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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檐下的猫(短篇小说)

时间:2024-05-04

澄水

1

此刻,廖一钒很想念王小鱼,很想很想,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那种想。而事实上她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已经整整三个星期了。

二十一天前,王小鱼摔门出去的那一刻,廖一钒还重重地踢了门以示回应,然后倒吸凉气抖着脚尖恶毒地骂了一句,哼,怪胎!心中油然而生一种终于得解脱的畅快感。可是一切都是假象,在他中断了每天往外窗台上放水放食物、随心所欲地把自己消耗了一个星期之后,终于承认日子没劲儿透了,几天以来刻意压抑的想念一经松绑,哗啦啦岩浆爆发般火烧火燎了。王小鱼,你这个怪胎!廖一钒又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恢复了往外窗台放水放食物的习惯,并开始寻找王小鱼。王小鱼自然是不可能被找到的,她和那群经常光顾他屋檐下墙根底的野猫一样,不定什么时候来,也不定什么时候就不在了。廖一钒只能等。时值深秋,后窗外草木枯寂,他观察着碾子底下新爬出来的一窝猫崽等了半个月,突然决定要驯养一只幼猫。他试了很多方法,最后牺牲一块旧床单埋伏到凌晨,才终于网住了一只猫崽。这只猫崽看上去刚足月,毛色黑白相间,小模小样儿萌萌的,叫声娇柔软糯,怪可爱。洗澡,除跳蚤,剪指甲,折腾了大半夜。夜色沉寂,灯光昏昧,此时此刻,困意上来的廖一钒温柔地爱抚着小猫崽,拿下巴去蹭它又软又暖的绒毛,有那么一瞬,他真的相信一错眼怀里的小猫崽不定就变成了王小鱼。小猫崽可不领情,尖声叫唤着挣扎着,想要逃离他的掌控,最后,他不得不囚它于纸箱中,上面加压了一摞厚厚的复习资料。一整夜,猫崽哀哀叫唤,他睡得也不踏实,半梦半醒之间觉得王小鱼回来了,坐在床沿不错眼珠地看他,他睁开眼,却不见。一会儿又看见纸箱被顶起来了,那摞复习资料倾落在地上,纸箱开处小猫崽畏畏缩缩地爬出来,一面爬一面褪去皮毛,渐渐地变成了王小鱼。王小鱼手持油性签字笔,满脸坏笑朝他俯下身来……廖一钒大

惊坐起,一面按亮台灯,王小鱼又不见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闻猫崽喵喵叫唤。廖一钒很生王小鱼的气,他从床头随手抓起一本书,朝纸箱甩过去。受惊的猫崽在纸箱里乱窜,叫声一声比一声尖利和绵长。

往后的日子简单得像一张黑白老照片,廖一钒上课,下课,在外窗台上放水和食物,闭门复习,逗猫崽,等王小鱼。直到有一天,廖一钒下课回来,见屋角只剩了那根布条,猫崽却不见了。他一看布条明显是被解开的,心一下狂喜起来,便一面乒乒乓乓开关着屋子里所有的门,连衣橱书柜都不放过,一面高声叫唤王小鱼。王小鱼,我知道是你,王小鱼,你给我出来!

满屋子寻不见人,一转身,却见王小鱼静静地站在窗外,怀里抱着那只猫崽。

花点家的浅墨丢了,我来找找。王小鱼偏头蹭着爬到肩膀上的小猫崽,对廖一钒挤了挤眼睛。

廖一钒懵了一下,马上咧开嘴笑起来。王小鱼果真是回来了,只要王小鱼在,每一只猫都立马有了名字,浅墨,还真是的呢,这只小猫崽就像从随意泼洒的水墨画里爬出来的一样。神奇的王小鱼啊!廖一钒一把拉开活动窗扇,探出身子就去揪王小鱼。王小鱼打开他的手,自己爬上窗台,跳进屋子里来。两个人紧紧抱在一块,吻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一场酣畅淋漓的性爱之后,廖一钒才顾得问王小鱼这一个多月里的行踪。她黑了,瘦了,大眼睛下挂着乌青的眼袋。王小鱼离开廖一钒的怀抱,走向墙角落里她小山一样的登山包。她从包里掏出那团棉麻红围巾,抛给廖一钒。围巾里沉甸甸的,打开来,是一堆医用青霉素的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清清浊浊的液体。

这是什么?

黄河水。我沿黄河从青海半搭车半徒步到宁夏,本来想一直走到入海口,可是我太想你了。

廖一钒再次紧紧抱住了王小鱼。喵小姐啊,我们以后再也不要吵架了,再也不要分开了好不好?我们还像从前一样大隐隐于市,去他的破职称!

他们上一次争吵,就为着廖一钒出书的事。

去年王小鱼打扫屋子,从床底下拖出一箱书,那是廖一钒读硕期间所做的读书笔记,字纸散发出呛人的灰尘味儿,把王小鱼读得满面尘灰烟火色,但是她如获至宝,断言笔记里绝大部分片段都是诗艺上的妙悟,并决定要修订整理,出版面世。王小鱼果真两个多月足不出户,在廖一钒的嗤笑声中把书稿整理出来并逐字录入电脑,他翻看着这本题为“诗论零札”的打印稿,惊喜若狂,简直不敢相信那些诗论的吉光片羽出自他的读书笔记。

书是好书无疑,但联系到的几家出版社都只提供自费出书,穷书生廖一钒一声嗤笑,转而去试自己科研经费的路子。在这个流行潜规则的社会上,一根筋书呆子廖一钒的科研路也不通畅,几经奔忙,书稿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前提是在原稿唯一作者廖一钒的前面冠以某领导的大名。最终,书呆子廖一钒从科研处讨回书稿,随手涂花了封面上新添的领导署名,呵呵一笑,按下不提。

可是,廖一钒的态度在领导的一次私人宴请后有了很大的转变,那天晚上廖一钒被送回来时醉得一塌糊涂,醉梦中哭得像个婴孩,第二天醒过来就跟王小鱼谈职称。廖一钒已经连续五年申报讲师而不得,现在,他笃信这本退居合著的《诗论零札》能让他稳稳越过这个坎。他们就为《诗论零札》吵了起来,这是他们有生以来吵得最激烈的一次,王小鱼恶狠狠撕碎了书稿,像个被点燃的炮仗一样跳起来,把碎屑扔到廖一钒脸上。廖一钒,你这是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你们人类简直太荒唐了!

这么说真可笑,好像她王小鱼果真不属于人类了。

2

王小鱼的来历一直是个谜,依她自己的讲述,每天能有不同的版本。

我得了白血病,医生说最多能活三个月,我就站在十字路口为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抛硬币,想找个人来场旷世绝恋。上天为我安排了你。

过几天,王小鱼努力装出愁眉不展的样子。我其实是黑社会大佬的女人,厌倦了他们刀尖上的生活,可他不放过我。你说怎么办才好?

有一晚他们躺在后院的吊床上看星星,王小鱼突然叹了一口气。告诉你吧,我其实来自遥远的诺芬星球,要靠一个眼睛里有痣的人的帮助,才能回得去。她死死盯住廖一钒的眼睛,她的赤诚和深情感染得廖一钒意气风发,信誓旦旦。行,我一定把你送回到你的诺芬星球去。

但更多的时候,王小鱼爱指着墙上的白猫,编聊斋。你老往外窗台上放食物和清水喂猫,又在西墙上画了猫像,为了报答你的恩情,我便趁你不在的时候从墙画上走下来,幻作人形,帮你铺床叠被洗衣做饭,还做老婆。廖一钒不等她说完,笑得快岔气儿了,他一笑,西墙上的手绘白猫便也跟着晃动起来,王小鱼大叫,你看你看,猫精又要显灵了!

起初王小鱼越是胡编乱造东拉西扯,廖一钒就越想知道有关她的一切,可慢慢地,随着爱情的深入,他觉得身世家世过往什么的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和他在一起,重要的是王小鱼是他廖一钒的女朋友。

廖一钒和王小鱼的初识当真有些传奇性。廖一钒刚搬到这套旧宿舍的时候,心情是很糟糕的。一楼,背阴,返潮,白天不点灯看不了书,雨天墙角缝里长绿苔,一年四季清冷冷的像广寒宫。而他租的这一套小房子,后窗到围墙大概有三四米距离,被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门锁闭起来,其间横七竖八堆放着废旧的建筑器具,荒草、野藤、杂树年深月久吞噬着寂寞的空间,到廖一钒住进去的时候,整个后窗都几乎被疯狂的爬山虎封盖起来了,他爬进铁栅门去清理窗子上的藤蔓,意外地发现里面出没着一大群野猫。廖一钒喜欢猫,便每天在外窗台上放置食物和水,每日读书备课,以猫为伴。

有一天他看着墙头上嬉戏的一只白猫发了半天呆,临时起意,开始往卧室西墙上描线条。他决定要在整面墙上画一只很大很大的猫,以发散一下他按资质本该能评讲师却被人顶替了名额的郁闷。起初他兴致勃勃,很快完成了勾线,慢慢地他觉得没了意思,上色就拖沓起来,有时候好几天不涂一笔,至于什么时候能完工,以及画得是好是坏,他都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有一天他下课回来,打开灯,看见墙上愈发鲜明的白猫,吃了一惊,昨天还是素描的猫脸,怎么现在变彩绘了?尤其那一双猫眼,深邃多情,泛着幽幽的湖水蓝。第二天,发现彩绘进行到猫身了,第三天,廖一钒终于把偷偷溜进他房间画画的王小鱼截住了。王小鱼不惊不惧,不羞不躁,朝廖一钒莞尔一笑,“嗨”了一声,扭头继续往西墙上涂颜料,倒好像她是这屋的主人,而廖一钒是那个擅自闯入者。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你想干什么?廖一钒存了一肚子的疑问。

我是猫精灵,我从墙上走下来的,来报你的大恩。那是王小鱼第一次向廖一钒讲猫报恩的故事。当然真实的情况是后窗的防盗栏有一扇窗栏是活动的,靠一把锁锁着,而经常潜入铁栅门看猫的王小鱼恰恰从窗台下捡到了钥匙。

你擅自开窗进别人屋子,不怕我叫校护卫队的人来吗?

你叫呀。王小鱼准确地报出校护卫队的电话号码,然后不无遗憾地摊开双手。我只是想帮你画完这面墙。

接下来的日子,王小鱼和廖一钒合力完成了西墙上的彩绘,顺理成章地,王小鱼就成了他廖一钒的女朋友。

与廖一钒的相遇,结束了王小鱼四处游荡的生活,她爱他的独特方式让他的世界很不一样了,日子不再按部就班中规中矩,欢喜也好哀愁也罢,反正好像每一天都可以过得与众不同,在这种与众不同中廖一钒更能心安理得地接纳游走在现代化社会洪流之外的自己,从而探索自己,丰富自己,享受自己。

王小鱼这样诠释生活:“人”字的写法很简单,不过一撇一捺而已,一撇是生,一捺是死,每个人的结果都一样,所以,关键在于生,而所谓生活不就是要生动地活着吗?你看“我”字,是“丿”加“找”,就是说每个人要去努力找到自己活得不一样的方式啊。于是廖一钒和王小鱼每天热情饱满地探索着新鲜生动的活法,或远足,或闲居,或组建流浪猫收容所,或去孤儿院做义工,兴之所至,深更半夜抱几罐丙烯颜料去把地下商城的灰阶涂成彩虹色,或双双跑去学校的建筑工地上捡碎砖石,要用碎砖石给后院的野猫们垒一个家,他们尽情折腾,与人无争,与世无害,日子倒也充实和丰富,廖一钒表示很享受。

但陈琛不这么看,陈琛皱皱眉,把手放在廖一钒肩膀上,说,一钒哪,你老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得想想法子。陈琛是廖一钒的大学同学,本科毕业时靠着他在市委的爹进了这所学校做行政,现在晋升到副处级,有车子有房子有存款有老婆有孩子,就是说该有的都有了。在所谓的成功人士陈琛的眼中,廖一钒的日子是太寒酸了。

廖一钒还像以往那样“道不同不与为谋”地笑笑,但陈琛说完之后在他肩膀上的一用力让他往心里去了。凭什么呢?就凭这些“该有的”、“所谓的”?尽管廖一钒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他心里还是难过了。世界原本残酷,当初本科毕业,寒门子弟廖一钒凭着优异成绩被保研继续深造,资质平平的陈琛拼爹进了双溪大学,三年后廖一钒取得学位,四处辗转历经艰辛才得以应聘进这所地方院校,其时世道愈发艰难,硕士不再算引进人才,自然没了优厚待遇,晋职称之路也狭窄拥堵前景叵测,而房价却势如雨后春笋节节飙升。五年里,昔日的同窗好友陈琛以中层领导的身份过着世俗公认的风光体面的生活,而廖一钒不得已一年又一年续租着学校建造于七十年代的周转房,一次又一次为摆脱助教待遇而反复填写着无聊透顶的申请材料。难过的时候,廖一钒会想想王小鱼,一想她,他就觉得他的生活满当当的了。

王小鱼说过,与别人不一样原本挺好的,不好的是你害怕和别人不一样。王小鱼古灵精怪,她从不对廖一钒寄予期待从而“绑架”他,她让众人眼中穷酸清高的廖一钒在这个喧嚣嘈杂花里胡哨的俗世找到了强烈的归属感,这是他之前的女朋友张果所不能给的。但是廖一钒又是矛盾的,他潜意识里也渴望获得世俗的认同感,他努力去向这个功利的社会证明自己,却又不屑于去尝试讨巧的方法,于是想来想去,唯有把考博坚持下来。王小鱼全力支持廖一钒考博,但不忘在他耳旁说着刻薄话,廖一钒啊廖一钒,你就像一只左右为难的狗,一方面向往天宽地阔尽情撒野,一方面又渴望被驯养在安稳的围墙之内。说完这句话,王小鱼就系上围裙,给深夜复习的廖一钒做营养夜宵去了。

恐怕这世上没人比王小鱼更懂他廖一钒的了。

3

冬天北风乍起的时候,王小鱼果真把后院的猫舍盖起来了,泥墙瓦顶,全用废弃材料垒成,又刷上鹅黄果绿的清新颜色,看上去像一朵初萌的蘑菇。说也奇怪,那些野猫异常敏感不惯近人,廖一钒喂了它们那么多年也没谁主动给他抚摸过一下,唯独王小鱼撮着鼻子瓮声瓮气随便一唤,它们就回应着慢慢现身了,并试探着一步一步靠近她,不久,有胆子大的猫竟然黏在她脚跟上,拿柔软的皮毛亲昵地蹭她了。在王小鱼的爱心经营之下,猫舍出没的野猫渐渐多了起来,后院真正成了一个猫的王国。

后院是王小鱼给卧室后窗外的杂乱空间取的名字。王小鱼说得多好,空地在那儿,不来不去,你叫它垃圾场,它就只能是垃圾场,你叫它后花园,它就可以成为后花园啦,世间万物不都从名开始吗?于是乎自从有了王小鱼,后院就真成了后院了,她发挥着她超乎寻常的想象力,化腐朽为神奇,死地盘活,变废为宝。废弃的木窗框被挂到对面围墙上,窗框里饰以彩绘的生动风景,仿佛推开窗,就打开了另一个生动迷人的世界,生锈的油漆桶里满插稗穗,风化的绳索上挂着松果,胡乱堆放的旧木条被搭成简易花架子,上面爬着疯狂的五爪金龙,层叠的水泥空心砖里种上了常春藤,油绿的叶子瀑布一般倾泻下来,老旧残破的课桌漆了鲜亮的湖蓝色,成为工作台,四只桌腿爬满藤蔓,开得正艳的三角梅竟从桌屉里斜逸而出——老天,这哪里还是之前一无是处的废弃空间,这简直就是人类精神的后花园

啊!廖一钒坐在窗里工作或学习累了的时候,一抬头,看见后院里阳光满溢,而王小鱼正安安静静立在湖蓝色工作台前手绘明信片,廖一钒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他觉得能够遇到王小鱼,今生真是捡到宝了。

就在这时,一则突兀的短信扰乱了廖一钒不及物的幸福感。

我需要你帮忙。今天晚上老地方,不见不散。

短信来自廖一钒的前女友张果。大约一周前,廖一钒被陈琛硬拉去参加一个饭局,去了才知道做东的是张果。饭局上,张果郑重宣布她回来了,以后还请双溪的老朋友们多多关照。廖一钒才搞明白这次饭局的由头,张果从省委调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算是高升。可是张果举杯说“关照”的时候妩媚的眼风抚过廖一钒,停留得久了一点,久得同席的陈琛都感觉出些意味深长,廖一钒又不明白了。直到张果挨个碰杯轮到廖一钒身边的时候,陈琛带头起哄非要他们喝交杯,她趁势俯身在他耳边悄声说了一句“我离婚了”,廖一钒吓了一跳,一口酒呛得面红耳赤。四年前自他们分手后,廖一钒再也没见过张果,只听说她很快结婚了,听说她很快调工作去了省城,听说她日子过得风生水起,而当王小鱼闯入他的世界后,他再也没听说过关于她的任何事。

老地方,不见不散。去还是不去?廖一钒正左右为难,王小鱼从后院跳窗进来了,她拿一摞新画的明信片拍拍他的脸,眉眼里欢天喜地。发什么呆,想美女哪?

廖一钒一看明信片上的水彩画,斑驳的围墙,卷缩的霜叶,墙角安静的蛛网,半开的三角梅,古老窗框上的瓢虫,破旧洒水壶里的草叶,思考的猫——灵感无一不来自后院。

你把后院画这么好,明媚,简单,诗意盎然,我怎么舍得它们被卖出去?王小鱼手绘明信片为大理沙溪古镇的一家文艺小店供稿,这是她目前主要的经济来源。

错,我画的是阳光,后院的阳光。王小鱼指点着水彩画的聚焦点,自负得可爱。果真,廖一钒注意到墙头玻璃碎片的闪光,阳光下霜叶半透明的质感,蛛丝炫彩,草叶明亮,而一只白底黄花的狸猫在阳光里熠熠生辉。王小鱼说,后院是唯一能有阳光照进来的地方,不用多,哪怕一点点,你看,我们的家就能被点亮呢。廖一钒顿时觉得这套终年不见阳光的房子光辉万丈起来,而她王小鱼,就是他生命里的那点光源。

廖一钒突然有了主意,他带上王小鱼去赴张果的约。

见到王小鱼,张果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但不愧在政府部门摸爬滚打近十年,她很快在脸上堆起了亲切和热情,大方介绍着自己,很快就和王小鱼聊成了好姐妹。

其实张果所谓的需要帮忙,不过是帮她修改一篇关于双溪文化产业的论文。若真的仅此而已,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廖一钒正艰难组织婉拒的措辞,王小鱼却打断他,替他一口应承下来。廖一钒心里暗暗叫苦,王小鱼你当真不食人间烟火的吗?

王小鱼和猫一样不喜欢社交,她在社会交际中有点儿缺心眼儿,对方貌似诚恳地说几句场面话客套话就能让她掏心窝子地对人好,而在喝茶的那一个半小时里,她就把自己全面立体地都交代给张果了。至于张果,王小鱼的评价是,蛮亲切,挺好一个人。仅此而已。

王小鱼怎么可能了解张果呢?就连廖一钒都怀疑他与张果相恋的那八年里,他自己从来就没真正了解过她。他们自跨进校门的那天起相遇相知相恋,本科毕业时他被保送读研,她在双溪找到工作,痴痴地等他。四年后他进了双溪大学,两个人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半年后她却提出分手,理由是她厌倦了这种不及物的生活。及物、不及物是经张果引进并改良到他们生活里的限定词,及物大概类似于实用主义,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意思,不及物大概偏向于理想主义,有些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味道,菊花怡情,南山鉴心,然而菊花也好南山也罢,它们都不关乎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这未免太柏拉图了。这话解释起来很复杂,但归根结底张果和廖一钒的分手只不过是个面包与爱情的俗套问题。半年里,张果不动声色地与廖一钒过着精神至上的不及物生

活,却在心里强烈向往着能够及物,好比在天有飞机可搭乘,在地有房屋可接纳,而不只是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果不其然,凌晨一点多,廖一钒还在温书,张果的短信就进来了。钒,她不适合你。

廖一钒侧身看看床上熟睡了的王小鱼,她面朝他蜷着身子,睡得像个婴孩,小猫崽浅墨就团在她下巴窝里,睡得沉熟安稳一副天塌下来都与它无关的架势。

她爱我。

我也是,一直一直都是。

这就赤裸裸了,咄咄逼人了。廖一钒看不下去书了,写了短信又删去,反反复复,最后干脆什么都不回,关机睡觉。

第二天早晨,廖一钒被王小鱼叫醒,折叠小饭桌上的早餐照旧准备就绪,他一面刷牙一面开启手机,被纷纷进来的来自张果的短信吓了一大跳,叮咚叮咚的提示音络绎不绝,引得饭桌边忙碌的王小鱼发问了。

喵先生你怎么啦?她叫他喵先生,自称喵小姐,好像他们这里真的就是猫王国。

没什么,手机小故障。他含着一口泡沫,口齿含混地把手机调成静音,看着频频闪动和递增的短信数字,忘记了刷牙。

谎言并不高明,但对付王小鱼足够了,她从不用手机,她把这看做是对自我的“绑架”。果然,只听活动窗扇咯嘎一声响,王小鱼又跳窗到后院喂她的猫们去了。

4

张果以论文的名义,又约了廖一钒三次,每次都约在老地方,就是他们在双溪恋爱时常去的一家茶餐厅,每次她都要一壶以前常点的果茶,一碟夏威夷果,一碟白瓜子和一碟玫瑰酥。他们每次都以论文作为开场白,谈着谈着就跑题了,张果擅长追忆往事,廖一钒总用王小鱼把她拉回现实。他们卯着劲儿,绝口不提深夜叮咚乱窜的短信。到张果第四次约廖一钒的时候,论文其实已经改无可改了,廖一钒想,到了最后摊牌的时候了。

但是他没能摊牌,因为这一次张果还约了陈琛。

这一次喝茶的主题是廖一钒那无疾而终的《诗论零札》。廖一钒看一眼陈琛,他一直怀疑陈琛在帮张果,要把他往张果那边推。陈琛说,一钒这次你一定得帮帮果子啊。

省委宣传部和省作协正联合筹备第四届“多彩云南”诗歌论坛的相关工作,主会场就在双溪。现在,张果说宣传部在筹编一套有分量的诗歌选集,非真才实学的专业人士难以胜任,此外,诗歌论坛更缺有分量的诗歌论著。张果说,一钒,帮帮我,双溪诗选需要你,诗歌论坛需要你的《诗论零札》。

廖一钒想,张果啊张果,究竟是我帮你,还是你在帮我呢?

那一夜廖一钒很晚才回到宿舍,往常他晚归,王小鱼总开着灯等他,这一次屋里黑漆漆的,他怕吵醒她,借着楼道照明灯的微光摸黑进了卧室,看见西墙边一个幽灵般的鬼影,大吃一惊,条件反射拉下了灯绳。却是王小鱼站在那里,白呆呆地对着墙上的白猫,像是对了好几个世纪。那是一只正值壮年的猫,它毛色莹白如雪,一双眼睛泛着蓝幽幽的神采,看上去睿智凌厉又情深无境。它正从一角墙头蹩转过身,作势欲跳下墙去,前腿曲举,几近凌空,后腿紧收,亟待用力。它的背景,是爬满老藤的泥墙,墙头瓦檐上疯长的瓦松,以及高而远的晴空。

你说这只猫是要到墙里来还是墙外去?

当然是墙里。它从墙头跳下来,走进我屋里,化身为王小鱼前来报恩呀。廖一钒一面说,一面佩服王小鱼的观察力。的确,除去以看画人主观视角为参照物,这只猫凌驾虚空,完全可以去任何地方。画稿是他起的,可是以前他怎么就没发现呢?

不对。这是一只心怀远方的猫,墙里的世界毕竟太小了,容不下它的多情。王小鱼幽幽说着,转过脸来,脸色无限忧戚。

廖一钒,我有了。

有什么?

孩子,你的孩子。

廖一钒一惊,空气顿时有些僵,他看着王小鱼那犹如猫一样渐渐软化迷离的眼神,一时傻愣了。

王小鱼突然爆发大笑,她捂着肚子滚倒在床铺上,笑得床单变了形,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眼泪横流进耳孔里去。廖一钒这才反应过来,他惊魂未定,半是气愤半是亢奋地把王小鱼提起来又按下去,恨不得立马把她揉碎,掺水和泥,然后再重塑一个。每天都塑一个新崭崭的王小鱼。

自从廖一钒答应了张果,他的生活更忙碌了,教课、考博复习之余还为组稿奔忙,应酬和活动也跟着多了起来。他不喜欢应酬,尤其是有张果在场的应酬,他们总爱拿他和她开玩笑,话语暧昧,带有危险的暗示意味。然而来自外界的热情让他难以推诿,更何况还贴上了“诗歌论坛”的公事标签。几次之后,廖一钒发现应酬也不像最初那般难以忍受了,毕竟,饭桌上那些光鲜亮丽的场面话至少证明了他的“在场”。王小鱼继续以“一只左右为难的狗”奚落他,一面在他的包里塞一盒酸奶,嘱他酒席间瞅空偷偷喝下。没有比王小鱼更贴心的了。

廖一钒发现王小鱼的变化是在张果的第二次来访之后。其实自他带王小鱼去见了张果,张果就以老同学的名义不请自来到访过一次,缺心眼儿的王小鱼热情地接待了她,引她参观他们贫陋却趣味盎然的方寸居所,却不知五年前她曾是这屋的女主人。是的,自始至终廖一钒向王小鱼隐瞒了张果的前女友身份,因为他太爱神经质的王小鱼。

张果的第二次到访依然是不请自来,那天廖一钒一下课回到宿舍,看到张果在,很愕然。张果以诗歌论坛的名义,和廖一钒落落大方地谈了有关双溪诗选的几个问题,走了,留下王小鱼满脸的失魂落魄。之后,王小鱼把神经质发挥得淋漓尽致,替浅墨反复洗澡,又烧起柠檬香草味的香薰,举着香薰炉在宿舍里上蹿下跳,说是要清除张果的“人类味道”,理由是,张果不喜欢猫。王小鱼对张果印象的巨大反差并不让廖一钒感觉意外,但她似乎有些无理取闹了,他明明看见张果怀抱浅墨,无限亲昵。

真喜欢假喜欢,猫最清楚。廖一钒不得不再次佩服王小鱼,是的,张果以前很讨厌猫,他最清楚不过了。

王小鱼突然凑过来,拿香薰炉追着廖一钒熏,口里说,你也去去味儿,省得猫不认你。廖一钒觉得好笑,敏感的王小鱼啊,她就像一只主权遭到了威胁的猫,恨不得四处撒尿,以宣告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

那天夜里,廖一钒被王小鱼从梦乡中摇醒,她突然跟他说想结婚了,想生孩子了。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王小鱼半夜三更把他弄醒,就问这个,就像以前半夜三更弄醒他,突发奇想为正怀胎的野猫打赌会生几只崽一样,廖一钒习以为常了,他困得眼都睁不开,一巴掌把王小鱼叉倒。你个小疯婆子,说疯话!

王小鱼好像有心事了。接连几天,廖一钒隐隐感觉到了王小鱼的精神状态有些低落,问她,却换得脑门上挨一嘣嘚,且还要佯怒问他,你就盼着我不好吗?然后某天早晨廖一钒醒来找不见王小鱼,他去洗漱,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又成了王小鱼的留言板,油性签字笔写的一行字告诉他,她去外面“换空气”了。

王小鱼真像一只特立独行的猫,宅起来像冬天的麻蛇,宅久了就需要一个人出去换换空气,她有着超强的适应性,担心是多余的,廖一钒只需想念她就好了,而那想念也是自由轻松无负担的,如同午后树影慢慢拉长春天冰雪逐渐消融,三两天之后王小鱼自然就浑身上下裹挟着新鲜空气回来了。

只是这次廖一钒没想到她出去换空气的时间久了点,足足五天才回来。换空气回来的王小鱼像是病过一场,过于憔悴了,她呜呜哭倒在廖一钒怀里,拿他的肩膀蹭眼泪,廖一钒正着急,她却扑哧一笑,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人家只是太想你了。

5

早春二月,在宣传部的全力扶持下,上下册的《双溪诗选》和《诗论零札》相继顺利出版了,正好赶上了三月底的“多彩云南”诗歌论坛。

诗歌论坛举办得很成功,廖一钒全程参与,在会上占足了风头,当与会者的目光七长八短地聚焦在他身上,当各家媒体的摄像机镜头对准他的时候,他感觉那些目光和镜头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他确确实实与网关联,成为网中之物,从而强烈地感受到一种真真切切的存在感。

当然这种强烈存在感的获得离不开张果。廖一钒清楚得很,名义上是他帮张果的忙,实际上是张果变着法子接近他,讨好他,想要重新抓住他。张果的深夜短信依然不断,只不过减省到三两条了,或忆往昔,或诉衷肠,然后以道晚安收场,如同电台的夜话节目,充斥着怀旧和追忆的情愫,柔情似水,贴心贴肺。廖一钒依旧不动声色看完,删掉,再见张果时只字不提。张果很沉得住气,每次见面,公事公办的标准笑容让廖一钒几乎要怀疑那些深夜短信的作者另有其人。

也不能说完全不动声色。廖一钒看短信删短信的时间在逐渐变慢,有些拖泥带水了,潜意识里他在和王小鱼相处时也植入了张果做参照物。比如王小鱼又收留了一只流浪猫,看着它被火烧坏的丑陋皮毛,廖一钒想,张果肯定很害怕这只猫。比如王小鱼新买了一件橘黄色棉马甲,穿上果然好看,廖一钒想,张果估计会挑玫红色。而王小鱼呢,她像一只嗅觉敏锐的猫,会在廖一钒神思飘移的时候上下嗅着他,问他,你是不是想出轨?她变得像小兽一般粗野,凶巴巴瞪着他的眼睛,话语里满是警告的意味。当心,我们猫族可都有洁癖的。这话廖一钒只信后半句,当然,王小鱼的洁癖极端地表现在感情上,就是一旦爱了就要爱得干净,纯粹,透明,秉持精神上的从一而终。廖一钒笑起来,往她脑门上弹一嘣嘚。你尽管放十万个心。

王小鱼的不放心不是无风起浪。当初廖一钒满心忐忑地跟她说完宣传部扶持出书的事,等着王小鱼爆炸。没料是廖一钒想多了,王小鱼只是遗憾地挑了挑肩膀,钻进床下,从闲置的高筒靴里掏出一沓红色“老人头”。你看,我都攒了快七千了,还以为你会再等等的。

新的打印稿上,廖一钒加上了王小鱼的名字,没想王小鱼和她那些孤绝冷傲的猫一样毫不领情,拿指甲直接把有她名字的字纸掐了个洞。省省吧,我才不学那些沽名钓誉之徒呢。

《诗论零札》出版了,王小鱼迫不及待要看,廖一钒把署着他和张果名字的样书递给她,提心吊胆等着她发作。王小鱼眼里闪过一些讶异,接着她抿起了嘴唇,一页一页轻轻翻看着,出奇地慢,出奇地安静。廖一钒提前给她打过预防针的,说要得到宣传部的扶持,需得挂一个和宣传部相关的人名,最好是领导。

没办法,潜规则,你懂的。廖一钒说的时候,丝毫没意识到这句话照搬自张果。

后来廖一钒也反复地问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让张果署名的呢,当然了,反正署谁也是署,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可是,外人?彼时彼刻,张果是他什么人啊?廖一钒真恨不得扇自己几个大耳光。

王小鱼真的有心事了,从她那出格的安静看得出来,从她那空而远的仿佛要穿墙而过的目光看得出来,从她冷色调的石头画上看得出来。春天,当廖一钒为诗歌论坛和考博复习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的时候,王小鱼默默地奔走往来于仙湖和双溪之间,等到诗歌论坛落下帷幕,廖一钒偷得片刻闲,才恍然惊见后院里垒起一座小小的卵石山。王小鱼打算在儿童节前手绘完这些来自仙湖岸边的鹅卵石,送给她在西藏墨脱做志愿者时教过的一帮孩子当礼物。这工作耗时长,礼物和情意一样重,寄过去花销可不小,廖一钒挤兑王小鱼吃力不讨好,王小鱼不说话,一本正经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似有种孤立无援的忧愁意味。

有时候廖一钒复习累了,一抬头看见王小鱼静悄悄坐在寂寞的乱石堆前涂画,灯光把她单薄的影子投射到西墙上,与彩绘的白猫相叠,这让他生出一种错觉,觉得王小鱼正游离在从他的屋子回到墙上的路途中。廖一钒想,等忙过了这几天,我要和喵小姐好好谈一次了。

是不是也该和张果谈一次呢?廖一钒管自撇了撇嘴,长长地打着哈欠,合上了复习资料。

廖一钒要去广州参加博士考试了,临出门前他跳进后院喂猫,王小鱼在窗子里问他,可看好了,有几只?他略一点数,吓了一跳,不知不觉后院里大大小小竟有十一只猫了,他努力想辨认出最初后院的土著居民,正觉徒劳,王小鱼一只一只指点着告诉他,包括体征,来历,喜好,那情形,好似一个母亲在一一盘点自己的孩子们。

你这是要我去给猫上户口吗?

王小鱼不接话,拿食指戳戳他的左胸口。

廖一钒拖着行李箱走出几步,转身见王小鱼还站在单元门口发怔,眉眼里似有隐秘的忧愁。他折回来立在她面前,不错眼珠看着她。

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一只猫。廖一钒刮了刮王小鱼的鼻梁。

王小鱼笑了,笑得干净透亮,眼波里水色潋滟,暖暖的笑意是太阳地里四月青草的样子。她冷不丁在廖一钒唇上亲了一下,她湿湿的唇瓣刚贴碰到他便惶然撤开,像燕子的羽翅轻轻掠过水面,像五月紫薇花蕊坠地般轻灵,像流云过境般捉摸不定,廖一钒还来不及好好感受亲吻的滋味,王小鱼便转身逃开,“砰”地关上了门。

廖一钒没想到这竟然会是他和王小鱼的最后一面,她那如凉风般轻的亲吻竟是她无声的诀别。不过也许当初他拒绝了张果的帮助,他从广州回来后王小鱼也许还在,也许。

那天,火车抵达广州,廖一钒才开机,张果的短信就进来了,说已帮他订了紧挨中山大学的汉庭酒店,预付六天房费。其时王小鱼已提前通过网络帮廖一钒预定了私人旅店的一个普通小单间。廖一钒正想着如何拒绝张果,汉庭酒店订单已付的回执短信紧跟着进来了,提示不得取消。抉择并不艰难,当廖一钒抵达汉庭酒店,在前台报出预定人张果的名字的时候,他想,回去真得跟张果好好谈一次了。

几天以后,廖一钒从广州落榜而归,他立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只得自己掏钥匙开了门,行李箱随便一扔,便直奔卧室把自己呈“大”字形摊开在床上。这几个月的忙碌劳累随着考博落榜而告一段落,他觉得心里空洞洞的,特别想跟王小鱼说说话,但她偏生不在。这只怪胎,不晓得又上哪儿野去了。

突然,廖一钒从床上弹跳起来,惊愕地看着对面墙壁。那儿寡白的一片,他们合力完成并引以为傲的彩绘无影无踪了。他急忙按亮了白炽灯,墙面像收割后的田野一样空茫,像落幕的电影一样孤寂,上面真的什么也没有。

廖一钒慌了,他拿指甲徒劳地抠着墙上半干的粉浆,又满屋子转着圈喊王小鱼。茂盛的绿植,创意的装饰,文艺的格调——满屋都是王小鱼的痕迹,独不见了王小鱼。怪胎,你个怪胎!气急败坏的廖一钒跳进后院,把那些还来不及彩绘的鹅卵石踢得到处都是,把猫群撵得四散逃窜,他恨不得把每一只猫的皮毛都褪下来瞧一瞧,尽管他从来就没相信过王小鱼编出的鬼话。一只猫撞倒了工作台下的废纸篓,廖一钒蹲下去收拾,他把那些团皱了的纸片一一展开,然后久久地抚着一张手绘明信片,出了神。

黑白的画面上无天无地,一只猫的轮廓和它的影子立于虚空之中,好像人间孤独的王。翻过背面,廖一钒的心被一行小字刺痛了。

爱,是不及物的。

及物,不及物,这是张果和廖一钒之间使用过的秘密词汇,廖一钒从来没向第二个人提起过,王小鱼又怎么会知道呢?廖一钒想问一问张果,他迟疑再三,艰难地拨出了张果的电话,当对方接通电话的那一瞬,他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只得狼狈地掐断了通话。

张果很快把电话回拨过来,他听着王小鱼为他特别录制的手机铃声反反复复唱:喵小姐,火柴没了你去借,喵先生,要做鸡蛋炒番茄,哦耶哦耶,花朵恋上蝴蝶,咸鱼爱上螃蟹,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铃声消停不到三秒钟,又固执地响起来,一遍又一遍。许久,廖一钒才按下了接听键,一抬头,惊骇地看见围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只黑猫,他屏息敛神与它对视着,竟忘记了说话。

那只猫看上去很陌生,它浑身上下漆黑如夜,唯绿汪汪一双猫眼,眼神善感而迷离。它和廖一钒对峙了几秒钟,然后一耸身子,从围墙上跳出去了。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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