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徐 刚
主持人语:
徐刚背负行囊,独自一人苦旅,有数百万言指点山河。从《伐木者,醒来!》的呐喊到《长江传》的忧虑,从《地球传》的反思到《守望家园》的守望,将独特的视角漫过芸芸众生,停在人类生命的源头,以寂冷凄清的笔调,揭示了现代人生存环境的危机,这才是他一切作品的灵魂所在。张扬中之自律,谦卑中之自信,徐刚与绿色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始终在呐喊着、追问着,对于写作、对做人都做到了简约而大气。
——兰坡
老房子
为了不让老房子倒下,
我们盖新房子,
搬运土木的过程,
也搬走气息和温情。
那是积累了几十年、近百年的
辛勤劳碌,呱呱坠地,
以及多少个雷雨之夜
天空曾经被撕裂却又回复如初的秘密。
还有墙壁上的裂缝,
台阶上的荒草。
裂缝是思念我母亲的,
荒草是牵挂我远行的,
10年生死两茫茫啊,
老房子里可有一种气息、一种精灵,
透过墙壁的裂缝,
远眺或者沉思默想?
那荒草,那寂寂无名的田埂小路,
一头诱惑我流浪,
一头驱使我还乡,
那么,人生也就是这样了,
曾经流浪、曾经还乡,
人搬进了新房子,
心留给了老房子。
1995年春末记于崇明岛
岁月
岁月先是拔走我的头发,
又把剩余的染成灰白,
后来开始牙疼,手执钢钳的大夫说:
拔牙时会有一种离体感觉。
我躺在手术椅上胡思乱想,
生出了自己告别自己的苍凉:
我的一只牙齿,我生命的一部分,
就这样离体,
抛进了垃圾桶里……
岁月是个无始无终的迷,
看得见的是虚空,看不见的是空虚,
小苗终于成为老树,
枝枝蔓蔓,是已经凝固的风风雨雨,
一只牙齿朽坏,无非证明:
我仍然活着,我正在死去……
2001年10月于北京
帕米尔高原
帕米尔高原是隆起的山结,
有太阳之国。
儿女和山峰都远行了,
喜马拉雅山在云端沉默。
杏子晒成了干。
杏仁裂开了缝,
只有风,卷着远山的雪,
拍打塔吉克的帐篷,
难道说寒冷可以温暖思念的心窝?
哪有母亲不盼着儿女高大呢,
高大了便孤独了,
高大了便离开了。
忧郁的帕米尔高原,
是一个忧郁的母亲。
2000年深秋于帕米尔
帕米尔高原的雪
帕米尔高原的雪,
天上飞着新雪,
山间留着旧雪,
岁月就这样一片一片地重叠。
柔弱与柔弱倾轧,
便硬如钢铁
皎洁和皎洁挤压,
会流出汁液,
那是野生双峰驼的陈酿美酒,
尽情吮吸,
从来就是风景线。
就连灵芝和雪莲,
也带着醉意,
惟有苍凉得催人泪下的大山,
不改容颜,
雪白与灰黑,
莫非是大地原色?
峡谷裸露着,
高原上自由自在的呼吸,
成为白云和乌云,
聚散在今夜,
帕米尔高原的雪,
新雪、旧雪……
2000年深秋记于帕米尔
别了,胡杨
别了,胡杨,为什么这样的告别,
如此苍茫,如此凄楚?
因为你在大漠中的孤独屹立,
一树秋色在我心中
已经是沙漠甘泉一般的流露,
这万顷荒沙
空有离情向谁诉?
远处有丝绸之路的晨昏往复,
眼前是大漠汹涌的流沙东渡,
还需要多少胡杨
能换得一片绿洲一条路?
别了,胡杨,为什么这样的告别
如此苍茫,如此凄楚?
我曾徒劳地猜想胡杨与荒沙的对话,
无非是沙的饥渴、根的孤独,
不远处是断流的塔里木河;
当沙漠之舟踏响驼铃,
有一只狐狸拖着火红的尾巴
在胡杨林中一闪而过,
然后是夜色中的退隐,
星空下指向神圣的蛰伏……
沧桑才是荒野的话语啊,
我是人,人又算什么?
2000年10月于新疆胡杨林中
天山红月亮
走在大雪纷飞的天山上,
踏出黄昏将至的天地交响,
伟大而简单的背景惟有夕阳;
黄昏是一个特别的时刻,
大山的悬崖会吐露柔情,
松柏的枝叶也伸出惆怅。
总有人浪迹天涯,
多少漂流者,在落日下思念故乡,
多少别离人,从黄昏起梦到天亮;
落日把一袭红袍丢失在天上。
我上天山追着红太阳,
我下天山奔向红月亮;
借问牧人:酒旗何处有?
今宵醉后,我要把一个梦打成红领结,
挂在胡杨树上……
2000年秋记于天山下
罗布泊雅丹
雅丹是土丘土山土壁,
雅丹是高大森然的单调,
雅丹是赤身裸体的秘密。
罗布泊的雅丹。
在破碎的地貌上崛起,
显现着当年的痕迹。
当年的痕迹是水的痕迹,
当最后一滴水干涸
家园和石头一起分崩离析。
可是,这些雅丹
却又千百年屹立,
比石头还要经得起磨砺。
我曾乞求,
上帝派来的那一只苍蝇,
不要匆匆离去。
大西北风雪将至,
这罗布泊我所见的唯一的苍蝇,
不知栖身在雅丹的那一条裂缝里?
这细小的裂缝
莫非就是远古根节,
可否借得一截蜿蜒到我的心里?
2000年秋记于罗布泊魔鬼城
怀念一只遥远的苍蝇
只有荒凉茫无边际地铺陈,
只有死寂高耸入云地坚挺,
感觉生命的蒸发,
渴望着有点动静,
天上没有半根羽毛,
地上没有一根荒草,
血红的夕阳如同干渴到血红的眼睛。
蓦地,飞来一只魔鬼城的苍蝇,
在我头顶盘旋,然后降落
小心翼翼地移步,
巡视我光秃的头顶,
叩打我惊诧的心灵。
对苍蝇,我曾经避之不及或者格杀勿论,
如今在没有生命的罗布泊,
体会着它的一番柔情,
曾经与苍蝇为伍,
为寂寥荒野作生命的见证。
2000年10月记于罗布泊魔鬼城
致大地
一
你是大地上的若干细节,
敞开着生命的山峰与河流,
还有芳草香闲,小洞深幽,
端庄地注解着何为无中生有?
我跪下,甚至五体投地,
生命中最高贵的别一种行走,
人和人的大地啊,
风暴之后,狂野之后,
那海、那河,涛声依旧。
二
命中注定,你和我不会分手,
我的心上缠满了你的丝丝缕缕,
还有血管中的红血,
连接着江河的冰雪源头,
举手投足,你不在前便在后,
光阴似箭,你不是春便是秋,
你开花时,我是一只采蜜的蜂,
你结果时,我是一只看门的狗,
你是我唯一的拯救。
三
有一种歌唱不知歌者是谁?
也不明白为何而歌唱?
当我喜乐,听起来也喜乐,
当我忧伤,听起来也忧伤。
结集于荒野,似呼告也似流淌,
那声音仿佛有根,能生长,能飞翔,
我是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总是在流浪,总是在路上,
所有的歌唱都是为我而歌唱。
四
你是从根上散发的气息,
绵绵不绝弥漫成黑白相融的苍茫,
你是万千青丝覆盖着一个亘古而又新鲜的面庞,
轻盈地跃动,在我之上,
你是几朵无花的青苔,
附着于湿漉漉的顽石山岗,
你是亿万斯年的简单温柔,
悲悯与慈祥丰满而坦荡……
2009年初夏于北京
声音
有一种声音比红唇更美,
红唇就像蓓蕾,开出花的絮语,
托付给绿叶,眼泪成了露水,
飓风就是这样刮起来的,
一切的罗网和堤岸都将被摧毁,
沙滩上盖不起大厦,
那就让一只小船漂去,
载着声音,漂在梦里,
漂进半开半闭的心扉……
解冻
冰块与冰块撞击,
在河流缓缓移动,
那是解冻后心灵在呼唤,
艰难的起步面向海洋更生,
冰雕呢,这速朽的艺术,
各种想象重新回到波涛之中,
一切的斧凿终于还原了,
柔软的水是不可雕琢的,
既不想伟大,也不想玲珑。
落日
一杯火红的酒,像血,
大海因之而燃烧。
浑浊与苦涩,金碧辉煌,
月亮升起了,在遥远的东方,
恬静,美丽的魔鬼一样,
披着长发,柳丝是另外一种波浪……
海仍然是海,
苦涩的心,浑厚而宽广,
珍珠里有浑圆的月亮。
雨中小道
很久不见了,雨中小道,
雨氵蒙氵蒙的昨夜,雨氵蒙氵蒙的拂晓,
叶子上淌着水滴,静悄悄
这一片树林,这几只小鸟……
游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我想起了“十面埋伏”,“雨打芭蕉”,
把一颗心也埋伏在这里吧,
这一条小河边,这一棵小树下,
不想开花,只想长草……
雨中的青果
雨中的青果还留着残破的花苞,
枝头上挂满了苦涩。
想起红颜薄命,
想起谁也分不开的爱河与恨河……
所有的果实都是清水浇灌的,
爱与恨都是生命的大波,
矛盾是痛苦的吸引,
苦涩成为一个核,
不要扔掉它,长出勿忘我
帐篷
举起双手,扬起我稀疏的头发,
随着蒲公英落在山野,
我是帐篷。
门窗永远是打开的,
谁都能走进我的心中,
你好,夜行的旅人,
你好,夏草与冬虫,
在流浪者的身后,
我是一个流浪的梦。
听雨
雨打深山,山作竖琴,
百音交响的今夜啊,
只因为没有闪电雷鸣。
小雨滴无法浸湿沙漠,
却也是珠圆玉润的生命,
发生与结束都是顷刻之间,
一支歌也只是一个音。
那是一落万丈的歌呀,
什么叫短暂?什么叫永恒?
野湖印象
荒凉与冷落簇拥着野气,
并不驯服的湖水才有活力,
赞叹与嘲笑都被风吹走了,
还有月亮看见的山盟海誓……
有的脚印不再回来,
有的情人换了伴侣,
不要责怪那一只走不远的筏子,
真正的启航太艰难了,
哦,跳动的缆绳,自由的旋律……
心灵
打开我的心灵,
你也看不见那一个角落,
黑色的深沉,没有火,
只有记忆的光亮,
在岁月的缝隙间闪烁,
不要想得到全部,
看着我目光中的含蓄,
过去和现在都不是一切,
难道后天还要把明天埋没?
海滨仲夏之夜
我想去海边寻找珍珠,
拾到了一只海螺。
悠扬的,虔诚的螺号吹过之后,
如今在沙滩上流落……
拾海的姑娘不要拾它,
请你悄悄地从它身边走过,
它是活着的,它要听一听人间,
究竟有多少健忘和浅薄?
海螺,大海伸出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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