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余显斌
1.
这是一处古道。
当年,丝绸之路一定从这儿穿过。当年,商人骑着骆驼,一定从这儿走过,风吹驼铃,叮当作响;当年,诗人出关,一定走过这儿,骑一匹马,风吹青衫一路飞扬,看一眼大漠那边,夕阳浑圆,长烟孤直,吟几句诗词;当年,将士出塞一定走过这儿,羌笛响起,戈矛映日,震动落日。
当年,大汉和亲的公主骑着马,弹着琵琶,走过这儿,一定听到过大雁南飞的叫声,一定看到过白云飞过的影子。
当年,高僧西行,拄杖于此,一定听到过水边的一片欢笑,一片歌声,一片暮霭。
这儿,叫睡胡杨谷。
这是一片沙的世界,一片寸草不生的世界,一片毫无生命的世界。可是,人走进去时,心却揪了起来,分明听见生命的呼吸,听见灵魂悸动的声音。
这儿,是一处生命不屈的世界。
这儿,更是一处个性张扬的世界。
是的,一片胡杨在这儿直立着,或歪斜着,它们已没了叶,没了生命。可是,它们又充分展示着生命的倔强,生命的坚强,生命的不屈。
多少年过去了,时光奔马一样,蹄声嘚嘚,早已远去。这些胡杨,也已死去了多少年。可树身无论倒下,或者直立,都犹如铁铸,仿佛用手一敲,都会叮当作响;树枝如剑,如矛,有的斜伸,有的直立,有的横挑。
树形如雕塑一样,有挑灯看剑的,有持枪跃马的,有俯首行吟的,有闭目思索的;有几棵一丛,好像在低语着;有一俯一仰的,如相互叮嘱着什么。
人走进去,看一眼大天大地,看一眼面前的胡杨雄姿,想象中,无来由地想到远方征战的健儿,想到荒原牧马的汉子,想到曾在这儿唱过、笑过、爱过的人们。
这叫睡胡杨。
是的,它们只是睡着了,它们永不会死。
2.
遥远的汉朝,遥远的唐代,这儿有水,白亮亮地流过。水边,长着无边的胡杨林,每一棵树干,在风沙的压迫下变形,扭曲。可树干坚硬,如同铜铁,树枝上挑着密密的叶子,指向天空,遮蔽出无边的绿荫。树林中有房子,有炊烟袅袅升起,有女孩的笑声,隔了树林隐隐传来,吸引着行旅者的脚步。
水边,有提了瓦罐汲水的女子。
河沿,有弯腰洗衣涤菜的姑娘,不时的,会抬起头,向飞驰而来的马上少年望一眼,然后羞涩地低下头,望着水面。她们有挺直的鼻子,有清亮的眸子,有红润饱满的唇。
她们一笑,会醉透整个黄昏。
她们眼光一漾,如蓝天一样清净。
而水上,有胡杨木开凿的独木舟,在夕阳下轻轻的划过,如羽毛一般轻盈。船上的汉子,会提了网呼一声张开,撒下,扯出一些活蹦乱跳的鱼。鱼鳞在夕阳下一闪一闪的,泛着白亮的光。
水边,传来孩子们的叫声,也有洗衣女子的叫声。
船中,捕鱼人也笑了。
笑声惊动水边苇草中的鸟儿,展着长长的翅膀飞起来,缩着腿,驮着一抹斜阳,舒缓地飞着,一直飞入胡杨林中,或停在水中沙洲间,一下又一下啄着自己的羽毛。
远处树林里,一缕夕烟直上。
天边的红黄里出现青灰色,出现蛋白色。暮色遮住了远处沙漠,近处河水,还有苇草。女孩提了篮子,装了菜,或者衣物,披着长发向树林里走去,她们的脸上浮着柔光,她们头上的发环叮当作响。孩子们叽叽喳喳跑着,也跑向炊烟的那畔。
打鱼人提了鱼,向家里走去。他回头望一眼,有鸟儿停在他的独木舟中,暮色中显出一点净白,翅膀驮着一点灰。
3.
这不是想象,这是真实的存在。
这儿,是龟兹于阗道必经之路,当年,汉代商人用骆驼驮了丝绸、茶叶、瓷器,走出长安,走出王门关,一路走到这儿。天黑了,他们停下来,在这儿借宿。这儿一定有旅店,有酒馆,他们会走进去,借一杯酒,洗一身征尘,也洗掉一身疲劳。
当然,骆驼要饮水。
当然,马儿要上料。
第二天,当晨曦在胡杨林的林梢洒下第一抹白光,他们就上路了,一路铃声叮当,走向下一个村镇,下一处驿站。路途,有牧马的人给他们笑着指路;路上,有倚门的女子,会捏了辫梢一笑,躲进屋子去了。
这是一条充满传奇的路。
这,也是一个生机勃然的路。
《水经注》记载:“人姑墨川水,注之姑墨西北赤沙山,东南流经姑墨国西治,南至于阗马行十五日,土出铜及雌黄。”姑墨,是西域故国,即今天阿拉尔市一带;姑墨川水,也就是今天的阿拉尔河。《太平寰宇记》更记载士兵成戍守道:“又一拨换正南渡思浑河,又东南经昆岗,三叉等。”昆岗,也即阿拉尔唐宋时的名字;思浑河也就是塔里木河。
也就是说,当年,这儿是水光接天之处,是一派汪洋的地方。
到了清朝,这儿仍有和田河、叶尔羌河、喀什噶尔河及阿克苏河四河交汇。
那时,这儿一片绿色,一片歌声,羌笛声中,传出古词《折杨柳》的曲子;那时,“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不只是中原江南特有的风景,这儿也曾有过;那时,“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美景,也一定在这儿出现过:多情的女子和英俊的男子,也一定隔河而望,相视而笑。
这一切,现在都已经成了历史。
4.
在这儿,在沙漠深处,在塔克拉玛干无边瀚海中,不只是有死去的胡杨林,还有一个方圆几里的古墓群。
这儿,人们死后以胡杨为棺。
這儿,男女死后合葬一起,走向另一个世界时,也手牵着手,将一个爱情故事继续演绎。
这儿,在竖行字中,曾一片碧绿,一片苍翠,一条大道,沿着河水流淌的地方,沿着绿色蔓延的地方,沿着歌声响起的地方,一路蜿蜒,一路贯穿,去了楼兰,或去了于阗国;那儿,胡旋舞跳起来,楼兰女子露着洁白的腰肢,发辫飞扬;于阗国的音乐,也花雨一样飞洒,一片春光。
西域三十六国,明珠一样,被一条丝绸之路串联。
人们的笑声,还有琴声,也被一条丝路串联。
曾几何时,水消失了,胡杨林消失了,一群能歌善舞的人,骑着马,或者骆驼,唱着忧伤的歌,挥别故园,挥别祖先的坟墓,走向远处,走向天边,走向历史的深处。
一切,都被风沙侵蚀,遮盖。
一切,都成为一个秘密,至到今天。
两千多年前,西汉宣帝时期,西域都护郑吉,带着士兵,盔甲雪亮,旗帜招展,来此戍边,看见胡杨,不识何树,当地人言,此为胡桐。
郑吉大笑道:“英雄胡桐树,从此归汉家。”
两千多年后,一支军队进入此地,铸剑为犁,扎根昆岗。从此,阿拉尔河两岸又歌声笑语,一片飞扬;绿色荡漾,遍及田野;从此,炊烟袅袅,隔着塔里木河袅袅升起。
从此,这一片土地,也美如青花瓷。
而睡胡杨谷,还有那儿的古墓地,也一定会在死寂中热闹起来。这片土地,也会在沉睡中醒来吧?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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