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余显斌
院子里有一片地,不大,也就是几铺席子的样子。下雨后,娘从竹园里砍来一捆竹子,沿着地边一插,就是一圈篱笆。娘插竹子的时候,不是随意地插,而是打着格子插的。篱笆插好,娘看着很满意,眯着眼睛笑了。
这圈篱笆,这片地,就成了我家的菜园子。
1.
娘将菜地分成几小块,哪一块栽上韭菜,哪一块点上白菜,哪一块栽辣子,或者茄子,都是计划好了的。地平整好,放在那儿,经过几场雨。娘又将麦草,还有猪粪埋在地里,一烂,土就变得泡乎乎的。我嗅了,就捏着鼻子说:“娘,有味道。”
娘回头说:“没味儿就没菜,吃啥啊?”
汗珠挂在娘的额头上,亮晶晶的,一晃一晃的。
春天一到,清风一吹,河边的柳条一柔,水中的浮萍一嫩,娘就开始在一块地里栽上韭菜。随后,再不久,就在另一块上栽上辣椒,或者茄子。这块地于是就变得葱绿起来。水是不缺的,院子的一角就安着一个水龙头。娘洗菜后的水,就用盆浇在菜园里。每一次浇水的时候,泥土都发出嘶嘶的轻微响声。人喝水有声音,泥土喝水也有声音。
娘说,土干着呢。
土喝水后就有精神了,就可着劲儿地长菜。韭菜最绿,长得也最快,就如在和春風拔河一样,被春风扯得呼呼地长着,几天时间,那一小片土就被韭菜覆盖了。做饭前,娘就拿着剪刀去地里剪韭菜。剪韭菜是有讲究的,你以为想什么时候剪就剪啊,错。剪韭菜应在下雨的时候,或者晚上,不然,杜甫怎么说“夜雨剪春韭”呢。夜晚剪韭菜,或者下雨时剪韭菜,剪过后,韭菜的茬口会迅速愈合,就继续呼呼地长着。大太阳的时候不行,剪过后,那切口就被晒干了,好大一截都是枯的,不好看,也不能吃。
韭菜摊鸡蛋,黄亮青绿的,好吃,也好看。
韭菜焖虾,满嘴水木清华味。
韭菜炒豆腐,在油锅里吱吱响着,舀起来,尝一块,又烫又香。烫有时也是一味,很好的一味。
2.
春天慢慢就老透了。春天和人一样,也会老的,春天老了,树叶就不再青嫩了,是一片翠绿,一片青碧。树上,很少有花儿,也不是全没有。这时,院子里的栀子花开了,如一片粉绒绒的霞。蝉声叫起来,吱啦吱啦的,如拉胡琴一样。鸟鸣也滴溜溜地流荡着,变得硬了一点儿。这时,地里的茄子胖了,真的是胖欸,如一个个长着奶膘的娃娃,看着就喜人,让人很想捉住亲一下。
茄子紫里透着白,白里又沁着绿。
地肥,茄子的叶子也胖乎乎的。
茄子就躲在叶子下面,在风里一闪一闪的,如在捉迷藏一样。
辣椒也绿了。娘种的辣椒,不像城里卖的那样又大又胖。娘说,那样的辣椒没味道,不辣。娘说,不辣的辣椒,咋能叫辣椒啊?娘种的辣椒又长又瘦,如果是女孩的话,城里的辣椒是杨玉环,娘种的就是赵飞燕。
有时做饭的时候,锅烧红了,娘就几步跑到菜园里,摘上一把辣椒,到水龙头下用清水一洗,拿回灶房砧板上,用菜刀叮咚哐啷几下就切好了,放进锅里,吱——随着一声响,一股青烟冒上去,人就咳咳的。那辣椒很辣,可辣得有味儿。
还有小白菜,如齐白石画里长出的一般,清泠泠的。
娘还在地边放了几根桦栎树棒,凿了洞,放入木耳菌种。几场雨后,桦栎树棒上就冒出了木耳,耳朵一样。娘将木耳铲下,将小白菜采下,开水一捞,放上醋、香油、还有蒜汁,那个味道,说不出来。
好味道如唐诗,知其美却难以说出美。
陶渊明说:“孟夏草木长。”
夏季里,菜园里一片青绿,算是草木长了。雨夜里来了客人,娘将门灯一拉,亮着,去菜园转一圈,就拿回一些或紫或绿的菜,不一会儿,桌上就摆着几碟,很青葱,很有味道。
3.
菜地边的篱笆也不能空着,得用起来。娘说,寸土寸金啊。
一场雨后,娘就拿了棍子,在篱笆边扎下一个个洞眼,将一些种子放进去,有豇豆种,有四季豆种,有蛇豆种,还有丝瓜种和苦瓜种。
风吹过山村的时候,雨也随着落下来。地里的种子灵着呢,见雨就冒出了嫩芽,嫩得很,也娇气得很,豆种只有两瓣豆芽。丝瓜和苦瓜种子呢,也是这样的。春风和春雨也如拔河一样,扯着它们飞速地长,沿着篱笆疯长着,不长的时间,篱笆就绿了,成了一片绿色的丝帐一样。人坐在房中,看看自己的衣服,咋的变绿了?看看墙,咋也变绿了?朝窗外一望才知道,是篱笆上的绿映进来的。
豆花开了,有紫的,有红的,有白的,蝴蝶一样。风吹过,这些花儿一动一动的,如蝶儿在飞。丝瓜和苦瓜花是黄的,那种黄,是金黄,是一尘不染的黄。蝴蝶就飞来了,飞到豆花中,让那些顽皮的娃娃一时分不清,究竟哪儿是豆花,哪儿是蝴蝶,就一个个咬着手指头望着。等到蝴蝶飞到丝瓜花和苦瓜花上,就看清了,引来他们一阵阵叫声,还有追赶声。
人站在苦瓜花前,一种清新的香味扑鼻而来。
苦瓜的花香格外好闻。
苦瓜做菜很好吃。即使不爱吃吧,院子里种几棵苦瓜也是好的。没事了,拿着一本书坐在苦瓜花旁,读着文章,嗅着花香,心里一片清静。
4.
处暑之后,人说,秋天来了。秋天并没有来啊,只是早晨起来的时候,天气凉了一点儿,上午太阳一晒,仍是热辣辣的。
这时,仍是夏天气候。
这时,菜园里仍是一片青葱热闹。
茄子仍胖乎乎的,早晨起来,上面还滚着露珠呢,亮晶晶的。辣椒也是长长的绿绿的,当然,里面还夹着红辣椒,红得醉眼。西红柿红了,摘一个一咬,扑哧,汁水冒出来,顺着嘴角流淌着。篱笆的那边,娘还栽了一窝南瓜。南瓜,村人不称一棵,称为一窝,大概是南瓜藤四处蔓延着,不是一根藤子直线生长吧。瓜叶绿乎乎的,如一柄又一柄大蒲扇,遮盖着一个个盆大的瓜。瓜已经黄皮了,上面还有白粉。
丝瓜仍青葱着,苦瓜仍绿着,绿中透着白。
黄瓜水灵灵的,咬一口,一嘴青嫩的水。
只是,这时的虫鸣密集了。过去也有虫鸣,但是零零落落的,如瞌睡了一般,猛地来一声,过一会儿又来一声。现在就不是的了,细细密密的,就在菜园里响起来,在篱笆下响起来,吱吱吱的,如一阵阵的雨落在人的耳朵里,将耳朵清洗了一遍。有时,晚上睡在床上,菜园的虫鸣一声声地传入窗内,传入梦里。梦,仿佛被一片露珠托着,清泠泠的,一点儿也不重浊。醒了,浑身也一片轻盈。
娘种菜,种豆子,也种下了一粒粒虫鸣。
虫鸣,是菜园的另一种庄稼,是小村的另一种庄稼,一种独有的庄稼,城市很少。
5.
篱笆上还有另一种藤蔓,不是豆子,是一种花儿——牵牛花。牵牛花不知道是自己落下的,还是娘撒下的,开始也就是一根藤子,随着篱笆游走着,扯出心形的叶子,绿乎乎的。
娘没扯掉它。娘将菜地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没有一根草。可是,唯独没有扯这棵牵牛花,让它留着。于是,牵牛花就旺盛起来,铺展开来,同豆藤缠绕着,爬上篱笆的顶端,太重了,嫩头又落下来,接着再往上攀。
夏季,牵牛花开了,是蓝色的,一朵朵如喇叭一样,在小院的篱笆上呜哩哇啦地吹开了,吹出一片喜气,一片热闹。来院子坐的人都夸:“好红火的牵牛花。”娘就一脸的笑,很是高兴,好像这棵牵牛花是她特意种下的似的。
牵牛花夏季开,初秋时候最红火。
牵牛花的花儿,也不全都如傻大姑一样,傻呵呵地张着大嘴,嘻嘻哈哈地笑着,也有矜持的,也有内敛的,也有害羞的,它们或半开着,如咬著唇微微笑着的女孩;也有将开外开的,如害羞的山里姑娘。
牵牛花藤子能跳远呢。篱笆一边靠近阶沿,距离我的窗户还有一尺多远,可是,一夜时间,就有一根牵牛花藤扯到了我的窗户上,攀住窗框,就不离开了,将嫩嫩的藤子伸进房内,如一个好奇的孩子,东张西望的,还垂下嫩头,看我坐在桌前写文章呢。看就看吧,笑啥啊?这根藤子上就开出一朵花儿,嘎嘎地乐着。其他的藤蔓也忙了,都顺着这根藤爬了过来,挤挤挨挨地望着,仿佛在问:“笑啥啊?让我也看看,让我也看看啊。”
有时,我写累了,一抬头,看见眼前的几朵花儿,几片叶儿,耳畔就仿佛有叽叽喳喳的叫声,有嘎嘎的笑声传来。
这些不是想象,有生命的东西,都应该有感情,有思想,有声音,都充满着灵性。
小村的草木就是有灵性的,有感情的。娘插的篱笆里的蔬菜、花草更是有生命、有灵性的,如一群山里的女娃,有着清鲜鲜的年龄,清鲜鲜的性情。
它们润泽了我的心,也润泽了我的感情。
走遍城市,我心依旧,是因为一直以来,它们就在我心灵的一角,在我心灵的园地里清泠泠地叫着,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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