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丁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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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钟(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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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力简历 安徽人,居深圳。自由撰稿人。做过兵团宣传队员,工厂技术员,设计院工程师,企业经理和集团公司高层管理。2001年开始写小说,出版《高位出局》、《职业经理人手记》、《苍商》、《国企老总》等长篇小说40部。2007年度中国书业最佳商业图书·新人奖。2013年《北京文学》中篇小说奖。
女人要换沙发,男人不情愿。
沙发并没有坏,只是有了一道划痕,并不影响使用,干嘛要换?
钱不是问题,主要怕麻烦。
男人来自农村,虽然上大学读研究生,毕业后在深圳多年,但乡下人过日子的习惯并没变,节俭是一方面,更主要是追求生活的简单,没事最好不要给自己找麻烦。女人是大城市人,从小在机关大院长大,天生高贵,生活注重品质,沙发换还是不换,与能不能继续使用无关,关键是沙发上的划痕太明显,而且,沙发上的划痕与汽车上的划痕不一样,属于软划痕,无论怎么修补,阴影都存在,一看就是修补过的,好比衣服打了补丁。如今,还有谁穿打补丁的衣服?搞得女人都不好意思把朋友往家带,难道不该换?
男人拗不过女人,采用拖延战术,说要换就换一套好的,过几天吧,这两天实在太忙,等得闲了,我们一起去好好挑选。
女人说好。
男人想,女人或许一时兴起,一拖,没准就不换了。类似的经历,之前屡次发生,这次未必不能重演。
果然,一连几天,女人再未提及换沙发的事情,男人为自己的拖延战术沾沾自喜。
周末,女人回家满面疲倦。男人问怎么了?女人回答没怎么。男人好声安抚,女人终于吐出实情:一桩本以为很有把握的案子败诉了。
怎么会呢?男人问。
女人简单说了案情。
一年前,一女工携12盘光纤下班,被当场查出,保安部长主张报警,女工苦苦哀求,女人毕竟是女人,出于对女工的同情,建议老板不必为小事情大动干戈,按规定做开除处理算了,老板也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遂接受女人的建议,没想到一年后,女工申请司法援助,诉公司违反劳动合同,要求公司“支付违法解除劳动合同赔偿金并补缴社保金、住房公积金等共计三万元”。劳动仲裁判公司败诉。理由是:“偷盗的事实必须经过公安机关的侦查或人民法院的认定,否则不予采信。”
“这是典型的恩将仇报!是‘农夫与蛇的深圳版!”男人故意大声骂道。意在替女人消气。
女人的气确实顺了一些,但愁容仍未完全消退,主要是面子过不去,作为公司的法律顾问,不但没替公司消灾解难,反而因自己的一时心软给公司惹麻烦,说不过去啊。
“是法院判的还是仲裁委判的?”男人问。
女人说是仲裁委,还说这是程序,凡是劳动纠纷案子,都必须先经过仲裁委,不服仲裁的,才上法院。
“你向法院起诉。”男人建议。
“那是当然,”女人说,“但终归麻烦,而且麻烦是我造成的,过意不去。”
“你没错,”男人说,“作为公司的法律顾问,不把事情往大里挑,主张息事宁人,说明你是真心为公司好,至于女工的表现,可能是受人唆使,实在出人意料,老板是明白人,不会怪你的。”
为了让女人开心,男人转移话题,主动提议明天去看沙发。女人没有前几天那么热情高涨,但也没有拒绝,算是勉强接受吧。
第二天进了卖场,女人果然暂时忘记了工作上的烦恼,变了一张脸。为取悦女人,男人一改节俭作风,专挑贵的看。最终,二人看中一套实木硬沙发。除了博女人开心外,男人的想法是一劳永逸。厂家拍着胸脯说,虽然不是真正的红木,不敢说保值升值,也不敢说传代,但用一辈子肯定没问题。女人也觉得,深圳一年有八个月夏天,确实该用硬沙发,大不了冬天配个海绵垫子。所以,当厂家说购买该套硬木沙发厂家奉送一套越冬海绵垫子之后,女人当即说:就它了。
既然要换新沙发,就要处理旧沙发。
这也是一件比较麻烦的事。沙发是一套,不是一个,还有与之配套的茶几和拐角桌,夫妻二人是不是有能力把这些东西搬下楼都是问题,更不用说搬下楼之后如何处理,因为,小区内是不能随意丢弃大件垃圾的。
女人在刷卡的时候,向卖场提出:明天送新家具的时候,能不能顺便把旧家具拉走?
“白送给你们,随便你们怎么处理。”女人说。
卖场回答没问题。
男人则补充说,如果我们能自己处理,就不麻烦你们了。
卖场说行。
出了卖场,上了车,系上安全带,女人问男人:你自己怎么处理?
男人说,小区门口收废品的或许愿意收购。
回到家,男人没上楼,直接去找收废品的。两个收废品的正在小区门口下象棋,男人远远地招了一下手,眼尖的那一个立刻跑过来。
也算是熟人,之前的报纸、旧书、啤酒瓶他们上门收过。但这次他们收购的不是“废品”,而是旧家具,是可以继续使用的旧家具,所以,对方看得格外仔细,还挑了许多毛病,大意是说,沙发已经完全没有价值了,与其说“收购”,不如说是帮业主处理垃圾。男人听了不舒服,这是一套真皮沙发,买的时候一万多呢,眼下虽然有一道划痕了,但仍然可以用,说好了是收购的,怎么变成“帮忙处理垃圾”呢?照此意思,是不是该我付给你“处理费”?女人则想,幸亏和卖场说好了,答应明天送新沙发的时候顺便把旧沙发拉走,于是说:“那就算了,我们自己处理吧。”
对方立刻改口,说:“不过,这茶几和拐角桌还可以用。”
男人不说话,看一眼女人。女人没接男人的眼光,面无表情。
“这样吧,我总共给一百块,东西我拉走。”对方说。
男人真想说算了,女人的嘴角鄙视地咧了一下。
“一百五。再不能高了。其实沙发我搬下去也是扔掉,但茶几和拐角桌或许有人要。这样,我现在就把茶几和拐角桌搬走,明天上午再来搬沙发,顺便把钱给你们。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一百五也好过一分钱没有。毕竟,男人是过日子的人,想象乡下老母亲进城连车都不愿意做,宁可走路,一百五也是钱啊。
次日是星期天,等了整整一上午,也没人来搬旧沙发。男人想下楼去找,但最终没去,怕被女人瞧不起。他不能为了区区一百五十元,搞得像求收垃圾的一样。女人安慰说,不怕,反正昨天已经和厂家说好了,让他们顺便把旧家具拉走。
“那就是说,搞了半天,我们白白送给收废品的一个茶几和拐角桌,还听他一大堆挑剔的话?”男人像是问女人,也像是问自己,或者是问空气。
“是又怎么样?谁让你跟他们打交道的。”女人说。
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这是男人的做人原则。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都先挑自己的毛病,从不怨天尤人,更不把责任推到对方身上,这是父亲的遗训,也是男人的立身之本。父亲虽然是一介农民,但知书达理,书法比如今的某些“大家”漂亮,古文也好过文学院的某些教授,男人对老父亲言听计从,按其遗训做人,半辈子事业顺利,人际关系融洽,比如这次,他就首先想到是自己过于精打细算,自作聪明,既然几万块钱新家具都买了,还在乎旧沙发一两百块吗?如果按照老婆的意见处理,等今天新沙发送来的时候,顺便让厂家把旧沙发拉走,就不会惹一肚子不愉快了,更不会搞得昨天晚上、今天早上、今天中午看电视吃饭都不方便。说到底,错在自己,自己一个堂堂的博士,月薪过万的大学教授,居然为一两百块钱与小区门口收废品的人讨价还价斤斤计较,还是自己根深蒂固的小农经济思想作怪啊。这么想着,男人非但没有沮丧,反而有些释然。
“再等等,说不定马上就来呢。”男人像是安慰女人,也像是安慰自己,或者是安慰空气。
男人和女人坐在即将被搬走的旧沙发上,等待小区门口收垃圾的人,或者等待今天送新沙发的人。闲着无聊,男人说,我出生在贫困山区,从小听大人讲故事,说的都是地主老财怎样心狠手辣地算计穷人,而穷人又是怎样可怜,怎样通过智慧战胜或捉弄富人,因此,自己对穷人一直抱有同情心,对富人则抱有戒备心,现在我们自己也算是富人了,至少相对收废品的算是富人,你觉得我们算计过穷人吗?比如,我算计小区门口收废品的人了吗?
女人说,你没有算计他们,是他们算计我们。
是吗?男人问。
“我和你相反,”女人说,“我出生在机关大院,小时候没有听过地主老财算计穷人的故事,倒是耳闻目睹许多保姆算计主人的事情。”
“耳闻目睹?”男人问。
“是。”女人肯定地回答,“见过,也听过。亲眼看见小保姆往我妈妈的咖啡里吐唾沫。保姆以为我小不懂,其实我什么都知道。保姆单独带我的时候,经常与一帮小保姆聚在一起,相互交流的全是算计主人的招数和经验,还把主人的善良当成愚蠢。她们以为我听不懂,其实我听得懂。”
“有这事?”男人问。
“我骗你?”女人反问。
“那倒不是。”男人说。
“你总是这样,”女人说,“凡事总替别人着想,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不好吗?”男人问。
“好。”女人说,“非常好。我一直很欣赏你这点,觉得你善良,觉得你很高尚,觉得道德水准高,所以才嫁给你,而且潜移默化,受你影响,才会对女工的苦苦哀求动了恻隐之心,才会阻拦保安部长报警,才会落得公司败诉。”
男人不敢接话了,因为,说着说着,又说到女人的痛处。恰好在这时,门铃响了。男人像是获得了大赦,嘴里喊着“来了!”身体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飞快地跑去开门,但是,到门口后,却没有立刻摁键,因为,可视对讲机里显示的不是小区门口收废品的,而是一个陌生的面孔。直到对方展示了送货单,说明自己是送沙发的,男人才反应过来。
送沙发的队伍很专业,他们很快将新沙发抬进来,把旧沙发搬走,过程有条不紊,总共不到二十分钟。
刚刚安顿停当,夫妻二人在新沙发上还没有屁股坐热,门铃又响了,这次是收废品的。
男人说,等了你一上午,你不来,现在新家具已经送来了,并且顺便把旧沙发带走了,你们才来。算了,不用你们帮忙处理了。
男人特意在“帮忙处理”四个字上加了重音,讽刺的意味很明显,可对方不介意,仍然一张笑脸,说,那我也得把茶几和拐角桌的钱给你呀。
男人本打算说算了,又一想,不要白不要,把门打开。
进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进来之后,他们并没有立刻给钱,居然一屁股坐在新沙发上。
女人的脸上露出不快。没说话,板着脸自己进里屋了。男人则在等待对方给钱,希望接过钱之后立刻说拜拜,绝对不说“再坐坐”。
收废品的对男人说:“你看,买主我已经联系好了,钱都收了,你却把旧沙发卖给别人了,怎么办?”
男人听了马上纠正说:“不是卖,是让送家具的人顺便带走了。”
“一样。”对方说,“不管你是卖了,还是让送家具的人顺便带走了,反正昨天说好给我的沙发现在没有了,而我却已经联系好了买主,并且已经收了人家的钱,你说怎么办?”
男人皱起了眉头,说:“是说好了。说好今天下午厂家给我送新沙发来,旧家具你今天上午必须拿走,腾出地方安放新沙发。可是你上午没来,我一直等到下午,等厂家都把新沙发送来了,你还没来,我怎么办?当然请他们顺便把旧沙发带走,不然,哪有地方安放新家具?”
“嘿嘿,”对方笑笑,然后说,“我是没来,可我也没闲着呀,我不是帮你联系买主嘛。你看,现在买主联系好了,钱都收了,你却把沙发给别人了,你让我怎么办?”
“你都收人家钱了?”男人问。
“是啊。”收废品的说。
“多少钱?”男人问。
“五百?”对方说。
“五百?不是说好一百五的吗?”
“是说好一百五的,可一百五是我给你的钱,我再卖给别人,当然要五百,不然,我吃什么?”
男人点了下头,表示理解。
“你说现在怎么办?”收废品的又提出这个问题。
“什么怎么办?”男人问。
“你说好旧沙发让我处理的,我出去忙活的大半天,买主联系好了,五百块钱都收了,可是你却把旧沙发给别人了,让我怎么办?”收废品的见男人不开窍,不得不把已经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
“把钱退给他呗。”男人说。
“退?退多少?”对方问。
“收了人家多少退多少呗。”男人说。
“嘿嘿嘿。”收废品的笑。笑的方式有点怪,好像是嘲笑。
“老板,话可不能这么说,看你也是读书人,这点规矩都不懂?”
说话的是与收废品一起进来的那个人,这倒让男人有点吃惊,因为,男人看不出自己与这个人有什么关系,他有什么资格进来,有什么资格说话。所以,男人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对着收废品的人问:你笑什么?
“哦,这位就是买主。”收废品的人介绍说,“我就是收了他五百块钱。”
男人看看收废品的人,又不得不看看“买主”,然后说:“那你赶快把五百块退给他呗。”
这下,该“买主”笑了,“买主”说:“这位老板,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不懂什么?”男人问。
“他要是退,也不是五百。”“买主”提高了嗓门说。
“不是五百?是多少?”男人问。
“你说多少?”“买主”又问。问的口气,仿佛是男人拿了他五百块钱。
“我怎么知道退多少。”男人说。
“你不知道吧?”“买主”说。
男人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确实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我告诉你,按照规矩,钱只要付了,就必须见货,如果见不到货,至少双倍返还。”“买主”说。
男人确实不知道这个规矩,他见识少,但仔细一想,似乎有点道理,记忆中好像是有“双倍返还”这一说,大概是在电视剧或新闻中听过吧,但不是关于买卖旧家具的事,好像是其他事,至于到底是什么事,男人记不清了。
男人禁不住认真打量起“买主”来,竟然发现有点面熟,在哪里见过呢?忽然,男人想起来了,所谓“买主”,其实就是昨天小区门口与收废品的一起下象棋的两个人当中的另一个。
男人似乎有点反应过来了。他略微想了一想,搬出小时候听故事学到的穷人对付财主的方法,他现在反过来用,顺着对方的逻辑问:“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收钱了,可是东西却没有了,就该双倍退钱给你。是吗?”
“对啦!”“买主”说。
男人又转过脸,对着收废品的人问:“昨天你从我这里搬走一个茶几和一张拐角桌,是吗?”
收废品的点点头。
“说好了今天上午再来拿沙发,并且把总共一百五十块钱给我,是吗?”男人接着问。
收废品的不得不再次点点头,表示是。
“可是上午你没有来。所以,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给我一分钱,是吗?”男人也不知不觉间提高了嗓门,把自己搞得像粗人。
对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当然也就没有说话,而是略微有点紧张地看看所谓的“买主”。
男人乘胜追击,大声说:“所以,即使按照你们所谓的‘规矩,双倍退还,十倍退还,我也用不着退给你一分钱!因为,零的双倍是零。零的十倍还是零。是吗?!”
收废品的想辩解,却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因此,脸都急红了。
“算了。”男人放缓口气息事宁人地说,“钱我也不要了,茶几和拐角桌你们也不用拿回来了,我白白送给你了,行了吧?好了,我累了,要休息了,二位请回吧。”
收废品的人无话可说,只得往外走。但走得比较犹豫,像斗败的公鸡,一副不甘心的样子。
男人不敢怠慢,紧紧跟在后面,打算只要他们一迈出自己家的门,就立刻毫不客气地把门关上,再也不打算让他们进来,包括以后的废报纸或啤酒瓶,宁可白白扔掉,也不会请他们上门收购。女人说得对,“谁让你和他们打交道的?”看来,确实不能和他们打交道。
可是,就在他们即将迈出门的一霎那,好像其中的一个扯了一下另一个的手,两个人同时停下了,并且转过身来,堵着门。其中的一个说:“不对。你虽然没有收钱,但有承诺,你说好了沙发给我们处理的,所以我们才出去联系买主,我们为此付出了劳动,因此,你至少应该付给我们劳务费。”
男人因为愤怒而忘却了斯文,他忽然来了勇气,想一鼓作气把他们二人掀出去,然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但是,他很快掂量了一下自己的实力,估计自己没有这么大力气把对方两个人同时掀出去,假如他有那么大的力气,真能把二位一下子掀出去,估计在惯性的作用下,自己也冲出门外,仍然无法关门,如果那样,不是等于把他自己也关在门外了吗?关键是如果他这样做,问题的性质就发生变化了,就要打架了,并且,是他自己先动手的。男人可不想为这点小事动手,再说,他也确实不是对方两个人的对手。
男人涨红了脸,愤怒地说:“你们还讲不讲理?!说好了上午来搬沙发的,你们不来,新家具送来了,没地方摆放,我不让他们把旧沙发搬走怎么办?昨天你自己说了旧沙发不值钱的,就是茶几和拐角桌还有点用,所以昨天你已经把茶几和拐角桌搬走了,并且一分钱也没给我,现在我钱也不要了,东西也不要了,白送给你们了,还怎么样?!”
“哎,话不能这么说,我们是收废品的,不是要饭的,谁稀罕你白送了?有钱就了不起了吗?有钱就能欺负我们打工的吗?有钱就该仗势欺人吗?”
双方的声音都非常大,很快引起左右隔壁楼上楼下的围观,但大家都是远远地围观,没有人凑到跟前,更没有人上来劝架。男人见有人观看,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大学教授和收废品的吵架,无论什么原因什么结果,他都是失败者。这次男人来不及自我反思,也暂时忘却了父亲的遗训,只想竭力向大家说明真相,他嗓子都喊变声了,道理也说得非常清楚,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主持公道,观众可能是不想惹事,或者是他们谁对谁错并不介意,想看的,就是这个过程,现在不搞大规模群众运动了,看不到热闹的场面,偶然观摩一次小规模热闹,好过没有。
男人忽然有些绝望,与事情大小无关,主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他简直被气晕了,竟然想到了鱼死网破,恍惚之间手上突然有了一把手枪,一气之下,砰砰两枪把眼前的这两个人打倒,然后再朝自己的脑袋上开一枪。
当然,这是幻觉,并不是真的,但幻觉也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很多杀人犯之所以杀人,或许不一定有深仇大恨,更不一定是精心策划,只是一时冲动而已。他自己现在就十分冲动,之所以没有杀人,仅仅是因为手上没枪,假如像美国人那样,人人都有枪,后果就说不定了。当然,这里是中国,不是美国,他手上并没有枪,家里也没藏任何武器,即便有,也没有时间了,因为,两名警察及时出现在现场。
“是谁报的警?”警察问。
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
报警?谁报的警?
男人和两个收废品的肯定没报警。没时间报警。没想起来报警。难道是左右隔壁或楼上楼下的邻居?抑或说是这些观众当中的一个人报的警?好像也不是,观众欣赏热闹正看得起劲呢,谁会报警?
“是我。”女人从里屋出来,边走边对警察说。
“什么事情?”警察问。
女人是律师,应付这种场面比男人冷静,和执法人员面对面交流也比较有经验,女人说话声音虽然不大,但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女人说,这两个人都是在本小区门口收废品的,今天其中一个假装成“买主”,两个人在小区门口等着,看到送新沙发的人来,再看着他们把旧沙发顺便拉走,然后才上来合谋敲诈。
“钱不是问题,”女人说,“几百块钱我们真不在乎,但不能助长他们这种做法。否则,今天他们敲诈我们,明天就可能敲诈楼上楼下左右隔壁的邻居,所以,我报警了。”
女人的最后一句话显然是故意说给“观众”听的,并且当即起到了效果,一个退休老大爷马上站出来,说:“是。上次他们来我家回收报纸,那么一大堆报纸,才十块钱,他们走后,我才发现钱是假的,再找他们,哪里肯认账。我也不是在乎十块钱,但心里气不过,要不是数额太小,我也会报警的!”
警察要把两个收废品的人带回派出所,并让男人跟了一起去做笔录。
男人的精气神仿佛被抽干了一样,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他想赶快结束一切,再不想折腾了,更不想跟两个收废品的一起去派出所做什么狗屁笔录。
“算了,”男人说,“反正也没敲诈成功,再说数目不大,教育一下就算了。我们不追究了。”
警察看看男人,再看看女人。女人没说话,瞪了男人一眼,进屋了。
男人的疲倦一直延续到次日。第二天上午没课,男人早醒了,却没有起床,想让自己彻底休息一下,以便尽快回复往日的生活。女人因为心里有气,没跟男人说话,自顾自起床,洗漱,用早餐,然后去上班。
男人听见女人的关门声,打算睡个回笼觉,可是,刚想入睡,电话铃就响了。
是女人打的。就两个字:下来。
下来?下来干什么?不知道我想懒一会儿吗?
男人想问,女人已经把电话挂了。男人想再打回去,又想到如果不是发生什么情况,女人是不会打电话要他下去的。能发生什么情况呢?难道是昨天那两个收废品的来找麻烦?光天化日之下,不敢吧?再说,听女人的口气,不像被人殴打或劫持的样子啊。
男人穿着睡衣慌慌张张来到楼下。
女人果然很安全,优雅地站在自己心爱的红色宝马车面前。等男人走近自己,女人没说话,只是嘟嘟嘴,提示男人朝车上看。男人看见,车厢盖的一侧,有一道深深的划痕。
男人心里愤怒,表面上却和女人一样平静,仿佛这是他早已意料之中的事情,抑或说是他隐约期待的事情。他甚至微笑了一下,然后问女人:要不要报警?
“问你呀。”女人说。
“报警。”男人说,“不报警,保险公司也不理赔啊。”
男人说着,就开始拨打110。女人则打保险公司电话,请他们来勘察现场。
保险公司肯定希望能查出肇事者,那样,他们就不用理赔了,否则,按规定保险公司要承担大部分维修费用。但男人和女人一致相信,查不出肇事者,即便监控录像碰巧记录下两个收废品的昨晚在车子旁边出现并停留过,也不能证明就是他们划了宝马车,因为,划痕在车厢盖的一侧,位于监控探头死角的位置,缺乏直接的证据,很难追究他们的责任。可是,他们仍然选择报警,并且把自己的怀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警察和保险公司,最终无论是不是查出结果,他们都要这样做。这是态度。他们相信,面对邪恶,息事未必能宁人,说不定越想息事,越是扰人,就好比中国摊上了菲律宾。
正当他们以为此事一定会不了了之的时候,事情发生了转机,一位小区居民向警察提供了头天晚上的现场录像,清楚记录了肇事过程,证据确凿。
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肇事者并非小区门口那两个收废品的人,而是一个老太太。莫非老太太受两个收废品的人唆使?不可能啊,老太太受过良好教育,看上去不缺钱,怎么能被两个收废品的唆使或收买呢?
进一步的调查证明,老太太已经在小区内肇事多起,先后有二十多辆车遭此划伤,被划的都是好车,提供录像的人就是受害者之一,他的车因为被划过三次,气不过,决心查个水落石出,于是专门购置了夜间录像设备,经常躲在车里等候,昨天晚上终于如愿以偿。
一个受过良好教育并且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怎么做这种事情呢?
此话题一时间成为小区居民谈论的热点,更有好事者请来电视台《热点追踪》栏目组,使该事件在整个鹏城家喻户晓。根据《热点追踪》的报道,老太太可爱的孙子曾经在小区内遭遇车祸,所以,她对小区内所有的车子都看不顺眼,尤其是好车,见了就想划一下。
幸好,老太太的儿子是地产大亨,相当有钱,他赶过来对所有遭遇划痕的车辆进行赔偿,并将老太太带到惠州的一处私家别墅,远离小区,事态才渐渐平息。
下午,男人开车驶出小区的时候,瞥见两个收废品的一左一右坐在一条长沙发上,中间摆着象棋,一副非常投入悠闲自得的样子。忽然,男人发现那沙发正是他家的。
错不了,有划痕为证。
不是给送新家具的人带走了吗?难道他们并没有将沙发带走,而是就地转给收废品的了?如果这样,两个收废品的再敲门向他讨要“劳务费”,就太可恶了。
不过,收废品的也没占到便宜,带有划痕的沙发确实不值钱,要不然,他们早出手了,不会垫在屁股下面下象棋。
男人担心,女人看见曾经伴随他们几年的沙发如今在两个收废品的屁股下惨遭蹂躏,心里肯定不舒服。
男人想把车停下,与两个收废品的商量,请他们把沙发移到不显眼的地方,免得女人眼见心烦。可是,沙发已经不属于他的了,男人无权要求对方这么做。再说,作为教授,犯得着去求两个收废品的吗?
从此,男人每天进出小区都看见两个收废品的坐在曾经是他家的那个带有划痕的沙发上,任意蹂躏,肆意妄为,男人心里非常不舒服。至于女人,男人没有问,想必她也看见了,并且同样不舒服,甚至更加不舒服。但男人和女人都小心回避着这个话题,仿佛他们都没看见那个沙发,或者,那沙发原本就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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