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龙学平
清晨醒来,听到雨点打在瓦片、青砖、木桶、柿子树叶上,叮当叮当、啪嗒啪嗒、哗啦哗啦、扑哧扑哧……仿佛一曲交响乐,是那样悦耳动听。雨点滴落,总能在心中溅起喜悦的涟漪。是的,小时候,跟家人在一起,听到雨声总会有一种湿漉漉的温馨,根本无法理解凄风苦雨这个词。倒是温风润雨给可以任意挥霍时间的童年带来无限的乐趣。
记得小时候,每年到了六月底七月份和八月初,雨水就下个没完没了,让人相信女娲补天是确有其事的。太阳很少露面,偶尔露一次面,也是由大团大团奇形怪状的白中带有铅灰色的云朵簇拥着,蓝天只从藕断丝连般的云隙中透出来。雨水往往是一会儿下得小一点,好像天公在稍作休整蓄积力量;一会儿又急促地下起来,雨滴拍打着青砖或石板,溅起一朵朵水花和一声声脆响的同时也飘散着雾气。瓦沟水一会儿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滴落,一会儿又是一道道小瀑布哗哗哗飞流直下。雷声在高空中滚动,时而清脆响亮时而沉闷绵长。雨水就在雷声的伴奏下尽情飘舞,有时会没日没夜地一口气舞上个把星期或十来天才停歇。
老人们把立秋前十八天叫作入土黄,这十八天就叫土黄天,立秋那天则是出土黄。如果立秋那天打雷的话,那么就是打破秋肚子返下十八天,也就是说返土黄了,还要下十八天的雨。土黄天里是不可以动土的,如果有人归西了也不能下葬,非等出土黄不可。老人们常说“土黄天,雨连连,吃麦种,烧犁烟。”到了土黄天,雨水下个天昏地暗、天潮地湿,人们没法出门去找吃的,望着孩子们一双双饥饿的眼睛,令深知饿死不吃子种之古训的人们不得不拿出秋天将要播种的麦种来喂养他们一生最大的希望。是呀,古训是死的人是活的,毕竟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至于说犁田耙地的工具,雨水天劈开烧了,等晴天就会上山砍来适合的树木重做的。当然这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至少我没看见过这种吃麦种烧犁烟的情况。
雨水下大下久了,山洪就会从一条条山箐里奔涌而出。洪水从高坎上跌落下来,溅起一朵朵漂亮的水花,发出一阵阵激荡人心的轰鸣。我们贪玩的心早被那响亮的水声摄走了,跑去跟父母说想去看山水。他们总是不答应,后来拗不过我们那向往的眼神,只得答应,并叮嘱我一定要带好弟弟,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和弟弟戴上篾帽,穿好雨水鞋,把裤脚装在鞋子里就出发了。走出家门不远,便是山水沟。沟边早已站了不少小伙伴,还有几个大人。沟底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石头再也看不到了,只见洪水飘着丝丝缕缕水雾,跳跃着一簇簇浪花,散发着幽幽泥土清香,以势不可挡之姿奔腾向前。我们追随着洪水的脚步来到小河边,只见平时清澈见底、温柔依顺的小河变了,变成了一条桀骜不驯、咆哮怒吼的长龙。浑黄的河水几乎平着路面,有的地方流动得湍急,有的地方流淌得平缓。湍急的地方翻滚着一层层波涛,平缓的地方滚动着一个个漩涡,让人望而生畏却又留连忘返。
小河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木桥,有的木桥是用两根树木并在一起的,有的虽是独木桥,却因树木很大所以比较宽,有的是很窄的独木桥。平时,每一座小桥我都敢过,今天,河水这么大,几乎是贴着桥底汹涌而去的,我就一座也不敢过了。而弟弟可以在宽木桥上像小牛犊一样欢快地跑过来跑过去,在窄窄的独木桥上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我怎么拦也拦不住他,望着他小小的身子踏上窄木桥,再望望足以把健壮的水牛都冲走的河水,我就尝到了提心吊胆的滋味。只有他平安回到我身边,重新拉起我的手的那一刻,我才能把心安放到原来的位置。
这种飘着甜丝丝的雨雾的天气,也是捉鱼的好时机。清漱漱的秧田水淌到小河里,被浑浊的河水呛晕了头的鱼儿们会争先恐后地游到水口处寻觅清水。十三四岁左右的姑娘小伙们便一手拽着河边的水草,一手握紧拉筢去抓这些挨挨挤挤、大口喘着粗气的鱼儿。拉筢迅猛下去提上来,总会有刺嘴鱼、鲫鱼、鲤鱼或奋力跳跃或不屈地扭动着身子。他们把抢水鱼装进笆篓时不仅收获了喜悦,还收获了我们羡慕的目光。我和弟弟能获准来到这里已经不容易,拿鱼就别奢望了,只好跟在这些哥哥姐姐的后面分享他们的喜悦,催生他们的成就感。天阴沉沉的,雨水或哗啦哗啦自天而降或悄无声息耐心飘落,我们心里却自有一方晴空。是啊,童年总是无忧无虑、无羁无绊的,世界在我们面前铺开无限美好。一朵笑脸相迎的蒲公英花,一片挂着晶莹水珠的绿叶,一只翅翼潮湿的蜻蜓,一缕混合了泥土味和鱼腥味的芳香都富有灵性,陶醉了时光。
洪水有时会漫过河床,淌到路面和秧田里。一眼望去,小桥和秧苗都被淹没了,整个冲坝变成了一片汪洋。老祖先们早就拿准了这自然脉搏,所以家乡的稻谷一般都在九月底十月初成熟,而六七月份稻谷还没含苞,被洪水浸泡几天仍能把沉甸甸的希望捧出来。
下河拿不了鱼,上山捉飞蚂蚁我们可是好手。雨水下大下久了,抓一把泥土用力一捏都能挤出水来,这一定害苦了地下的生灵们。就在雨水停歇,天将晴未晴的时候,飞蚂蚁纷纷蜂拥而出,扑棱着翅膀飞不快飞不远也飞不了很高。看见出飞蚂蚁了,我们往往呼朋引伴上山去抓,丝毫没有保护野生动物的意识。
飞蚂蚁有白翅膀和黑翅膀两种,白翅膀的稍微肥大一些,出得晚一段时间,不像黑翅膀的下过两三场透雨后就出了。我和小伙伴们一人找到一个洞口,就开始守洞待飞蚂蚁了。只是我们比守株待兔那厮明智得多也幸运得多,因为飞蚂蚁几乎是排好队一只紧跟一只从洞里钻出来的,弄得我们应接不暇。好在我们早有准备,不然就让它们飞逃掉了。它们收紧翅膀钻出来,刚要展翅飞走时,我们眼疾手快,把它们捉进一盆水里,它们就逃不掉了。守住一个洞口,我们往往能捉不计其数的飞蚂蚁。那些既不担心已经做了什么事,也不考虑接下来还需做什么事,只顾专心致志做眼前事,日子好似无比悠长美好的时光,我们有的是时间再去等一窝飞蚂蚁。其实我想,即使我们不去捉飞蚂蚁,它们也回不到原来的窝里去了,因为我们常常在稀泥里,淌着赤褐色水流的小沟里看见飞蚂蚁或黑或白的透明翅翼和折断了翅膀的飞蚂蚁。只是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脑际,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飞蚂蚁前仆后继地飞离洞穴的使命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逃离那潮湿不堪甚至将要塌陷的窝吗?endprint
飞蚂蚁拿回家后,弟弟把它们一只只掐断翅膀放进一个碗里,我则升起火塘火,支起黑三脚,放一口小炒锅在三脚上,倒进飘着油菜籽味的香油去,准备做一盘美味佳肴。炒一大碗飞蚂蚁得分几次炒,火不能太旺自然也不能熄灭。当香味弥漫的时候,我和弟弟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奶奶不准我们把飞蚂蚁放入大锅中煎炒,一定是怕这类东西玷污了锅灶的神圣,惹怒了灶君老爷。
雨水下大下久了,山箐里就会淌出清凌凌的山宝水来。山箐里长着竹子、苍松、香樟木、棠梨、锥栗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树木。雨后的阳光中,它们的叶子绿得那么鲜活那么滋润那么透亮,一棵棵树木精精神神,透着灵气。如果你仔细看,一定会发现一种树木的绿跟另一种树木的绿是不一样的,同一棵树木的老叶和嫩叶的绿也不一样,几乎是有多少种树木就有多少种甚至更多的绿色,就像它们向世界递出的名片一样,根本无法用墨绿、翠绿、嫩绿来界定。山宝水从树木们的脚下渗透出来,深得它们的灵气,携带了它们馈赠的甜润,一路欢歌奔到人们的眼前,让人们的眼睛也变得像水一样清澈纯净,闪着亮光和灵韵。山宝水一般每年出五六个月,这段时间,山箐口变得热闹非凡。挑水的来了,小河边的水井被冷落一边;洗菜的来了,在这里洗一定比在家里新鲜有趣;洗衣服的来了,这纤尘不染的水流能更好地冲洗人世的奔波劳累,令人们焕然一新。我和小伙伴们时常翻找出鞋袜、手绢、布娃娃之类前来清洗。手放进这清凉水中的瞬间,头脑也一下子变得清醒了许多。来这里搅半天水,总觉得还没把这水的灵性悟透,便跟父亲说我想挑水回家。父亲二话没说就用两只油漆桶做了一对小桶,找来岩杉树,用粗铁丝做了一副小担钩给我。于是我经常来到山箐口,让木水槽把两只小桶装满,再像模像样地把亮汪汪的水流和无穷的乐趣挑回家。
这一切仿佛就在昨天,而我和小伙伴只是做了一个梦,一觉醒来,为何就变了容颜?变了啊!山上的树木也变小变稀了。物种也有了变化,多数变成了桉树和外地杨梅树。谁说青山不会老?雨水也变多了,变得急躁,没有耐心。今年的雨水在近几年当中是比较好的了,六七八月份时常下雨,但是往往一口气只能下一整夜或半天甚至更短就停了,很少有一整天都在下雨的情况,更别说个把星期连续下雨了。那种绵绵长长的雨水还会下吗?有经验的老农说一阵太阳一阵雨有利于农作物生长,只是水库池塘和湖泊里攒不起水来,旱季庄稼焦渴得蔫头耷脑时呼天不应唤地不灵。记不清有多久没见小河里涨洪水了,河水总是浅浅的,有半河的日子都很少见。箐口的山宝水有十多年出不来了,那木水槽、大石板、洗菜池和洗衣池已被岁月的河流淹没得无影无踪,也许只能永远留在记忆里了。今天的孩子有吃不完的各种各样零食,恐怕不会再有小孩从雨雾里捉飞蚂蚁回来炒吃了吧。
责任编辑 段爱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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