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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旧物考

时间:2024-05-04

唐果

五佑镇是个只有百十来户人家、两三千人的小镇,它坐落在一个山坡上。房屋大多分布在街道两侧,有二十几户人家分散在离小镇十几米、几十米,甚至是几百米的地方,但他们仍然是小镇的居民。五佑镇左侧有一条河,河大约有十米宽,冬天水浅而清澈,夏天水流汹涌颜色呈红色。

左侧人家修房盖屋,要先从河沿砌五六米的山墙,然后才开始平地、下石脚。

从远处看小镇,最先看到的是那一长排高高的、用青石砌成的山墙,立于山墙上的房屋反而成了巍峨山墙的陪衬。可小镇的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看到的是两排井然有序的房子,以或妖娆、或肃穆的脸孔站在街道两边。房屋的建筑特色既不新式,也不完全旧式,比如有的人家用青砖砌三面墙,屋顶用琉璃瓦遮盖,正面的两个檐角上翘,后面的两个檐角却又规规矩矩地下垂。大门两侧用大理石作门柱,而横梁则镶上花卉瓷砖,瓷砖的图案要么是兰竹,要么是牡丹,铺面的门用松木板一块一块拼起来,每天开门关门都颇费功夫,可他们偏偏不采用方便且安全系数高的卷帘门。进住家的门是大铁门,即使油漆脱落生锈,他们也不愿意重新刷上新漆。

也有完全用木头盖房子的,从里到外、从第一层到第二层全是木头,房子盖好后,在木头上刷一层亮光漆,整幢房子便显得舒适而又华贵了。

最高的房子位于小镇最东边,属镇政府所有。三层小楼由白瓷砖包裹,在每层楼的左右两侧、正面围有宽阔的走廊,混凝土浇灌的屋顶,屋檐比普通的房子要宽得多。房子刚立起来那阵子,小镇人看不习惯,说堂堂的镇政府怎么能盖这么一幢奇形怪状的房子。看久了,他们也就觉得,这样的房子本该立在这样的小镇上,如果有谁提出把房子拆了重建,他们便会一致反对,他们是那么一种不轻易改变习惯的小镇居民,一旦艰难地改过去,改回来同样艰难。

镇上有一条约一公里长的笔直的街道,曾有爽朗的汉子说,他一泡尿,就能流通整条街道。小镇的街道是柏油铺成的,在夏天的中午,你赤脚走在这样的路上,柏油拉住你的脚时,你便能感受到如小镇居民一样的柏油的热情。

说是街道,其实是县城至开河乡村公路的一小段,十几年被车压、马踏,早就不如刚修好那两年平整了。对柏油路这一不幸的变化,他们唯有表示同情。越来越粗糙的柏油路面,给那些从山上下来、赤脚赶街的人造成困扰,后来他们再下山便都穿上鞋,只要是鞋子,无论什么质地,他们就要套在脚上。

街子天,从其他乡镇、县城来的小商贩,从山上下来卖山货的山民,从附近农村来的菜农、果农均在街上摆起小摊,一层不够,再来一层,把道路都挤没了。偶有车辆经过,驾驶员就得一路按喇叭,吆喝着,像追随者众的明星一样,好不容易才开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来。

镇书记杨伟是个好面子的人,道路不那么平整他不在意,闹哄哄的市场秩序他不安排人治理,他在意的是杂草肆无忌惮地在街道生长。所以每隔十天、半月,镇政府大院的吴老爹就会挎着篮子,拿着镰刀去街上割草。居民看到吴老爹出来割草,都与他打招呼:“吴老爹,您又出来割草啦,时间过得真快呀,想不到十来天一晃就过了。”吴老爹就答:“嗯呐,十天十天的计,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十来天呀。”每次他们都这样问,每次他都这样答,从来不觉得厌烦。

杂草从柏油路边缘的坑洼,从下水道的石头缝里长出来。吴老爹割,它们长,吴老爹把它们连根拔除,它们还是长。割草成了吴老爹工作的一部分,所以谁也没有想找一个不让杂草从街道两边长出来的法子。本来就只是一条街道,加之吴老爹十天半月就割上一回,所以,吴老爹每次的收获仅仅只有一篮子。

垃圾坑在镇子最西边,离公路约二米,在路上就能闻到从那里发出的刺鼻的味道。那是苍蝇和蝼蚁的乐园、会议室和狂欢时的广场。对于它们,人是不受欢迎的异类,它们没有别的方法驱逐,就只能让乐园发出难闻的气味,让靠近它的人知难而退。似乎它们的目的达到了,小镇的人从那里走过,无一不是遮掩口鼻,无一不是加快脚步。

吴老爹把杂草倒在垃圾坑里。靠公路这边,围着垃圾坑长出来一排茂盛的杂草,无疑,那是吴老爹的功劳,他把从街上割下来、拔下来的杂草倒在垃圾坑的边沿,于是杂草绝处逢生,见到比石头缝和柏油坑洼更适合的土壤,它们长得更旺了。

镇子周围散落的十几家我就不一一叙述了,现在我只想写其中一家。那户人家有明显的特征,他家大门前有一道粉红色的拱顶,那是门两侧两棵茁壮成长的三角梅交颈而眠、交颈而戏的结果。离小镇主街道大概有百来米,离公路大约十几米,由一条两边长满杂草、路面铺满沙石的仅供一辆汽车通过的便道与公路连接。

围墙用破损的青砖和红砖混杂修筑,围墙上面,碎玻璃稀稀落落地镶嵌着,围墙边窄窄的一溜,种着小葱、芜荽、青菜、白菜、辣椒、生姜。从外观上看,门前粉红色,围墙青、红两色,地上绿色,这样不经意的色彩搭配怎么会吸引不了你的目光,让你多看几眼这个乡村院落。

因为有高高的围墙遮住,在公路上只能看到黑色的瓦屋顶。

房屋用青砖砌成,正面五间,一间客厅,客厅两侧各有两间卧室。左侧是厨房兼饭厅,右侧是洗澡间兼厕所。厕所旁边有一间鸡舍,鸡舍用竹子搭建而成,顶用石棉瓦,成四十五度角斜撑着。靠厨房这边有一个面积大约五平方米的花台,里面种有玫瑰、菊花,山茶,杜鹃,这个季节,只有山茶打着花骨朵,玫瑰花是深红色的,开了五朵。

两个人弯着腰在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砍着洋丝瓜。

一个说:“这些鸡仔,怎么那么能吃,我们昨天才砍的一盆洋丝瓜,都被它们吃光了,害得我们今天又得重新砍一盆。”

另一个回:“你不要埋怨鸡吃得多了,等哪天它们真不想吃了,你又该着急了。”她说话极慢,仿佛她说出来的那些字句是她一个个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似的。

“妈,你先捧些洋丝瓜去喂,我继续砍,趁着手,一回多砍些放着,那些鸡吵得很,得用洋丝瓜把它们的嘴堵住。”

另一个回:“我去拿个盆装,一捧拿去还不够它们塞牙缝呢。”她直起身,走进厨房。

翠绿的洋丝瓜颗粒倒进鸡舍前挂着的食槽里,还不等郗奶奶扒平,鸡们就一哄而上。它们从鸡舍的隙缝中伸出脑袋,公鸡的鸡冠随着啄食的节奏颤抖着,红通通的波浪起伏,看得郗奶奶头晕眼花。她用手扶住鸡舍石棉瓦屋顶的边缘,把目光投向远处绿色的山岗,才止住由红色鸡冠颤抖带来的晕眩。

七十二岁的郗奶奶头发全白了,皱纹一层层的堆砌在脸庞,眼睫毛全掉光了,眼容深陷,两只水灵的眼睛随着时间的推移,其水灵劲也跟眼泪一起流逝了,她的双眼看上去灰白灰白的,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样的眼睛还能看得见东西吗?

在舒适的小院里住着,还有当过小学教师的女儿退休在家陪伴着她,郗奶奶的生活是舒心的。唯一让她想起来就伤心的是,女儿的命运跟她一样凄惨,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一个人拉扯女儿长大。她和老伴辛苦一辈子才挣下这个小院,女儿、孙女、小院成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三根柱子,她害怕失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无论抽走哪根柱子都会让她觉得无法承受。

郗奶奶眼不花、耳不聋,每天早上七点按时起床,晚上十点以前准时睡觉。吃的是自家菜园里种的蔬菜、水果,住的是透气性好、采光充足的院落,良好的居住条件和简单的饮食使得郗奶奶一年下来药都不用吃。

肖大妈把剁好的洋丝瓜倒进盆里,便去厨房生火做饭。两个人的饭菜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小碟咸菜,一碗青菜汤,一小碟葱姜炒瘦肉丝。

郗奶奶的卧室在客厅左侧第一间,肖大妈的卧室在客厅右侧第一间。自从孙女大学毕业到县城工作以后,左边第二间就空着了,但屋里依然保持着孙女读书时的样子,她们谁也不愿意去动屋里的家具、被褥,她们只是定期去打扫,她们知道,只要有时间,孙女会回来小住,孙女回来小住就像是过节,小院里便满是祖孙三人的欢声笑语。无论孙女去到哪里,即便她有一天嫁人了,母女俩都决定将这间房子留给她。右边第二间是杂物间,里面有柴禾、粮食和腌菜坛子等。这是鼠辈最喜欢的地方,而对于卧室和客厅,它们只有在串门的时候才会过去。

母女俩在客厅看电视,电视一打开就是中央一台,无论电视频道增加多少个,只要一打开郗奶奶家的电视,你看到永远只能是中央一台。在小镇里,死脑筋的人不止他们一家,镇政府门卫室的电视,无论你什么时候走进门卫室,只要电视开着,你都能看到那台十四寸的熊猫电视里正在播放的是中央一台。

早晨七点,郗奶奶家的电话就急促地响起来了。郗奶奶刚穿好衣服,正准备下床去客厅接电话,她就听到女儿在她的房间里喊到:“妈,我去接电话。”肖大妈迅速地披上外衣,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客厅。电话就搁在沙发旁边的小柜子上。电话不要命似地响着,似乎如果还没有人去接,听筒自己就会跳起来似的。

电话是郗奶奶老家的侄孙小顺子打来的,他请姑奶奶和表姑去他们家做客,他姐姐定在这个月十六号结婚。

郗奶奶扳着指头计算,她有多久没有回老家了。上次回去好像正在插秧,离现在也快两年了。上次是跟女儿一道回去,去奔一起长大的小伙伴的丧。

想到老家,郗奶奶不由得伤感起来。他们村一起长大的小伙伴都七十上下了,有些已经把家搬到了坟山,有的正准备搬去。她自己呢,自从嫁来小镇,她与小伙伴们就分开了,不但少有机会坐在村头的柳树下说白话,就连死了,他们也不能睡在同一座山上。

她决定回去参加侄孙女的婚礼,这么大年纪的人,也不能回去几次了,回一次算一次吧。好在现在无论是奔丧还是吃喜酒,都不需要肩挑背扛了,揣上足够的钱就行。如此一来,随身行礼就简单多了,母女俩的换洗衣物都没把小旅行包塞满。

郗奶奶和肖大妈穿的衣服款式差不多,都是一套全棉碎花的衣裤,郗奶奶衣服上印的是小朵的茉莉花,肖大妈衣服上印的是大朵的芙蓉。两套衣服都是孙女在县城买下,过年带回给她俩的。孙女说,县城的老大妈都穿这样的衣服,蛮好看的。郗奶奶和肖大妈换上新衣服后,孙女把她俩领到镜子跟前说,“阿婆和阿妈穿上这样的衣服跟县城里的老太太一样精神,一样好看。”走人户自然要穿上最好看的衣服,于是母女俩不约而同地把这套衣服翻出来。早春时间,寒气尚未褪尽,郗奶奶套了一件蓝色的外套,肖大妈套了一件深绿色的外套。两位穿戴整齐的美妇人出发了。

班车在路边停下,郗奶奶和肖大妈一起下了车。她们已经能够看到远处的村庄,可是,从下车的地方走到村子,还需要大约半小时呢。

郗奶奶在前面走,肖大妈提着行李跟在后面,郗奶奶走路快,特别是走在回老家的路上,她更是迫不及待。她的头向前冲,可毕竟是老人,脚步有些跟不上,肖大妈在后面看着,妈妈好像随时会向前跌倒似的。七十多岁的老人,跌倒麻烦就大了。“妈,你走慢点,当心跌倒,我提着行李呢,有点跟不上你了。“郗奶奶仍然不觉得自己走得快。“阿芬呐,我走得快么,不知不觉就走快掉了,你莫说,还真是头晕来了,那么我走慢些吧。”

一条机耕路,上面铺满砂石。路两边是稻田,稻谷早收进谷仓了,稻茬还长在田里。有些田里的稻草堆还立着呢,看样子,他们暂时还没有耕种的打算。不像早些年,村前、村后不会有一片空闲的地,如果谁家把地荒着,他就会被村里的人唾弃为懒鬼。那时候,村民们从早到晚手忙脚乱,那么多粮食却也不知收到哪里去了,当他们拿着麻袋去粮仓里装粮食的时候,粮食却不知去向。

郗奶奶的老家位于丘陵地带,其景色与她家那一带的相差不大,只是郗奶奶那里的人喜欢在山上种橡胶,种果树,而这里的人更钟情于松树。老家的村庄隐藏在松树林里,有的人家露出屋角,有的人家露出墙面或屋顶。

还没到大哥家,郗奶奶就听到从那个方向传来熙熙嚷嚷的人声,在乡村,这种嘈杂的声音一般只有在集市或办客事的人家才能听到。

农村人办客事,远近的乡亲都会来,帮吃的,帮做的。来帮忙的人越多,做客事的人家越有面子。郗奶奶的大哥五年前去逝了,她大哥是远近闻名的好人、能人,大哥去世后,老嫂子努力维护着得之不易的好名声,维护成果郗奶奶隔老远就听到了。

离大哥家还有五十来米的时候,肖大妈从行李包里拿出一封鞭炮,请一个出来搬柴的小伙子帮忙。郗奶奶和肖大妈都不认识的小伙子,不过既然是到大哥家帮忙的,要么是亲戚,要么是村里的后生晚辈,所以肖大妈请他帮忙他便欣然应允。他从柴堆里抽出一根细长的棍子,鞭炮挑在细的那头,用打火机点上就向大哥家走去,当然,他就没能腾出手来抱柴了。鞭炮像被咒语释放的魔鬼,声嘶力竭地吼叫着,脚不沾地的蹦跳着,向郗奶奶的大哥家进发。

母女俩不敢挨鞭炮太远,也不敢离鞭炮太近,她俩时远时近地跟在后面。经鞭炮这么惊天动地的一炸,她们一路上的疲劳仿佛都被炸没了。主人家听到鞭炮响,就知道有亲戚登门了。老嫂子比她长两岁,老人家在儿子、儿媳和孙子的搀扶下,踮着脚从屋里出来了。

他们把郗奶奶迎进厢房。毕竟是嫁出去的女儿,自是比别的亲戚更优待些,其他年长的客人都在正屋落座,只有她们母女俩单独在厢房里呆着。认识她俩的人都蜂拥而至,有的叫她们姑奶奶、祖姑奶奶、姑姑,有的叫她们表姑、表姑奶奶。

整个院子乱哄哄的,虽然有人屋里、屋外的指挥,虽然他们也各有分工,但看上去仍然是一锅粥样,乱哄哄的。两年没见,姑嫂俩想拉拉家常,可人声嘈杂,原本幽静的厢房也不复幽静了,老嫂子坐了一会儿便说要出去招呼客人,把郗奶奶母女俩留在那里了。在她们离开前,帮忙的人已端来了茶、瓜子、水果和喜糖。

看大家都在帮,肖大妈坐不住了。她找到表嫂,问她是否需要帮忙,表嫂说她们大老远的刚到,就好好休息一阵子吧。

院子里桌子全摆开来,肩上搭毛巾擦桌子的中年妇女肖大妈认识,那是村尾万家的媳妇,摆碗筷的那个小媳妇郗奶奶也见过一面,那是大哥隔壁家昨年娶回来的儿媳。

郗奶奶问从屋外走过的侄媳妇,为什么没见新娘子呢?侄媳妇就说,她姑娘在房间里梳妆打扮呢,等她梳妆好了就来厢房见姑奶奶。

两年没回家,郗奶奶都没想过,印象中拖着鼻涕、喜欢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把小手伸进她荷包找糖吃的小姑娘就已到了出嫁的年纪。她只觉得自己和女儿在一天天变老,孙女在一天天长大,可没想到,在她老家也是一样的,有人在生,有人在死,她的小侄孙女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侄孙女小翠由母亲领着走进姑奶奶歇息的厢房。她见到姑奶奶有点欣喜,有点害羞,原本白净的小脸蛋骤然变成了红色,郗奶奶看不清全身红通通的小翠长成什么样子了。小翠脆生生地叫了声:“姑奶奶,你来啦。”郗奶奶听到侄孙女在叫她,可忘了回应。从头红到脚的小翠决不比任何一位新嫁娘逊色,郗奶奶的眼泪就忍不住从深陷的眼窝里流下来。

五十年前,她也是从这里嫁出去的,虽然父母早已作古,虽然老房子被哥嫂翻新过,她看到小翠出嫁,就像看到年轻时的自己。郗奶奶用嘴唇示意小翠:“小翠快见过你表姑。”小翠又脆生生地叫一声:“表姑,您大老远的跑来,累着了。”肖大妈说:“小翠真是个乖女儿,越大越好看了。”肖大妈不像母亲那般没来由的伤感,她和老家还隔着一层呢,似乎不大理解一个嫁出去五十年的女儿对老家的情感。

肖大妈从外套的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小翠,“这是你姑奶奶和表姑的一点心意,我们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拿去买点你自己喜欢的东西吧。”小翠推辞,她们相持不下。侄媳妇开口了:“小翠,姑奶奶和表姑的心意你就收下吧,以后有机会记得孝顺她们。”郗奶奶脸上的眼泪还没干呢,她就又裂开嘴笑起来。我俩不用小翠孝顺,嫁人后要更加懂事才行,要好好在婆家过日子,快些生个胖子,等你有了孩子,你姑奶奶就得升格为祖奶奶了。

小翠更害臊了。她接过肖大妈的红包,对两位亲人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姑奶奶跟表姑,以后到我婆家做客去,我给你们做好吃的。”一来二去,侄媳妇、侄孙女的眼泪都忍不住了,她们哽咽地走出厢房。

厢房又剩下母女俩了,从早晨到现在一路奔波,刚刚又流了些眼泪,郗奶奶觉得有些累了。院子里热火朝天的,她想眯一下眼睛都未能够。

有人喊:“吃饭喽。”老嫂子来厢房请母女俩去吃饭,母女俩与家人一起凑成一桌。他们在客厅吃饭,而其他人有的在屋外,有的在院子里,有的在走廊。

两天以后,客人散尽,连远客都走光了,新娘也如愿变成别家的人,郗奶奶大哥家才彻底清静下来。好像原本就是一瓢冷水倒进锅里,众人拾柴,水涨了,众人又一起下饺子,饺子在柴火上翻滚一阵子,众人又把饺子捞起来,然后撤火,水冷下去,灶也冷下去,一切恢复原样。当娘家彻底清静下来的时候,郗奶奶才有机会问老嫂子:“为什么不见阿芳来做客呢?”阿芳是跟她一起长大的姐妹,照说她回来,她怎样也得来见一面的。老嫂子叹息道:“真是可怜呀,她病

得不轻,养大一双儿女,病了也没人回来看看,都快活不下去了。”

郗奶奶上次见阿芳时,她看上去挺精神的,怎么就病成这样了呢,她俩是同一年生的,阿芳比郗奶奶长几个月,真是年岁不饶人呢。她想见见一起长大的女伴。郗奶奶是个性格急躁的女人,到老都不曾改变,心到的时候恨不得腿脚也能立即跟上。她起意想见小伙伴后,便立即从沙发上起身,说要去看阿芳,老嫂子和女儿都犟不过她,只得跟她同去。

阿芳的家在村子里算偏僻的了,好在村子不大,再偏僻也能鸡犬相闻。奇怪的是,已经走进阿芳的小院子了也没见到鸡飞狗跳,倒是院子里的草长得半人高,快长到她家泥土夯成的走廊上了。

门半开半闭,肖大妈轻轻一推就打开了,老嫂子带头走进屋里,边进屋边喊:“阿芳,阿芳呀。”没人答应她。她们走进西厢房。刚踏进西厢房的门,一股恶臭差点熏得她们进不了屋子。可没找到阿芳岂能罢休,再说阿芳生病了,她也没地方可去。

阿芳果然睡在西厢房的床上。一床分不清颜色的被子盖着她,手和头露在被子外面。纯白的蚊帐早已变成灰色了。连阿芳都是灰色的,灰色的头发,灰色的面孔。灰色是这个房间的主色调,但床旁边那个老式木衣柜顶上,有一个大红色的箱子。灰色之中夹杂着一大块红色,显得极其诡异。看到阿芳的样子,她惊讶、气愤、难受,她的整个身子跟着颤抖起来。走到阿芳床边,郗奶奶俯下身去摇晃死了一样的阿芳。“阿芳,你怎么啦,醒醒。”她又转回头叫站在屋中的女儿,“阿芬,你快去叫人来,把阿芳送进医院。”阿芳这时方悠悠醒转,她慢慢地睁开眼睛,看清了坐在床沿的郗奶奶,她居然笑了。“阿元,你终于回来了,哎,你看我这个样子,再看看你那么精神,丢死个人了。”她说这番话颇费力气,也是极缓慢地。她轻轻慢慢地说着,郗奶奶要凑近她才能听清她在说些什么。“你别说话,我们送你到医院,你会好的。”阿芳越来越虚弱了,这次郗奶奶一半是听,一半是猜。“不用去医院了,自己的身体自个儿清楚。”

看到阿芳的病躯,郗奶奶才知道阿芳受了怎样的罪,要不是饥饿使然,阿芳怎会变成这副样子。要不是她头皮上有乱蓬蓬的头发粘着,要不是她脸上还裹着一层皮,阿芳就是一架枯骨,被人恶作剧地摆放在枕头上。她的手缩成一团,手指像枯树枝,指关节突出。郗奶奶想去拉她的手,可怎样也扳不开她的手掌,她只好拉住阿芳的一根手指头。

一起长大的女伴变成这副模样,她怎能不伤心?她的老泪又一次从深陷的眼窝里滚落下来。回到老家,郗奶奶已经是第二次流泪了,第一次是看着侄孙女变成别家人,这一次是看到儿时的伙伴这般凄惨的光景。

阿芳是她们那群姐妹中最漂亮、最心灵手巧的,她还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八哥嘴。可阿芳如今的样子,哪里还能看到半分她年轻时的影子,所有一切都被时光和她那对不孝的儿女给收走了。想不到那么要强的一个女人,在家快饿死了都没人过问,她该多么的不甘呢。想到这些,郗奶奶眼泪流得更多了。她是带着好心情回老家的,是打算跟老家的亲人和朋友好好聚聚、聊聊的,想不到却看到如此惨状,她的好心情顷刻间化为乌有。

肖大妈问:“芳姨,你要喝点水么。”阿芳又眼开了她骷髅一样的眼睛,摇摇头。“阿元,天可怜我,死之前还能见到你。也不知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哎,也没什么好抱怨的,命该如此吧。”说完她又闭上了眼睛。

郗奶奶只当她是太累了,要闭上眼睛休息,可稍后她就发现不对了。阿芳的手指越来越冰凉,胸部轻微的起伏也没有了。

这次郗奶奶摇阿芳,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可阿芳再也没有醒来。

阿芳死了,她反倒不想哭了,哭还有什么用呢。作为年轻时的女友,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没能帮助她,在她最孤苦的时候没能陪伴她,现在,她又自个儿去死了。

她们三人走出西厢房,来到正屋。郗奶奶让肖大妈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她自己也把身上的钱掏出来,留下回家的路费之后,她把钱全递给了老嫂子。“嫂子,你看阿芳可怜得,我们出门也没带更多的钱。你替我去村上找几个人,就将就这些钱,找个地把阿芳埋了吧。”老嫂子是个心善的女人,她不停地检讨自己,这会子他们也只顾着操办小翠的婚事,也没顾得上来看看阿芳。郗奶奶安慰嫂子道:“阿芳命苦呗,你也不要过于自责了。”

阿芳死后,郗奶奶不愿意再在老家多呆一天,任老嫂子怎么挽留,她执意要走。第二天一大早,母女俩就来到路边等车了,送她们到路边的是侄孙子顺子。

还是来时那条路,还是来时那辆车,看似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可这只是对肖大妈而言,对郗奶奶却不是这样。

有件小事值得在此记上一笔。从家里出来,他们顺机耕路走到候车点,在路上郗奶奶看到一只生锈的铁环,她捡起来捏在手里,说要拿回家去。肖大妈几番劝说她总是不肯放下,侄孙子的劝告,也没能让她扔掉铁环。最后没有办法,肖大妈只能哄,像哄一个赖在超市不肯走的孩子。“妈,我们还要坐两个多小时的车,你拿着铁环坐车万一伤着人咋办。你想捡东西,等我们回去慢慢捡,你捡什么都成。”郗奶奶终于叹息着把铁环扔在了路边,肖大妈只当是哄哄母亲,郗奶奶却把她的话当真了。

肖大妈煮好了饭,把饭菜都端到饭桌上。她对着堂屋叫:“妈,吃饭了。”郗奶奶没有像以前那般应承着,随即便从堂屋出来。肖大妈又叫,还是没人答应。她不相信郗奶奶不在屋里,她去每个屋子找,边走边叫,一声比一声急,声音越来越大。她终于确定,母亲出门了。

肖大妈相信母亲不会走远,便坐在饭桌前等她。炒菜时,闻着浓烈的油烟味,她没感觉到自己饥饿,现在看到自己亲手做的饭菜摆在桌子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而不得入口,她的唾液和胃一起抗议了,先是唾液没有节制地从嘴里流出来,接着是胃咕噜咕噜地叫着。她正想把手伸去抓一片西兰花的时候,母亲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她赶紧缩回手,怕母亲看见,说她五十好几的人了,还像小时候一样,爱偷嘴。

肖大妈站起来,冲屋外喊。“妈,你到哪里去了,也不说一声,把我急得。饭好了,快来吃饭。”郗奶奶并不进门,只在屋外叫着。“芬,快来帮帮忙,东西太多,我拿不了。”肖大妈来到屋外,看见母亲正卖力地朝屋里拖一捆树枝。“妈,你捡这个来干什么。我们家都好多年没烧过柴了,再说,你看,连烧柴的灶都没有。”

郗奶奶很累了,她一只手拖着柴,一只手擦着汗。“阿芬你说什么呢。柴捡回来有什么不好,现在不烧并不代表以后不会烧,捡回来放着,会有用处的。”

肖大妈必须阻止母亲把柴拉进来院子,好好的院子放一捆柴像什么样子呢。她去拉开郗奶奶抓住柴禾的手,抱起柴禾,准备把它放在进大门的路边。

郗奶奶生气了。“阿芬,你干什么,我辛辛苦苦捡来的柴你怎么能拿去扔掉。”

她走向那捆枯树枝,于是母女俩在路边争执起来,一个要去抱柴,一个竭力阻止,远远地看上去像两个人在打架。

为了方便照顾郗奶奶的起居,肖大妈退休后就与母亲住在一起,母女俩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红过脸,现在却为了一捆干柴闹得不可开交。肖大妈退休前是小学教师,她深谙礼仪之道,知道做女儿的不能跟老人争执,无论因为什么。但她的确不能由着母亲把柴拉进院子。

干净利落的院落、码放有序的杂物间,哪里还能找到摆放柴禾的位置,而且这捆柴一无所用。但她拗不过自己的母亲,再说做女儿的也不能不顾惜母亲的身体。

“妈,这样吧,我们把这捆柴放在围墙边。暂时又不烧放到屋里拦脚绊手的,做事也不大方便。你说是不是?”

郗奶奶这回是真的累了,她没力气跟女儿继续拉扯,再说还算是个不错的主意,至少柴禾保留下来了,而且就放在家门前。她一出门就可以看到,即便真有一天需要用它来煮饭两分钟就能拿到。

肖大妈把柴抱回来,丢在离三角梅拱门一米远的菜地里,她已经顾不上刚长出来的小白菜了。绿油油的菜地里放着一捆黄色的干柴,怎么看都觉得怪异。

因为饭前起了争执,母女俩随便吃几口就说饱了。肖大妈收拾碗筷,郗奶奶往橱柜里端剩菜,她把一碗菜汤也端进来,准备放进碗橱里,肖大妈叫起来。“妈,菜汤里拌上饭,喂鸡好了,你还端进厨房干嘛,下一顿我们又重新煮就是了。”

郗奶奶不听劝告,她把青菜汤放进碗柜的最上层。等郗奶奶去端别的菜的时候,肖大妈就悄悄地把菜汤拿出来。像先前争执柴禾的去留一样,最终还是郗奶奶获胜了。菜汤摆在橱柜的最上层,跟菜汤摆在一起的,还有小碗里的几根腌菜,碟子里的几片西兰花,还有炒瘦肉剩的姜丝。

肖大妈觉得母亲不大对劲,但仅凭她捡回柴禾,或者把以往喂鸡的菜汤留下来,还不足以说明母亲脑筋出了问题。她没把这两件小事放在心上,整个晚上她都睡得特别安稳。

郗奶奶运气不及女儿,她想到了白日里和女儿的争执,想到大门边的那捆柴禾,她睡不住了,几次三番起床,打开大门察看,放在门边的柴禾有没有被人偷走,是不是好好地呆在原地。她每次起床都是轻手轻脚的,生怕吵醒女儿,生怕女儿唠叨她深更半夜不睡觉,就是因为一捆没有用的柴禾。经四次确认之后,她终于相信,不会有人来偷她的柴禾,柴禾没长翅膀,不会无缘无故的失踪。到天快亮的时候,郗奶奶才安然入睡。

说安然仅仅是指眼睛的顺利合上,虽然眼睛闭上了,但她的头脑却在不停地运转。她梦见了阿芳。阿芳从病床上支起瘦弱的身子,很严肃地对她说:“阿元呀,我们俩是好姐妹,你看看我的下场就知道,人是不能靠别人的。我好悔呀,年轻时只顾着养儿养女,也没有给自己攒下些钱粮。你可不能走我的老路呀,莫看你女儿现在对你不错,说不准哪一天她就嫌弃你了。你全靠她吃饭,万一她嫌弃你,你可不得走了我的老路了么。所以你得趁现在还动得,攒下些东西:柴禾、粮食、家具什么的。”

郗奶奶认真地听阿芳诉说,她一边点头应承,一边想,不去工作,她要怎样才能攒下些东西以供不时之需呢。她想不出办法来,就问阿芳:“芳,我没有工作呀,怎样才能做到自食其力呢。”

阿芳又蠕动起她那干瘪的嘴唇。“阿元,你傻呀,你可以去捡呀。柴可以捡的吧。在小城镇生活的人,喜欢把能用的东西往垃圾堆扔,你捡回来放着就行了,趁你现在手脚还算麻利,你快捡下些备着,等你动弹不得的时候好用。”

郗奶奶正准备去拍打阿芳的身体,夸赞她聪明的时候,郗奶奶就醒了。她满头大汗的从床上坐起来,越想越恐惧。她绝对不能变成阿芳那样。想到白天捡拾柴禾的事,她已经想不起来她是怎么走出家门,又如何去附近的小树林拾回一捆柴的。回想她刚刚做的梦,她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是因为有阿芳的提醒。

某个星期六叶子回家时,郗奶奶家围墙的四周已经被捡回来的旧物堆满了,菜地自然是全部被糟蹋了,现在母女俩随便吃点什么小菜都得去街上买。

围墙边堆放的东西,有吃的、穿的、用的。具体有:柴禾、背篮、发芽的土豆、山药、陈旧的大米、开裂的碗、缺胳膊少腿的桌子凳子、凹陷严重的床垫、缺一只脚的床、旧衣服、旧棉絮、旧床单等等。叶子看到原本漂亮的家被垃圾围住,她吓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些东西有些是家里用不上扔在那里的(以前都扔到垃圾堆),有些是郗奶奶去臭气熏天的垃圾场刨回来的,从垃圾堆捡来的东西很脏,郗奶奶要先洗洗或者擦干净才会摆在外面。有的是小镇的居民用不了,听说郗奶奶在收集旧物,他们好心好意送来的。这些东西分门别类,摆放整齐,还有人以为郗奶奶家是做旧货生意的。常有人送旧东西来,说要卖给郗奶奶,他们来到以后才知道,郗奶奶这些东西大部分是捡回来的,没有花过钱。郗奶奶绝不会花钱买旧物,有的人嫌路远懒得把旧物再拿回家,就做个顺水人情送与郗奶奶。

郗奶奶经常出门去捡拾旧物,如果她身体状况好的话,便一天到晚都在外面,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回家。如果天气晴朗,她每天至少有半天在外面度过。郗奶奶从来没有空手而归过,她的收获越来越大,她捡拾东西的种类越来越多。如果遇到她拿不了的重物,她就叫阿芬去帮忙,如果连她们俩都弄不回来,她就请镇上的小青年帮忙弄回家。镇上的小青年都是些勤快的孩子,郗奶奶每叫必应,他们乐意帮助一位老人,即便是他们力气花得不那么名正言顺。

经常有人把旧物送上门,每每收到别人赠送的旧物,郗奶奶的心情就会变得出奇的好。自从捡拾旧物以后,她的身体仿佛更硬朗了,脸色更红润了。

看到成山的物件码在屋外,郗奶奶似乎安心了。她再也不用担心在她不能动弹时,她缺吃少穿了。自从旧东西把郗奶奶家围住以后,阿芳就再也没有到郗奶奶梦里找过她,因为郗奶奶听从她的劝告,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叶子明显感觉到婆婆身上的变化。婆婆不但变年轻了,气色也更好了。妈妈却恰恰相反,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老年妇女。

祖孙三人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吃饭,高高兴兴地坐在一起聊天。说是聊天,大多是叶子说她们听。仅看院里,仿佛一切都没改变。叶子说县城的事情,她的工作以前她的同事。肖大妈和郗奶奶支着耳朵认真地听,时不时的问上一句。她们母女俩最关心的是,为什么叶子工作五年了还没有找到男朋友。叶子便安慰两位老人。“已经有一个不错的小伙子在追求她了,等时机成熟就带他回来给两位老人过目。”

郗奶奶睡着以后,肖大妈来到女儿的房间。肖大妈这段时间委屈了,又找不到人诉说。家被垃圾围困,她不知该拿母亲怎么办,她真得找一个人诉诉苦了,不然真会憋坏掉。

“叶子,你说你婆婆是不是脑子不对了,干净利索的她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垃圾婆了呢?”

叶子问母亲:“婆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往家里搬垃圾的?”

肖大妈回答说:“从老家回来以后。”

肖大妈向叶子详细描述了阿芳的死。

叶子想了想说:“因为婆婆目睹了阿芳婆的死,她大概是受刺激了。”

叶子问道:“你带婆婆去医院看过吗?”

肖大妈坐在小凳子上,叶子坐在床上,肖大妈仰起头,眼睛盯着叶子。“我没带她去过,我偷偷去卫生院问过医生,医生说你婆婆身体各方面机能都不错,精神状态也好,一个老人能保持如此状态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她喜欢做什么就让她做去吧。后来我就没再去过问了。”

“不如此还能怎么的?”

“哎!”

母女俩一起叹息,对于郗奶奶的怪异行为谁都没辄。值得庆幸的是垃圾都堆放在屋外,关上门就当它们不存在了。此刻她们担忧的是,如果围墙边堆满了,郗奶奶会不会把垃圾往屋里搬?

她们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终于,围墙外再也没法码放东西了,郗奶奶就开始整理她的旧物。她先把小件的,比如衣物、凳子、竹篮、陈米、碗碟往屋里搬,后来拾到的小东西也自然而然的往屋里放了,大件的自然就堆在屋外。

开始,郗奶奶把东西塞进杂物间,一小件一小件的,一天一天的,大概用了一个月,就被郗奶奶塞满了。腌菜坛子摆在最里面,肖大妈无法移开那些旧物,慢慢地,腌菜就在坛子里腐烂了。后来不知因为什么,腌菜坛子破裂了,腐烂的腌菜淌出来,又被旧棉絮、旧衣服等东西吸收,杂物间就彻底变成了一个垃圾场,它不但拥有了垃圾场的外型,还拥有了垃圾场的味道。这下老鼠们可高兴了,它们一群一群的往里跑,一家一家的往里搬。即使大白天的,杂物间里老鼠打架、撕咬、嬉闹声不绝对于耳。对此,郗奶奶毫不在意,在她看来,那些东西无论变成什么形状,无论掺杂了什么味道,它们始终在那里,被一间结实的房子装着,被一把生锈的大锁锁着。

杂物间塞满后她开始堆放在院子里,可能是因为她太劳累的缘故,她已经没有心思把东西归置整齐后有序地码放了。当她再捡回旧物,她就挨着放,虽然是个不小的院子,没几天也被她放满了。当院子里堆得只剩下一条通道的时候,她不得不把东西搬进自己的睡屋和客厅了,最后还让垃圾挤占据孙女的房间。肖大妈终于忍无可忍了。

“妈,我受不了了,你看你把一个好好的家变成什么?收垃圾的都还给自己留两间屋吃住呢,你看你现在,把吃住的地都占了,我们俩身上都散发出垃圾的味道,我俩都变成垃圾了,镇上人看到我们俩过去,都是绕着走啦。这家没法呆了,我要去县城找叶子。”

郗奶奶辉煌的成就被女儿当成垃圾,而且她从来没觉得她做错了。有备无患错了吗?把能用的东西都收在自家屋子有机会再用错了吗?而且她捡回来的东西,经过洗擦、修整,有些看上去比她家里用的东西还好。

房子是郗奶奶和丈夫一砖一瓦的盖起来的,做女儿的在这里白住,还要指手画脚,还要管这管那,这哪行呢。肖大妈一直在阻止她,她得坚持住,绝不能跟女儿妥协,要不然,她辛辛苦苦捡回来的旧物,就要全部放回垃圾堆,等待它们的就只有一把火了。想想这么多东西有可能毁于一旦,郗奶奶彻底爆发了。

“你不要威胁我,你想去县城找叶子你就去找,我在这里会好好的。”

肖大妈坐了两小时的中巴车才来到县城。她以前来县城探望过叶子,所以肖大妈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叶子。

见到叶子,肖大妈哭开了。“叶子,妈没法活了,家都被垃圾占满,而且你婆婆为了给垃圾腾地方,还把我赶了出来。”

叶子同情母亲,如果换作是她,每天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她早就崩溃了。

叶子安慰母亲:“妈,会过去的,也许等几天婆婆就醒悟过来,不但把垃圾全扔掉且不再出去捡了,你们又能过回从前的日子。”

叶子回到垃圾成山的家,被吓坏了。

她拐进小路后就开始唤婆婆,她不相信婆婆还能在这样的环境里生存。她边叫边推开大门,不敢迈进院子,她把头够进院里叫着。她像机器一样,一声一声的唤着“婆婆、婆婆”。当她准备去别处找寻婆婆的时候,一个灰色的脑袋从一堆烂棉絮里伸出来。郗奶奶看到孙女很高兴,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口,拉着孙女的手把她牵进院里。大门后面还有一块能容两个人站立的地方,她俩就站在那里。郗奶奶的气色明显差了很多。肖大妈离开了,郗奶奶一个人在家,为了旧物她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没有完完整整地睡过一晚。

上次回家,叶子曾宽慰母亲,让母亲由着婆婆去做她想做的事情,现在看来,她错了。家里堆满垃圾,不但母亲呆不下去,连婆婆自己都快变成垃圾了。垃圾堆成山的小院哪里还有半点家的影子,想起几年前,她们祖孙三人是多么开心呀。

一年多以前,她还有个漂亮、温馨的家,现在镇上人已经用大垃圾场来称呼她的家了。叶子越想越伤心。可是除了她,谁还能将它从深渊里拉出来。她不能跟婆婆来硬的,虽然她有充沛的体力,足以把婆婆孱弱的身子压在身下,但她不能那样做,她唯有祈求。

叶子在婆婆面前跪下了,她哭诉着:“婆婆,求求你了,看在叶子的份上,你把家里的垃圾清理出去吧,婆婆,你不能把咱家毁了。”

为了方便在院子里摆放垃圾,郗奶奶把鸡全卖了。

小院安静极了。叶子靠在婆婆的膝盖上,先是嘤嘤地哭,想到她家一年来的变化,她便嚎啕大哭起来。叶子的哭声响亮,直插云霄。在郗奶奶的印象中,叶子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如此哭过。

郗奶奶可以不顾及女儿的感受,但现在嚎啕大哭的是她最疼爱的孙女呀,看孙女哭得如此伤心,她也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诉说:“叶子,好孙女,婆婆也不愿意这样,谁愿意把家变成垃圾场呢,谁不愿意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呢,可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手。每天晚上,当我在床上躺下,想到屋里屋外堆满了物件,我就想,明天我不再去捡拾旧物了,明天我一定要请人把这些东西一样样的放回垃圾场。可早上起来一看,我就舍不得了,我的脚就忍不住往外走,我的手就忍不住伸向那些垃圾,我用尽力气拉它们回来。如果哪天我没有捡回一点旧物,我的心就跟猫抓了似的,那种慌乱的感觉真要婆婆的命呀。”

郗奶奶终于止住了眼泪,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叶子,我们试试这个办法成不成?你明天跟单位请一天假,把我用绳子捆起来。然后你去镇上请几个小工来,把这些东西拉到垃圾场放一把火烧掉。但婆婆求求你们,搬东西的时候声音得轻一点。”

虽然叶子觉得这个办法对婆婆来说太残忍,但这的确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东西是郗奶奶花了一年多时间陆续搬回来的,三五个人只花了半天时间就搬完了。火烧起来更快,一个小时就全部化成了灰烬。

当一切妥当之后,叶子才去看绑在房间的婆婆。她怕在搬东西的过程中去看婆婆,看到婆婆伤心欲绝的样子,会打消搬走垃圾的念头。她以为,办法是婆婆自己想出来的,以她对婆婆的了解,她能承受住这样的打击。

在去婆婆房间的路上,叶子的心情甭提有多爽了。看似倾覆的家,又被她扶正了,比跳了一场迪斯科还要爽,比吃了一顿麻辣烫还要爽。叶子麻利地打开郗奶奶房间的门,看到婆婆已经晕倒在自己的床上。好在搬东西的小伙子们尚没有走完,他们七脚八手的把郗奶奶送进了医院。

醒过来的郗奶奶似乎不认识叶子了。医生叫她把手举起来,她似乎听不见,来看望她的人叫她奶奶,她也不会答应。看到叶子站在床边,她一个劲地跟医生打听,“她是你们医院新来的护士吧,怎么长得这般好看?”

医生结论是,郗奶奶患上了老年痴呆症,这种病也没什么好治的,回家养着吧。

回家的路上,叶子流着泪推着婆婆,郗奶奶痴痴呆呆,有时候连口水流到身上她都不知道。

叶子清除搬漏的旧物时,郗奶奶就坐在她旁边。她不看叶子,只是抬头望着太阳。太阳刺疼她的眼睛,她不知道避让,鼻涕眼泪从她的脸上淌下来,她也不知道拭去,更别提阻止叶子扔掉她曾经的心爱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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