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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再心碎

时间:2024-05-04

姜东霞

绵延的土地

那些阡陌纵横的土地很快就要重新映入我的眼。那些道路,曲曲弯弯被父亲踩踏得平整而不露声色的道路,是否还能在时间里延伸。农场,滋长记忆和生命不息的永恒牵挂,就是从那儿开始。十五年,父母离开农场的最后日子是在这个叫沙坡的地方度过的。我们的少年和青年时光都在这块土地上浸没着。自父亲离去后我的回忆几乎都是从这里开始,这样的回忆是温暖而贴近的。

常想倘使时间能倒流我愿重新经历从前的贫穷和寒冷,哪怕一切是那样的不堪忍受。记忆中的天空总是灰暗阴冷的,也总是下着冬天那样绵湿阴冷的雨,路总是很长,父亲推着自行车沿着凹凸的道路一路走来。母亲总在出了家门的路口张望。日子总是清淡的,清淡得几乎感觉不到时间和时间的不同。在那样清淡的日子里,时间被拉扯得幽远而长久,人不会有任何的忧惧。

那时无论踩踏到哪,都属于父亲的领地。因此一花一草一树都有了别样的情致,都属于父亲都属于我们,都充满着和人一样的情感。走在寸草生情的土地上,我们是那样的自在如同土司的女儿,骄傲而尊贵。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一直佩带着手枪,直到退休。父亲凭了这支枪在有似于边塞那样僻远而荒疏的农场,独自管辖着方圆千里的土地,凭了他一身英武的豪气,应对各类闲杂入侵者,以及他身边随时有暴力可能的特殊留场就业人员。

父亲非常爱惜枪,用一块红丝绸包裹着,每晚睡前都要将枪认真地擦一遍,所以父亲的枪总是锃亮放光的,与一把新枪别无二样。父亲擦枪时无论谁站在边上,他都会告知我们枪的每一个部位和操作。因了这样特别的原因我的母亲会使用枪自是不必说的了。就是我在中学时进行民兵训练,我也能很快地找到靶心并打中它。

在某个特定的历史时期,说父亲在血雨腥风中工作是不为过的。在那些貌似平静日子的表面,常常传来有人要杀我弟的消息。我们姊妹五个,只有一个弟弟,因此母亲在起初听到这些话反应是很强的,她总是不肯饶恕父亲的,因为她知道那些威胁来源于父亲做事的认真。我们也是惊慌不已,甚至于如惊弓之鸟。而我从未从父亲那儿看到丝毫的痕迹。父亲是镇静的。他的胸怀包藏着我一生都没能看清的宽大。

久而久之我们都听惯了那样的话。从那些话里我们渐渐地变得异乎寻常地坚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那些话仅仅是威胁。父亲在那样的环境里工作,在待遇上却也常常地吃很多的亏。父亲从部队下来工资级别就很高,高过他的许多顶头上司。这使得我的父亲在很多年月里都得不到增长工资。然而父亲却是宽厚而满足的。

车停在了从前的道路上,静坐在车中,等待着。想我的父亲从远远的道上走来,推着自行车,他沿着道路一抬头定能看见走出家门的母亲迎了他一路回去,菜已是做好冒着热气,倒上一杯药酒围坐在破铁炉上,有滋有味地说着话,菜都是从地里刚刚采回来的,新鲜而温暖。一如父母的心境。

眼前的道路和房屋比先前狭小低矮了许多,且都是昏暗破败的。只有树木又经历了十五年的时间显得自由而蓬勃,且那样的蓬勃里又多了些许的不为人所知的曲折,因此它们的高大里有了几分忧惧。它们胡乱地自顾自地长着,胡乱地遮蔽和埋藏着时间和记忆。它们长得越高,道路就越狭小,房屋就昏馈。

下车前取了手臂上戴的孝,生怕遇见从前的熟人,生怕被别人问起。绕道走进我们家的菜园,地里依旧生长着这个季节的蔬菜,芫荽、茼蒿开出淡淡的花来,还有莴笋自由地长着长到了它仅能长到的高度,也开出些花来。玉米豇豆的芽刚刚从土里冒出来,一如从前我跟随父母在这地里时一样,松土、施肥、移栽、留种,土地树木的气味都未曾变过,还有那日突然出来的一点点煌煌的日光,照射着曾经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这块绵延不绝的土地。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仿佛我的父母还在屋子里,都还浸透着昔日的气息。

那池塘边的柳如此葱郁地掩藏了池塘,塘里只剩下一池的绿水。塘是比先前小了许多,并被许多的杂草覆盖。就是在这样狭小的塘里曾经那些鲜活跳跃着的鱼,是怎样的殷实了我们的家。在那样幻想的年月,我在这样狭小的池塘边生出许多的对未来的念想来,模糊而遥远的念想曾经怎样的慰藉过和温暖着我。

春天回到家中,父亲也总是要到塘里钓鱼,那次父亲把竿子交给了我,我惴惴地将竿子放进塘里,猛然间竿子被鱼咬住了,我一抬竿子,那鱼便在空中飞跃起来,一条大大的鱼,是怎样让我激动和害怕,以至于很快地丢了鱼竿,急跑几步。父亲站在塘边远远地笑着说,没出息。那笑里夹着轻视和欣慰。一如在往后的日子里父亲对我没出息的轻视里,包藏着只有父亲才有的赞扬。

那一年冬天很冷,地上结了一层冰,我回到家中,父亲便到这塘里为我打捞鱼,他重重地跌倒了,跌坏了他的胸,整整地疼了好几个月,因为住得偏远加了父亲一贯节约,身体又好,所以不曾上医院看过。

房屋周围有成群的鸡,每天我们家可以拣好几个蛋。少年的我也能抓住一只鸡判断当天是否下过蛋。有惊无险的是,夜里有人来偷鸡,母亲拿了父亲的手枪,跑出门来,边跑边朝天空放几声,那贼也就吓得屁滚尿流。于是母亲又会再放一枪,就能听见贼逃窜的叫声,或许他还会重重地摔倒。母亲肯定知道不必再去追赶,可是那贼并不知道,只死命地跑。这样一路跑下去,或许胆也跑裂了也未可知。然母亲却是从容的,几天后即使见了那贼也并不动声色。

土地依然在延伸,铺展和席卷了所有的与生命息息相关的记忆。然而在那个无法预知的冬天和另一个春天,我的父母悄然地走到了时间的背面,他们走得轻巧不着一丝痕迹。仿佛一个破败的梦境,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碎了。看不清,一个重着一个,来了,又来了,没有间隙。来来往往的人,来来往往的声音,重叠在时间里,天空是昏暗的和着时间。

是谁的梦境如此绵长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而又疼痛。

是谁在谁的梦境里。

时间变得如此昏浊。看不清也无法触摸。碎裂了依然粘糊着。粘糊着这绵延不绝的土地。在每一次的回忆里温暖着过去和现在的时间。

烟雨迷蒙

驱车去往公墓的路上,天本来没有下雨。只是那种连日来的灰蒙阴沉里多了些压抑。自母亲离去以来,天似乎从来没有放晴过。且每逢烧七日,天必下雨。这一切是否与母亲决绝地离去有关,我不得而知。

停好车,雨便下了起来,稀稀啦啦的雨,给闲日里显得清静的公墓,平添了几分凄楚的意味。管理处大门外落寞地站着两个保安,路边两家卖香蜡纸烛的摊子,依然摆放着黄、白两种菊花,只是在雨中那花更显清冷和肃穆。两家店主都寞寞地坐着各执一方,见了我们又从那寥寞中生出些许的期待来,他们似乎终于地于这样的清冷中看到一丝生趣。他们用了那样寥寞的眼光在雨中注视着我们。

站到摊位前,雨中更显凄楚的花便炫动起来,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已看熟的摊主那寥寞如蜡纸样的表情突然地动了一下,心也就动起来。那些来来往往前前后后的疼痛穿连起来,形成一个空空的黑暗的洞。于是就连要挑选什么样的花也没了主张。朋友示意我到装有水的桶里挑一枝。我随了朋友的建议,挑了枝白色的菊花便往墓地走。

去往墓地的路被雨冲冼得很干净,两边的植物浸在雨水中,风一吹挟着些泥的气味。那味因有了植物的气味很浓,浸入肌体后很快就又消散了,且变得极淡,淡得让人误以为自己也溶了进去。

烟雨笼罩了整个山头,无法张望。咫尺之间竟然那样遥远。拾阶而上,雨中的墓地孤冷地静默着,仿佛一个遥远的去处,无法到达却终归要到达。那些隔离和恍惚形成一种难以逾越的亲切和着至亲的血脉,在身体里重新生长出来的另一条血管里汩汩地淌着。

静立在父母的墓前,凝视着父亲宽厚的笑,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绿色植物。其实照这张相时是几年前,父亲已明显地苍老。因了他的健康豁达和少有的坚强,让子女们忽略了他的苍老。而这样的忽略却变成一种深重的疼痛,缠绕在心里结成一个坚韧的核。

安葬父亲是在冬天,很冷。因此父亲身边留出来给母亲的那个空位,让我们于惧怕中深深地感到它的冰冷和欠缺。现如今我的母亲用了那样热切的方式奔了来,在父亲离去后四个月的时间。也许就是为了父亲的旁边不再有那冰冷的欠缺。眼前这个原本冰冷空虚的墓,变得柔软而充盈和温暖。

墓是充盈了,而我们的心我们的身体却因了那样的充盈而日渐残损。如黑暗里冰冷的风吹过无遮无拦。光光地走在这光光的世间,没有了可以攀援的物体,而只剩下了个空空的壳光溜在这空空的世上。抽丝剥茧是不是对痛失亲人最好的描述,也许谁也无法回答。

“七月半”漂移的等待

“七月半,鬼乱蹿”,说的是农历十四、十五这个日子,是鬼的节日,四方阴魂飘浮游走,随处可遇。小时候听此说,不敢在外久留,天黑即回家中,闭门不出。

我们家是外乡人,母亲的家乡没有关于这一习俗的传衍,“七月半”一直以来都只是别人家的事,是传说中的传说,离我们的生活很远。

成年后逢上邻里烧纸插香的,都会跑得很快,有恐一不小心就跟游魂遇上了。有一阵子对门家的纸烛之类的进贡,就在门口,从我们家门的猫眼里往外看,火光缭乱烟尘缭绕,本来要出门的,竟然连那样的勇气也丧失尽了,沮丧地转回到房中。

很久以来就连清明上坟也都是别人的事。外乡人举目无亲,在外漂泊得久了,就哪里也不是了。家乡人认为你是外乡人了,而外乡人更理所当然地认为你是外乡人。父母远离家乡四十多年,外乡人的情结根植延绵于我们心中。

记得那一年祖母去世,我们第一次经历了死亡。那是个初冬季节,父亲将祖母安葬于紧邻我们家附近的一座小山坡上。那年父亲六十岁,在瑟瑟的冷风中,他穿一件近于黑色的灰呢外衣,在众人的吆喝声里将背上背着的一撮土,侧着身倾斜着撒在祖母的骨灰盒上。

众人高声喊着:孝子背土了。

父亲迟缓地靠近墓坑的样子,那些随风飘散的声音,都不曾隐蔽过。那日众人都下山之后,我采了一把菊花,心惊胆寒地爬上去插在祖母的坟前,天色已晚,风吹着枯草,跪伏于墓前的我,对膝下的泥巴充满了情感。许多年后,当父亲已将祖母的坟迁回老家之后,每每路过那儿,无论走路或是坐车,也无论多远的距离,我都会朝着坟的方向遥望,望到坟在眼睛里只是个虚弱的影子。

戴冰曾在很多年前的一篇小说里写道:“于是有一种石头就叫碑,有一种泥巴就叫坟。”经历之后就会有一种彻骨透心的认同,有一种泥巴被称做坟后,就会汇入你的生命,汩汩流动。

母亲是不懂得“七月半”要烧纸的,奶奶去世后的起初几年,每逢“七月半”就由大姐来做。后来说路途太远了,我的祖母拿不到钱,大姐有没有再给祖母烧纸,我们已经不再过问。

前天大姐说“七月半”来了,要烧纸。于是她就大包小包地买了来,姊妹们也都来了,做了一桌菜恭敬地摆好,按父母生前坐的习惯,我从柜中找出父亲生前打开来,还没有喝完的酒,倒上,依然是父亲生前用过的杯子。父亲住院前,每天我都要陪同他喝上一杯,父亲总是很满足很高兴的样子,我也曾为此获得过成就感幸福感。

那些日子我上完课,疲惫地穿过人群,太阳斜斜地照在我的脸上,心里依然升起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我曾经对女儿说过,一个人能尽力做到:上无愧于父母,下无愧于子女和亲朋好友,就是无愧了。只是这样能够让我满足的日子实在太短了些,我还没有完全地做好,我还想努力地做好的时候,父母走了。

天黑得很净了,大姐开始吆喝我们到花台上去烧纸。烟尘中总有一种难尽的情绪,孩子们蹲伏着,躲闪随风而来的烟尘。父亲走后,我的母亲在这花台上烧纸,她老人家要经历怎样的我们不能够明白的疼痛,一张一张地点燃手中的纸钱,那是什么样的一种经历啊。

我退回屋中全无精神地坐着,无以想象今夜的情景,那个我们看不见的空间,真的如我们描述的一般吗?

孩子们烧完纸后,也都退回屋中,围绕而坐,挤挤挨挨的。这是我的父母最爱的一种情景,如果他们今夜回来,看到如此的情景,会不会十分地欣慰。我想会的,他们一定会看得见的,也一定能够知道的。

四处缭绕着烟尘的味道,这种味道徒然间进入了我们的生活,如同梦魇一般,从此接受了亲切了这样的味道。

今夜满街都漂移着这样的味道,漂移着这样等待的心情。

何必再心碎

突地就踏进了母亲的村庄。母亲的村庄在海边。这样的时刻我似乎想象和努力了一辈子,从我五岁时离开直到现在。

母亲走了,海成为生命中更深更远的记忆,成为一种绵长的思念。我们长在山地,却对海充满了无限的想象。那样的想象形成了我们的情感框架。海和村庄映在我们的血脉之中,成为与生俱来的如同生命一样自然的东西,在父母都已离世之后更加挥之不去。

坐在青岛机场的大厅里,已是深夜一点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听着母亲样的乡音,静静地等着正在路上往这边赶的表哥,心里生出些空落的幻念,这人世如同梦境一样迷离而无以信任,昨天还鲜活着的生命,陡然间便烟消云逝般无以想象。

父母在世时总叨念着回家,他们一生很多的积蓄都花在了回家的路上。仿佛他们生活着的念头全都是为了一次又一次地踏上回家的道路。现在当儿女的有了让老人家了无牵绊的路费,他们却只能成为一张照片随我而行。我想这一定是我的业报啊,子欲养而亲不在。

二表哥终于站在了我的面前,我看出了他眼里掩遮着的重逢时的惊异,抑或是一种伤痛。就在去年我们表亲的相聚,(天南海北几乎除二表哥那年在母亲病时,匆匆地见过一面外,别的都未见过)竟然是以那样沉痛的方式——母亲的离世。

短短的依然沉浸于伤痛中的表哥竟也能看清我的生活,并牵累着难以放下。机场送别,四妹将他们送至登机的廊桥,他们三个大男人竟然挥泪而别,言语中除了父母突然离去后,这座于他们来说,远隔千山万水的城市,便只剩下了我姊妹五个孤零零地在这世上的牵挂外,他们心里更多的还是放不下我。

半年后我的表哥在给我的短信中这样写道:半年前的今天我们相拥而泣。这样的回忆让我对山东男人生出了无限的好感。同样是一个雨天,表哥说,我们这儿下大雨,我寻思着你们在做什么。这样的言语多么地让我心碎,我的生活在破碎中被亲人拾起来缝缀。早已习惯了只知道关心别人的我,每一次都会流下泪来。

现在我就站在他们的面前,在空空的大厅里无言以对。

接近日照时下起了大雨,和我从家里出来时一样。我是相信诸多空间存在的,想我的母亲也一同地来了。所以心在雨中就格外地安稳。

二哥将车开进村庄时,天已经放亮,我能清楚地看见海。极目望过去,除了惊惧,竟然是绝望。浑浊的海浪从远处涌来,它的宽阔竟然显出了更多的狭窄,那是一种逼将过来的,让人无以喘息的狭窄,随时将生命吞噬殆尽的狭窄。

我知道这便是祖辈们生生不息,赖以存在的大海了,这个一直在生命中流淌着的海,它曾以怎样的姿态反复出现在我的想象里,那无疑是辽阔而蔚蓝的。现在这个被我想象得不符实情的海,却又迂回曲折充满情感和回忆的海,就在我的眼前,我可以随即下得车去,走近它呼喊它,踏过我母亲曾经无数次踏过的生命足迹,触摸与祖辈与母亲有关的生命脉络。就如同我原以为我会在记忆中的村口要求停下车来,然后深深地跪伏下去,感谢这片土地给予了我母亲生命,然后感谢我的母亲给予了我生命一样,然而我却什么也没有做,只木讷地坐着。

终于地敲响了二姨的门,而一夜未眠的她早早地等着了,开得门来她一把抱住了我。我们的哭声很大,惊来了四邻。常常说悲喜交集,而我们的心有的只是深深的伤痛。

见了表亲们,热热闹闹的亲人们让远在异乡的我好生羡慕。身在异乡我们从来没有感受到除姊妹而外的亲情。他们总有一千个让你喝酒的理由,以此让我深深地感受到骨肉相连的那份真情。你不用去防备他们的热情,一举一动都漾动着血脉的波澜。

两天太短却让我十分地满足。临到我说话时却是声泪俱下,我的亲人们都含泪缄默。我无需掩饰内心的情感,即使我有些失态说了不该说的话,我想他们也不会放在心上。

二哥说的话时常在心里回旋,没有边际的大海上,他和我的表亲们驾着木船,在风雨中相拥相偎抵御未知的生死。这样的情景让长在南方的我时时揪心。那是怎样的一种绝望,在他们的生命中。然而他们还需一次次地走进海,走进反反复复的绝望中去。他们的生命中注定了那样的坚韧与不屈。所以他们才会有如此细腻的情感和宽大的胸膛。要不怎会有山东男人是全国最好的男人之说。

我走了。车启动时我的二姨哭着回屋去了。我望着车外的村庄,想着我的母亲一遍又一遍地来,一遍又一遍地离开的村庄,有了撕心裂肺样的疼痛。我走了,我没有想着再回去。这似乎是一次终结。让母亲在我心中的痛从此终结吧。我不能想,不能想起母亲对我的爱对我的依靠,一想心就碎裂开去。何必再想,何必再心碎。

母亲的医生

那一年母亲还年轻,家里许多的关于生计的事全由她操持着,身体上的病也就因此拖到了非动手术不可的地步,当然那时候还没有医保,如果没有单位医院的同意,也不能外出就医的。

手术前的所有检查都做过之后,母亲从省医回到家中,给她的管床医生捎带了两斤农场自产的茶叶。那天我陪母亲坐在病房外的花园里,阳光透过来暖暖地照在身上,那是六月的阳光,不远处的院墙外面是惊动天地的热闹。

我并不知道母亲坐在花园里的真正目的是为了等那个管床医生,1989年给医生送礼的风或许还不太盛行,而母亲觉着送东西是件不太光彩的事,是见不得人的,不必让病房里的人知道。她便早已暗暗看清了管床医生的必经之路。可以见着母亲的良苦用心。

果然母亲等来了那个医生,姓代三十出头。要知道女人三十出头是最为好看的,代医生的温柔里透出一种美丽,或许因为我从小长在乡下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我们对她寄予了无限生的希望,觉得她真的是极美的一个女人,眼光里涌动着的是一种让人极为信任的安全感。

母亲叫住她迎过去说了些客气话,就又折回身在花园的石桌下取出那两斤茶叶,往代医生手里塞。代医生面露羞涩轻轻地推辞,记得是母亲将她推走了。我一直坐在花园里看着代医生,那时我心里升起一种对她的无限艳羡之情,很多年都不曾褪去。或许那时还很单纯,送两斤茶叶就能将人的心拉得如此近,而今即便送了两千或两万,心的距离会远得看不见。

医生也许不会明白职业的那份神圣或庄严,这一切都来自于生命。代医生的美丽或许与那份神圣有关。那时在我们的心里是没有专家和普通医生这样的区分的。代医生给母亲做手术也就变得很值得信任。手术前一定都要履行一个家属签字的铁定程序,是父亲签的字。父亲签完了字之后,耳朵就聋得什么也听不见了,整整一天。父亲耳聋的毛病是在朝鲜战场上落下的,说他全聋了也不对,就是不好使。那么当他看完了写了整整一页可能出现的死亡之后,他老人家真的就聋了,给他说什么都听不见。

母亲进手术室之后,我和父亲等在门外。我靠在墙的一角将鲁迅先生的一本杂文集捧在手里。间歇时抬头会遇上父亲到处寻我的眼光。也许在他老人家感觉焦虑的时候,就会回过头来,而看见我显得极平静地看书时,他的心可能会变得稍稍安全些。母亲进去的时间已经超过了医生事先告知的大概时间,我发现父亲有些按捺不住,因为他回头来看我的次数比先前密集。而我莫名其妙地对代医生笃信无疑,或许就是她羞涩的笑和她眼里流出的柔软的光。因了这样的信任我没有过多的焦虑。

手术当然是成功的,代医生就更加值得信任。我们一家人对她念念不忘,她的名字至今都还能记得。母亲出院后的第二年,到了八月我们家的葡萄熟了,母亲也完全地康复,母亲摘了一提篮葡萄依然按照先前的时间和地方等在花园里。代医生走了来,母亲叫住她,她也许早已将母亲忘了,一脸的疑惑。这次母亲是直接提着篮子迎过去,显得有些理直气壮。母亲此时的理直气壮当然是有道理的,前次是因为有求于人,现在是极为纯粹的一种感激。

二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的事已然隐去。可是我患了与母亲当年同样的病,只是没母亲当年那么严重。那时农场只认省医的检查和治疗,生了病一般都直奔省医,而今我便没有那么多的约束,看了好几个医院,半年前去了省医,检查结果出来后,第一个看结果的医生没有一点余地地说,要住院手术。有人告诉过我,医生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这很有道理。

我半信半疑地往外走,当我走到大门口时,便又返了回去。这次我走进另一个标有主任医生字样的诊断室,是个女的很高大,不太像医生,她认真地看过检验报告说,手术可做可不做,三个月后再来复查,如果长得很快就做。她在我的病历上标识了三个月,也许是怕我忘了。

我当然是信这个可做可不做的医生的话,能不做便不做的。其间我看了中医,吃中药。中医说她们家祖传秘方,吃过药之后,病就好了。有病乱投医,我并没有完全地信她说的话,只想不要疯长,不做手术便好。三个月后,我又做了检查。我拿出前面的结果反复地对照,无论怎么看那些个由仪器标出来的数字,都有跟上次对不上号的数据,但总之能看出,身体里的那个病源并没有疯长。

这一次在门口候诊的时候,我便看见了代医生的名字,我正好挂上了她的号。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她的名字和那时的模样。而今这个曾给母亲做过手术的被我们记忆了一辈子的女人,这个曾经只收了母亲两斤茶叶,就给予了我们无限希望和信任的女人,在母亲已然离世之后意外重现于我的眼,心便在时间和伤痛里翻卷着。

代医生已经老了,从她枯涩的双眼里看不见当年丝毫的痕迹,那些曾经留在脸上不经意间就流泻的柔软温情已荡然无存。除了名字和无法改变的五官,真的不敢相信时间会如此残酷,将一个女人活生生地打造成眼前的模样。俗话说面随心变,是有一定道理的。代医生不会知道我坐在她的面前是怀了一种怎样的心情,她做医生的时间长了,心会变硬变狠,变得奇形怪状。

她看过我的结果冷淡地说,长得很大,住院手术。

我说,能不能往后推一下,到明年的三月。

她依然是冷淡地说,可以。

我走了出来,我再次拿出结果反复地对照,怎么看都没有什么变化。心里便生出一股悲哀。走出省医的大门,不想坐车,独自走在大街上,脑子里偏又映出父母生命垂危时送到医学院,那个叫什么珊珊的年轻医生,同样是女的,年龄大概要比代医生当年还要小,但却看不见丝毫的柔软,她的脸色苍白生冷与每时每刻的死亡有关。只是如此的下去,到年老时,她会生出怎样的一张脸呢?年轻时美丽善良的代医生都尚且如此,何况如此从来就不曾拥有善良和美丽的珊珊一类的女人呢。

穿越寒冷和村庄

2011年刚一开始,两天没有出门,向外一看,沉沉寒雾,雨是没有下了,却冻住了。2008年的凝冻忧惧仍萦绕于心。缩回身来匆忙上楼看屋外的花草,已然是冻结得凄婉而不忍入眼。

那年发生凝冻时父母都还健在,楼上的花木是早已抬回家中,不能抬的父亲早已用一块塑料薄膜盖住。屋外茫茫一片冰封,屋内却被那些植物裹染得有些生气,即使那一年整个城市很快就要在冰雪中瘫痪,电停了煤气也已然告急,那样脆弱的绿色还是给了我们一些渺茫的希望。

那次凝冻冻伤了我的心,之前我总爱往家中不停地买回各样的花草,当然是依着父亲爱伺弄这些植物,我只管买父亲只管小心地盘弄,那种叫三角梅的植物无论春夏秋冬,一开便紫艳艳地一片,那样生气盎然的热闹,使我们家的小院有一种格外的明丽。还有就是我最爱买的红掌,红绿交织持续的时间又长,往屋里一搁只管隔些日子浇水,而可尽享其美。可是它们都冻死了,它们的死亡仿佛在我的心里烙下一个疤,我再也没能够如先前那样不断地将它们买回来,后来父母走了,心里的那个疤便是如雪上加霜。

眼看着父亲种下的已显稀落的花草,不免生出许多的哀叹来。这样寒冷的夜晚女儿偏又要求上街,走出门来石阶上全结了冻,只能小心地挽了手在那凝上挪动。还好车站上没有多少人,那公交车好似为我们等在那里,一上去便开动了。大街上没有更多的人,公交车每到一站几乎没有人上车,站上的人也极少,这样冷落凄然的夜,映着冰冷中显出凄惶的灯,便是城市和人和生活中的真实了,似乎更能让人怀了真实的心情去触摸。

想着多年以后在这样的夜独立于街头,车站上经过的一辆又一辆车,都不是自己要乘坐的那一辆,寒风中已然满头白发的我,拄一根拐杖,心便突地通往寂然的村庄,那是一座被重重树林子包裹着的村庄,村外有一口活井,1976年仍然是冰封大地,停水停电,住在村庄附近的我们,挑了桶到村子的井里去取水。

或许村庄就是这样留在了我的心里,还有不远处,穿过层层的土地到了春天开满油菜花的土地,就在路边上的一个小小的学校,只有一个校长两个老师的学校,便成为我生命中的理想。

通往村庄的道路是密密层层的荆棘丛,秋天时红过还没凋落的红刺果,经冰冻后仍固执地透着红色,挂满了泥泞的道路,加深了村庄的神秘。我曾经远远地站在村外,看着那些牛群和走在牛群后面的身着苗家衣装的妇女,她们身背重物,款款地走在牛群的后面,看着那些树林上空飘荡的青烟和密密层层的树木,心中便会生起无数的想象,总以为穿过那些树林我会到达一个我们看不见无法想象的地方,或许沿着树林一直走,那就是梦开始的地方。

村庄的名字叫大梨树,高耸的树林里常常飞出许多的鸟,我们住的高炮营驻地(当时驻扎着一支保卫磊庄机场的部队,调走后被农场占用)与村庄不偏不正地隔着一条马路,虽只是一路之隔,却似千山万水一般,人和人互不往来。记得有一次因工作,父亲走进了村庄,仿佛父亲走进的是一个吉凶难卜的虎穴,我站在村外远远地等着父亲,直到父亲跟在一个抽着旱烟的老农走出村子,我才如释重负。

我从来没有走进村庄,那需要怎样的一种勇气。然而它却留在了时间和记忆里,曲曲折折地延伸,连同那个小小的学校。我常常告诉女儿,其实我的理想就是去村庄的小学当个老师,等女儿长大之后去了她想去的地方,我也会去到我想去的地方,让女儿不必忧虑于我的生活。

在这样寒冷的夜晚,终有一天年老的我独自走在村庄通往水井的道路上,在没有了父亲种下的三角梅和红掌的日子里,那些道路已然被漫天冰雪封冻,那些牛群依然会踏过泥泞的小路,鸟群还会在树林上空盘旋,我依然还能看得见先前的道路,却永远也看不见了先前的生活和记忆的年老的我,会不会于那样凄婉的绝望中生出现在的希望来,还会不会如前日那样看到一个作家离世的消息,长泣不止。

海和渔船

海和渔船离我们的生活或者视线,实在是远了些。远得我们的情感无法抵达。母亲生长在海边,祖辈为渔民。因此我们的成长里就全是些有关海和海的故事。海对于我始终包藏着无边无际的神秘,包藏着我那个年龄或许更多的人无法预知的凶险,从我童年的记忆里漫溢出来,形成晦暗的痛。很长一段时间里,海在我幼小的心里是一种无边漆黑的疼痛,带了那个冬天无法驱散的寒冷,或许也在母亲的心里。

那个几十年前海风狂啸的夜晚,因为海浪卷走了培养海带的渔船,年仅26岁的二舅,带领守海的另外四个人,迎风搏浪抢救那些离去的船只。天寒地冻,风浪掀天,船行于海浪之中有如遭遇刀石破竹,五个人在寒冬腊月身葬大海,自是不必多想的结果。或许还不待母亲将结果说出来,我的心早已就穿越了那个惨痛的结局。(当然后有两人幸免于难。)消息传进村庄,冰天地冻的海边会是怎样的情形,这是我始终惧怕想象的。因了那样的惧怕那个漆黑的寒冷和撕心裂肺的呼喊,偏就重重地覆盖了时间和所有的想象。心与漆黑冻结在一起,于是我天性的脆弱里便多了份忧惧。忧惧海浪忧惧风声忧惧渔船忧惧我祖祖辈辈的生生死死。

过年了,遇难的亲人仍等在海边。我不知道那样的等待里,需要耗尽亲人还有他的女人多少生命和勇气。时间在撕毁着亲人的疼痛,一天两天,我的舅母和她的孩子在等待死亡的缝隙里彻底地绝望了。打捞上来的人中没有二舅。寒冷凄厉的风浪裹挟了村庄还有对死亡的盼望。一个月以后,二舅的尸体才出人意料地浮出了海面。他的头被棉绒卫生衣包裹着。母亲说,二舅水性极好,在船毁人亡的瞬间他准备脱衣游上岸来。不管这样的猜测是否真实,我想二舅在遇难时是做了最后的挣扎的。我只希望那样痛苦的挣扎不要太长。

我无法描述那个黑暗的冬天遮蔽舅母和表亲们的生活之后,他们将以怎样的勇气再次走近他们赖以生存,却吞没了他们生之希望的海。我从没有追问过母亲,二舅他们那个夜晚或者平日里出海用的是什么样的船。但我相信那一定是木船。在风雨中破破烂烂的大的小的木船,从久远的时间里驶进那个村庄,驶进我幼小的心里,应和着时间陈旧的斑驳气息和生命的历程生命的苦难以及我祖祖辈辈的生存梦想,印记着人类年深月久的永恒记忆。

这样的渔船几年前,我在北海终于地见到了,那都是些废弃的船只,一个挨着一个地泊满了另一个与出海无关的码头,倒像是永久地泊住了时间历史和苦难。我想那些船永远地不会再出海了。那些破旧而执着的木船,终究不会停止,它们在波浪中飘飘摇摇,承载着久远的生命和苦难,并且将会在时间和记忆中沉陷的船只,是怎样地让我的心为之震动颤栗和不安。于是一切的一切便交织在我的心里,成为对一个流淌着亲人血脉的村庄永恒的伤痛和记忆。

母亲对家乡的述说,形成了我们对思念的延续。实际上是我们在继续着母亲对村庄的魂牵梦萦。5岁是无法完成记忆的。而我就在那个无法完成记忆的年龄跟随母亲,回到了她的家乡。那是1969年的冬天,河水冻结了,母亲雇了个推车的将我们送到了河的对岸。在我的记忆里只留下了那个北方特有的独脚车,在泥湿的土路上吱吱咯咯的声音。这让我在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断地追问着,那个人是不是长期地守在河边等待。答案自然是没有的。无数次去到海边跟随母亲重温她儿时的生活,却也终究没有将海印在脑子里。海的故事一直在延续。我的大舅做了船长,我的那些表哥们跟随着大舅行驶在风浪之中,重复着祖辈打渔为生的生活。

后来我发现,那些关于海的记忆,那些记忆的延续全都被母亲穿缝进一个又一个、一年又一年的包裹里。几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渐渐地母亲的头发白了,她将她的记忆和情感全部地缝进了包裹。包裹裹着时间和亲人之间的爱,来来往往地传递着一份存在。在通讯不畅的日子里,天南海北,它包裹着的是一份平安、一份亲人健在的信号。

母亲节的花束

年轻人或者更浪漫一点的人,用鲜花表情达意,是一件很正常的事。而于我这样的人来说,有点别扭或者奢侈更准确些。

记得谈恋爱那会儿倒是被人送过花,不过只是两扎栀子花,去了干只留下花苞的那种,卖花的人用线捆绑了,一块钱两扎。送花的人说我给你买了花,我就高兴起来。他就用一个碟子放些水把花一朵朵的码好,过一天那些花就开了,整个房间全是香味。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栀子花是可以那样开的,且那么地香。

姑且也算是被人送过花吧。后来就喜欢自己买花,不知道在潜意识层里,是不是一种关于浪漫的自我弥补。等到女儿上学了,大概是她上三年级以后吧,我才知道母亲节。也不知道是不是之前并不怎么流行。那天女儿放学回来,把小手背在身后,然后说,妈妈母亲节快乐。她举起手里的花,是一把街边叫卖的野花类,倒是很好看。我当然很高兴,觉得女儿长大了。

小学时候的女儿很在意这种表达,每一年母亲节都要送一把花给我。记得那一年她上六年级了,我们家刚搬进新居不久,我的父母也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女儿放学回来手里拿着两把鲜花,进门来先上楼去送给我的母亲一把鲜花。母亲接到鲜花高兴得不得了,我倒是觉得有点羞愧,为人女竟也不如自己的女儿周全。

女儿上中学后好像就忘记了送花,再后来是父母的离去,让我们都忘记了鲜花。三年来我竟然连一株植物都不肯买,先前的家中这一切都由父亲照管着,家中到处一片繁荣景象。那年夏天,就连不经意掉进土里的葵花籽长出来后,一个劲地长,像是较着劲一般,几乎真的要长到天上去了,棚瓜爬了一架子,花草就更不用说了,长得那个茂盛,让人真的无法想象,在那样旺盛的景象里,不幸会降临到我们家里来。

今天一大早八点来钟接到一个电话说,请问是姜老师吗?

我说,是,你好。

他说,姜老师今天是母亲节,祝你快乐。你的女儿给你订了一束鲜花,我这就给你送去。

有点意外有点茫然更有点想落泪。没想到十分钟以后他便到了,叫我去取花。远远地我就看见了抱着花束的他站在学校门口,他的身后是一辆摩托车,这与他怀里抱着的花束显得很不相称。我走向他,一个有些岁数的男人,他笑眯眯地将花递到我手里,他显得格外高兴,又再次祝我母亲节快乐,仿佛那花是他送给我的一般。

我抱过包扎得十分华丽的鲜花,一路掂量着它的价格,觉得女儿大可不必做这样的浪费。但心里还是很感动的,我将花放在上课的客厅里,有几个家长抬头正好看见了我,我就说今天是母亲节,祝你们快乐。她们也都十分地感动。花束包装得实在是太美了,使整个房间显得十分地光艳。

跟女儿通电话后,知道花并不如我想的那么贵时,心里对女儿的责备才慢慢消褪。

女儿问我,别人知道花是谁送的吗?

我有些得意地说,当然不知道。

女儿在那边哧哧地笑起来说,你还想假装是哪个情人送的是吧?

我说,是啊。

她说,你咋不想一想哪个情人会在母亲节送花给情人呢,你傻不傻啊。

想想也真的是有点傻。

她说,你不仅傻,还财迷。

上完课后,抱着那束光艳无比的鲜花,心情极为复杂,毕竟是第一次得到这样隆重的花束,这样一种特别的赞扬,心里还是有一股子虚荣的感觉,一路回到家中。到了这样的岁数还能生出如此的感觉,真是有点不相称,这就如同那个送花的人,他显示出来的热情跟本身不相称一样。

站在花束前,突地想起母亲,觉着应该将之放在母亲生前的房间里,聊以弥补千般无奈万般痛惜。最终我将花束放到了母亲生前的佛堂里,相信母亲会看到的,更相信母亲能明白我的心思。

给母亲过生日

已是五月了,天却清冷得如同秋天,让人看不清日子的那种灰暗,隐约地牵扯着类似于惆怅的情绪。很久没有这样,便是笃定地怀了好的坏的都一并感动着的心和岁月一起褪尽吧。

先前的一天,大姐特别地给我打了一个电话,她说这个周日阴历二十,是妈妈的70岁生日。我握着电话竟然无言以对。双亲在世时,过生日都是大姐张罗吆喝,而我是从来不曾记住过。现如今想记起却都变成了一种痛。

上完课已是下午五点多钟,和往常一样的空落沮丧,走在风雨欲来的大街上,裹挟着心头的一道口子,朝着空空的家奔走,父母离开后留在心里的除却那个透彻的“空”,便是那满心幻象一般的模糊。很长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我的父母是否真实地存在过。

“落叶满山空,何处寻行迹。”虽为禅境,仔细思来仍有渺渺之疼痛。

已是晚饭时间,菜场里的喧闹已显稀落。无趣地穿走在破败的摊位间,可以买的菜已经很少。或许从来就很少,常常地走进菜场,就完全地没有了想象,有时还会站下来,四处瞭望整理思绪。天生的在人群中就失去能力的拙笨,曾使我有过深深的自责。父母在时我未能好好地做过一次像样的饭菜孝敬于他们,女儿的成长中也未能享受过我的饭菜。父母是没有责备的,而女儿会常常地坐在饭桌前发出如此的哀怨说:又吃猪食啊。我心悲矣我心悲矣啊。

很久很久没有走进菜场了,然而那些迷糊错乱,以及曾经牵引着我的母亲走入菜场的情形(父亲去世后的短暂日子里),一一地盘绕而来。我认真地买菜,大包小包地提着,踽踽地穿过阴暗的街道和人群,假装我的父母在家中等着我,假装我一进门一仰头就能听见他们在楼上说话。可是一切的假装都很不堪一击,如一把剪子立在那儿,迎着你的永远是退不去的尖利。

回到家里放下东西就开始做饭。让假装继续,每摆上一碟菜就会喃喃地告诉父母,煮好玉米按照母亲生前的习惯,一破成二地放进碟子,素瓜、虹豆,一一认真摆好之后,如同以往那样父母坐在两边,我坐在中间,这样的一坐,往事如浪潮汹涌。

道一声爸爸妈妈吃饭,就泪如泉涌。哽咽。往事如烟尘啊。那些留着的热过一次又一次的玉米,放在一个破烂不堪的铁炉子上,等我坐来了看着我吃。每次我回去,就会将平日里不轻易吃的“海货”拿出来,那些无限的细节穿连成的往事,如针刺刀刮一般。而在今晚我却没有拿出“海货”来。我忘了,完全地忘了,只记得母亲很喜欢吃素菜和玉米,却忘了那是母亲生命中的一种依据,“海货”是她与老家山东唯一联结的信息。悔恨,又都只是悔恨。

或许痛嚎一场就会好的。那就痛嚎吧,坐在父母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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