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记饮食
明前雨前
朋友去山里买茶,明前的翠兰。
开春后下了场雪,朋友感慨新茶真贵。去年一斤的价格,今春只能买六两。我对朋友说,你是有缘人,这一轮春茶,因为下雪的缘故,品质特别,香气沉潜。雪打过的春茶,何其难得。听我这么一说,朋友欢喜了。
返城后朋友送来半斤明前新芽。明前茶好是好,唯滋味淡远,不经泡,往年喝上半月尝新,转而喝雨前茶。今年的明前茶,因了一场桃花雪,泡在杯底,入嘴沉而稳,回甘亦好,有些绝唱的意思。
明前茶好在形上,刚冒尖的嫩芽,娇怯怯又落落大方,投入杯底,环佩叮咚之声络绎不绝。翠兰、碧螺春、龙井、毛尖、瓜片、黄芽、安吉白茶、太平猴魁,黄山毛峰、汀溪兰香,这些茶的明前新芽我喝过。回忆起来,仿佛选秀,眼花缭乱。我喝过的绿茶,除太平猴魁外,尽管品类不同,茶形有别,但她们的明前新芽皆有共通处,口味新鲜,入嘴有不经世事的懵懂感。雨后茶不是这样,雨后茶江湖稍老,气韵饱满。入嘴的不经世事变成了柴米油盐家长里短。
古人也论明前雨前,《茶经》说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说得很宽,只要是春茶即可。不过唐宋人用团茶研末法,其实品尝不出明前雨前的。
明朝人开始用炒青技术制茶,因此朱权《茶谱》上认为好茶当于谷雨前,采一枪一叶者制之。张源《茶录》更明确提出采茶之候,贵及其时。太早则味不全,迟则神散,以谷雨前五日为上,后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一家一个口味,许次纾《茶疏》看法又稍微不同,他认为清明太早,立夏太迟,谷雨前后,其时适中。若肯再迟一二日,期待其气力完足,香烈尤倍,易于收藏。还说:“吴淞人极贵吾乡龙井,肯以重价购雨前细者,狃于故常,未解妙理。”
我喝茶,不重明前雨前,专讲来路,只要来路正,雨后茶也无妨。雨后茶比马后炮强。
友人曾送我雨后的高山野茶,长于苦寒之地,一芽三叶兀自二八佳人,形神双绝,滋味又锐利又稳妥,比惯常喝的明前雨前更胜一筹。
粗茶
灶头贴着木刻的人物版画,起先以为是高老爹。高老爹是我乡清朝乾隆年间人,是名兽医,医术如神。
高老爹:真是好马,可惜肚子坏了,三日必死。官差:你个跑江湖的说瞎话。高老爹:三日内,此马不死,我不为兽医。差官:走着瞧。拂袖而去。见死不能救,高老爹一脸无奈,叹息而归。三日后,马死了,开膛破肚,脏腑黑色。高老爹的故事我听得熟。小时候祖父一边喝
粗茶,一边给我讲故事。故事又老又土,诡异,充满巫气。
灶头贴着木刻的人物版画。后来我才知道是灶神。我乡人称其灶王神,或称灶神爷。烟熏火燎,灶神满面油灰。
他们在炒粗茶。春茶都舍不得喝,卖了补贴家用。粗茶是夏茶,劲大,苦涩。乡下人出力多,说粗茶止渴。田间地头,粗茶泡在大玻璃杯里,枝大叶
大,粗手粗脚。一个小男孩躺在树荫下睡觉。那个小男孩是我。
好茶
好茶有两种。
一种唯恐易尽,一种不忍贪多。
茶饭
茶饭,实则茶泡饭,也叫茶淘饭。现今不多见此番吃法了,说是伤胃损脾,于人无益。前几天见小林一茶俳句:“谁家莲花吹散,黄昏茶泡饭。”真觉得是绝妙好辞,一虚一实,虚引出实,诗意禅意上来了。所谓禅意,关键还是虚从实出。所谓诗意,关键还是实从虚出。
日本俳句有微雕之美。扩大一点说,日本文学皆有微雕之美,仿佛《梦溪笔谈》里的《核舟记》,纤毫毕现。日本文学的敏感小心翼翼,写出了文字的阴影,只有中国的宋词可与之媲美。
小林一茶还说:“莲花开矣,茶泡饭七文,荞麦面二十八。”莲花当指季节,夏天热,适合吃茶泡饭。七文大概是七文钱吧,二十八应该也是价格。四碗茶泡饭只抵一碗荞麦面。荞麦面我喜欢,放几匹青菜,煎一个鸡蛋,是我惯常的早餐。
日本人送客时问:“要吃茶泡饭么?”客人会意,起身告退。中国过去也有这样的传统,相坐无话,主人托起茶杯说请喝茶请喝茶,客人识趣,告辞而去。
茶泡饭多年没吃了。昨天有兴,用龙井茶泡了一小碗,没有过去的味道了。不知道是茶的原因还是饭的问题。过去吃的是乡下粗茶泡的粳米饭,饭是土灶上烧的,有柴火香。柴火香是什么香,只有吃一次柴火饭才知道。
粳米饭泡在浅绛色茶汤里,染得微红,像淘了苋菜汤。只是苋菜汤泡饭,色彩艳一点,茶泡饭朴拙,红得旧而淡。
祖母不让吃茶泡饭,说小孩子吃多了不长肉。我乡人认为,茶水能刮油。实在抵不过,祖母就让我吃白开水泡饭。夏天的傍晚,胃口不开,偶尔偷偷吃一点茶泡饭。佐以腌制的豇豆或者梅菜或者萝卜干,有平淡而甘香的风味。暮色四合,老牛归栏了,蜻蜓快而低地在稻床上兜圈子,微风吹来,汗气全消。那样的境况,最适合吃茶泡饭。
在澳门,吃到过一次滋味妙绝的茶泡饭,岩茶泡白饭,顶上嵌有数棵梅子,几条海苔。坐在临街的窗下,雨洒在玻璃窗上,映得街巷支离破碎。一口泡饭就一口泡菜,真是很好的滋味。
谢茶礼札
上午收到送来的春茶,不是三盒茶叶,而是春色三分啊。拆开包装,春天的气息迎面而来。叵耐今天太忙,顾不上喝。忙的状态喝不得好茶,怕是唐突了一叶叶佳人。哪日得闲,再好好泡一杯,闲来泡茶,方可泡出惠风和畅也。
在楼顶喝茶
秋天时候,在岳西和朋友坐在他家楼顶喝茶吃枣,入眼是后山树林中大片大片的红枫叶。那个下午,至今想来,兀自在心头流淌着诗意。我想起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句子,字里行间散发着晚唐风韵。现在除了喝喝茶读读书,已找不到晚唐风韵了。
好茶有人情之暖,好茶有心血之暖。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春华秋实,夏华冬实,秋华春实,冬华夏实,四时皆华皆实,人间并不寂寞,只因一口好茶。
纸下有两个人在喝茶
淡墨勾勒的紫砂壶,两个小茶杯,宛若婴儿的拳头,一行题跋,字迹漫漶。这是吴有为先生给我台湾版散文自选集《墨团花册》一书的插图,雅致得很,像三月江南的清风明月。清风是早春的清风,明月是水榭楼头的明月。有时候会朝深处琢磨,尤其看到这幅画的印刷品,越发让人怀想。似乎纸下有两个人在喝茶,是我和吴有为也可以,是张三和李四也可以,是鲁迅和郁达夫也可以。朝远处说,是八大和石涛也未尝不可,何人不能喝茶,何处不可喝茶?
清风明月下,如此良辰美景,茶还是不要喝太多,尤其是好茶。我喝好茶,浅尝辄止,不贪痛快淋漓。
吃萝卜的人
新糊的窗纸洁净如棉。天有些冷了,呵气成烟成雾,时候大概是初冬吧。一道烧萝卜放在铁皮锅里,锅底陶罐炉子旧旧的。陶罐炉子即便是新的,也让人觉得旧。这个陶罐炉子有道裂纹,被铁丝捆住,格外显旧。火炭通红,铁皮锅冒泡,开始沸腾。一个农民空口吃萝卜,白萝卜煮成微黄的颜色,辣椒粉星星点点。筷子头上的萝卜,汁水淋淋,吃萝卜的人旁若无人。这是二十年多前的乡村一幕。
刀鱼记
老派人请客吃饭,最后一道菜是鱼。年年有余,成全最后的圆满。现在不讲究,昨天在饭店,凉菜还没上,先端来一盘刀鱼。
以前“有余”是余情未了下次继续,是希望,是憧憬,也是对生活的热情。现在“有余”,除了余下很多菜,余无足观。真浪费,真浪费,真浪费,真浪费,真浪费。我连说五遍真浪费,因为有人说就要浪费给我看看,我不得不浪费点笔墨让他瞧瞧。
有一年在香港,某富豪请吃饭,席终时剩下半盘红烧肉,他打包带走了。我起先是诧异,然后是尊敬,跟着就是惭愧了。一个人对食物应该心存感激与敬畏。对食物的态度,能看出一个人的层次,也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层次。
既然刀鱼先上来,就从刀鱼记起。
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换成我就不。十年前在杭州,有熟识的朋友在酒店掌厨,有天从一批特殊客人的菜里弄来一点熊掌,黑乎乎的粘稠得很,又腥又膻,并不美味。
梁实秋文章中写过,有人送来七八只带毛的熊掌,他毫不犹豫地送人了。有些饮食,吃的是传奇,与味道无关。刀鱼差不多也快成传奇了,价格太高,最贵的时候一斤近万元。想当年在我故乡的水产市场,用细柳丝或新鲜竹丝穿就的刀鱼随处可见,不过鲫鱼价位。正所谓:
二十年后稀为贵,从此刀鱼入侯门。
昨天的油炸刀鱼外面裹有薄薄的浆粉,外酥内嫩,谈不上喜欢。我向往的滋味是汪曾祺笔下的:“镇江人以刀鱼煮至稀烂,用纱布滤去细刺,以做汤、下面,即谓‘刀鱼面,很美。”刀鱼面没吃过,吃过两次双皮刀鱼。
刀鱼的特点是肥厚鲜嫩,肉极细,口感有齐白石的清。齐白石的画,家长里短中有清气,仿佛江南殷实人家的小儿女。学他的人往往学不到这一点,不是浊气一重成为粗笨丫头,就是清气淡了好似蓬头稚子。
鲥鱼的口感贵,风姿绰约是赵孟的行书。鳜鱼的气度风华,稍逊鲥鱼,是董其昌的书法,清俊活泼有之,蕴藉不足。齐白石、赵孟、董其昌我都不迷,近来独爱金农。金农是一尾野生的鲤鱼。
说鸡
皖南以前有位作家,语丝社的,叫章衣萍,和“我的朋友胡适之”同乡。一九三二年,北新书局请他编世界文学译本,并出版儿童读物,销路颇广,手头渐阔,钱多了可以不吃猪肉,改喝鸡汤。不料《小八戒》一书触犯了回教团体,引起诉讼,书局被封,改名青光书店才得继续营业。鲁迅写诗戏云:“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很突兀,忆起这段旧事来。下雨,一个人在办公室无聊,临窗怀古。风雨如晦,加上近视,看得不远,古也只能怀到民国。这几天情绪低落,毫无来由。人的情绪许多时候和天气一样变幻莫测。于是想买一只鸡炖了吃,哄自己开心。
我很会炖鸡,有多年老家底。祖父喜欢吃鸡,祖母特意养了很多,隔三差五杀一只。晚上静候在瓦罐下,或者端一把凳子在稻床上闲坐,等着祖父归来。
鸡很好炖,只要是牧养的活鸡,现杀后用冷水煮,放干菌大枣若干,炭火慢慢煨上半天,没有瓦罐,电饭锅代之亦可。这种文火炖出来的鸡,肉质烂,火劲直抵骨髓,吃在嘴里,带一丝山野的鲜气,不像饭店里高压锅急火做出来的。
下班后,去了超市,看见一只只倒挂着惨白到没有丝毫肉色的死鸡。好鸡应该现杀现做,冰块裹尸,简直暴殄天物。于是怏怏去了菜市场,选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公鸡。
给鸡褪毛是件很麻烦的事情,好在小贩有铁桶制成的去毛器。宰好的鸡放入其中,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锦毛乱舞,纷纷扬扬,像鲁迅小说《藤野先生》中傍晚时分日本仙台中国留学生会馆那间洋房的地板,咚咚咚地响得震天。
人在学生时代真好,学看图认字,学造句作文,学跳舞打球。不比江湖,逼你学一肚子世故。江湖是泯灭性灵的地方。鸡因为住在鸡窝,从不踏入江湖半步,方才保持住自己的性灵。韩婴在《韩诗外传》中说鸡有“五德”:“头戴冠者,文也;足搏距者,武也;敌在前敢斗者,勇也;见食相呼者,仁也;守夜不失时者,信也。”正因为鸡是可信赖的“五德之禽”,在许多人心中,鸡汤的格调比猪肉高,连章衣萍这样的文士也未能免俗。当代很多作家更是宣称自己的文章为“心灵鸡汤”,其实和心灵无关,鸡汤是无辜的。
有过一个梦想,老了,回乡下养一笼鸡,每天清晨给鸡喂食,在鸡鸣嚯嚯声中读书或者失眠或者打鼾。炖一锅鸡,大吃大喝,一缕浓汤融化冰雪,春暖花开,能听见种子发芽的声音。
老了,炖一锅鸡,与伊同食。
说鸭
袁枚说吃过最好的燕窝,是用鸡汤、蘑菇汁大力熬出来的,配以冬瓜。那燕窝熬成玉色,汤极清极醇。看其《随园食单》,如睹传奇,有目食之趣。
袁枚说:“鸡、猪、鱼、鸭豪杰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一家。海参、燕窝庸陋之人也,全无性情,寄人篱下。”这话我等听了,心里舒服些。平常人家一日三餐,摆宴请客,差不多用的都是鸡、猪、鱼、鸭豪杰之士,烧法也简单,煮得稀烂为上。
鸡、猪、鱼三类,生平吃过无数,鸭吃得极少。我老家人很少吃鸭,鸡倒隔三差五杀来改善生活。
很多年前在郑州,买过两回半边鸭,用来熬汤,放一点海带之类,炖到稀烂。炖出来的鸭汤,口感木了一点,不知是炖不得法,还是鸭子不够老。吃鸡要嫩,未打鸣的公鸡最滋补。吃鸭要老,为取醇厚。
鸡汤味清,以轻灵为美。鸭汤味重,醇厚方佳。民间有言:烂蒸老雄鸭,功效比参芪。
鸭子要捡肥的吃。雄鸭越长越肥,皮肉至老不变。《儒林外史》中杭州胡尚书家三公子“钱癖”,去买烧鸭,恐鸭子不肥,拔下耳挖来戳戳,试试脯肉厚薄。这人是懂吃的行家。《儒林外史》中有一回杜少卿请客,煨的有七斤重的老鸭,寻出来的有九年半的陈酒。老鸭配陈酒,少不得一场好醉。
记忆中吃过一次十年老鸭,鸭肉并没有什么特色,但汤色极透亮,黄油累累如珠,喝起来滋味稳得很。
长江流域爱吃鸭子,杭州倒还罢了,南京鸭子最有名,吃法也多,烧鸭、板鸭、咸水鸭。
我最喜欢的是烤鸭。在北京吃了几次烤鸭,烤至金黄色,肉极烂,又有嚼劲,用薄饼包起来,放上甜酱、生菜、黄瓜丝,入口香糯,外乡多有不及也。
明清小说中提到鸭的次数蛮多,《聊斋志异》《骂鸭》篇堪称绝妙。《红楼梦》中写一年冬日元宵夜,贾府赏灯吃酒,四更天后,贾母觉得饥饿,王熙凤赶紧说:“有预备好的鸭子肉粥”。鸭子肉粥应该是葛洪《肘后备急方》中点化而来的,中医认为鸭肉“凉补”,清虚火,适合老人。
曹雪芹还写过一道酒酿鸭子。酒酿就是醪糟。酒酿鸭子我吃过几次,味道是甜的,不如烤鸭。
《金瓶梅》中的鸭馔共有十道:烧鸭、水晶鸭、糟鹅肫掌、糟鸭、腌腊鹅脖子、炙鸭、熏鸭、腊鸭、卤炖的炙鸭、熏腊鸭。都是家常菜,有心人不妨一试。
我做过一次啤酒鸭,滋味一般。
说鹅
鹅肉并不美味。《闲情偶寄》云,鹅肉无他长,取其肥且甘而已。肥始能甘,不肥则同于嚼蜡。在我看来,鹅肉即便肥,也味同嚼蜡。李渔还说鹅以固始产的最好,固始鹅我吃过,并不见佳,不如固始鸡。
数年前在固始住过一阵子,烧鹅、烤鹅、卤鹅、清煮腊鹅、红油焖仔鹅,轮番吃;鹅血鹅肠鹅头鹅掌,吃个遍。我敢说,周围像我一样短期内吃过那么多鹅的,盖无二人。
固始鹅中汗鹅块颇可一说。将鹅切大块,清汤炖熟后切成小块装盘,再用炖鹅的高汤加八角、桂皮、茴香、葱、姜、辣椒、盐,煮开浇在鹅块上。滚汤下来,鹅块表皮现出一层汗斑,故称“汗鹅块”。汗鹅块肉嫩酥软,但不耐品,吃起来还是一般,只是微辣中透出一丝鲜美,有些特色罢了。
鹅通常是切块红烧,清炖大概也可以,我没有吃过。真要说吃鹅,广东人做的烧鹅、卤鹅、大鹅煲,比固始鹅好。
鹅倘或做不得法,入嘴柴。记忆中,赴宴无数,鹅大多数总是乏人问津。自古至今,中国人将鸡鸭鹅座次排得分明,是有道理的。
鹅身上最好吃的,第一数鹅肝,质地细嫩,口感微微有些粉。西餐里的鹅肝尤其美味,中国餐馆鲜能匹敌。鹅掌也不错,或卤或者红烧,空口吃,赛过鸡爪子。我乡人不大懂得吃鹅掌,一般请客设宴,总是吃鸡爪子。
清人笔记中记载盐商吃鹅掌,其法残忍:将糠壳铺地上点燃,将多只活鹅放进去,鹅掌被烧痛,嘎嘎直叫,口渴难忍,这时以醋喂食,直等到鹅掌上烫起血泡,再砍下烹调成菜。《闲情偶寄》也记载说:
昔有一人,善制鹅掌。每豢肥鹅将杀,先熬沸油一盂,投以鹅足,鹅痛欲绝,则纵之池中,任其跳跃。已而复禽复纵,炮瀹如初。若是者数四,则其为掌也,丰美甘甜,厚可径寸,是食中异品也。
做法太过残忍,李渔忍不住痛骂:以活物多时的痛苦,换人片刻的甘甜,残忍的人都不愿意去做,何况稍微有些善心的。地狱正是为这种人准备的,他死后受炮烙的酷刑,一定会比这还残酷。
吃鹅是有古风的,贾思勰记载有四种“鹅炙法”:捣炙、衔炙、腩炙、筒炙。这些做法如今市面上见不到了,有兴趣的人可以翻阅《齐民要术》。
《水浒传》中写武松遭发配时,施恩挂了两只蒸鹅在行枷上。不过五里路,这两只熟鹅都吃尽了。发配路上有蒸鹅吃,味道再差,比吃一顿棍棒好。
《红楼梦》有“胭脂鹅脯”,这道菜用杏花膏浇供,又名杏花鹅。杏花是红色的,其红色恰如胭脂,是为胭脂鹅脯。《红楼梦》第四十一回,贾母请刘姥姥吃一道叫“松瓤鹅油卷”的点心,名字极美,不知制法如何。
鹅的样子好看,有鹤之美,但比鹤朴素。古诗《咏鹅》完全是写鹅之美: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这是骆宾王七岁时候的作品,有儿童的深情与真气,不愧千古名诗。
绍兴有一老妇人养了一只鹅,擅长鸣叫。王羲之想把它买来,带着几位好友动身前往观看。老太太听说,把鹅宰了煮好款待他们。王羲之怏怏而返。
上古时,鹅曾作为聘礼送给女方,此俗至今犹存。
二○一四年八月九日在太和吃板面
饭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只等着板面。
板面:太和板面,烩面:河南烩面。饮食有时候是地方名片。这么说不贴切,换个说法试试,饮食有其地方性。一方水土一方人一方物。有一年我在安徽吃河南烩面,相见不相识,惊问何处来。
板面,它的属性是什么呢,我想还是太和吧。朋友告诉我说,吃过不少板面,唯独太和板面清正。
清正何其难哉,这让我对太和板面越发有好感。《淮南子·说山训》上说:“水定则清正,动则失平。”板面的清正我想还是口味的稳。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有些食物吃在嘴里,让人觉得凶险,譬如荆芥,譬如烧烤食品与油炸食品。
以形状论,河南烩面像金农的漆书,太和板面则像赖少其的漆书。金农的漆书我一看就喜欢了,赖少其的漆书我一看就喜欢了。赖少其艺术馆在单位附近,我一看再看三看还意犹未尽。
相比而言,金农的线条来得厚来得拙,古意更足,赖少其的线条显得轻显得薄。这轻薄不是轻佻浮薄,而是轻盈纤薄。一个是唐宋古瓷,一个是元明青花。也就是说板面的口感轻而不薄。
太和以前没来过,板面以前没吃过。在太和吃板面,一面之缘不浅,一吃就吃到代表作,福气。
以形状论,河南烩面像金农的漆书,太和板面则像赖少其的漆书。金农的漆书我一看就喜欢了,赖少其的漆书我一看就喜欢了。赖少其艺术馆在单位附近,我一看再看三看还意犹未尽。
相比而言,金农的线条来得厚来得拙,古意更足,赖少其的线条显得轻显得薄。这轻薄不是轻佻浮薄,而是轻盈纤薄。一个是唐宋古瓷,一个是元明青花。也就是说板面的口感轻而不薄。
太和以前没来过,板面以前没吃过。在太和吃板面,一面之缘不浅,一吃就吃到代表作,福气。
太和板面像河南烩面的小弟弟或者小妹妹。板面之味短平快,吃起来像独幕剧。烩面的滋味起伏大一些,仿佛读宋明之际的话本小说。也不尽然,我也吃过像独幕剧的河南烩面。有没有像话本小说的太和板面?我吃得少,姑且存录,下次问朋友晓风,他去太和比我多。
我在郑州吃烩面,如睹前朝古物,恍恍兮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隔世之感。烩面还有些富贵气,尤其是羊肉烩面,像赋闲的王公,富贵气富得内敛贵得平朴,充满和气,真是难得。太和板面也有些富贵气,像是王公的独生女,富贵气中略略带些娇气。
娇气比矫情好。娇气有风情。板面的好,正好在风情上。不是风情万种撩人心扉,而是风情楚楚、巧笑倩兮。板面的美,美在清浅上。烩面汤浓味重,板面汤清味也轻,一入口,一股香气缓缓沁来。
我吃到的板面,汤底颇清,热腾腾上桌,用筷子轻轻搅动,一口面啜进嘴里,香中带辣,辣里藏香,鲜美无比。
板面清白润滑,晶莹透亮,白的面条,绿的菜叶,红的臊子,像怡红院中穿绿衣服的晴雯,生气勃勃,春色撩人。
二○一四年八月九日在太和吃板面。
二○一四年八月十八日在郑州写板面。
二○一四年九月一日在合肥改《二○一四年八月九日在太和吃板面》。
九月一日是开学日,小时候每年开学读书,早晨母亲喜欢给我煮一碗面——鸡蛋面。
写写蟹
张岱写有《蟹会》一文,我背不下来了,懒得查书,故不引录,有兴趣的自个找《陶庵梦忆》看去。
张岱的小品文,起承转合天衣无缝,用的是淡墨,看起来却浓得化不开。读一点张岱文字,能得文章作法。张岱的文法,一言以蔽之:苦心经营的随便。苦心经营容易,随便也简单,苦心经营的随便里有宗师气度。竟陵派苦心经营,公安派下笔随便,不如张岱恰到好处。
谈蟹的文章蔚为大观,很多人下笔没有张岱光鲜清丽。光、鲜、清、丽,是我饮食文章四字诀:光者存其华,鲜者得其味,清者彰其质,丽者赋其形。
一己之喜好,山珍不及海味,海味逊于湖鲜。湖鲜中,蟹拔得头筹。蟹又分六品,一等湖蟹,二等江蟹,三等河蟹,四等溪蟹,五等沟蟹,六等海蟹。
湖蟹中据说以阳澄湖大闸蟹为尊。阳澄湖的蟹吃过不少,不见得比别处好多少。我们安徽不少湖区的大闸蟹也令人赞不绝口。
吃蟹法大体两种,大一点的蟹用水煮熟,或隔水蒸熟,用姜末加醋、糖作为调料食用。较小的蟹则烧成面拖蟹、油酱蟹当作下饭小菜。后一种吃法,我在乡下见过不少。
秋天的夜晚吃蟹,是清欢也是清福。
吃蟹时,人不能多,一人得味,二人得趣,三人得欢,四人以上便煞风景也。有几次在饭馆,十几个人一起持蟹把话,人多嘴杂,仿佛牛嚼,几无美妙可言。当然和厨师制法的不纯粹也有关系,又是放茴香,又是放香叶,又是放葱姜,又是放紫苏。煮蟹只要清水,滋味就有。不但有滋味,滋味还长着呢。
吃蟹一人独食为佳,吃得出悠闲,吃得出惬意,吃得出孤帆一片日边来、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况味。
蟹香中有秋思,容易令人伤感。看蟹壳慢慢堆积,蟹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缭绕而上,消沉于大千世界。蟹肉入嘴,细嚼慢咽,其静寂如同毛笔划过宣纸,宛如偎红倚翠温香在抱。于是想到春天,想到烟雨蒙蒙、芳草凄美的记忆。
有年在安庆,朋友送我一竹篮大闸蟹,一只半斤,雌雄捉对,每晚捆扎清蒸。煮蟹要捆扎,若不然它在锅中挣扎,肉质就松了。候到蟹壳通红,调好姜醋酱油,独坐沙发上看电影自剥自食。蟹肉鲜而肥白似玉,蟹黄甘而腻黄似金,色香味毕集,是平生吃到最好的蟹。这里说白了,还是得其逍遥与闲逸而已。
我食蟹先吃爪,再吃钳,然后掀起蟹盖,吃蟹黄蟹肉。一口湿润的清香,一口湿润的鲜美,一口湿润的回甘,一口湿润的青嫩,一口湿润的膏腴,正当是“不加醋盐而五味俱全”也。
吃完蟹后,可饮少量姜茶,既可去腥,又能祛寒。这是一个厨师告诉我的。
螃蟹横行,我念书的时候,有个同学写字马虎潦草,老师说像蟹爬。
茴香豆
梁公子从绍兴回来,送我一袋茴香豆。上次有朋友从绍兴回来,送了我一瓶花雕酒。现在有点后悔了,后悔将那瓶会稽花雕转赠给一位诗人。我从来不喝酒,有了绍兴的茴香豆,不妨喝一点绍兴的花雕酒。
绍兴至今没去过,但我喜欢那里。严格说来,与其说喜欢绍兴,不如说喜欢“会稽乃报仇雪恨之乡,非藏污纳垢之地”这样的句子。
吃东西,得滋味是一重境界,得意味是二重境界,得神味才算入了化境。我觉得在绍兴的咸亨酒店,买一碟茴香豆,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不仅得滋味,更得意味,吃饭完后,读三五篇鲁迅的文章,可得神味。神味者,神色情味,神韵趣味也。
说起茴香豆,总忘不了孔乙己,刚好梁公子送我茴香豆的外包装上还有一个长辫子孔乙己式样打扮的人站在那里喝酒。记忆中我是吃过茴香豆的,还有盐煮笋、罗汉豆。鲁迅的书中写道:
有几回,邻舍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茴香豆吃,一人一颗。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梁公子送给我的茴香豆,表皮起皱,呈褐黄色,豆肉熟而不腐、软而不烂,咸得透鲜,回味时又微微觉得丝丝甜意藏在舌根。
提起茴香豆,想起鲁迅。吃到茴香豆,想起的却是周作人,茴香豆像周作人的小品。前个阶段太忙了,身累,心也累,每天临睡时读几篇周作人的小品消遣。周作人的小品,恬淡从容,写法随便,可以消遣疲乏。
茴香豆好就好在茴香上。茴香又名怀香,到底是佳人入怀,怀中有香?还是佳人不在,怀念其香?茴香,回香,茴香也真能写成回香,回什么香?伊人不在,回忆其香。这么写,茴香豆倒香艳了。
记行迹
南部记
这几天合肥雾霾肆虐,让人生了逃离之心,逃向哪里?雾霾深似海,四顾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时候去的南部县,空气不错,就有搭乘一列火车南行的冲动了。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为南部,让人觉得尊贵。古人视南为尊,宫殿和庙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当上皇帝是“南面称尊”。我老家乡下,有句俗话叫“坐北朝南屋,享尽天下人间福。”这人间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凉。夏天有清凉之趣,冬天得负暄之乐。
南部,现在是我的记忆之城与想象之城了。上次和一帮副刊编辑同行在那里开会,东走西顾,吃吃喝喝,眺望着桂花漂香的大路。可惜我不喝酒,若不然花香的南部记忆里还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缠绵的,缠绵中又有热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缘故,夜访“桂花博览园”之际,竟然有了写诗的冲动——我觉得那些桂花之香应该围绕着纶巾羽扇的诗人。边走边看,因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看花不如闻花,闻比看格调高,就这样很好。桂花香得富贵香得内敛,我觉得应该穿一身长袍马褂才对得起这暗夜里的锦绣之香。
桂花之香应该是锦绣的,恰恰古时蜀地之锦出名,一时间让人心生怀古。我好怀古,因为近视,古总也怀得不远,每每是在晚清民国徘徊。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怀唐宋之古,怀上古之古。唐宋之古与上古之古都是因为禹迹山。
禹迹山上有禹迹,禹迹青山不老松。禹迹不知何处去,大佛依旧笑春风。
禹迹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迹而名,大禹胜迹至今犹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经走远了,远成了天边鸿雁一声依稀可辨的鸣叫。“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差不多就是这样。空山找不到大禹的踪迹了,大禹的传说却声声在耳。
在禹迹山看看树绿,听听松涛。如果说大禹是久远的记忆,禹迹山上刻凿于唐末的大佛,却是真实的存在。石刻圆雕之佛立在那里,仪态端庄,有唐朝盛世神韵。
我见过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群的代表应该是龙门石窟吧。龙门石窟的佛像和云冈石窟的佛像差别很大。我看禹迹山的佛像接近唐朝的感觉——面相饱满,大耳下垂,神采稳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一条古堡秘道。
禹迹山寨是四川境内至今保存规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军事防御工事体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历史需要细节,历史才会动人。历史需要遗迹,历史才摆脱传说的阴影。
禹迹山寨的古堡密道像一本唐人的碑帖,漫漶却让我实实在在嗅到了旧时气息,或者说看见了旧时月色。旧时月色下兵戈铁马静悄悄。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时,才喜欢上边疆诗的。躬身在禹迹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我唐诗的气味,秦时明月呵,汉时关呵,欲罢不能了。尽管当地人告诉我,这些石窟开凿于清朝嘉庆年间,我感觉来了,思绪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汉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迹山游玩的时候,心里有看唐朝风色的感觉,或许因为大佛的缘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气息让一座山都弥漫了唐朝气息。
唐朝气息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呢?大气、磅礴、雍容、华丽、端庄,都有一些。欧阳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书,颜筋柳骨,画圣的吴带当风,都是唐朝的气息。
唐朝气息,我也说不清。
在禹迹山我又分明遇上了。可惜那天太匆忙,没得好好看看。
我去过南部,那是四川南充市辖的一个县。今天晚上想起来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绿色葱郁,让我有南行的冲动。
太平山房
太平山房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太平山房四个字,视觉上比听觉上好。念在嘴里的太平山房,我并不喜欢。太平山房四个字,如果是木刻宋体,印在绵纸上,更好。我在太平山房看见晚清木刻书籍的照片,“太平山房”四个字安安妥妥,有令人怀想的旧气。有些旧气令人生厌,有些旧气令人生念——太平山房让我生念。
太平山房的建筑,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镌于村头,仿佛一巨幅工笔。
一个老叟的工笔画比水墨画更让人敬畏。
太平山房白墙黛瓦,两侧的马头墙飞檐翘立,门坊顶高约十米,正门镶嵌在五层四脚的牌坊正中,第一道门楣是砖雕双龙戏珠,第二道门楣是砖雕八仙图,八仙之上是楷书“积善流芳”石匾,再往上是块鲤鱼跳龙门浮雕。石匾和浮雕上下各有一条人物壁画映带,两侧刻有凤落宝地、麟吐玉书字样,花砖镶边。
江南的雨不大,却铺天盖地,太平山房这个词语恰恰也是潮湿温润带悠远之气。上午十点左右,太平山房附近绿树遍野,不知名的野鸟四处觅食。在大片大片的绿色蔓延中,太平山房的灰与白,隐逸在淡淡江南烟雨中。在水汽的笼罩下,雨丝打在伞面的声音使周围变得出奇宁静。
这一回来青阳,是给一个征文做评委。评委是假,品味是真。最近一个月呆在合肥,趁机出城看看江南的绿色,不亦快哉。江南的绿色仿佛大胖妇人,我老家岳西的绿色像清瘦丫鬟。江南的绿,野心勃勃,美得不可方物。岳西的绿,轻轻浅浅,像李清照的词,未必贴切,差不多是胡适的新诗吧。
这次在江南,随身带来两本书,一本启功的《论书绝句》,一本赵焰和张扬合写的《徽州老建筑》。
青阳的朋友带我看了很多老建筑,基本都是徽派风格。大概因为我是文人的缘故吧,他们带我看这一座古代的学堂。老房子的气息很奇怪,衰败中犹存勃勃生机。太平山房又保存得完好,边走边看,心里觉得壮美。
太平山房内部为抬梁式结构,圆柱顶梁而立,月梁纵横飞架,彩绘画枋穿插其间,柱础有鼓镜式、素复盆式、青脚式。石墙上有精雕细刻的繁花异卉珍禽图案,梁架间有制作雅秀的轩蓬顶。
一边看太平山房,一边对照《徽州老建筑》中的文字,有“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之感。王勃《滕王阁序》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几行文字深得高远之旨。太平山房的建筑风格,差不多也得“高远”二字法诀。
我们进入后堂,走过狭窄的楼梯,推窗看雨,远山近瓦,入眼分明“屋漏痕”。
太平山房有些建筑细节仿佛“锥划沙”,有些建筑细节仿佛“折钗股”。我说太平山房是老叟的工笔,上楼之际,脑海中却浮现出:
披麻皴、乱麻皴、芝麻皴、斧劈皴、卷云皴、雨点皴、弹涡皴、荷叶皴、骷髅皴、鬼皮皴、矾头皴、解索皴、牛毛皴、马牙皴、豆瓣皴、刺梨皴、破网皴、折带皴、金碧皴、晴翠皴、直擦皴、横扫皴、没骨皴、乱柴皴。
太平山房建于明清之际,具体哪一年,不清楚。碑文载,太平山房始为陈氏公堂,后进系明建筑,前二进建于清初。乾隆三十六年,改作学馆,以方便邻近诸郡生童赴金陵乡试途宿,兼作义塾。
太平山房位于青阳县所村。所村,家家锁门。不是所村,也家家锁门——背井离乡,去城里了。
看云
阳台外的天,辽阔无际,雨丝细密密,一道又一道。树被重重地洗过了,绿得近墨,水分太足,在盛夏的空气中葳蕤苍翠。茶虽陈,有老朋友陪聊,喝在嘴里,我还是乐陶陶的。用来遣兴,即便是陈茶,也会让时光变得慢悠悠的,跟着悠闲、闲散、散淡、淡泊一起涌来。茶是无辜的,陈不是它的错。
也就是无所事事。无所事事地轻摇杯子,手中茶水微漾,像一泊湖水细浪拍堤。一院子的树木,阳台上有朋友精心侍弄的兰草,树木无言,兰草无言,我们也无言,无言独上二楼———看云。
在无所事事之际看云,看的不是云,是心情。
今年都过了芒种,我还没看到故乡的云,不免起了些乡思。天下何处无云,人间处处有雨。但故乡的云是孤本,它奇形怪状,乌云白云红云铅云灰云黑云,各种云种都有,关键还有一份故乡的风土民情。
坐在阳台的小椅子上,一抬头,不远处就有大团大团的云,像棉花,像羊群。也的确像羊群,山树是它的草原,羊群奔腾,慢慢离山而去。又像抖开软软的棉被,一下摊在床上。厚的云,一团团,重的云,凝滞着,轻的云,随风飘散,薄的云,欲遮还羞,或丝或片,露出纯棉的白或者淡淡的灰,透过稀薄处,兀自可以看见天空。
刚开始是有规则的云,像列阵的士兵移动着,风一吹,云便散了,散成了极有韵味的一朵朵。天空飘满了云。白云纯洁,一大捧一大捧滚滚而来,有种富足的美感,真好看。乌云像移动的焦墨。用干笔蘸浓墨,传统叫焦墨,焦墨可以说是最干的浓墨。灰云则是水墨。在焦、浓、重、淡、清之间产生着丰富的变化。
比我高的是楼,比楼高的是山,比山高的是树,比树高的是云,比云高的是天,天之高,不知其几万里也,天之大,更不知其几万里也。
今天中午出去吃饭,路过一小区,二楼有个少妇在厨房烧饭,她的头发蓬松着,家居服蓬松着,偶尔看我一眼,那是一朵让人遐想的云。她是出色的女子,顾盼之间,文静、优雅、教养便显露了出来。她看了看我,我瞧了瞧她,她又看了看我,我也瞧了瞧她。她是人间的云。
乐诚寺
寺建在两个镇子中间,大殿在黄尾镇,斋堂在头陀镇。佛门尚黄,中道了义,离于空有,究竟彻底。头陀出自梵语,原为抖擞浣洗烦恼之意。寺里主持常怀断指供佛,不论寒暑皆赤脚走路,人称赤脚大仙,积半生心力,垂垂老矣,终建得庙宇数栋。
常怀貌古,一脸和尚气象,笑起来嘴角翘起,牙白且整齐,像古画里的僧人。常怀的名字真好,抱元守一,常怀佛心,又谦虚又熨帖。
寺全名乐诚禅寺,乡人省事,皆称乐诚寺。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乐诚寺傍有山有水。山是好山,绿得好,水是好水,绿得好。山之绿苍而茫,生得雄浑,像胖尊者。水之绿清而翠,山溪潺湲,是尊者腰间的玉带。进山时,山绿让身为之一轻,山风清爽。复行至寺旁涤面,水无一丝渣滓,顺手而下,指腕一片沁凉。
二〇一五年六月的最后一天,自合肥城去岳西县黄尾镇,住在绿水雅阁农家小楼。一夜河水声不绝,人倦极,无梦无话亦无事至天明。七月一日下午,友人带我访乐诚寺,天青云白,晚霞镶在翘起的屋檐上,静穆如佛光。久居城市,不见此景致十几年了,同行者皆痴矣。常怀师父说我等好福气,我也觉得福气。
晚饭在斋堂用餐,豆腐茄子青椒木耳黄瓜,素得清爽,极可口。连吃两碗饭,又吃了一块锅巴,方才放下筷子。
饭后出寺在山间步行几里地,汗湿夏衫。入寺时常怀师父请我喝茶。容易失眠,向来不敢在夜间饮茶,馋此山之茶,馋此山之水,喝了两杯,通体舒泰。回客房休息时,但觉夜气沁人,月极圆,天极青,四周阒然,偶有虫豸声入耳。
临睡时,心想,这是第一次住在庙里呢,忆及李白《夜宿山寺》一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陪我宿眠乐诚寺的,有三个人,隐其名,是日暑热尽褪。第二天早饭后,常怀师父给我们念了一遍《大悲咒》。
夜航船记
晚饭后散步,穿街走巷,夜气清爽,正所谓江南气息。江南气息究竟是什么气息,湿润、柔软、清丽,我也说不好,到江南看看就知道了。
友人约夜航船。自住处右行,不多时,见到灯下河岸边泊了几只乌篷的航船。弯腰上船,一舟两座,一座仅容二客,舱极窄,人莫能纵身。船夫在尾摇橹,橹声滋滋,如猫爪挠门。
摇行水上,左右皆人家。阳台上晒着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老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偶而还有拖把悬在那里,孤零零的。雾气迎面而来,人影朦胧夜色水气中,对坐难辨男女高矮胖瘦。
岸边石坝上装有饰灯,其光映入河底。流水空明,船行过,一眼碎影斑驳。以手探水,如抚丝绸,船兀自摇头晃尾施然前行,水从指缝滑过,仿佛鱼戏莲茎。
尘音入耳,真切隐约,认真听时,船又走过了。爽然若有所失。
复前行,不知行迹何处。过了一座桥,又过了一座桥,连过三桥。三笑留情,三桥亦留情,闲情也。
是夜无月色,无松风,无鹤影,无梅兰,无丝竹,无管弦,但有闲人几个。
沈园
因了陆游的缘故,总觉得沈园里有凄清的东西。
即便没有陆游,沈园也是佳处。
沈园格局稍乱,乱中取趣,乱中得味。一圈走下来,有些地方比苏州园林更有意思。苏州园林当然好,一片匠心在玉壶。沈园当然也好,一片匠心在野趣,或者说匠心在不经意间。苏州园林是明清小品,沈园是唐宋传奇。明清小品要品,品出弦外之音,唐宋传奇要读,读出跌宕起伏。
沈园因为陆游和唐婉的缘故,跌宕起伏。
园有水,水四围栽有树,人行乏了,总要歇住乘乘荫的。坐在树下,闭眼向天,觉得这院子暂时属了自己,一时快活起来。院内有廊,廊中有美人靠,男人也坐靠上去的。少不了有顽童攀了扶手探首望水,结果水中人望岸上人,岸上人惊奇做鬼脸,水中人亦惊奇做鬼脸。
沈园墙上有陆游《钗头凤》,文辞不引了。书法大佳,书的是文人之法。我见过不少陆游书法,干瘦硬挺,不如这一块碑刻来得温润。《钗头凤》字形如灯下樱桃,似石榴满枝。更像一个人雨天里追忆似水年华,雨气上来了,文气也上来了。
诗更接近庙堂之器,太多忧国忧民之情。诗言志,词遣怀。陆游的诗文集我看过,时常想起的还是“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之类的句子。杜甫的诗也忧国忧民,但肃穆中有时令瓜果蔬菜的滋润。陆游好似一味干,也不尽然。我喜欢陆游的文字是《老学庵笔记》,入化境了。文言文—入化境,显得柔软、扎实、灵动、轻逸。陆游的笔记非常个人化,大体而言,杂述掌故,间考旧文。
二〇一五年五月二十五日下午玩了趟沈园。园内有人唱戏,侧耳听了片刻,不知所云。于是出园去了鲁迅故里。
鲁迅故里
人真多,在街对面就看见了如流人潮。从街往里走,看两边屋舍,大抵旧宅,大先生二先生当年可没这般热闹。人多嘈杂,游兴提不起来。有幸读进去鲁迅那么多作品,总归要看看。这些年好歹懂了点鲁迅文章,这是我的造化。
不少人学鲁迅文章,文法是有了,但章法不像,章法是有了,笔法又不像,好不容易三法皆备,又未入道法。鲁迅的文章,有天真的深刻,酣饱的随意。现在人太急,体会不到毛笔在稿纸上的气息。
进入周家老宅,鲁迅与周作人文章的味道朝我迎了过来。在这一间间老房子里,少年周树人周作人读书玩耍。我想象不出当初鲁迅东渡日本的样子。鲁迅在我的生活中,是没有叫周树人的时候的,他从《狂人日记》的中年开始,渐成《鲁迅全集》。
人一说起绍兴,我就想到周家兄弟。两兄弟是绍兴的标示,王羲之也是,但时间太远,身影模糊了。我喜欢过很多民国人物,现今没几个入心。对周氏兄弟,还是一往情深。
走出鲁迅故里,天清地明,好花好天。
鲁迅故里应该叫周氏故里,我替周作人不平,尽管他毫不在乎。
记心性
文章
到今天为止,我写了七年散文,三年之痛,七年之痒,都会有的。这些年,常常琢磨文章之道。所谓文章之道,说白了,也无非写文章的道理,想把文章写好而已。想把文章写好,在当代是不合时宜的。不合时宜,恰恰是一个写作者最需要的品质。
我觉得好的写作者,好的文章,都是不合时宜的。时文洛阳纸贵,砍了那么多草木,心何忍哉,还是少写,最好不写吧。
文章是需要想象的,尤其是散文。散文大概无非好话好说,依我之见,在实实在在的一字一句之间,充入想象,这样的文章方入上品。记录为实,想象是虚,尽可能做到虚实结合,记录之实是文章之根,想象之虚是文章之叶,也可以这样说,写实是地上的走兽,想象是天上的飞禽。
伊念五言诗给小女听,常常选《春晓》:
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首诗因为太熟悉,也就从来没有体会过孟浩然的为文之心。其实这首诗正好在虚实结合,前面三句,皆是写实,倘或没有后一句“花落知多少”之虚,也就诗境全无了。虚话差不多是文章之眼。再譬如王维的《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倘或没有最后一句虚话点题,这首诗也不过是普通的咏物之作罢了。引申到文章里,一篇好的作品,也要实话虚话相结合,真话假话相结合,更要懂得金玉良言与废话连篇的可贵。前些时和朋友谈及培根的散文,我曾说培根的散文因为少了废话,那些金玉良言便打了折扣。
鲁迅致陶亢德书说:
作家之名颇美,昔不自量,曾以为不妨滥竽其列,近来稍稍醒悟,已羞言之。
我是个文字工作者,借文字讨生活,借文字表达自我,仅此而已。如有可能,意外得了三五篇文章,这是我的幸运,也是福气。
第三届“人民文学之星”获奖感言
二十二岁开始写文章,快十年了,写作是习惯是趣味也是事业,更是一生的修炼。如果说身体里有清气的话,那是文字养的,汉语之美打扫了尘俗的秽迹。当年有作家见到《倾城之恋》,读完之后很惭愧,心想上海真是藏龙卧虎,张爱玲不知道是躲在哪里的高手。在苏州大学的领奖台上,我也有类似的心情。不同的是,想到自己可以向这么多龙虎请教,觉得非常受用。
获奖感言之类很难讲。说大了,显得骄傲无耻,说小了,心又不甘。谦虚而近伪,激扬则谓狂。怎么说,都难免做作。我只得说奖项是证明,奖项也是浮云,当他是创作之路上偶遇的凉亭最好——茶烟歇,喝茶抽烟歇会,因为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见下一个路边的凉亭。苏州有个作家叫范烟桥,出过一本散文集恰恰叫《茶烟歇》,书前题词说:等闲白了少年头,讲坛口舌,文坛心血。写作都是用心血浇筑而成的,即便只为稻粱谋,我也不敢不花心血。
拿到这个奖,人生三十而立,乡下人喝到了甜酒,有种辞旧迎新的感觉。谢谢我的责编曹雪萍,谢谢评委,谢谢大家。
说句实话,我觉得生活比写作重要,写作比获奖重要,当然,获奖比不获奖好。前年在一老先生家里,老先生八十多岁了,还能做手工。我马上想入非非地认为那些小手工是宝物。文学也好,书画也好,音乐也好,舞蹈也好,这些艺术都很重要,但我更看重艺术背后人的状态。一个八十几岁的老人还有闲情还有体力做手工,真是得道之人。人得道了,文章不会差。
点墨
我的南窗外,没有一棵树,入眼是光秃秃的水泥墙;我的北窗外,也没有一棵树,入眼还是光秃秃的水泥墙。我对自己说,独处的日子,是不需要家具的。没有家,要那么多用具做什么?
卧室只有一张床和两把椅子。椅子是借的,借来坐坐,反正坐坐就走。坐坐复立立,立立复坐坐。床是从旧货市场买的,躺在上面,想到前人的气息,我觉得自己不孤单了。这是旧物的好。旧物的好,好在有过去,新物的好,好在干净光洁。
住在旧房子里,睡在旧床上,躺在旧棉被里,我觉得自己像一个老人。
有位老人,独居陋室,往来无白丁,谈笑也没有鸿儒,无事的时候,追忆似水年华,听听自己的心跳,冬天还可以看看自己的呼吸。一口白气如烟似雾,像一道光柱,转眼又消失了。聊斋中的狐狸碧眼幽幽,在窗外眨眼,一如夜幕下的星子。
小城给我的感觉好像在喜庆之前和喜庆之后,喜庆之前,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什么,喜庆之后,神情松弛状态安详。前后之间传达着一些东西,渺茫紧张与无所事事。
我在小巷里,看见几个老人,他们有的提着青菜,有的提着豆腐,有的提着肥肉,有的提着油盐,有的拢着手,有的甩着手。和他们迎面走过,我看见我的未来。
黄昏的时候,夕阳像夏天傍晚的流水,那样轻,那样柔,洒在路边不知名的草上。那草在我脚下,我在夕阳脚下。我多像脚下的草啊。读点书,喝点茶,写点字。一个人读书、喝茶、写字,天性所在。执着于此,便是玩物丧志;若即若离,则是悠闲人生。悠闲更是天性,悠闲是风中柳絮,是水里浮萍,不违逆,顺其自然地随遇而安,恍兮惚兮,江湖之远如居庙堂之高,庙堂之高如处江湖之远。
没有电脑的日子,我用笔墨写作;没有书本的日子,我借大脑默忆。我从《庄子》回忆到《离骚》,从《搜神记》回忆到《聊斋志异》,从《东坡志林》回忆到《坚瓠集》。
垂足而坐,盘腿而踞,像一个僧人。头上长发垂垂而下,又像一个潦倒的诗人。为什么诗人容易潦倒?诗,言如寸土,寸土如何值钱?
周游斗室,我看见小孩画在粉墙上的鸭子。江水快暖了,鸭子知道吗?城外芦蒿枯黄,荠菜翠绿,摇一身蓑衣,野渡无人舟自横。
夜来了,拥被而眠。一片月光慷慨地照着屋檐,窗外的粗水泥墙如沙滩。设想在盛夏之夜独卧沙丘,海水渺漫,围在前方,探照灯的光影又晕染上来了。一些词语一些句子一些段落一些人一些事一些典故一些掌故一些风俗一些民情,怅然而来。一点墨濡湿了白纸,桌子上墨迹斑斑。墨迹斑斑如同斑斑劣迹,旧物更旧。睡吧,我要在凌晨之际梦见中原。
一天
天已经大亮了,先生高睡未起。
已经日上三竿了,先生依旧高睡未起。
隔壁的主妇在拖地,木椅子的腿脚与地板摩擦出吱吱的声音,像群猫嬉闹。窗外的老妪拖拉着脚步,提着青菜,前面的小孙子活蹦乱跳。
先生的梦醒了。没有烟,没有酒,先生看着窗外走过的影子。晾衣架上堆着满满的衣服,该洗的,新洗的,未洗的,想洗的,无所事事地斜挂着。先生打个呵欠,想做白日梦。天光刺眼,先生只好起床。
夫人不急不缓地走着,先生在一侧。小湖里的野鸭红掌轻拨,先生想:鸭子快乐的。你看它游来游去,自自在在。先生又想:鸭子无聊的,只好独自寂寞地游来游去……
大喜鹊在草虫上走来走去,觅食,散步。小麻雀在电线杆上伫步,飞累了,歇一会。鸟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天,虽是皖南腊月的天气,但阳光很好,灿烂肆意地在头顶咧嘴而笑。北风吹到人身上,并不觉得怎样冷。公园的花残了,草坪一片灰褐色。临岸的野葫芦枯了,颇像僧人的禅画。
岸边的柳,拖着丈来长的干穗子,和水里的影子对望。玫瑰花、牡丹花、苦菜花都开过了。绿的只有树。绿树荫中,碎瓷片凌乱,昨夜下过雨,树根处,泥土湿润。水面很静,偶尔有鸟掠过,击起鱼鳞般的浪纹,不断地飘荡着,及至于无。让人看了,心里快活。
蔬笋气
周末无事,不想作文,懒得读书,就歇着。躺在阳台的椅子上,看远方的女人,看远方的树。楼头的蓝天像藏青大碗,倒扣着城市。百无聊赖,乱翻闲书。宋人赵与虤《娱书堂诗话》记:
僧志南能诗,朱文公尝跋其卷云“南诗清丽有余,格力闲暇,无蔬笋气”。
“蔬笋气”三字,风雅且带着山野情怀,甫一入眼,似乎闻到蔬菜与笋的味道,顿觉清气上行,肺腑一清。
蔬笋气的内涵,大约是指感情枯寂,境界寒俭之类,是特定的林下风流,我大有好感。不过我的大有好感,主要是语言组合之后的风味。
小时候,我和祖父祖母一起生活。每到夏天,他们常常抱着被子去后山的草棚里睡觉。山凹里种了很多玉米、豇豆、扁豆、青菜、还有红薯。动物猖獗,月黑风高夜,需要拿着竹梆不时敲上一通,吓吓它们。
“挨枪子的獾子哦,发瘟的野猪———来着老子就把你打死。”祖父猛烈地敲着破脸盆,刺耳的金属音在山边袅袅,许久才归于平静。透过昏暗的天光,只见对面山脊有几道黑影东躲西窜,不知是獾子在逃跑,还是野猪潜伏了下来。
这时候,我总是格外兴奋,在沉沉的夜色中睁大眼睛,下弦月慢慢从山嘴边升起来,一些树木花草的剪影朦胧浮现。浓烈的植物气息,扑鼻而来,野花的香,蔬菜的香,还有玉米禾子的青气,各种味道拥挤着飘进草棚、头顶、枕畔。我轻轻地呼吸着,一缕锋利的凉意从鼻到肺,刺入体内,干净美好。
那是种青春的气息,属于夏天的青春气息。到了秋天,这种气息变得浓厚而富足。一棵棵硕大的白菜,一块块碧绿的萝卜,一簇簇杂生的大蒜,紫茄子、红辣椒、青葫芦、黄南瓜,它们的味道肆意漂浮。尤其在炊烟袅袅的傍晚或秋风清凉的清晨,打开窗子就可以闻到蔬菜成熟的气息,在隐约之间,利于轻嗅,不宜猛吸。
宋人方岳有一首《熙春台用戴式之韵》的七言,诗是应酬之作,写得一般,不过“有蔬笋气诗逾好,无绮罗人山更幽”一句很好。当时主流文坛认为蔬笋气下里巴人,朱文公就表扬僧志南的诗无蔬笋气,方岳敢于反其道而行,甚有见地。
齐白石衰年变法后,笔下的瓜果蔬菜,天趣盎然。他画白菜,肥大、嫩白、脆绿,画面新鲜水灵、生机盎然。六十三岁有手跋道:
余有友人尝谓曰:“吾欲画菜,苦不得君所画之似,何也?”余曰:“通身无蔬笋气,但苦于欲似余,何能到。”
前些时,有位留洋哲学博士批评我的写作没有意义。唐人刘叉曰:作诗无知音,作不如不作。作不如不作,意思很好,但作诗不一定要有知音,就像散文不一定要懂得,不一定要有意义、有价值。
读书近二十年,也写了很多年,越发觉得手重脚轻。散文于我而言,是一次次对文字气息的感知。我希望我的文章有锦绣气、有金石气、有玉磬气,我更希望有蔬笋气。
身前是树影,身后有青山,繁星耀眼,月在西边。竹林深处,春笋节节高,撑破一片蓝天;水稻田里,一只青蛙鼓腹而鸣,忽长,忽短,忽急,忽缓。
杂帖
哪有那么多文章可写,所以最好记记杂帖。即便有那么多文章可写,还要谋篇布局,还要起承转合,哪有那么多讲究,所以最好记记杂帖。
想来我已经是北方人了,心将他乡认故土。前些时写《烩面之笔》,拿去发表,我删了一句话:“烩面的淡香,淹没了多少南方的乡愁。”因为虚,因为空,更因为气短。
周作人说:“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周作人渐渐让我有些厌烦,文章不及他哥哥,品行不及他哥哥,操守也不及他哥哥,见识更不及他哥哥,这句话我尤其不爱听。倒是喜欢叶圣陶《藕与莼菜》一文结尾:“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我们的故乡了。”
想来我已经是北方人了,见雪不喜,逢雨惊奇。以前在南方,是见雨不喜,逢雪惊奇的。
中原的酷热终因一场雨而暂停。上午伏在案头,一转身,窗外湿了,小雨淅沥如丝。打开房门,拉开窗户,水汽从室内穿过。风吹来,鼓荡着衣服,仿佛江南,自己好像成了流落江南的李龟年。旧事依稀入梦,几番沧海桑田。探头出窗,雨丝打在马路边的树叶上,密集如蚕食之声。小时候,有邻居养蚕,天热,经常去他家蚕室玩,蚕室四周通风,凉意沁人,食桑之声像雨打树叶。
如果不是上班,我会去大街上淋雨的。中原的这一场夏雨,倘若下在皖南,我会做什么呢?大抵会去屋后的塘埂边淋个透湿,然后冲凉,换上干净的衣衫在楼上的西窗下静坐,喝茶,看雨淋青山,青山淋雨。月下美人尽如画,雨中青山似佳人。月下对美人,情意益笃;雨中看青山,意态蹁跹。
有一年,我把窗外的小丘看成了大翡翠,细雨下的小丘,在夏天明亮的雨线里,远远看去,竟然像戴在大地手指上的祖母绿。
有一年,我看见一个少年眯着眼睛在雨地里踩踏水泡,伞丢在一旁。
有一年,我看见一个青年撑把碎花伞,揽着他的佳人悠悠涉水而过。
有一年,我看见一个中年人戴着斗笠踽踽独行,风急云低,一只落单的大雁在天空翱翔。
有一年,我看见一个老人独自靠在自家的墙角下,任雨打风吹,他自木然。
这样的场景,像垂髫孩子在阳光里的梦。走过了桥,路回不去了。
北人踏雪,南人淋雨。雪踏在脚下,我觉得是暴殄天物。雨淋在身上,我觉得是以身相许,旧小说中弱女子临危受困,被人解救于水火之中,思忖恩情无以为报,最后只好以身相许。
天依旧下它的雨,因为惊奇,心事起伏,没办法专注于手中的文稿了。设若一个人的修养未臻化境,也就不可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以前混沌初开,经常大惊大喜,既惊且喜,多惊多喜,现在读书养性,有了平常心,慢慢变得少惊少喜了。
细雨蒙蒙,衬衫泛潮,院子里的广玉兰,叶色泛青。
豆绿与美人霁
那几天,雨丝绵绵,阴寒不散,云从小姐约我看朋友新收的一批旧物。昼短夜长,不求甚解,读了几本旧书,从《太平广记》到《聊斋志异》,又信手翻开了《阅微草堂笔记》《夜雨秋灯录》,不觉漏尽更残。雨声越来越密集,半夜三更,蛰伏在泛黄的纸页间,怀旧越怀越深。
云从小姐面前的红茶袅着香气。粉面红茶,红茶衬着粉面,越发艳若桃花,倘或不知究竟,我还以为迈进了《儿女英雄传》的世界。一个陈旧的楠木箱子收着几十件瓷器和古钱,还有几本册页,两卷挂轴。我打开一幅,工笔豆绿牡丹,青豆一样的颜色映着窗外的细雨。云从小姐悄悄站在一边细细看着,豆绿牡丹下那双丹凤眼更添了几分古典的媚韵,还有一丝出落大家的贵气。
“我祖父手上藏过于右任一百多幅字,于先生是我们家女婿。”云从小姐淡淡地说,微微翘起的嘴角露出一丝倔强,转眼又轻声道,“可惜后来全烧了”,顿了顿,跟着说——“破四
旧。”
那年头,人如蝼蚁,况且物乎。呜呼。
我想象一百幅于右任书法投身火海的情景。
尘世难容神物。神物但随祝融去,只留灰烬在人间。
尽管“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我还是觉得牡丹太俗。周敦颐似乎颇有微词——“自李唐来,世人甚爱牡丹”,这里面是有情绪的。
描在宣纸上的几朵豆绿,一看惊艳,二看静心,再看,喧嚣不在,几欲一心如洗,我想濂溪先生见了,亦会喜悦。
一件康熙年间的笔洗,黄布包裹着,着实养眼得很,据说是御窑烧制的铜红釉。尤其那美人霁,色调淡雅,幽幽的豇豆红中一抹浅色绿苔,真可谓“绿如春水初生日,红似朝霞欲上时”。拿手摸去,冰凉中尽是温润。旧物是养人的,这样的笔洗简直是尤物,放在案头,比红袖添香更多了风雅。
回来的路上,起风了,风吹乱了云从小姐的头发,一刹那,愈见灵秀,我只记得“豆绿与美人霁”,梦耶,醒耶。我还记得《水浒传》的开篇是这么写的:
试看书林隐处,几多俊逸儒流。虚名薄利不关愁,裁冰及剪雪,谈笑看吴钩。
辛弃疾《水龙吟》道得好: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最坏的,无人会登临意。最好的,还是无人会登临意。
幻灭之心
今天上午,心情不好,情绪低落到极点。每个人心情不好的原因千奇百怪,每个人快乐的原因如出一辙。快乐的人都是一样的,不快乐的人各有各的不快乐。
前几天还平平静静。一觉醒来,平平静静的湖面有人在划船,有人在丢石子,有人在钓鱼,有人在撒网,有人在游泳——顿生幻灭之心。
不知道是心情不好顿生幻灭之心,还是幻灭之心来到,心情顿时不好。这很难判断。我想幻灭之心是早有的,且行且停,今天上午找到了我。幻灭之心是鸟,鸟宿池边树;情绪低落是僧,僧敲月下门。
幻灭之心让人想一些事,物是人非,物是人非事事休。
时间太快了,快得将近三十年的光阴,弹指一挥。时间太慢了,慢得三十年的光阴,没有老去一个人的年华。
朝茶杯里冲了一包咖啡,加了很多糖。甜总是让人快乐的,快乐得想起少年的时光。突然我觉得我该写点什么。一个电话又一个电话,一封邮件又一封邮件,一条短信又一条短信,他们找我出书,和我谈论书稿,与我谈论文章。心生幻灭之心,突然觉得无趣。
还是热爱写作的,写作是分内事。舍去吃喝玩乐,夜以继日,焚膏继晷,看坏了眼睛,淘虚了身子,仍没写出好文章来。我想我是有好的文章的,只是自己不满意,我不满意我的文章,尽管有人叫好。
喝咖啡的时候,朝右边的窗外看了看,银灰色的雨丝塞在铅色的天空中,灰得仿佛心情。马路上车声鼎沸。早就想写的文章,不知道是胎死腹中,还是时候未到。禅宗“不立文字”,儒家“述而不作”。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述而不作,信而好古。我越来越怀念古代了。
倘或能生活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得仿佛没有生活过,久得成了一个传说,一折散曲,一部话本,一章小说,一段评书,一阕宋词,一道短令,一首唐诗,最好久得成了古书上泛黄的霉斑,这是我乐意的。越来越爱古书了,新书汗牛充栋,作家飞舞,打“飞舞”两个字,电脑居然跑出来“废物”,作家废物。百无一用是书生。废物注定不能飞舞,除非龙卷风。
有些书堆在桌子上,有些书摊在手头,有些书放在书架。有些书,不想看了,也不需要看,嗅嗅气息就知道赝品。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我连浊酒也没有,只有清水一潭。清水一潭盈盈照着天上。
欢喜之心
写完《幻灭之心》,不甘就此沉沦,应该写写欢喜之心,来冲淡幻灭之心。
最近有出版社给我做随笔集,新作不够,只好新作——新作文章。酒是陈的好,文章是新的妙。
幻灭是必要的。在需求伟哥的时代,在大话畅销的时代,在口号横行的时代,在红歌高唱的时代,在绿地减少的时代,在这个轻佻的年头。我们,你们,他们,不要太得意了,都该幻灭一回。今宵酒醒何处,一枕黄粱,这样的幻灭让人欢喜。
幻灭之心长出欢喜树。
今年春天,朋友约我去看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已经结婚了,这首贺新婚歌或者说送新嫁娘歌,已经引不起我的欢喜。但新嫁娘生了孩子,于是愉快地去看桃花。我想我家胖娃娃在桃树下睡觉,风儿吹着树影,摇啊摇——含苞待放的花儿在微笑,怒放的花儿在大笑,未开的花蕾在窃笑,背阴的花儿在偷笑,向阳的花儿在欢笑。
我突然觉得《红楼梦》“憨湘云醉眠芍药茵”一回改芍药为桃花,更好,有喜气,把芍药换成桃花,试试——
四面桃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桃花瓣枕着……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
这样就多了欢喜之心。已经是第六十二回的故事了,连花也是芍药。芍药,又名将离、离草。“憨湘云醉眠芍药茵”,湘云将离去了,或许亦是曹雪芹的暗示,这个细节不知道可有红学家发现。
前些时,又重读了一遍《红楼梦》,读的是“三家评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甲戌本与己卯本。越读越大有匠心,曹雪芹是古今第一巨匠,一方面是场面的浓墨铺排,一方面则是细节的锱铢必较,大写意中有工笔画,本来是不伦不类,他偏偏恰如其分,这就是大手笔。
喝完咖啡,泡了一杯红茶。红纱帐里俏佳人,红纱帐是红茶之汤,俏佳人是红茶之叶。喝着红茶,想起睡在家里伊臂弯的娃娃,突兀回忆起多年前的一首儿歌:
红公鸡,尾巴拖,三岁伢,会唱歌,不是爹娘教我的,是我自己聪明会唱歌。
三岁,我儿三岁,就可以唱歌了。
唱什么歌?
儿歌。
挖土豆的少年
一个少年在挖土豆,一锄头下去,又一锄头下去,再一锄头下去,泥土翻滚,一颗颗土豆饱满、圆润,带着新鲜的泥土腥。土豆,又叫马铃薯,又叫洋芋,又叫馍馍蛋。我喜欢它叫馍馍蛋。
有个山东的朋友管土豆叫地蛋,有个广东的朋友管土豆叫薯仔,有个宁波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拿,有个浙江的朋友管土豆叫洋芋仔,有个哈尔滨的朋友管土豆叫狗懒子。有朋友从法国回来,管土豆叫地苹果。有朋友从德国回来,管土豆叫地梨;我还见有人叫土豆为翻鬼芋、山药蛋、起阳果……
以上是旧作,大概是去年夏天写的。没料到这一放,文章像断了线的风筝,找都找不到。今天晚上无事,有人去喝酒了,有人去喝茶了,有人去喝水了,有人去喝风了,有人去喝药了,有人去喝斥了,有没有人去喝醋?我无聊,差不多快呵欠连天了。
这些日子一直无聊,无聊写文章,文章写不出来,只好散步——网上散步,在电脑里翻墙揭瓦,居然找到这篇文章。隔了一年多,差不多忘记有这么一篇残稿,看一遍,有点面熟,再看一遍,终于想起来了,好像他乡遇故知,又仿佛似曾相识燕归来。
最近一直迷迷糊糊,不知道是睡眠不足,还是身体太累,总觉得颓唐。我怀念当年那个挖土豆的少年。怀念秋天植物的气息,秋天土地的气息,秋天树林的气息,秋天虫鸣的气息。我更怀念中国文化的秋天气息,老子、庄子、屈子、佛经到唐宋传奇,再到《金瓶梅》,以及稍后的《红楼梦》,都有夏天老去的秋天气息。再灿烂的东西到了后来都会进入秋天。文学也罢,文人也罢。说白了,繁华过后的苍凉,迟早都会降临。突然觉得人生已在秋天,不是说身体上的秋天,而是心理上的秋天。昨天有读者说我的文章暮气沉沉,已经不是少年老成了。或许是吧。青年人是最见不得暮气的,何况还是沉沉的暮气,怨不得他批评。
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对外界的东西都无所谓了,包括曾经痴迷的书籍和热爱的写作。前些时有朋友来玩,看中了家里的几册藏书,还没伸手要借,我就张口说送了。终归是身外之物,有人比我更喜欢,让它跟人走吧。出了几本书之后,文章的事也淡了许多。今天上午,和一朋友聊天,我说想这辈子出三本书就可以了:《写作》《作文》《文章》。
如果有机缘,我要写出这样三本书的。不知道我能否写出一本叫《文章》的书,成事在天吧。写作太容易,作文也不难,难的是文章,有人写了一辈子,连作文的边都没摸到,更遑论文章。
同样是吃土豆,在洋餐厅里吃薯条就要比小馆子里吃土豆丝来得小资。小资我不喜欢,但小子喜欢,小子就喜欢小资,有什么办法,这年头,老子要听小子的。我会做醋熘土豆,酸辣土豆,土豆烧牛肉,土豆红烧肉。
需要风
今天下午,文思颇枯萎。枯若秋天的野草,萎似霜打的瓜蔓。想作两篇文章,终于没作成。这几年,我写作从来是等文章上门,而不是赶文章上架。
今天下午,文思枯萎。文章的手指磕门不止。咚咚咚,呵呵呵……我以为文章来了,开门出去,白花花骄阳一片。于是,回屋修改旧作。
冯雪峰《真实之歌·风》中有云:
风啊!它岂但吹走山野的枯萎,而且使山陵显出稀有的妩媚。
大可玩味
某作家写张中行的文章,说有乡邻送老先生自产的大南瓜,舍不得吃,摆在桌子上当观赏品,看了好几天。此举大可玩味。
有雨,客至,在巷子深处的酒楼,饮茶,喝酒,作准风月谈。此举大可玩味。
深夜,走在路灯下,夜色昏昏,灯影暗暗,人影淡淡。此举大可玩味。某年某月某日某个下午,繁忙间隙,胡竹峰写《大可玩味》。此举大可玩味。
《邹书》与《列子》
今天下午秋雨淅沥之声中想起前天晚上的梦:
四周混沌仿佛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世界,迷蒙蒙虚实难辨,一个身穿淡灰色衣衫的青年抱书而行,时行时飞,怀中一本《邹书》,一本《列子》,那情景有些像庄子《逍遥游》里描写的样子:“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洋洋乎,荡荡乎,梦醒了,窗外天光大亮。
《列子》我至今没读过。《邹书》者也,此前一无所知。西汉邹阳被谗下狱,于狱中上书梁王申冤,因而获释,后人遂以“邹书”为上书鸣冤之典故。为何入我梦中?怪哉。
瓜下
倘若在乡下,吃过晚饭,一定要坐在瓜下乘凉的。瓜是半生不熟的南瓜,或大或小,青兜兜,绿油油,光滑滑,明晃晃,悬在头顶,黄褐色的瓜脐像极了人的肚脐眼,让人忍不住想摸上一下。然不敢摸,一摸祖母要骂人,说会把瓜摸死了。后来看周濂溪的《爱莲说》,及至“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一句,脑中就不禁想到了南瓜,南瓜也是有风骨的。
南瓜渐渐熟了,呈黄红色,远远望去像硕大的橘子,又像灯笼,满院挂着。拽得瘦一点的桃树承受不起,轻枝朝地,只好砍根树杈撑住。这时的南瓜,做饭或者熬粥皆是佳品,不放糖,也有丝丝甜味在舌下回转,还有一股清香在鼻间萦回。
瓜下真好,晌午时,蝴蝶翩跹,蝉鸣阵阵,躺在凉席上,山风拂面,草木庄稼的气息弥漫四周,摇着芭蕉扇,怡然自得,渐渐入眠。这样睡到下午,然后从井底吊出放了半下午的西瓜,触手即有一股清泉的凉气,剖开隐隐做布帛碎裂之声,一家大小哄抢而净,体内的暑气就此消弭无形。陆续有两三个邻居来串门了,煮茶闲语涮晚霞,南瓜架下话桑麻,静候着夕阳西下,这大抵是独属乡居的福分吧。
如果是月朗星稀的夜晚,那就在瓜下遥观漫夜萤火。大花猫匍匐在身边打呼噜,小狗在院子里嬉闹。一杯温茶,泡在小壶中,抿一口再抿一口,毛孔都散开了。索性脱掉衣服,在凉床上精光地打滚。
清人省三子辑有《跻春台》四卷,《东瓜女》一章,书中写道:“路生洗澡出来,见东瓜下立着一人,细看才是土地庙后那个乞女。”路生之母遂将其领回家中,一番收拾,但见乞女“眉弯新月映春山,秋水澄清玉笋尖。樱桃小口芙蓉面,红裙下罩小金莲”。路生乐不自禁,当下二人结为夫妇。
每每在瓜下静坐,想起以瓜为媒的百年好合,不由多了几分遐思。虽彼瓜非此瓜,好在不管东瓜南瓜,总归是瓜。
冯其庸先生也是爱瓜之人,其书斋号曰“瓜饭楼”。瓜饭我喜欢,但瓜下更让人低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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