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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现实生活背面”的诗学

时间:2024-05-04

宋云静

胡弦有不少书写现实生活的诗作,但是在创作过程中,他又不甘于对现实生活进行直观书写。他不断向现实生活背面靠近,试图打破现实生活正面与背面之间的隔膜,进行探索与追问,这就形成了他现实生活背面的诗学。胡弦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同时也是一个具有细致观察力的人,他不仅正面观察生活,还试图对生活的背面一探究竟,现实生活背面是他诗歌创作的重要着力点。他对待生活的态度不是让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匆匆逝去,对于人生的不同时刻,对于自身所处的不同位置,对于目之所及的不同事物,他都十分珍惜,他试图抓住时间的流逝,认真聆听外界的声音,把控一些能把控住的东西。

向“现实生活的背面”进发

胡弦对现实生活背面的探索有时是直接的,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直接探索现实生活的背面是什么。在《黑暗后面》中,他不仅对夜色笼罩下的黑暗背后进行探索,也在向生活的背面发问:“在幽暗的夜里,/有什么事物是醒着的?/有多少梦,干冽,寒冷,偶尔被掀开。/——黑暗后面,/潜伏着多少寂寥的空间?”诗人截取夜晚车辆在山林中转弯的瞬间展开,通过短时的观察与思索,对广阔的黑暗进行探索与追问,切口虽小,落笔处视野却变得宏大。车辆在山道上转弯时,车灯照射山林的几秒,几棵树的阴影被灯光拖曳出来,远望过去像黑色的光柱。诗歌第一节中,诗人在车里对车辆转弯时的几秒进行了细致的观察,他想象黑暗背后另有生灵,这黑色的光柱快速地扫过它们的脸。诗歌由写实转入想象,夜晚的山林仿佛蒙上了神秘的黑纱,悄悄地散发着吸引力,吸引着人去探索。到了诗歌第二节,诗人开始发问,幽暗夜色下,什么事物是醒着的?有多少梦被不时打开?又潜伏着多少寂寥的空间?连续三个追问,让黑暗笼罩下的夜晚变得丰富又饱满,同时散发着无尽的吸引力,这里既有清醒着的事物,又有无数的梦升腾起来,还潜藏着一个个寂寥的空间,神秘的未知世界吸引着人们的好奇心。诗人对黑暗背后的探索仿佛揭开了遮挡黑暗的幕布,黑暗背后的广阔空间被释放出来,生活不为人知的一面也仿佛掀开了一角。

直接探索之外,胡弦也借助一定的媒介向现实生活背面靠近,在他的诗歌中,时间就充当了这样的媒介。胡弦是一个对时间十分敏感的人,对时间的自由把控是他靠近现实生活背面的有效手段。他给予了时间大量的关注,有不少诗直接以时间为题,像《下午》《泉城·初夏记》《初秋书》《天文台之夜》《山中,秋声赋》《夏花》《傍晚之诗》《冬晨》《晨歌》等。时间意象还大量充斥于他的诗歌中,“往事”“夜”“时间”“夏天”“瞬间”“晚上”“星期天”“清晨”“去秋”“昨天”等时间词更是反复出现。时间对于胡弦来说起到的不是简单地标记时刻的作用,透过时间的间隙,他对生活进行着新的领悟,离生活的背面更近了。因为对时间的密切关注,他已经能够自由地把握诗歌中时间的节奏。

他总能留意到时间中的某一个具体瞬间,他在诗歌中记录了无数个这样的瞬间,在近似慢镜头的观察下,平时被忽略的生活细节显露出来。他也能加快时间的速度,让时间具有跳跃性。他既注意到生活或者事物当前的状态,又不被这种状态局限,更进一步对过去进行追忆,对未来进行畅想,不同的时间节点在他的诗歌中经常共时地存在着。通过对时间的操纵,他形成了自己的时间秩序。对于过往,他总是保存一定的记忆,不同时间节点的记忆在诗歌中被联系起来,于是人生的不同时刻就形成了联动。旧的记忆与新的领悟不断融会,这两者的碰撞产生的效果经常让人眼前一亮,生活的遮蔽处也跟着显露出来。通过对时间的操控,诗歌空间变得更具多元性。

《晚雨》就没有局限于此刻的状态,诗人抓住了下雨的瞬间,幻想曾经离去的人与自己处于共同的时空之中,“我们”在房子里说着话,不知不觉外面下起了雨,诗人抓住了“我们”交谈的瞬间,也抓住了外面突然下雨的瞬间,捕捉时间的手法十分巧妙。雨自在地下着,“我们”也漫无目的地谈着,下雨天很适合进行这样的交谈。以开始下雨的瞬间为起点,时间在延续,进度在加快。这场交谈持续了很久,交谈的人十分投入,外面的雨停了都没有人发现,深夜在“往事中安眠的人”也被惊醒。到这里诗歌由现实轉入想象,诗人相信随着对旧人旧事的怀念与对过去记忆的保存,“安眠的人”不会被遗忘,只要对往事进行温习,他们的形象会变得鲜活,会重新回到“我们”身边。诗人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他坚信在现实生活的背面,或者说在现实生活之外,存在着平行时空或者另外的空间,被遗忘的人与已经离去的人存在于那里,因为“我们”的思念与对过去记忆的温习,他们的形象变得鲜活,仿佛重生了一样,会再次回到“我们”身边。谈话结束,出来看山峰,雾气与寒气交织,山峰仿佛变了模样。这里既是实写天气变化引起的自然景观变化,又表明“我们”生活的时空与“安眠的人”“被悲伤带去远方的人”生活的时空发生了重叠与交织,外界环境也跟着变了模样。雨后石阶湿滑,“我们”下行的动作小心又谨慎。深涧里水流以更加有效的方式在对“黑暗”进行着冲撞与反抗,无声中,诗人也在反抗着什么,或许是关于记忆,关于时间。

胡弦以或者直接或者间接的方式向现实生活的背面靠近,对不为人们所关注的生活另一面进行探索,与此同时,他又赋予现实生活背面的客观事物独立性,让它们具有自己的意识。他不仅站在自己主观的角度去看待外界,还想象外界事物有着怎样的思想、情感,它们如何看待自身与世界。一方面,诗人在向现实生活的背面进逼,另一方面,处于现实生活背面的事物在反复进行自我陈述、自我暴露,不同方向的力量相互作用,现实生活的背面被撕开一个大的豁口。有时诗人甚至直接舍弃自身,只让客观事物去传达不一样的声音。这种探索也表现出诗人丰富的想象力,他勇于打破人类主宰万物的桎梏,寻找不一样的创作出口。他秉持着众生平等的观念,在他眼中人与自然万物均是平等的,没有主客之分,没有高低贵贱之别。他还具有博爱精神,对于生长的岩石、房檐上的猫、流动的瀑布等他都充满爱意。在他以这样的姿态进行探索时,呈现出来的是不一样的诗歌景观,与人类相对的外界作为他者被释放,它们与人一起共同构成诗歌的主体,诗歌的内在空间进一步被拓展。在胡弦站在自然事物的立场为它们代言的过程中,因为所处角度的不同他反而能传达出不一样的内容。这样创作出来的诗歌,角度更加新颖,能够提供给人们看待世界、对待客观事物的新立场、新观点,也引导人们进行思考。胡弦创作的这类诗歌和我国古代文人的咏物诗词有很大的不同,旧体诗词关注的重心大多不是外界事物,而是诗人自身,诗人们不过以外物为寄托,借物自喻,传达情思。即便有个别诗词赋予客观事物独立性,也只是偶一为之,激不起大的涟漪。胡弦在诗作中没有借助客观事物言说自身,作为诗人,他直接为无法言说的客观事物代言。古诗词中的咏叹从形式到内容都较为陈旧,胡弦的诗作则具有鲜明的现代性,用现代诗的形式将具有现代性的观念赋予客观事物,让客观事物真正解放,真正成为自己。

开启“另外的听力”

胡弦在《诗歌作为一种精神生活》中说:“一个诗人,应该有另外的听力,以之获取事物内在的节奏。诗,不是具体明白的实用信息,它为生存内部的某种本质而跃动。如果把它描述为一种声音,其可贵之处在于,它并不经过声带,而是直接使用心灵。”胡弦试图在生活中开启自己另外的听力,他用心灵认真倾听外界的声音。他将注意力给予那些被忽视的与已经消失的声音,对于动与静,他进行着自己的判断。于是与声音相关的生活的另一面也被他发现了。这反映在诗歌中,就是摆脱外在节律的束缚,形成了自己的诗歌节奏。他冷静地对生活进行思考,对声音进行辨别,他的诗歌语言严谨而隽永,节奏舒缓而张弛有度,是经过沉思之后的冷静叙述。

在创作过程中,胡弦试图对消失的声音进行探索与寻找。这些声音或者被忽略,或者消失在时间深处,或者被其他的声音覆盖,他试图对这些声音进行辨别,将这些声音寻找回来。他将被忽视的声音放大,让更多的人去谛听这声音,他将消失的声音再次捕捉回来,让人们重拾这声音。这些声音与他保存的生活记忆经常是联系在一起的,在诗作中,他仿佛生长了另一副耳朵。

在《界面》中,诗人重拾逝去的声音,试图唤起往日的记忆。诗歌前两节刻画了农事活动中耕牛犁地的热闹场景,画面鲜活又生动。耕牛在快速地犁地,泥块像湍急的水流在犁铧上奔涌,冒着腾腾热气。在牛蹄的踩踏之下,板结的泥土被踩出一个个松软的窟窿。这里使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将新翻的土地比作热腾腾的刚出锅的馒头,用馒头的松软来形容土地的松软,田野上仿佛弥漫着蒸馒头时才有的勾人味蕾的热气。虽然只有简短的两行,但是詩人却对农事活动中耕牛犁地的场景进行了热情讴歌与赞美。紧接着话语一转,似乎在“转瞬间”,在田野上追逐野兔与田鼠的人变成了原野上的回声。诗歌前后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样的反差看似在瞬间就完成了,实际上却经历了漫长的时间。“转瞬间”三个字使用了夸张的手法,农耕文明的衰退经历了一定的过程,作者想要表达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感觉,他将这种感觉刻意放大。在田野上追逐野兔与田鼠是农人经常做的事,追逐时的呐喊打破了田野的寂静。但是这追逐的呐喊已经逝去,连追逐的人也像呐喊的回声般消失了,诗人却将他们保存于记忆中。现实中回声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但是在诗人的记忆里,这回声却穿越了时空般久久不曾散去。通过对田野上消失的声音与消失的人的追忆,诗人表达了他对农耕文明的深切怀念,让人们重温往日的记忆,形成全新的体验,在无形中又将工业时代与农业时代进行了对比,给人留下无限感想。这消失的声音虽然细微,但是有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心灵上引起了不小的震荡。

胡弦在寻找消失的声音的同时,也捕捉到一些本就不存在的声音,这声音也可以称为他想象出来的声音。越是在安静的环境下,他越能捕捉到安静处发出的声音。在声音与安静关系的处理上,他有自己的特色。他经常用声音来写安静,于安静处,他察觉到了声音。如诗歌《明月》,第一句诗人就提出疑问:“一轮明月去过哪里?”紧接着立即给出回答:“没人知道。”包括诗人自己,也不知道明月去过的地方,但他还是进行了一番猜测。他猜测一些夜晚,明月泊在水中,因为经常能在水中看到月亮的影子。在他眼中,水中停留的月亮像夜晚停泊岸边的小船,水就是它的港口。实际上水中映照的只是月亮的倒影,所以以水为岸的月亮看上去迷幻又不真实,虽然没有明确指出,但是这水应该是荡着涟漪的,在水波的晃动下,月影也跟着闪烁,再加上弥漫的水汽,一切显得模糊不清。三、四句诗人从视觉上刻画了想象中月亮去过的地方,充满了朦胧的美感,令人陶醉。紧接着诗人从听觉上写月亮,想象月亮停泊在“我们”的听觉里,自己本身就带着岸。古往今来写月亮的诗句很多,大多着意于写月亮的形状与颜色,很少有人从听觉上去写月亮,因为月亮的移动本就没有声音。听觉是虚幻的,没有实体,诗人用岸来形容听觉,虚无缥缈的东西一下落到了实处。月亮不是从“我们”的听觉中经过,而是“泊”在听觉里,“我们”也没有阻拦,心甘情愿让月亮停泊。这表明月亮发出的声音是悦耳的,是令人陶醉的,所以“泊”在听觉中我们也愿意,这对于“我们”来说是莫大的享受。胡弦从听觉上写月亮,手法独到,意境新奇。于无声之处听到声音,却又不具体写这声音,像作画时的留白,余味无尽。诗歌在节奏上较为舒缓,与诗中营造的意境相辅相成。在无声的聆听中,月亮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诗境也更加开阔。

安静与声音似乎是对立的,取其一必然走向另一方的反面,实际并非如此。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因为安静的存在,声音才被衬托出来,因为有声音,安静愈发显得可贵。胡弦的独特之处在于,他能在安静中捕捉到声音,也能从声音中寻找到安静,他将两者融合得十分巧妙。他不被客观环境局限,对于安静与声音,他进行着自己独特的判断。在《缘由》中,诗人对声音与安静进行了辩证处理,同时也指出自己对这两者的偏好:在风的吹拂下,树枝不停地被折弯,弯出了弓的形状,由此可知这里的风不是拂面的微风,而是带有一定力度的风。被折出弓形的树枝,让人联想起古典诗词中的“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弓是冷兵器时代的代表,进入近代以后几乎没有弓了。在风的作用下,弯成弓形的树枝仿佛也充满了阳刚之气。但是风却不满足于此,它想把弓形的树枝改造成乐器,发出灵动悦耳的声响。至此树枝上的阳刚之气瞬间散去,反而充满了某种灵气。不管是弓,还是乐器,在诗人的笔下,大风天里的树枝都具有了别样的美,这样的美非常吸引人。诗歌第一节看似没有声音,实际上,不时有呼呼风声穿越树枝,诗人在用安静描写声音。

和风相比,雪似乎要柔和得多,簌簌地下个不停。在它的作用下,树枝也弯曲了,雪没有强求,但树枝仿佛拥有了另一个胸膛。这声音是怎样的,他没有细致地刻画,反而给人留下无限遐想:是落雪簌簌堆积的声音,雪打树叶的声音,还是积雪掉落的声音,树枝被压断的声音,又或者是这些声音的夹杂。实际上下雪天较之平常更为安静,只有极端的风雪天是例外,这里诗人只是写到雪,却用“胸膛”来形容,很明显使用了夸张手法,且与现实不符。诗歌第二节诗人是用声音来描写安静,雪落本无声。

在诗人看来无论风还是雪,都不懂树枝,风一直在努力让树枝唱歌,却无法实现,雪也不懂树枝真正需要的是沉默。诗人作为旁观者,看清了这一切,他既看到了在风作用下摇晃的树枝,也看到了在雪的压迫下树枝的平静,而他对那绷紧的平静情有独钟。实际上,风在制造喧嚣,雪在制造安静,但诗人却看到了反面。“绷紧”二字将树枝被折弯的紧张状态形象地表现出来,营造出来的画面十分具有张力。

向现实生活背面靠近是胡弦在生活与诗歌中所坚持的,他将生活的背面展示出来,广阔的隐藏空间被拓展。此外,他还在努力寻找不一样的声音,这是他向现实生活背面探索的有益尝试。不管怎么说,胡弦现实生活背面的诗学都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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