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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位女诗人的通信(组诗)

时间:2024-05-04

马永波

1.在北方

在辽阔的北方读你

好像更能看得清晰

人生也太辽阔,让人们无法真正地相遇

在同一条路上走着的黄昏

身体里交织着众多方向。谢谢你。

“刚才睡着了,稍不留意神便走远

你的信息是神的提醒

我不能指望比这更好的礼物了

用南方傍晚渐次亮起的所有灯盏祝福你”

当他回到南方,在同一座城里

同样的四点钟的昏黄中

他们却再没有互通声息

似乎有越来越密集的老房子

和越来越汹涌的人群,出现在他们中间

又是秋天,在更冷的山中

他独自在潮湿的落叶中散步

透过日渐稀疏的树顶

看见那颗大星早早地起身

到地球这个小井里汲水

这时,他只想说,谢谢你,谢谢白色的烟囱

2.紫金山

亲爱的,天冷了

你的茶也凉了吧

那壶从夏天起就烧着的山泉水

还没有烧开?

阳光很好,我没有想你

我还在山上砍柴

放心,我们和阳光

和这个冬天,都在那里

灶灰里埋的土豆还带着自家的泥土

都软熟得拿不成个儿了

水壶也一直响着

事物和创世之初那样

还没有显示出高低与明暗

他停下手,分明看见

越过起伏的斑斓山脊

有蓝色的微笑印在了更远的树梢

3.感恩节

满街纷飞的落叶和明亮的风

却有莫名的欢喜把我充满

拎着几本旧书和书中温暖的灰尘

仿佛走在小时候放学的路上

暮色还在加深,那挑担子的妇女

篮子里的小鱼码得整整齐齐

不知道她将走上哪条小巷

在哪个角落安顿好自己的疲惫

小鱼闪着钢蓝色的冷光,变得越来越硬

日子平静,节日突出在水面

可以让水鸟歇歇红色的小脚

可以让航船微微转动方向

可以让我,仿佛永远走在回家的路上

仿佛你就在家中,坐在我的亲人中间

沿途的灯光像芳香的羽毛

抚慰着因寒冷而缩小的毛孔

让我甚至忘记了感谢那延长的暮色

感谢被暮色延长的误解

它们让我开始理解了自己

开始靠近你,并且羞怯地微笑

4.落叶时节

和我比老,你还得再收集一些寒冷在骨头里

“老”是一块含不化的硬糖

卡在我们变细的喉咙里。谎言纸糊的灯光

最细的手指就可以戳破的温暖和尖叫

源头清澈起来,越高越冷了

源头把自己重新藏在云雾和冰雪中

山退远,就像帽子下消失的一个人

不能要求每一场雨都带来收成

一个字却可以把同一个句子反复打断

童年青色的脚踵,中年硬梆梆的腰

老年发烧的额头,都是过河的窄桥

趁辛辣的落叶按住小精灵的眼睛

我们看看八功德水里的鱼就回去

它们在七彩的落叶下面睡着

那些叶子很久才会沉下去

5.冬日阳光

早上又是阴暗寒冷,整个上午

我都在与那个更冷的史蒂文斯纠缠

试图从他含混的口音中榨取出意义

尽管这意义依然是局部的,更多的关乎天气

像一个偏远的县,而不是一个省

他理性地向我谈起非理性,诗歌中的和宇宙中的

仿佛宇宙是一团炽热的乌云,不断地改换形状

然后浓缩在我们的脑壳里,闪烁着冷却下来

他说我们在写一首诗的时候是同时在写两个东西

一个是真正的主题,一个是有关这个主题的诗

比如现在,阳光突然照亮了我凌乱的床

没有叠起的被子还残留着粗糙的气味

如果在这样的阳光中给你写一封信

就是同时在写一首有关给你写信的诗

如果后者更为重要,给你写信这个真正的主题

就会和透过窗格的阳光一样变得不连贯

是给你写信,说我在阳光中想着你

还是写一首关于给你写信的诗呢

不说我在想着你,只说阳光很好

可是晚了,阳光已经从窗口消失

就像一个被蒸馏过的影子

屋子里重新暗下来,仿佛从来没有人来过

6.一年过去

今年的无花果又被鸟吃了

其中肯定有去年那些喜鹊

在嫩枝根部鼓胀起来的无花果

和学徒吹制的绿玻璃灯泡一样

形状不甚规则,我从没吃过新鲜的

干无花果并没有性器的香味

因为我不认识劳伦斯,亲爱的

我认识你,呵呵

花大姐躲在淡红窗帘的夹层里

几天都一动不动

另一只无名小甲虫躲在

装了两根黄瓜的塑料袋里

有阳光的时候能看到它支起细腿

左右摇晃,喝醉了一样

夜晚在那里积攒着呵气

又过了几天,它们都不见了

天冷了,我又穿起了去年的衣服

去年,你的衣橱里都是风,去年你在哪呢

7.晨鸟鸣叫

冬天,它们来得依然是那么准时

这些大自然的小钟表,精密无比

花花绿绿,而且形状各异

它们一种种相继到来,滴滴答答

发出各种不同的音响,在朦胧中

让我醒来,赖在床上,听着

它们的鸣叫就是它们的歌

只为自己而唱的晨曲,它们或许是听话的好孩子

不用被拍打脚心,就起来活动了

喜鹊在开合它们的剪刀,和剪刀手爱德华一样

有时也费力地拉动生锈的卷尺

宣布,那三株桂花,和两株落叶松

以及下面所有散落的纤维,都属于它们

然后是褐色的乌鸫,鸽子大小

总是占据地面的落叶,像小男孩

把叶子高高地扬起,宣称所有的黑色树籽

都归它们所有,并且有特权不展开翅膀

从一堆落叶下面田鼠一样钻到另一堆中

接着是乌鸦,它们粗哑着嗓子

因为晚上熬夜煮墨汁,眼圈微红

这些绅士背着手,在树的台阶上与山斑鸠争论

坚持着那棵正在枯萎的老榆树

以及附近的种种虫子和灌木丛的所有权

体格最小的黑白大山雀加入进来,合唱开始了

早先的次序慢慢变得散乱,失控

停顿和犹豫,像在扭紧闹钟的发条

太阳就要升起了,当这些杂乱而愉快的声音停歇

我头脑里争论了一个晚上的声音也将停歇

8.冬至

白昼在延长,它的火花闪耀在幽暗的森林之上

它将一直延长,一直延伸到我的家乡

那片只有天狼星像小狗颤抖蜷缩的冻土

一直向北,一张沙沙响着融化的地图

在北方,这是能够期待天边出现巨大事物的日子

斑驳的雪,冻饺子,白色的热气

我蒙上水汽的窗子,用快断的细绳挂起着

有又白又硬的手指写下便条

“我来过。我不爱你了。春天再见。”

或者是,“我不能爱你,我得把窗子涂黑,趁着阳光。”

我不能爱你,我得把窗子涂黑,趁着阳光

而阳光正在延长它的火焰,像一枝喷枪

在舔到猪毛时倒卷回来,亲爱的,你不可能想象

这种场景,冻得梆硬的猪头摆在院子的雪上

燎黑了,发出焦糊的气味,旁边的雪也化了一圈

我不能爱你,我得把窗子涂黑,趁着阳光

因为白昼在延长,因为有了你

生活还是生活,没有了你,生活仅仅是生活

我得趁着阳光,弄清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在雪中的咳嗽声,一波波漫到窗口之前

9.在灰色的云层下

我在灰色的云层下给你写信

我白色的心插满寒冷的羽毛

在漫长的斜坡上飞奔

文字变湿的羽毛纷纷飘向深渊

它们会从黑暗中浮起

像一个个孩子把手放在火上

我看见寒冷围绕着树枝,收紧它的花蕊

我看见天际的大星照耀你空白的额头

在我的房间里,雪一直下个不停

而温暖是一片没人走过的雪地

整个冬天,寂静的钟声

在我们中间不断地扩大和收缩

仿佛我们只是在雪地上散了一次步

你在点烟前安静地问我:可以吗

当然。我沉默地为你擦着火柴

而我们的拥抱像两个雪人把温暖紧紧压在一起

10.冬雨

一场雨让季节稍微恢复了一点体温

它的挽留,也许

只能让温度降得更快

就像一个失败恋人的哭泣

让那另一个不耐烦地踢着湿重的落叶,走远

亲爱的,真是幸运

我们不是这样,我们在各自的房子里

听同一场雨落下,把白昼的灯和絮语轻轻关上

这雨还会继续,因为所有的雨都是同一场雨

它让狄多的柴堆冒起青烟

它也敲打着埃涅阿斯的甲板

让船帆更猛烈地鼓起,向着落日之外

亲爱的,真是幸运

这不为任何时代而准备的雨

从我苍黑的屋顶,一直走到你的屋顶

(它最好是红色的)

只用了一首诗的时间

11. 一张张床越来越空荡了

一开始有三个人躺在结冰的河上

中间的小脑袋深夜不停地闪烁

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发条玩偶

歌声消歇,河上就只剩下了两个大人

他们在孩子空出的地方种了一棵橡树

生长缓慢,围绕着树身搭起一间屋子

只留下一扇雪花石的窗户用于守望

河面变得空阔了

树和屋子一起跳舞,生长

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睡着了

暴涨的河水趁机涌进来

把他们越来越远地冲散

像是把河的两岸不停地推开

他们无法把淤泥弄上床

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只有隐喻,一个带松紧的白色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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