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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钟

时间:2024-05-04

丁力

阿萍向秋姐请假,说出去一下。秋姐皱眉头。阿萍说就二十分钟,超过时间算买钟。

这是规矩,临时出去一下最多不超过二十分钟,超过二十分钟,就要买钟,每小时一百元。

阿萍是去见老公。老公原先也在罗湖,现在随工厂搬迁到龙岗,过来一次不容易。

阿萍之前和老公一样,也在工厂打工。工厂搬迁的时候,在街道办的协调下,老板给工人两个选择,要么随工厂去龙岗,要么接受遣散。后者有补偿金,工龄一年补偿一个月工资,阿萍为了获得现实利益,选择了后者。

因为产业升级,“腾笼换鸟”,罗湖的工厂搬迁殆尽,阿萍进了金太阳足浴中心。原本打算临时过渡一下,可干着干着,觉得做足浴比在生产线上打工更好。除了收入高之外,还相对自由,至少,上卫生间的次数不受限制,再比如现在,老公从龙岗过来,她只要和秋姐说一声,就能出来,大不了自己买钟。

走出金太阳,发觉天已黑了,正赶上足浴中心营业高峰时段,港佬在此消费之后,还要赶回新界,来去匆匆,港佬抵达金太阳的时间,恰好与老公同步,难怪秋姐皱眉头。好在老公已经开好房间,就在马路对面的巷子里,不会耽误很长时间。

这是他们约定好的。老公请了假,今晚不加班,下班之后来不及吃饭,先乘公交车,再转地铁,匆匆赶到罗湖,开好房间短信告诉阿萍,之后他还要赶回龙岗。

老公开的是钟点房,一小时40元。阿萍一进房间,连笑都来不及笑一下,就赶快宽衣解带。

不是阿萍迫不及待,实在是时间太紧张。总共二十分钟,刨去来回穿越马路拐进巷子的消耗,哪有时间玩“前奏”?所以,每次相聚,都像打仗。这次还出了点意外。不知是累的还是饿的,或者是被时间催的,越急,老公越是使不上劲。阿萍看看床头柜上撕开口子的饼干,再看着老公汗味很重疲惫的身体,有些心疼,说,算了,大不了买钟,你先吃点饼干,我冲凉。

如此决定也不完全是心疼老公。阿萍早就想在这里冲凉。虽然足浴中心有冲凉房,而且是装修精美淋蓬头超大水量充足的那种豪华冲凉房,但足浴中心的冲凉房是给客人用的,她们这些所谓的“技师”没资格享用。“技师”们只能在自己的宿舍里冲凉。而所谓的宿舍,是城中村里面的农民房,房间小,卫生间更小,七八个“技师”住一间,上下铺,睡觉的地方倒是有,但这么多人共用一个小卫生间,上厕所都排队,哪里能好好冲凉?因此,每次老公从龙岗来,每次进入这种钟点房,阿萍最急切想做的不是上床,而是冲凉,可每次都只有这么一点点时间,直奔主题都紧张,哪里还有时间冲凉。这次既是心疼老公,也是满足自己一个小小的心愿。这个钟买得值。

从卫生间出来,老公已经吃完。大约是吃得急,嘴角挂着饼干渣,浑身汗津津的。阿萍说,干脆你也冲一下吧。

等老公冲凉出来,阿萍已经酝酿好情绪,加上俩人难得一身清爽,本次夫妻聚会的质量超过往常。

买钟也只能一小时,再长,不仅秋姐不乐意,也耽误老公回龙岗,所以,尽管他们意犹未尽,也只能匆忙收场。

阿萍回到金太阳,立刻上岗。香港的麦先生在等着她呢。这种情况叫点钟。点钟有指标,每个技师每月不能少于十次,达不到指标要扣分。另外,能被客人经常点钟,也是一种荣耀,老板和领班会另眼相待的。果然,秋姐没给阿萍吊脸子。

麦先生是金太阳的常客,每周至少过来两次,每次都点阿萍的钟,每次都要188的皇室十二招。

金太阳足浴中心并不仅仅是“足浴”,“足浴”是幌子,摆在大厅里凑个人气,充个场面,老板其实并不靠大厅的足浴业务赚钱,真正赚钱的是大厅背后小房间里做所谓的保健按摩。最便宜的一种68元,“纯”按摩。贵一点的是“前列腺保健”,内容顾名思义,局部推油,价格128元。最高级的是“皇室十二招”,全身推油,花样翻新,总共十二招,皇帝待遇,超级享受,是那种在老婆那里接受不到的享受,价格188元。麦先生每次都享受“皇室十二招”。

这么说,并不表示金太阳是色情场所。第一,确实有足浴,一进大厅就是一排排足浴,常常客满,生意兴隆;第二,提供服务的人叫“技师”,不叫“小姐”;第三,即便是做保健按摩,哪怕是做皇室十二招,也仅仅是推油,绝不出格,如果顾客实践欲望特别强烈,坚决要求动真格的,并且技师也你情我愿,可以,但要买钟,出去做,只要出了金太阳的大门,就不是金太阳足浴中心的事情了,所以,不能说金太阳是色情场所。这是金太阳的底线。

阿萍起初是做纯足浴的,不仅收入低,而且发觉做纯足浴的“技师”基本上都是老的或丑的,要么就是男的,阿萍不算年轻,但也刚刚三十岁,不算漂亮,却也不能与“丑”画等号,于是感觉自己做纯足浴被严重低估了。既然进了这种场所,既然都是“技师”,干嘛放着轻松并且赚钱的保健师不做,偏偏要做又累又穷又低人一等的纯足浴?当然,她知道做“保健师”意味着什么,但更知道金太阳的底线,既然有“底线”,就不算卖身,既然不卖身,那就可以做。于是,在秋姐的循循善诱和持续不懈地鼓动下,阿萍终于从纯足浴产业升级到保健按摩,从68元的“纯按摩”逐级升格到188元的皇室十二招。用秋姐的话说,这叫不断“提升”自己。

秋姐做思想工作很有一套。

她首先现身说法,讲自己的故事。说当初她刚到深圳来的时候也很傻,在台湾老板生产线上打工,天天加班,累死累活,每天上厕所的次数都受限制,平常还好,每月碰到“倒霉”的那几天,别提多憋屈多窝火,就是这样,她对自己的男朋友也非常忠诚,不仅多次拒绝各种诱惑,还非常鄙视那些委身老板或台湾师傅的女工,可是,好不容易等男朋友熬上了课长,以为从此过上好日子了,那狗日的,立刻就与小狐狸精勾搭上了。

“早知如此,我守他妈的屁的节啊!”秋姐痛心疾首,说,“还不如早早应了老板,自己当课长了。”

“后来呢?”阿萍问。

“后来老子终于想开了,陪男朋友睡是睡,陪台湾老板睡也是睡,老子干脆陪台湾老板睡。不仅果然当了课长,还找机会把那狗日的炒鱿鱼了。现在你看,我都有了自己的足浴中心,自己看自己的脸色生活。”

秋姐说的很解气,近乎扬眉吐气,可阿萍却并没有被完全说动心。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如秋姐妖,也不如秋姐当年年轻。再说,时代不同了,当年的深圳是女人变坏就有钱,而今天,想变坏的女人太多了,供过于求,像她这样的条件,即使变坏,也未必有钱,更不会拥有自己的足浴中心。

秋姐最终打动阿萍的是一句简单的话——“不要浪费自己。”

是啊,阿萍想,“不要浪费自己”,反正我也不是处女了,偶然出钟一次,老公也不会知道,自己更不会有任何损失,不出钟,也不会有人为我立贞节牌坊,不是一种浪费吗?有句歌词说得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既然闲着,不如出钟。出钟,不但没有损失,还有进账,再说,出钟也不完全是为了钱,自己客观上也有需要,现在每月只能和老公相聚一次,每次都草草收场,即便像今天这样自己掏钱买了钟,冲了凉,可因为时间有限,仍然不能完全尽兴,我这样自己熬着为他守节,还不知道他是不是像秋姐之前的那个“狗日的”一样,背着我做些什么呢。既然如此,不如……至少,我得把自己买钟的钱赚回来吧?

麦先生一如既往,在接受阿萍服务的过程中,不断说着挑逗性的话,还常常情不自禁身体力行,施展自己的动手能力。

这也是规矩,既然顾客花188元享受“皇室十二招”了,就有权说挑逗话,有权动手动脚。阿萍最初接受不了,慢慢习以为常。不给对方一点甜头,下次谁还点你的钟?顾客是上帝,上帝不是傻子,他们懂得付出多少得到多少。

当然,麦先生每次都劝阿萍出钟,阿萍每次都拒绝。麦先生并不生气,相反,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这故事阿萍很早就听过,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到的不如偷不到的。阿萍的拒绝,成全了麦先生的偷不到,所以麦先生锲而不舍,乐此不疲。结果不是最重要,重要的是过程,他们就是在这种引诱与抵御的来回拉锯过程中,体味到了“偷不到”和“有魅力”的感觉,双方各取所需,都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满足。

今天麦先生不是泛泛地引诱,而是非常具体,说大梅沙新开了一家五星级酒店,背靠青山面朝大海,他很想在那里开一个豪华套间,与阿萍一起享受一个难忘的夜晚。他说那里的套间一晚上就两千多,如果仅仅是为了做那种事,大可不必花那么多钱。阿萍相信麦先生的诱惑并非完全信口雌黄,如果仅仅是满足那种要求,何必舍近求远舍易求难?如今舍得花几千块钱,什么样的女孩买不到?

那酒店阿萍听说过,也远远地看见过,但没有进去过。她想象如果答应麦先生的要求,去那里住一夜,享受的确实不仅仅是麦先生,也包括她自己。如果真像麦先生所说的,在面朝大海的豪华套房里做那种事情,可能别有一番风趣吧。

麦先生见阿萍没有出声,继续鼓动,说那里的房间特别宽敞,厕所是厕所,洗浴间是洗浴间,分开的,泡在洗浴间的大浴盆里,可以望见辽阔的大海,在那里面做爱,身体是漂浮的,像在太空行走,完成男女宇航员的“太空对接”。

阿萍的心动了一下,不知不觉顺着麦先生的描绘往下想,想着今天自己掏钱买了自己的钟,仍然与老公意犹未尽,实在太憋屈了。

麦先生的煽动能力很强,不仅嘴巴说的动听,而且手上动作也配合到位,此时,他把阿萍身上的某处敏感部位当成了小提琴,麦先生一边说一边像拉小提琴时候的揉弦,揉的力度时轻时重,幅度时大时小,搞得阿萍不能自制。

就当是为了自己。

阿萍心里想。跟他出钟,但不收钱。只要不收钱,就不能算出卖,最多算偶然出轨,或者老家乡下人说的“偷人”。在乡下,有几个女人能一辈子不偷人?在深圳,有多少女人一辈子不找情人?别人不说,就说秋姐,如今有房有车有户口,是地道的深圳人了,“偷”的人还少吗?何况我是做按摩的“保健师”,一次都不“偷人”,说出去人家都不信。

当然,阿萍又想,假如麦先生坚决给小费,自己也不能太假正经,太假正经了,反而不真实了,说不定麦先生还怀疑我耍阴谋了,所以,该要不要也不对。

麦先生会给多少钱呢?阿萍想。一百?不对,至少三百吧?也不对,既然在酒店开房都花了两千多,消费怎么说也有房费的一半吧?那是多少?一千?或者更多?

我的乖乖!

“不要浪费自己”,“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秋姐的话和流行歌词再次在耳边响起。

“行。”阿萍说,“你先走,我过一会儿再出来。”

阿萍坚持自己的底线,不被买钟,所以她要麦先生先走,等麦先生走了,她再次向秋姐请假,不说是顾客买她的钟,而是说她自己买钟,说他老公并没有走,还在小旅店等她,这样,在秋姐和各位姐妹眼中,阿萍仍然没有被买钟,仍然守身如玉,仍然是个只卖笑不卖身的本分保健师。

车上,阿萍一路无语,她有些犹豫,甚至有些后悔,忽然感觉非常对不起老公。她想,此时老公应该回到龙岗的工厂了吧?

老公仍在路上。

因为买钟的缘故,老公从地铁口上来后,没有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照理是要打出租车的,但他舍不得,想着这次与老婆相聚,刨去来回交通费,开钟点房,加上老婆为自己买钟的钱,差不多正好把俩人一天的工资全部花完,如果再打的士,就入不敷出了。最后,老公决定自己辛苦一点,步行。

白天坐公交看过来似不远,晚上步行回去却发现路程比想象的长。老公打起精神,一路哼着《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并踏着乐曲的节拍迈步,倒也不觉得很累。

还是买钟好啊,老公一路走一路想,买钟不仅让夫妻生活充实尽兴,还能让老婆结结实实冲个凉。老公知道老婆喜欢冲凉,但不是在所谓的宿舍其实是七八个“技师”挤在一间的农民房里冲凉,而是在一人独有的宽敞的卫生间里冲凉,这话老婆对他说过,冲着这点,今天这个钟也买得值。

老公又想,下次再去罗湖见老婆,还要买钟,以后每个月去都买钟,并且,他想好了,下月聚会之后,他会悄悄地塞给老婆一百块钱,哪能每次都让老婆出钱呢。老婆也相当不容易啊。自己节省一点,哪里都能省出一百块,比如现在,自己辛苦一点,不打的士,走路,不就剩下几十块了嘛。

这么想着,老公就觉得自己很“男人”,很有责任心,很有成就感,脚下的步伐也就愈发轻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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