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林艳红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清晨,天刚放亮,我隐约看见你头戴草帽,身披雨衣,脚穿雨靴,手拿两个大袋子,一跐一滑地走向那片烟雨迷濛的菜园子。我感觉离你很近似乎又很远,我想伸手帮你,我听见了“咔咔咔”苞米离开母亲怀抱依依不舍的絮语。你穿梭在湿漉漉苞米地的唰唰声,让我再一次想去帮忙,可我怎么也无法走进你……我看见你草帽下苍老的脸,丝丝皱纹里嵌着点点晨露,闪着微光;你先把一个袋子放在泥泞的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苞米地。腿有些抖,身子很重,瘦削的双肩,微驼着背。你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着小碎步,一手扒拉着湿淋淋的苞米叶子,一手撕开苞米尖的苞米须。我隐约看见你粗糙手背上星星点点的老年斑和层叠堆砌的褐色皮肤,像一朵朵绽放在雨中的康乃馨芬芳艳丽。接着你再用手指尖去掐一下苞米粒,感觉不老又嫩时,才掰下放进袋子。我看着你用了很久才装满一袋子苞米,然后直直腰,用手抹去脸上汗水与雨水、露水交织的疲倦。摘下帽子捋头发的刹那,我内心一震,你真的老了!一头纯白的发丝柔顺地向脑后靠拢。我的视线渐渐模糊,已到嘴边的“妈”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我看见你随即又戴上草帽,伸手掏出雨衣兜里的麻绳,一圈一圈缠好袋子口,再用双手紧紧抓着袋子,弯了大腰,再一步步吃力地把袋子拖出苞米地。几十米的路段,你足足歇了三次。当你又弯腰去拿地下的袋子时,脚一滑,摔倒在泥地里,我急忙伸手去扶,终于喊出:“妈,您小心点啊!”
我忽然被爱人推醒:你在做梦?梦见咱妈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原来是在做梦!心里隐隐划过担忧。母女连心。难不是母亲又在冒雨给我摘菜?我迫不及待地走向窗边。天已大亮,只是窗外的雨还在奔流直下。多日的连绵大雨也阻挡不了母亲劳作的脚步和浓浓的爱。
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母亲打来电话说:二姑娘,我和你爸来修车,顺便给你捎些菜。一会儿你到楼下门卫接菜。
还没等我说那个梦时,母亲已挂断手机。我愣了片刻,急忙穿衣下楼。
母亲大多是清晨早起去地里摘新鲜的菜,用小三轮车推到客车站,请人帮忙装到车上,再拉到县城,然后打车或坐公交车或给我们打电话去接站,有时也雇司机开车来送菜。虽没有万里长征遥远艰难,但对古稀老人来说一路辗转折腾,是多么不容易!母亲的腿脚不再那么有力气,母亲的肩膀已然变得羸弱,但母亲挂记我的心丝毫不减。我呆呆地立在雨水里,泪水与雨水瞬间交织成菜园往事,在那些鲜美翠绿的菜蔬中跳跃、翻腾。母亲出生在山东省宾县张家庄。5岁丧父,16岁丧母。与比她小3岁的舅舅相依为命。16岁的母亲料理完外婆的丧事,便领着舅舅同老乡一起逃荒到宝清县七星泡镇的永兴村,与已经参加工作的父亲喜结良缘。
婚后的母亲撑起了一家老小十几张嘴的重担,房前屋后的菜园子成了母亲的战场。那时母亲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从我记事起,一年四季家里的菜主要是土豆、白菜、萝卜,但母亲总会在早春时节去挖各种山野菜,起早贪黑地为我们包野菜包子,让我们的餐桌上早早有了绿色蔬菜。我们童年的多半时光是与母亲在生机勃勃的菜园子度过的。夏天时母亲总会在月光下,一边切着豆角丝,一边陪着我们写作业,还经常给我们讲一些做人立志的好故事。那时母亲总要求我们要努力读书,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母亲当时因为家境贫寒,只读了高小,但母亲超强的记忆力,聪慧的理解力,过人的忍耐力,一直深深地影响着我们,让我们姐弟四人受益终生。
我12岁那年,母亲病得很重。瘦得两眼深陷,走路都摇晃。饭也做不了。菜园子的小草飞长。父亲催着母亲去看病,可母親不放心刚6岁的弟弟和菜园子。最终她只好带着弟弟投奔南京的叔叔看病,把菜园子交给我,可我天天想母亲,担心母亲的身体,早把菜园子的事忘到脑后。那时姐姐已去宝清读初中。
两个多月后,母亲在我和妹妹的眼泪中回来了。母亲的病基本好了,脸上又露出从前的红润。还给我们买了糖块和饼干。母亲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她的菜园子。
她蹲在地里叹了口气说:草都长这么高了啊。向日葵地里都是半米多高的苋菜、灰菜和老苍子。我生怕母亲会因为那些在风里摇曳的大草而打骂我,可母亲好像忘记了她安排我的活儿,顾不上喝口水就开始收拾她的菜园子。
光阴飞逝,记忆里母亲还和她的菜园子一样年轻时,我和姐姐已相继工作成家。妹妹弟弟已上大学。母亲便把我们两家四季的菜都包了。回想起来,近三十年的光阴,母亲的菜源源不断。母亲把对我们的爱,全都倾注在那些鲜美的各色菜品里。有时邻居大妈看母亲太累了就说:白菜萝卜不值几个钱,让孩子们买着吃,看把你累的。母亲就会像年轻时一样,手里握着锄头,直起腰,捋捋头发笑着说:咱这菜没上化肥农药,对身体好,吃着放心又有营养;再说能累哪去。就当锻炼身体了。
每到“五一”“十一”放假,我总会回林场。美其名曰帮母亲干活,可一干起活来,母亲总是怕累着我,抢着不让我干,口口声声说:放心吧二姑娘,妈比你有劲儿。这么多年,母亲一直坚信,她比我有劲儿。是我在母亲眼里还没长大,还是在母亲心里她一直未老?因为不管我和母亲怎么说:别太累了,别那么辛苦了,别再种那些菜了,把菜园子包给别人吧,回宝清享几天清福……可母亲十几年就是那一句话:放心吧二姑娘,妈能干。每每此刻,我的心总是酸酸的。即便全世界都抛弃了我,可我还有您!那时心里的幸福与矛盾、担忧和惭愧紧紧捆绑在一起,最后化作浓浓的心疼。多想让母亲停下匆忙的脚步,多想让母亲在晴风丽日下与父亲携手沐浴在斜阳里,冲着我们暖暖地笑!可这样简单的生活,对于母亲比登天还难,她怎么舍得那片郁郁葱葱的菜园!那分明是母亲的第二次生命!
母亲近些年来腿一直不好,膝盖做了三次小针刀手术。每每母亲蹲在地里拔菜时,她的膝盖就会针扎般疼痛,可她看着那些水灵灵的芹菜、油菜、香菜……好像又见到我们孩提时代的一张张笑脸。姐弟四人团团围着母亲的膝下,听她给我们讲孔融让梨的故事。四张娃娃脸,总能让母亲欣慰地笑起来。尽管腿疼痛难忍,可菜园子给母亲带来的幸福快乐数不胜数。毕竟我们天南海北,聚少离多。表面母亲总说:四个孩子都挺争气,都考上了大学,走出了大山,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过得都挺好,她不惦记;可实际上,母亲多么希望把我们留在她身边啊!
2018年我和先生回母亲家过中秋节,母亲一看我们来了,兴奋得二话没说就去菜园子摘菜。刚刚下过几场雨的菜地,湿滑松软,一脚踩下去一个水坑。母亲不让我去拔白菜,说我使不好那股劲。我根本不信,分明是母亲怕泥地弄脏了我的鞋。我便用力去拔丰硕翠绿的大白菜,果真用力太猛,白菜拔起来了,我也重重地摔在泥地里,浑身上下,两只手全是泥巴。
母亲的菜园子太大了,足有几里地,像个聚宝盆。每当山楂成熟的季节,母亲一颗一颗拾起那些摇下来的山楂后,就踩着板凳,攀上坚挺结实的山楂枝干,小心翼翼地爬上树,摘下枝头最红最艳的大山楂。70多岁的老母亲多次爬上那棵两三米高的山楂树,还不时扬起头望向我们来的方向,一眼,两眼;再望一眼,两眼。“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其实母亲知道那里不会出现我们,但母亲总希望哪天我们突然回来了呢!
每年冬季,父母都会去姐弟妹家走一圈,哪怕几千里的路程,母亲也会带上菜园子里的干菜、山楂等,有时还历尽千辛万苦地带上一个大大的冬瓜,辗转几千里上了姐、妹、弟家的餐桌。那时,母亲脸上的皱纹忽然舒展开来,腰身也挺直了,眼睛也亮了,就連嘴里的假牙也格外地好使起来。母亲笑着说,别看你妈老了,可你妈菜园子里的菜,越长越好。就这冬瓜,个个都20多斤,好吃着呢!那时母亲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妈妈,因为孩子们依然围着她的菜园子幸福健康地生活。
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母亲的菜园子养育了我们,也教育了我们。母亲那时总说:无论何时,你们都要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勤快人,做人做事要踏实厚道。特别是母亲在我们受委屈而抱怨、不满、生气时,总是苦口婆心地劝说:凡事要掂量掂量,别认死理,要能装事,能扛事,像她的菜园子那样宽容大气,承载着风霜雨雪和电闪雷鸣,一样满目苍翠。如今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母亲的菜园也越来越大。那一棵棵水灵灵的菜蔬就是当年的我们。每每望着那些茂盛、翠绿的菜苗,母亲是幸福和心安的。如今母亲老了,依然不肯停下她忙碌的脚步,而我们却对她的关爱少之又少。即便母亲有四个孩子,可身边只有那些娇艳欲滴,青翠可人的各色蔬菜瓜果陪伴着她。母亲的爱越多,我越惭愧。“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我不知道今生今世拿什么来回报您啊——我的母亲。
这就是我无私又伟大,普通又勤劳的母亲。您为了我们不知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累,忍了多少气,受了多少委屈;即便在白发苍苍时,还默默地为儿女分忧。我不敢说您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但在我心里,您的爱如鸽子般敦厚博大,亦如蛇一样的睿智严厉,让我们在人生的长河中走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精彩之路。
四月的风绿了,软了;母亲的菜园也绿了,笑了。一棵棵破土而出的嫩苗,沐浴在母亲的怀抱,嬉戏追逐中,唱响甜甜的歌;一棵棵扯着金色阳光的菜苗,在母亲的爱抚与侍弄中,一天天努力向上,长大,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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