。他在退休后每个月将领到一笔丰厚的生活保证金,政府很自然地将全盘养着他。他可以去老年大学修几门艺术课;可以参加老年旅行社,环游世界;如果他愿意的话,他还可以去大学当客座教授,他还能教书育人呢。

局长退了休,他的位置就空出来了,由第二级部门的某个人物顶上去,第二级部门也因此空出一个位置,第三级部门就会产生一个幸运儿,顶到第二级上去。以此类推,我们第九级机动部也将有一名同志幸运地得到晋升,成为第八级部门中的一员。局长一走,每一级部门就有一个人晋升去占上一级部门空出来的位置,一人顶替一人,直到整个历史局重新回到平衡稳定的局面。每级部门的幸运儿是如何产生的,历史局有自己的一套沿用多年的选拔人才方案。不是单一的选举制,也不是考核制,而是采用上级领导直接提拔制。局长退休前会从第二级部门中挑选一个接班人,没有人会怀疑老局长的眼光。这名接班人再从第三级部门中挑一个人,直接进入第二级部门顶替自己的位置。这名由接班人挑点出来的人,再从第四级部门中挑一个人进入第三级,一直到进入第七级部门的幸运儿,从第九级机动部挑一个员工,进入第八级部门。机动部空出来的一个位置,由以上八级部门新晋升的八个幸运儿共同协商,从报考历史局公务员的考生中,物色一个合适的人,进入历史局。

这晋升的九个人,其实都沿袭了退休的老局长的气脉和风格,老局长以他独有的喜好选拔了他的接班人。第二级部门的这个幸运儿为何会成为老局长意中的对象呢?可以猜想一下,这个人这些年一定是亦步亦趋照搬模仿老局长的言行思想和风格习惯来行事,可以说这个接班人就是老局长的一尊影子。而第三级部门中,也至少有一个人是这位接班人的影子,这个人也是接班人忠实的模仿者,而在下一级部门中,也会有一个公务员是完全地模仿这个人的,一直到第九级机动部,也有这样一名惟妙惟肖的模仿者,最后这样的影子、模仿者都晋升得到提拔。乍一看去,这些人都是老局长虔诚的模仿者,因不是受老局长的直接影响,机动部的这名模仿者可能在动作姿态在气质上略微偏离了接班人这第二级部门的模仿者,但老局长的气韵和那独有的作派风气都是一脉相承的。所有的接班人的模仿者,成了最后的幸运儿。

我还时常这样想,或许在第二级部门中的所有职员都是老局长的模仿者,这些模仿者在以下七级部门中,都有一名模仿自己的下属,一级一个,每一根绳上穿一串蚂蚱。但老局长只能挑一名接班人,这全由老局长一时性起而决定下来,老局长挑了这一只蚂蚱,这根绳子以下的蚂蚱也随之被拉出来,从而鸡犬升天。整个历史局的公务员都是老局长的模仿者,但因没机会直接接触老局长,只能从他的上一级中选定一个受模仿者,并全心全意模仿他,私下向他表明自己的心志。以一概全,莫不如此。能不能得到晋升,全凭运气,这成了一种赌注。把从政的未来全押在上一级的某个人身上,而对上一级的这个人是否会得到提拔,就连这个人自己都弄不清楚。就是第二级部门的那些公务员,也说不准自己的未来,全看运气。而老局长的这名接班人一旦选中,以下八级部门中他的模仿者(八个晋升者)的未来将一片光明。因为历史局未来的升迁者都将从这些人中产生,其他的人不再会有机会得到提拔。但唯有第九级机动部,因常有从社会上招收进来的新鲜血液,晋升的暗斗如潜流涌动,表面看似平静无浪,实则内部有如一场轰烈的战争。

机动部门的公务员之间表面上看起来,都互相尊重友爱,甚至能共患难同甘苦,这是因为谁也不能得罪谁,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二十九名同僚中,究竟哪一位会得到晋升。因无法预测彼此的命运,所以无人敢轻举妄动,破坏相互之间看上去稳固结实的同事情谊。机动部门的晋升者是被第七级部门晋升者提拔上去的,而下一次的晋升机会,将由第八级中的幸运儿来挑选,因当初这名晋升者与机动部的其他人一样都是最底层的公务员,再往下是没有一脉相承的模仿者的,如今的老同事再从机动部挑选晋升者,当然全靠当年的交情与谁模仿传承的最到位来定。所以说第九级机动部永远是充满生机、挑战、争斗的气息的。他们的未来,倒是有那么一点儿是抓在自己手心的,这让他们有点儿灵魂。

最高一级的局长是拥有至高无上的魅力的,他牵一根发而动一整条筋,让下面的两只脚杂乱地跳动。即使这名局长有一天退休离开历史局,历史局里仍然全是他的气息。我是机动部一根颓废的老油条,是最不上进的那一个,这些年静悄悄地干我的那一点工作,谁我都不去招惹,简直就是个老好人。上级部门早把我遗忘掉了。我似乎从未真正进入历史局,也没有一刻远离它。我是历史局这部大机器中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螺丝钉。

又及:

我伫立在一座古老的金字塔前。塔尖石直刺苍穹,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原本黛青色石质的塔尖金光闪闪,仿佛格外受神灵的眷顾。塔基石巍然不动,如一头沉睡的大象。塔基石向上延伸,它的高度决定塔尖石与太阳接触的亲密度。一只鸟从远处飞来,停在塔尖石上,这只鸟在那尖顶上歇脚,打一个小盹儿,接着振翅飞走了。这只鸟的窝巢筑在塔身的某处缝隙中,鸟儿在塔身上繁衍生息。所有从这座金字塔前走过的人,都把目光投射在塔尖石上,你看,它高高在上,沐浴着暖灿灿的阳光,与风雨为伴,雷电在它头顶歌唱。就是猎人们站在塔前,也会毫不犹豫地抬起枪口瞄准塔尖石,猎人们当然不用扣动扳机,这只是一种尊重的仪式。猎人们从准心处看见塔尖在流云中若隐若现。一日,不知是谁在塔身上刻了一尊佛像,从此,从塔前经过的人习惯了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弯腰拜了再拜,嘴里念叨着咒语。金字塔被赋予新的象征意义,塔身成了世人注目的焦点。然而塔尖石终于最先蜕皮皲裂,从天空滚落到地上。塔身的密度材质(受腐蚀风化的损害程度)在某一方面决定了塔尖石存在时间的长短。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因素。塔尖石在与自然精灵的更亲密的接触中,让自己逐渐步入毁灭的轨迹。当然,所有的一切万物,都会为远离地面而付出代价。

隧行客

我倒愿意就这样静坐着,在幽暗干燥的下水道里。地上是什么时候都无所谓,排水井盖上总能透几缕光线进来,要么是白天的自然光,要么是夜晚的街灯光。这是下水道世界里永恒的长明灯。话说回来,我的眼睛早已适应黑暗,在没有光线的管道段,我照样能看清管道内的一切。我在地下管道系统里进进出出有四年的时间,我熟悉这座城市的地下世界。

这里纵横交错的水管和线管,整个看起来显得庞杂无章,有的管道重复铺设;有的交汇连通成一条线路;还有弃用多年的“死胡同”;还有正在挖掘建设中的;还有错误施工后及时发现,用破石断砖随意封堵住出口的管道。如果有人是初次进入管道,他就如同进入一个迷宫,眼前一片黑,耳朵里嗡嗡响,一个转身,就会迷路。我在我的地下世界进出四年,我熟悉这里的一切,不光是这些交错分岔的管道的通向和布局;还包括在雨季,哪条水道是灌满水的;哪一条管道的下井盖是可以移开的。

我当然也在地上生活。我有一份不太稳定的工作,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开外的寡妇,是个吝啬鬼,对我的工作业绩颇有微辞。我在公司附近康普巷的一个老居民区租了一个单间,平时一个人住在这里。这些年只有过一个相好的姑娘,前些年出车祸死掉了。

四年前的一天黄昏,我下班后从公司出来,步行回租住地。在石莲巷拐弯的街角,看见街面上一把竹梯子,从打开的地下井盖伸出一小截来,出于好奇,我歪着头往洞里瞅,没发现干活的人。我在洞里边上蹲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如下去瞧一瞧,反正回到住处也不过是发呆。我扶着竹梯小心翼翼下进管道里,我听见管道一端不远处有人在说话,身后另一端的道内传来嘀嗒的水滴声。我想瞧瞧这些个工人们到底在干些什么,我循着人声传来的方向蹲着走去,大概走了十来步,遇见一个分岔口,我竖直了耳朵,听见说话声从靠右手边的岔道传来,我顺着右边管道继续向前,大约走了十来分钟,没有看见那几个说话的工人。等说话声再次出现时,我发现声音是从身后靠左边的方向传来的,也许这几个工人也在不停地朝一个方向走,如果碰不到,只会越走越离得远。我看见眼前三米开外的地方有光线渗进来,我走过去,看见一个排水井盖,用手顶那井盖,松开了,我把井盖移到一边,用两只脚蹬着管道壁爬了上去。我的这一举动吓坏了两个正好经过此处的女孩,她们吃惊地盯着我,忽然尖叫着向前奔跑。我回过神来,发现我竟然站在租住地所在的小区的草坪上。我在地下管道一顿胡乱穿行,竟走到了家门口。我抬手看了看表,发现我的这整个管道穿行回家的时间,比平时在地上步行回家所花的时间,少了十来分钟。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仔细地想了想这段奇旅。我决定第二天再试着走一次,我不必从路边这个架竹梯的洞口下去,我知道在这个洞口前方十步远的花坛边上有一个井盖,井盖可以搬动,而且周围有一排花篱遮挡,显得更隐秘。

我的第二次穿行很成功,没费什么周折。如果我一心一意认真地走这段路,会比在地上步行回家,节约大概一半的时间,而且走这条管路,无人打扰,少了喧哗,我可以用心地来走这条路,心无旁骛,眼睛盯着灰暗的前方,脚踏实地,收缩身体保护自己,从黑暗中走进光亮。

我喜欢一个人走路,把过去的世界走丢在身后。

我喜欢上了在地下管道行走,我称它为“隧行”。我是一个隧行客。从一个井盖口下去,走到管道的某个地方,打开井盖,发现自己到了城市的另一个角落。“隧行”时间久了,我掌握了这座城市地下管道的详细布局,知道哪条管道通向城市的哪个地方,中间要过渡几条管道,经过几个岔口,要折拐几个弯。这一切我渐渐熟谙于心。在我的脑海里,逐步添加、修正、确认。一幅城市地下交通图就这样在我脑海里形成。我首先要记住的是由水管道和线管道构成的主体结构轮廓,再分类记下由水管道的主管道构成的水道结构图;由线管道的主管道形成的大体结构框架,再往里面添加次管道、细管道、微管道的分布框架线路。每一条管道之间都有联系,联系的大小深浅不一也要掌握。所有的管道,我以主次大小,分别用《红楼梦》中的人物来代称作记。大致以十二金钗正册、十二金钗副册及十二金钗又副册的人物为主。小姐主子是主线,侍女、大丫鬟、小丫鬟是次线,往下细分下去,哪一个人定哪一条线,人物之间的关系谱与管道交错分岔的关系是相似的,互相协配,相嵌吻合,识别命名。这是我用来记住地图结构的方法之一种。我还用儒道释三家的代表人物;用一个省的市县镇名来记录管道的分布关系,最后,把这些管道所通向的城市地名联系起来并记住。我为此下了很大的工夫。

眼下,我如果要到城市的某个地方去,我的脑海地图里会迅速标识出一条线路出来,我知道要从何处下井,然后轻车熟路,穿过一条条管道,在某条街道的某一处井盖下停下来,掀起井盖,外面就是目的地。

我为自己节约了很多时间,为方便、快捷、安全的出行计划,为全身心的一次行走感到欣喜。如果没有目标地,我把这种“隧行”当成一种消遣娱乐。我会在掀开井盖的刹那,钻出井洞,镇定自若,仿佛一切如常地走到行人中去,常常会引起一阵恐慌。人们随时都得有提高警惕的忧患意识。我有时也会挑战自己,给自己出点难题——走出城市的地下管道线,进入到邻近城市的地下管道中,让自己处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如果愿意,我可以通过地下管道线达到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地方。这一点至少在理论上是成立的。一只长生的老鼠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人们为何不能像一只鼹鼠那样生活在土地中呢,人类的眼中只有天空,在持续拔起的高楼大厦林中,人类的双脚离开了土地,悬浮在水泥钢筋架格中,只有死亡,让他们回到地下。

你瞧,一条干燥通透的地下管道,简直就是一方净土。你只要揭开井盖,你就能闯进来,这里就暂时只属于你。你就安静地坐在管道里,地上的世界纷乱喧嚣,也许会通过地表向管道内传递一丝颤动,但这只会一晃而过,地上就是一个万马齐鸣、战鼓喧天的古战场,也丝毫不会影响到地下世界。风会吹进来,光亮会透进来,井盖上传来脚步声,那只是一个过客。你就坐在那儿打个盹,或做个美梦吧,不会有人来打扰,偶尔经过的老鼠,肥大如兔,它们没有怯意,不会惊慌逃走。整个世界都是你的。

我坐拥一个庞大的独立王国。我拍拍身上的灰尘,这会儿启程,我到世界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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