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味记（组诗）

胡弦

煎饼

煎饼为面食，流行于山东、天津、苏北，以杂粮为主，有不易变质、易保存等特点。

小时候随父亲去矿上拉煤，

坎坷的土路，平板车颠簸个不停，

一种混乱、鲁莽的力量，通过

勒在肩膀上的绳索

传到我体内，寻找可以冲撞、破坏的东西。

过运河铁桥后，在路边休息，

就着咸菜疙瘩和军用水壶里的水吃煎饼。

拉煤的船队正从桥下经过，

拖船拖出的波浪，翻滚着扑向桥墩，

溅起一波又一波哗啦声。

煎饼是玉米的，金灿灿，散发着香气，

但我肩膀已红肿，疼，没食欲。

然后我们上路，双肩似乎更疼了。

我还发现，那只原来灌满了水的沉默铁壶，

随着路的颠簸，剩下的水在里面

也在冲撞，不断发出响声。

掉了漆的水壶，像一个冰冷的身躯，

无法处理好那些响声。

地图鱼

地图鱼属热带鱼，形态别致，同时肉味鲜美，可食用。

我在观察水箱里的地图鱼。忽然想，

从它有趣的名字中，还能拆出两个另外的词：

地图和鱼。

如果拆出地图，我们将回到冬天，

那时，易水寒，地图卷着，

里面，一枚匕首在变冷。

如果拆出的是鱼（姑且认为是寒冷地带的鱼吧），

则它刚刚烹好，冒着热气，

另一枚匕首在其中灼烫。

再拆下去，欢宴将拆成悲歌，酒

则只能用于永别……

大概对我的注视有所察觉，地图鱼

猛地摇一下尾鳍，从我的联想中

摆脱出来，皮肤上波动着

出处不明的斑斓纹理。

狮子头

狮子头为淮扬名菜，本名“葵花斩肉”，因用肉圆子做成的葵花心有如雄狮之头，而得名狮子头。

狮子头要趁热才好吃。

但在下箸之前，还是有一小会儿，

可以用来想想问题。比如，

这狮子头真的像雄狮的头吗？

如果有点像，是非洲草原上的那种？

还是门前的那种？

而门前的那种，与非洲的那种是什么关系？

有时，楼下的人在舞狮，楼上的人在吃狮子头。

锣鼓声催促，楼下的人

正把头藏在狮子的头里。

他觉得，思考就像碎肉机在工作，就像

把佐料拌进脑袋里。

有时楼下没有人舞狮，非洲狮眼神淡漠，

门前的石狮子冷冰冰。

碗里的狮子头冒着热气，你面对它，

像面对着一种莫名其妙的胜利。

乌贼汁

乌贼汁食之齿黑。古代也作墨用，但墨迹不持久，不久后会自动消失。

此处诗人不写诗，

此处，诗人写下的借条，字迹已消失。

此处，你要他的锦心绣口，

他让你看他的满口黑牙。

霸王别姬

为徐州菜，又名龙凤烩，以应楚霸王项羽与虞姬故事。最早以乌龟与鸡同蒸，后以甲鱼代乌龟。

霸王别姬，是人的问题。

叫龙凤烩，则是神话问题，

兼半动物问题。

到了厨师那里，才彻底变成了动物问题。

我曾经问他们：乌龟好还是甲鱼好？

他们意见不一。

我又问：鸡呢？

他们都认为，用什么鸡都是恶作剧。

解决掉争端的，是厨房里的蒸笼，把所有

遗留问题一股脑转化为

火候问题。

而下箸时，细嚼慢咽的食客们倾向于认为，

所有问题到最后

都是味道问题。

鼋汁狗肉

民间所传，樊哙少时为狗屠，刘邦每过泗水白食狗肉，水中大鼋载之。后樊哙怒杀大鼋，与狗肉同煮，得此美食。今配方中无鼋，以甲鱼代之。

把一只现实主义的甲鱼放大到足够大，

就能得到一只浪漫主义的鼋。

把现实主义的食谱拌以传说，

就能得到浪漫主义的菜。

当味蕾陷入狂欢，

我们沉重的舌头变成了一条轻盈的船，

那破浪而来的无赖

看上去就有些可爱了。

为了这可爱的合法性，我们还要把说谎

上升为艺术。甚至，

把一只本不存在的鼋煞有介事地解决。

终于，我们接近成功地忘记了

甲鱼的存在。

托板豆腐

临清运河传统名小吃，因把豆腐切成骨牌大小的长方块放在木板上食用，故名托板豆腐。

一个普通的早晨，

草茎上结着霜，

木板上，一块豆腐冒着热气。

一个普通的早晨，

没有远方要奔赴。

运河水静静流着，

木板上，一块豆腐冒着热气。

软软的豆腐，新鲜的豆腐，

对于正开始的一天尚且

无所知的豆腐。

运河流，运河枯，

仍在木板上冒着热气的豆腐。

这是冬天，比起呼啸岁月

风起云涌的年代，

一块木板上的豆腐因为

没有变成神话或传奇而正在

冒着缕缕热气。

烤鸭

烤鸭最初是南京美食。朱棣迁都北京，烤鸭技法随之传入北方。

没有一只鸭子能活着离开南京。

是的，北京的情况也大抵如是。

我还知道，如果美味是梦幻，通向它的食管

必然长长的，比朝代更长。

是的，偶尔，我们内心的愧疚和罪恶感

有过摇摇摆摆的形状。是的，

它们不在水里，就在火上，拥挤在

一起的时候，会蹒跚，叫，像跻身于

一个小型舞会。每一只

单独接受共同的命运时，都无比孤单。

只有那些野生的，翅膀仍能用于高飞，

拒绝来我们的食谱里栖息。

酒变

1.酒变为后发酵工艺；

2.俗语有云：没有酒解决不了的问题，如果还有，就再饮一杯。

1

有形之物摇晃，

是挽歌般的孤寂控制着

夸张的激情。此中

有种可怕的眷恋：它证明过

思想是易燃品；而夕阳不是光，

是被往昔淹没的事物传来的

求救声。

2

欢愉可约，可偶遇，

大欢乐却不为杯盏所知。

处身大瓮内部它更加专注，且一直

无法被命名——在对

自身的持续探究中它发现，它内心之所藏

才是关键：黑暗

看护着一种罕见的内容：历尽

变化的况味

正是生活分野之所在：比浮世之欢更有耐心。

所以，黑暗早已完成而它

从未被完成。

3

空气释放它的扭曲，

让世界耽于其无害的错觉、虚假的

破坏性，以及身侧

整座小镇的不稳定。

你推开一只要抢劫你眩晕的手因为你觉得

此刻，你并不需要一个搀扶。

4

一饮而尽乃过瘾之事，征服

一场浩大秋风乃过瘾之事。

颓然醉去，或在锣鼓的

催促声中上马乃过瘾之事。

燃烧吧！多少时光旷费日久，

长啸依然大于欢乐。

且去，去踉跄中取我前身，

看江流席卷万千头颅

起起落落乃过瘾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