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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事(散文)

时间:2024-05-04

陈永平

下河的田

里下河不是行政区划,仅是个地域概念;因为内部的相似性和连续性已不复存在,现在这个地域概念几乎被人遗忘了。

里下河涉扬州、淮安、泰州、盐城诸市。我的家乡高邮市隶属扬州,被大运河分割。运西是浩瀚的高邮湖及沿线乡镇,运东是高邮城和属于里下河地区的广大乡村。高邮人又把高邮湖、大运河称为上河,运东里下河的地区简称下河。依地势说也应该是这样。大运河是悬河,担在高邮城的肩膀上。汪曾祺先生小时候在上河埫(运河堤)玩,“鸽子飞起来,我们看到的是鸽子的背。几只野鸭子贴水飞向东,过了河堤,下面的人看见野鸭子飞得高高的(汪曾祺:《我的家乡》)。”20世纪 70年代以前,运东地区就是一片大水,有或长或短的河沟,或大或小的湖荡,或深或浅的湿地。关键是,农田也常年浸泡在水里,即所谓沤田。越往东,地势越低,兴化市是最低点。到了东台市,地势略有回升;南北的情形大体相似。这种地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锅。兴化市被称为锅底洼,我的老家虽在高邮市境内,却跟兴化市搭界,同处锅底,与有荣焉。

雨水多,难排难灌,里下河十年九涝。到了雨季,最让人心惊肉跳的是“倒口子”——决堤。内河倒口子损失小点儿,大运河倒口子,那就是灭顶之灾。民国 20年(1931年)江淮地区发大水,高邮湖水冲击大运河,西堤倒了 4处口子,东堤倒了 6处,大水直灌里下河,死了几万人。今天高邮市城北 15公里处有一潭名清水潭,就是那次倒口子冲击成的。传说潭水很深,有人用几斤麻线沉入水下,不可测。更夸张的说法是潭底有巨洞,直通东海。

将浅水区做成圩埂,在里面种庄稼,这就是沤田。上世纪 60年代末“沤(田)改旱(田)”,才变成今天的样子。沤田跟旱田比,在耕作方式上有较大区别。旱田一年两季,稻麦两熟;沤田只种一季水稻,剩下的时间休耕养田。我老家的农民很少吃到干面(小麦面),青黄不接时有人到泰兴贩点元麦、荞麦,卖给农民果腹充饥。元麦、荞麦抗饿,但不易消化,拉出来还能看到麦粒儿。沤田能改旱田,主要原因是水系发生了革命性变化,可灌可排。具备排水功能,土地裸露出来,可以种麦吃干面了,也可以种植经济作物,棉花、大豆等等。沤田与旱田的田园风光大同,有小异,那些传统的大型农具消失了,兴化市垛田镇打造万亩油菜花观光基地,特意置了风车、踩水车,这在沤田种植时司空见惯。“文革”后解禁的电影,《柳堡的故事》在我的邻县宝应县拍摄,《夺印》在与我老家一河之隔的龙王村拍摄,都很近。电影里小桥流水、风车水车,都是旧时的里下河风光。旱田种水稻要搁田,人可以穿鞋走在秧田里;沤田不行,水稻从育秧到收割都在水里。水稻在沤田里生长才是真正的“水”稻!

沤田土地较贫瘠,秋收过后拉田(犁地)三交,为的是将稻桩埋入地下,沤作肥料。夏种其实从冬季就开始了,田歇下来,人不能老闲着,大劳力们开始张罗罱河泥。

罱泥春二月为盛。除了三伏天,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都罱泥。不知为什么,我对罱泥的记忆顽固地停留在冬季。罱泥是个力气活,罱泥的壮劳力一天可以吃四顿饭,午后到晚饭之间加一顿,农民美其名曰“吃晚茶”,其实有米饭已是上品。

罱泥要有合作,一人罱泥,一人“拿船”。我的家两面临水,门前是条大河,西山墙下面有一条小河。每天罱泥船来来往往,坐在家里,能听到河泥从罱子里倒进船舱的轰鸣。合作罱泥的大都是夫妻档,丈夫拿罱妻子拿船,大集体后生产队也统一安排。拿船并非全无技巧,把船稳住就是技巧。拿船比行船难。船篙遇水马上结了一层薄冰,一篙下去,手上“虎口”极易被薄冰刺破,啸开一道血口子,疼痛难忍。拿船的船篙比较讲究,在顶端安了 U形的铁器,巴滑,稳得住船。但戳在水里太深不易拽出来,在撑船与拽篙的瞬间人失去平衡,也会掉下水去。我的二姐就掉下去过,来了一个“没头端”,爬上岸时头发上已结了冰碴子,棉袄棉裤也冻上了,走在路上“咵哧、咵哧”响。没进家门,我母亲听到,赶紧接家去,送个铜炉焐手脚,又入灶间烘衣服。

罱得的河泥要存储。船能够到达的田,在田的一角围个圩子;离田远的,在河坎上挖一个戽斗形的大池。罱泥的俩人,一人一把攉锨,分开先后有节律地将河泥从船舱起出来,攉上去。质量好的河泥粘稠度好,像老鳖的壳在空中优美地划飞。攉泥的幅度很大,当地人把不切实际、虚张声势、有意蒙人的人称作“攉子”,很形象。

过年了。贴年画,贴对子;贴“鸡生大蛋”、“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拜年,赌钱。走亲戚,喝烧酒。三两烧酒下肚,脸涨得通红,眼也红了,肚里寻思:“又该拉田了。”

早春二月,天还很冷。冬天结的厚实的冰融化了,清晨仍会起一层薄冰,跟刀片似的。我们那里耕田犁地基本用人工。电影电视上牛犁地的场景,过去是大户人家才有的。里下河用牛犁地是“沤改旱”以后的事。大集体时村里有几头牛,舍不得用,也忙不过来。难道牛比人金贵?有时候是这样。

拉田当然一天吃四顿饭。前面三个人负责拉,一人背根绳子,扣在犁上。三人一字儿排开,后边的人手搭在前边人的肩上,头一个人拄一根棍儿,帮助平衡。犁后一个人负责扶犁。下水前将长裤挽到大腿根,下水刹那,冷入骨髓,触及灵魂,脚陷到最深处,泥里尚存一丝温度。赶紧把力气使出来,力气使出来,就感觉不到冷了。虽然嘴唇冻得直哆嗦,也要找点话说说。如果扶犁的农民性格开朗,刚好又是牛把式,他会开玩笑地喊赶牛号子:“嘚——驾!……倒——剥!”脚也是尺子,哪一片田凹下去,要不要补泥,脚寸寸就晓得。这时候,河泥派上用场。我们那里有一种小木船,两个人可以扛起来。此时的河泥已经滤到半干,可以用锹挖。船装满,两个人前后一根绳子拖着船在田埂上走;田埂接近水面,如果需要,可以将船翻过田埂,进入相邻的田里。

秋后拉田三交,开春拉田三交,再耙田一交,下面可以插秧了。稻种是一种老籼稻,米红色,抗饥饿,煮粥很香,米油厚沓沓的激人食欲。老籼稻产量不高,沤田种植产量都低,一亩田 400斤属高产,360斤是让农民心满意足的产量。高邮东片大镇三垛镇,有个村庄叫三百六;往东不远,我的老家平胜乡,有一座桥也叫三百六。农民用这种方式表达诚朴的愿望,不作非分之想。这是他们的局限性,使这种古老的耕作方式延续千年,不敢越雷池一步。

与旱田插秧比,沤田插秧活较轻,这大概是沤田唯一胜过旱田的地方。旱田(所谓旱田是相对于沤田而言,秧田在很长时间仍在水中)插秧弯腰幅度大,后背朝向天空,长时间插秧,人会很累,腰有要断的感觉。插秧的农民会找一个支撑点缓解酸痛,用拿秧苗的左手抵在膝盖上部,不妨碍右手插秧。年复一年,膝盖上部竟然显出一块瘢痕,经年不退。沤田插秧要好一些。插秧时节水温适宜,水少泥厚,泥与水相交处泥水交融,粘稠油滑,双腿好似搅动鸡蛋清,站在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因为腿深陷泥里,手与水面的距离近,半站着插秧,腰可少受点累。田里有鱼、鳖、乌龟,但是最喜欢靠近人的是蚂蟥,有时会钻进人的隐私部位吸血,插秧前要小心地扎好袖口裤脚。腿的大部是裸露的,极易遭蚂蟥叮咬,吸饱的蚂蟥身子鼓起来,“啪”地一掌,死了,留下一滩血。插秧是倒退前进,左腿右腿,一步一步退。高手都很会走位,脚不会落在插秧的线路上;新手刚拔出脚,立即手脚并用去填塘,进度自然就慢。

沤田草多,张穑、三棱草、四叶菜……杂草前泛后起,农民不胜其烦。张穑、三棱草、四叶菜为沤田特有,今天已无迹可寻。

补水。沤田不可断水,尤其生长季节。补水都是大型农具,风车和踩水车。风车的结构非常复杂,非农业史专家不能尽述。我见过的风车有六蓬风车和八蓬风车。六蓬风车是舶来品,里下河传统风车是八蓬风车,田多的人家才需要,也才有这个实力拥有。我们村子只有一部八蓬风车,有年头了,属于一个富裕的农民,后来风车归了村里。所有权没了,村干部体恤他,让他看风车,保留了使用权。看风车活不累,工分也不低。他在风车边建了个顶头厦子(顶头,极言小,站着头碰到屋梁。厦子是老家保留的古语,表示小屋;厦有小的意思。有人写成“舍子”),后半生的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沤田边。他不愿上庄去,他成分富农,跟他的八蓬风车一样全村独一份,村干部请他去,八成又有运动,又要开批斗会了。我的母亲告诉我,她年轻时经常到他那里采水芹。风车出水的沟里长了很多水芹。全村就一个地方有水芹。为什么这个地方长水芹呢?母亲说不清,也没人说得清。我记事的时候这架风车还在,站在庄上就可以看到它悠悠旋转。当我得到机会近距离看它时,蓬已收起歇了,身处蓬下,仍能感到一股强烈的气势。成语“八面威风”大概就这么来的。

我小时候踩过水车,那是好奇闹着玩儿,跟今天人们在湿地公园玩的心情相同。湿地公园的踩水车有遮阳的蓬,那时候没有,下田干活,谁会在意自己的肤色!田野的风很野,日头很毒,乔模乔样拿东西遮起来不顶用,一律把你吹晒成外国人喜欢的麦粒色。一家一户单干时人手不够,一般采取“换工”的方式,今天我家做,明天上你家。踩水车四个踩水位,要六个人参加换工,四个人踩,两个人歇。踩水车的轴扣了一

根细绳,绳随轴转,绳子转到头,下来两个人休息,歇着的两个人顶上去。——绳子起计时的作用。母亲经常感叹,今天的农民不会唱歌,当年不是这样。那时的农民劳动时唱歌,歇工时唱歌;有人时唱歌,没人时一个人唱给自个儿听。我的理解,不是因为太快活,而是因为太寂寞。踩水车时当然唱歌,不可思议的是,踩水车的农民还带了家伙:锣鼓镲。胳膊担在担车杠上,腾出手来,先来一段谦恭词:

“上了踩车我开声,有头无尾不成文;

我今若是唱错了,切莫踩我脚后跟。”

锣鼓镲一通“嘁里哐啷”“咚个咙咚”“嚓!——”正经开唱,换韵:

“我跟姐姐隔条沟,一河清水绿悠悠;

姐姐河边来淘米,我下河里去饮牛;

牛绳担在牛角上,我跟姐姐找话头;

姐姐往我一瞪眼,骂声情哥嚼舌头……”

这种文艺形式叫“踩车锣鼓唱”,我的家乡有很多踩车锣鼓唱的唱段,作家夏增涛搜集了一部分,其余散佚了。有的唱词很长,《李世民外传》50000字,半文半白,似有文人参与加工。高邮获评中国首个民歌之乡是有其道理的。

到了收获季,没遭蝗虫没遭病,稻子籽粒饱满,亩产笃定三百六,农民们喜孜孜的。稻田里有水,带水割。稻子扔在水里会散,扎稻把是个麻烦事儿,农民发明了一种盛具,叫“稻拖”。将割下的稻子放进稻拖,待够扎一捆时扎起,竖放在田里,等人来挑把。挑把的农民用一根又粗又长的叉篙,将一捆捆稻把串起来,叉到 12捆,超过 200斤,挑上肩,站定,水从稻把上刷刷留下来;挑到田埂边先跪下,将双腿挪到田埂上,再立起走路。从陷得很深的泥里一脚跨上去,是要摔跟头的。12捆稻把排成排,人几乎隐去,只看见稻把向前移动。走路的人见了,赞一声:“嗬!”

野鸭子飞来了,也有天鹅、大雁、鹭,一些不知名的鸟。秋天到了。这些候鸟来一批,盘桓数日,吃些沤田的鱼虾补充能量,飞走,又来一批。秋季是狩猎季,猎人也是候鸟,只在秋季才能看到。他们都是两个人,带着猎狗结伴而行,白天睡觉,夜间打猎。“蹦!——”两支铳同时击发,两响并一响,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夜空。农民躺在床上,在漆黑的夜里眨着眼睛,心里想:待枪声没了,冬天就该来了;里下河这片大水,又要被冻得厚厚实实!

团多数时候是个吉祥喜庆的字:团结、团拜、团聚、团团圆圆……在我的家乡,团还是一种食品,是农民自制的奢侈品,金贵到可以拿它作礼品送人。我离开家乡 40多年,每年冬季临近春节的时候,亲戚进城,总要带点团给我。

团作为食品有较强的地域性。我印象中,只有高邮市沿京杭运河以东,宝应县、兴化市乡下的农民有蒸团的习俗。团进高邮城,养在我家盆里,朋友居然不识庐山真面,以为是大个儿汤圆。

团是团,汤圆是汤圆,不过团跟汤圆确实是“亲戚”。它们都用粘面,也就是糯米粉。汤圆全部是粘面制作,现吃现做;团则掺进普通米粉。蒸一次团,可以从冬吃到春。

蒸团的阵势很大,我小时在家乡看到过。选一块三不靠的场地,先用土坯支灶,灶上一口大号铁锅,盛水,锅上一层一层笼屉,摞得很高,顶上有一个斗篷样的盖子盖着,以孩子的视角看,很壮观。支灶要有些技术,全村也就一两个人会这活儿。灶支不好,柴火点着之后烟多火少,呛人不说,团沾上烟火气,口感自然差一等。笼屉的容量很大,一般都是三、五家搭伙,合着蒸一锅。这壁厢在空地上支灶,那壁厢三、五家人家的女人已聚集起来,和面、欠面,欠到合适的粘度,揪下一把,团成团儿,——这就是团。高级一点的,团里搁点豆沙馅儿。团跟汤圆在外形上有区别。汤圆圆润光滑,融抖抖的;团则较粗糙,有个圆的形状就成,因此,许多团上还留了制作者的手印子。团的个儿也比汤圆大,与一个少女攥紧的拳头相当。除了制作团,每户人家都会特别做一些祭祀用品,做成菱、藕的形状,再做 12只饼,代表 12个月,称作子孙饼,元宵节期间供在老爷柜上,祈求家族兴旺、子孙多福。

早年间村里没有钟表,蒸团计时用香。灶火烧旺后,蒸团师傅点起一炷香,香燃尽,团出锅。

团的口感不如汤圆。说实话,我从没真正喜欢吃过。今天偶尔吃一次,也就是吃个念想,多一次回味。团有两个特点,一是实沉。冷却后的团坚硬无比,像个秤砣,如果遇上一只恶狗攻击你,你刚好手里有团,取一只砸过去,能把狗腿打折。二是经放。弄一口缸,倒进水,把团养起来,过三、五天换一次水,第二年清明前仍可食;遇上雪天,也有人家收来雪养团。同样的容器,像腌菜一样,一层雪一层团码起来,天暖雪化,不换水,团不变馊。加馅儿的团要赶紧吃,来年天暖容易变味。这种食品很对农民的胃口。农民都有一副动力十足的胃,早晨天不亮出工,仅吃一碗烫饭(泡饭),实在经不住胃磨,才跨过两道坎,过了一道桥,肚子就“坍动”了。烧早饭的时候,在烫饭锅里扔几只团,一人吃两只(多吃是败家的行为),肚子里多了秤砣样的东西上下翻滚,够动力十足的胃折腾好一阵,可以勉强捱到中午。团对于农民来说最大的好处是:方便、熬饿。

蒸团多少依各家的殷实程度决定,但凡有一点余粮的人家年年冬季都要蒸团。家里穷的,饭都吃不饱,还蒸什么团!村里人大都沾亲带故,遇上这种情况,就有邻居送一些团过去,好歹把元宵节过安稳。有媒人带了未来的亲家来相亲,女主人每只碗里两个蛋、四只团,笑容可掬端上桌,碗里冒着热气,心里便暖洋洋的;跑到灶间一瞅,团有半缸,主意就定了:姑娘嫁到这家不会受穷。

我老家村里的年轻人享受一项特权,元宵节第二天、正月十六日可以偷团;仅此一日,“偷团偷糕剥饼子”,不被视作盗窃行为。不管人家家里有人没人,使出浑身解数,偷到团是王道。如果有人出门上锁,无妨,锁只防君子不防小人(此处“小人”可做少男少女解),门是锁了,钥匙就在墙头扣着的旧鞋里;即使主人把钥匙带在身上,还可以抬门窝子(即古语说的“户枢”),使点劲,把门窝子抬离原来的位置,门就开了。偷团不要偷多,偷多便失去了游戏的初衷,三个五个,意思意思。我的母亲年轻时大概也是爱玩闹的主,她向我承认偷过团,回忆那段经历,她笑嘻嘻的很得意。有一次她跟同伙偷了团,刚拐个弯,进入一个巷子,迎面撞上二姑姑,——我的二姑奶奶。二姑姑见她俩满脸绯红、慌慌张张,知道没干好事,问:“偷到啦?”俩人嘿嘿一笑,点点头。二姑姑自己做贼似的,既兴奋又紧张,一手一个,把她俩拽进自家屋里:“姑姑给你们剥饼子吃!”剥饼子,就是将团切片,下到油锅里炸,再撒点胡椒盐,味道比团好吃几倍。我的母亲和她同伙不吱声,咧着嘴闷头只管吃。二姑姑感觉气氛不对,甚感诧异,跑到自家的缸边一捞,恍然大悟,俩人偷的就是她家的团!这时,我的母亲和她同伙已经笑得趴在桌上了。

您瞧,团,多么吉祥喜庆的一个字。

初夏的假日

“忙”和“假”似乎搁不到一块儿。既然忙,放什么假?的确,现在的孩子只知寒暑假,对忙假茫然不知。放忙徦是我们年轻时候的事,每年初夏开始,放假半月,暑假则迟至 7月下旬,歇 40天。

忙假不是休假,要下乡支农。夏收夏种是农民最忙碌的日子,一着不慎,影响夏秋两季。抢收抢种,忙已不够,是大忙,双抢大忙!这时候,人多多益善。农民说:“扫把头上顶草帽,当个人用。”城镇的机关干部、家在农村的工人放下手中活计,有组织地下乡参加“双抢”。波及到学校,初中生课就课不上了,也去支农。

对学生,支农另有一个目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同学们想的,是让“忙”和“假”搁一块儿不拧巴。忙归忙,假照放,忙忙歇歇。半个月“汗滴禾下土”,谁吃得消?老人不是说,上吊还喘口气呢。

真到放假时,大伙儿发现并非想象的那样辛苦,人到地头了,还不知要干什么。生产队长也挠头,怎么给这群十二三岁的城里娃娃派工?割麦子,镰刀不会使;挑麦把,太沉挑不动。一大帮人在田里晃荡,还碍事儿!生产队长胡乱指了一块地,说:“你们拾麦穗吧;就这块地,不要

过界啊!”初一 5个班近两百号人一拥而上,在小小的一块地上低头拾(有时候是抢)麦穗,也算一幅奇景。

集体劳动之外,是分散劳动,主要是拾草积肥。城里杂草不多,老师要求不高。少的,提个淘米箩大小的篮子一小篮;多的,真有同学跑到东门外的田埂上铲杂草,一次一网兜,哼哧哼哧背到学校来。

我家住在一个大院子里。大院子嵌着许多小院儿,有很多院墙,墙头上杂草丛生,屋上瓦楞间也点缀了杂草。说来好笑,农民拾草是下地,我拾草是上屋。骑在墙头上,一棵草一棵草地揪;揪瓦楞间的草要格外小心,动静大了屋里漏雨。父亲看见我上墙拾草挺高兴,爬高上低是我的强项,他从不担心我掉下来,墙上清爽了,省了大人一件麻烦事。

我在农村生活过几年,五年级来到城里当插班生,老家还有母亲、外婆和姐姐。放假数天后,我向班主任庞老师提出想回农村老家去。她很体谅我,让我回城带个证明,证实我在老家干过农活。本以为马放南山,可以痛快玩一阵子,在公社当干部的母亲坚持我干真活,认为将来不管干什么,要会点农活。“农活会做,什么活都会做。”她说。

生产队长安排我给女社员送秧把。秧从秧池田里取出来后,扎成小把,用扁担担着运到大田。这是重体力活,由男社员干。我的任务是将撂在田埂边的秧把,徒手二次运输,放在负责插秧的女社员身边。女社员倒退前进,飞针走线一样插秧,看得人眼花缭乱,眨眼工夫,手里的秧苗就整齐地立在水田里。我要提前将秧把放好,女社员转身就够着。忙时,男社员卸下担子,拎起三五捆秧把,奋力向空中一掷,秧把划着弧线急速下坠,溅起一片水花。弄不好女社员就成了大花脸,男社员会招来一阵嗔骂。

天上有云。麻雀不是水中捞食的主儿,也懒得来瞧插秧的热闹。秧田上空盘旋的多是燕子,还有一两只白鹭。燕子呢喃,突然一抖羽翅,斜刺里冲下来,从尚未栽插的田里衔出一只小虫,一次一次将映着蓝天白云的水面搅碎。女人们在一起总是热闹的,但也有停歇的时候,没有原因,一下子就岑寂了,只留下空中燕子的呢喃。一名女社员打破岑寂,跟她的妯娌说:“新娘子,你娘家人说你好嗓子,你唱一个!”女社员们立即来了精神,一起起哄。新娘子脸红了,忸怩一番,清清嗓子唱起来:“隔耥栽哎……隔耥栽,要我来呀我就来,不叫大家冷了台吆……隔耥栽……栽好秧苗为革命哎……隔耥栽……”有人打断新娘子:“换一个!换个……爱情的。”因为“爱情”是个新词儿,从女社员嘴里出来有点隔生,引起一阵哄笑。新娘子直起腰,迟疑地说:“不好吧,有人听见。”“没人听见……噢,有一个小的!”有女社员把目光投向我,又有人说:“这个不算!”嬉笑过后,新娘子重新开唱:“……黑大汉子戳了脚,转来转去想姐挑;俯下身子来挑刺,八幅罗裙莫要撩;你想与姐成婚配,河里石磙浮一条,老鼠咬煞梅花猫……哎……隔耥栽……”难得的是,她们没有停止做活,插秧的技艺,纯熟到美;虽是脸对着水面歌唱,却清亮激越,将周遭的一切杂音归于无声。我在秧田里来回跋涉,脚踩水下软软的泥土,肥沃的泥从趾缝中溢出,有一种酥酥的感觉。我幸福得快眩晕了。

回城前两天,我请生产队长打证明,他满口答应,可眼看要启程了,证明还没打来。我问姐姐,她咯咯笑起来:“他不识字!”我想我还是该读点书,将来当个生产队长,至少能打个囫囵证明。

高中放忙假,要求住乡下。我们学校在离城 10里的十里尖大队有一分校,有几间屋,有锅碗瓢盆、铺盖被褥,平日关着,放忙假时派上用场。1977年我们上高一时已恢复高考,但同学们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热情似乎比上大学的热情高,坚持要下去。学校不便反对,提出一堆“严禁”、“不准”。女生一个组,住村里,男生三个组,都住分校。高中生下乡支农没有老师带队,各组由组长负责,自己管自己。今天人们觉得冒险,当年认为很平常。你照顾不了自己,支什么农?有同学就冲着没老师看,才坚持要来的。

劳动之外,学习,读报读书。劳动和学习之外是否干点别的?那当然。

副班主任来看望同学们,听人声隐约,却不见人影子。分校后面是条河,三个组的男同学下饺子似的全下在河里,泼泼喇喇,上下翻腾。游泳是被严禁的,因为有生命危险。老师很生气,厉声斥责组长及同学,声称要告知班主任、向校长汇报。一同学走过去,向老师诚恳认错,看着到饭点了,请老师一定在分校吃饭,今天伙食不错,有韭菜炒长鱼(黄鳝)。“长鱼?哪来的?”“村里买的,四毛钱一斤。”老师天天买菜,价格跟他掌握的情况一致。时近中午,老师决定吃过饭走。饭后,同学向老师坦陈,长鱼是晚上点火把,带上长鱼夹子,下到田里一条一条夹上来的。他代表三个组全体同学,再次向老师诚恳认错。老师愣住了,半天无语。抓长鱼也在严禁之列,因为毁坏秧苗。老师装模作样又咋呼一气,最后说:“抓长鱼的事就别告诉你告诉他啦!”大伙儿鸡啄米似的点头,胸脯拍得红彤彤的做保证。老师回校后有没有找班主任、校长告状?那怎么好意思,自毁形象嘛。

高中生支农,要的就是这效果。

村口冒出滚滚浓烟,有人家失火!同学们慌忙中还记得带上脸盆、钢精锅,一路狂奔到村口,帮忙灭火。大家排成一队,用接龙的方式将水从河边运到火点,一盆一锅朝屋顶上浇。忙活半天,同学们惊讶地发现,除屋子主人在一边嚎啕外,其他社员都表情木然当看客。农民知道,这种茅草房,掸火就着,没得救。

事实证明,同学们的努力是徒劳的。

徒劳、无用甚至荒唐的事,我们年轻时做过不少,至今想起,仍不免嗟叹。那就是一个荒唐的岁月,与我们这代人迎面相撞,做出徒劳、无用甚至荒唐的事不足为奇。那个荒唐的时代必须弃绝,但无论哪个时代,少年人的荒唐事应当善待,只要他们拥有一颗向善的心就不必担心误入歧途。做徒劳、无用甚至荒唐的事,也许是孩子人生中的必修课,禁止他们做徒劳、无用甚至荒唐的事才是荒唐的。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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