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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 发

时间:2024-05-04

张立民

堂前,花梨木长条案翘角的两边,放着一对青花瓷帽罐,上面画着荷花。是前年,新型冠状病毒出现的那年秋天,我在景德镇古窑瓷厂创作的作品。现在看上去,这对帽罐,像寺庙山门前被敲落头的哼哈,傻傻的。它们没有给画廊添什么彩,反倒成了一种日用品那样的东西,可去可留。在找到更好的玩意儿替代它们之前,我不会移掉它们。但它们最终会被移掉,移掉的同时它们在树下被捣碎,像木兰花瓣那样,片儿片儿的。如果不碎掉一件废弃的瓷器,它们可能变成永固的东西搁置在你心里,那样也是难受的。

画廊原来不是我的,因为某些原因,头脑一热,入了股,算是有份了。我是外地人,便住在里面,顺便管店。画廊地段好,在大江边上,步行十来分钟就可以到文化公园,来来往往美女很多,但是生意惨淡,几乎没什么客人。我的合伙人,就是我来这里办展时结识的那个鼻子特“齆”的策展人,一个月难得来一两次,这里便渐渐成了我的家,越来越乱。我渴望赚钱,但是讨厌接待客人,我想那个“齆鼻子”也是这样,也许他甚至讨厌见到我。

这对帽罐,是在展览会上卖剩下的,后来被带了回来,摆在堂前。说白了,是个“没人要的东西”。当时,展览的瓷器有十来件,卖了几个,其他基本上送光了,只剩下这对东西。我打算不再送掉它们,尽管看上去像我的合伙人,不怎么叫我舒心。

靠近茶桌这一侧的一个帽罐,上面戴着一顶假发,大波浪的长发。这样看上去,长条案的左右就显得不那么平衡。而且,帽罐上戴着假发,很遭人猜忌,让人感觉我最近似乎犯了花痴。老曾问我:“你这是什么爱好?”

我无法对此做出合理的解释,也不想解释。

她叫曲妞。我们三月份认识,月湖边上碰见之后,就慢慢好上了。我们彼此喜欢,甚至可以说有了婚约。但是曲妞偶尔会否认,她总是要站在自己的角度来理解我们的关系,特别是后来,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交往后,对我们之间爱情的误解更加坚定。她在自欺欺人,依然认为这无碍于我们的关系。这一点我不能接受。我可以容忍曲妞任何奇怪的习惯,但是我有底线,我的底线就是她不能有其他男人。我真的很迷茫,每到夜里,我都要去曲妞楼下徘徊半个来小时。她甚至不愿意和我有什么接触,哪怕像普通朋友那样。我耐着性子跟她交流关于情侣间信守忠贞的重要性,但她对这个话题不在意。她说我们之间聊忠贞,很好笑,她说我们之间还没有到这一步。我说我们几个月交往下来,两人的关系就只差一个红本本了,我们完全可以聊忠贞,还可以规划今后的生活。曲妞说是我违背了一切,我把事情搞糟了。但我不认同,也不认命。后来,她瘫坐在瑜伽垫上,终于回心转意了。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至死不渝。她甚至给了我寝室钥匙。我当时开心坏了,欢呼雀跃,我的坚持和争取终于得到了回报。但是,那晚以后,曲妞消失了,手机联系不上,单位里说她请长假,她的出租房里,衣物都清理光了,只留下那套沙发和电视机。曲妞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发现她欺骗了我,她肯定跟那个龌龊的男人私奔了。她不再是我的曲妞,她已经把我抛弃。

为了找到曲妞,我真是费了一番波折,以前和曲妞去过的地方,我都去寻了一遍。我非常相信我找人的能力,只要曲妞还在宁波,我坚信最终一定能够找到她。曲妞身上有股独特的气味,不管她喷上多烈的香水,我都能辨闻出来。我迷恋这气味,它能叫我昏昏欲睡,你可以将此理解为“入定”。我沉迷于这种“入定”的满足感,只要曲妞在身旁,我可以忘掉现实中任何事情,轻而易举地将“灵体”漂浮在“虚空”里。我也不想现实中任何事情来打扰我们,和曲妞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但关掉手机,拉上窗帘,甚至拔掉电视机插头(曲妞寝室里的电视机待机时有轻微的鸣响)。曲妞喝什么饮料,穿什么裙子,逛哪类商店,进哪类咖啡厅,爱去哪里做头发,听什么歌曲,看什么电影,玩什么手游,账号取什么网名,等等,我都了如指掌。所以,我找到她,是迟早的事。她现在受到蛊惑,对我有所误会,这是每一个好奇心很强的女孩都会犯的错误。她即使耍性子和我分手,我也能够理解,我这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她面前,有着无穷无尽的忍耐力和包容心。只要找到她,当面给我解释的机会,我相信她能被我感动。曲妞是个好女孩,她眼睛明澈,心地善良,她能迷途知返,她能爱我如初。

果然,曲妞被我找到了,我见了她三次。第一次在万达电影院。校园片《盛夏未来》是曲妞的菜,入口处我发现了她。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孩,梳了一对难得一见的麻花辫,看上去年龄更小,口红涂得很重,说话时感觉在嚼动两根辣椒。这小泼妇一看到我,还没等我说一句话,就大喊大叫起来,嗓音非常刺耳。我看到大厅挂灯上的玻璃珠都在震动。她一把推开曲妞,握紧着拳头,龇牙咧嘴,疯狂地冲过来,仿佛一头非洲草原上直奔猎物的母狮。我还真的被吓到了,连连后退,被一旁的隔离杆一绊,来了个“倒栽葱”,狠狠地摔在冰凉且有黏液的地板上,背部生疼。等我掙扎着爬起来,母狮领着幼狮离开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一直等到《盛夏未来》散场,我也没见到她俩出来。

再一次,在曲妞的单位门口。哦对了,我忘了介绍我这未来妻子的工作,她是一家两年不见老板踪影的建筑设计公司的财务人员。这家公司的门卫是个越战退伍兵,在战场上杀过九个人,其中一个是拼刺刀时被他刺穿头颅干掉的。曲妞提起过这个从国企下岗下来的门卫,这工作是他多年前在市政府请愿的回报,所以他一点也不买老板的账,天天在岗亭里喝酒,喝醉了就开始骂人,连老板也不放过,脾气特暴戾,有一股通杀四方的气势,简直是一头藏獒。他说话中气十足但吐词不清,根本无法交流。我的曲妞真是命苦,遇到这样的闺蜜和这样的门卫,这种环境能把人逼疯,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曾经跟曲妞说别上班了,我来养她。她说你有钱吗,你自己信用卡的钱都还不掉。我说我有什么你吃什么,我马上就赚到钱了,我找到了一个金主,他是上海一家艺术拍卖公司的大股东,准备给我弄个拍卖专场。曲妞说,等你钱赚到了再说吧,你目前估计只是留了那个老板的微信罢。你看,我的女孩,连这一点也怀疑我,真是无语。这一次我也没能跟她说上话,我几乎不敢上前靠近曲妞,眼睁睁看着她择路离开。老“藏獒”在,他端着酒杯看着我,喉咙呼呼作响,我如果经过岗亭走到曲妞面前去,估计回来时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了,我不能冒这个险。

第三次,曲妞是那个龌龊的男人叫出来的。这个顾大鹏啊,我真的很瞧不起他,从小便瞧不起他,光明正大的事情他做起来,就变得跟小偷那样鬼鬼祟祟。这次见面,其实就是被大鹏搞砸的。他把曲妞叫出来,然后黏在我和曲妞中间不肯离去,甚至不让我靠近她,没出半个小时,又急忙把曲妞送了回去。感觉像是从他哪里借来一块田黄玉石,小心翼翼地给我欣赏了一下,又马上拿走,生怕被我抢了去。我这个小学同学,不讲义气,知恩不图报,他把曲妞送走的时候回头跟我说:“这是最后一次哦。”什么意思,曲妞是我的未婚妻,怎么见个面要由他说了算,什么叫作最后一次,这次见面之后,难道以后不能见曲妞了?你顾大鹏算什么玩意儿。顾大鹏的女朋友是我介绍的,上半年,我办展览的那会儿。你要说是曲妞介绍的我也认同,因为她是曲妞单位的同事。他俩接触了一个月后就不来往了。我知道,顾大鹏是在玩她,他们那种根本不属于恋爱,他不过是锄了一块地,像呵护豆苗那样搭上了她,又像铲除枯草那样抛弃了她。顾大鹏和女朋友分手后,倒是和曲妞保持了很好的联系,曲妞相信顾大鹏甚至超过相信我,特别是大鹏在江东买了套三居室后。曲妞对我冷淡,顾大鹏是有责任的;顾大鹏迅速和女朋友分手,和他暗地里喜欢曲妞是有关联的;顾大鹏和女朋友分手,转而和曲妞联系,我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是我把顾大鹏从老家带过来的。我太相信顾大鹏了,我被自信冲昏了头脑,忘了顾大鹏是个色鬼是只癞皮狗,他企图像玩弄那个女友那样玩弄我的曲妞。我绝不允许,绝不能叫他得逞,我要和顾大鹏较一较劲。

我有过几年的失眠,开始以为只是习惯了熬夜,但是有一次,我连续两个通宵睡不着,便开始紧张起来。医生推荐我吃药,我也照着医嘱吃过几次,但是曲妞说,长此下去终究不是办法。那时,我刚和曲妞交往,她带着我去了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离月湖公园不远,离我下榻的汉庭酒店很近,在城隍庙边上的一个弄堂里。我看到进进出出的女人,以为那是一个瑜伽馆。我在书上获知,练习瑜伽的吐纳呼吸法有助于改善睡眠。但跟上去进到里面后,发现原来是一家练习冥想的养生馆,馆堂里弥漫着类似做艾灸时闻到的那种香味,音乐缓和,听起来感觉舒畅,曲妞称之为“自然的召唤”。曲妞说,这也是一种瑜伽,她已经坚持了两年,现在习惯了,她说好处很多,它可以根治我的失眠。

果然,我的失眠症状迅速减轻,两星期下来,几乎根治了。随着冥想的深入,我从一个极端慢慢地走向另一个极端,我变得很嗜睡,一到晚上八点,胃里的食物还没完全消化,眼皮就耷拉下来,像涂了胶水那样粘合上,再也睁不开,看不得东西。那个时刻,如果不在几分钟内躺回床上,我感觉站着就能昏睡过去。然后第二天,我要到上午九点后才能完全醒来。曲妞看到我的身体在逐渐恢复,非常开心,她说我的健康就是她的健康,她希望我从此走出失眠的阴霾,这样有助于我今后的艺术创作。

我非常感动,我的健康就是她的健康,其实就是在暗示着什么。我满怀信心,不再拘束,不久,我们确定了情侣关系。

这个情侣关系,我有必要再细述一下。

其实,冥想馆我们只去了四次。曲妞说,课时费用太贵,两百一趟,两人四趟下来,一千六就没有了。曲妞说,学四堂课行了,因为课程本来就简单,老师带入门,接下来完全可以回去自修。曲妞说,还有几堂课,她亲自教我。这样,我就跟随她去了她的寝室。当时我心里有点小兴奋,我脱口而出:“要么去汉庭酒店吧,我那里都全。”

曲妞转过身,斜着头睁圆眼睛瞧着我,越瞧越靠近,好像我是一只烧熟的香猪肘子,她在考虑先从哪里下口。我被逼得步步后退。曲妞问我:“你那里?‘都全’是什么意思,是啥都有的意思吗?你那里有瑜伽垫吗?有可以放冥想乐的蓝牙音箱吗?”

“没,没有。”我面露惭愧,内心却窃喜,至少,曲妞没有反感。

曲妞的寝室不远,和汉庭隔了两条街,但是有门禁。她住的是一幢单身公寓,下面有一家理发沙龙和打面馆,入口处就在那两家店面中间,一扇贴满各色广告纸的铝合金门把守着。曲妞的寝室在六楼,是一间loft式单间,楼下起居室,楼上卧室和卫生间。室内的家具很简单,进门一个折柜,里面摆着冰箱和小餐桌,餐桌上连墙钉了三排板子,上面放着瓶瓶罐罐。一个俄罗斯套娃挤在其中,很显眼。外面是一套对着挂墙式电视机的沙发,角落上有一个三角形茶几,茶几上面什么也没有。沙发对出的木板地面上摊了草绿色的瑜伽垫子。曲妞叫我在门边等一下,自己先进去,拉上楼梯的帘子,然后又回来,蹲下身子在鞋柜里翻找了半天,找出一双鞋板下陷又散开毛线的红拖鞋,说:“你穿这个吧,去年冬天我穿过的,刚想扔掉,现在嘛——你就将就一下吧。”

曲妞的单位供中餐和晚餐,每天晚上八点下班,有时到七点就能溜回来,一星期休息一天半,星期二下午加上星期天。所以,我每星期二的和星期天的下午过去做冥想,然后一起晚餐,餐后有时去看场电影,有时在街上逛一圈就回来。在旁人看来,我们已经是一对同居在一起很有默契的情侣。她最晚十点又睡,但我总是在七点四十分以前送她到楼下,因为我睡得更早。有时我表现得死皮赖脸,想磨蹭上去。曲妞会阻止我,她说我们的关系长远着呢,何必急于一时。我把曲妞的反应当作是一个女孩对爱情的持守,后来,我慢慢发现,是我会意错了。

几堂课结束后,曲妞说冥想就是这点内容,接下去我可以回去自己巩固,坚持长了就会习惯。我说我的自律性很差,加上底子薄,一个人恐怕坚持不来。曲妞想了一下,说:“也是,要么,在你离开宁波以前,都来我这里练吧。”

“好的。”我如释重负地回答。

“你的展览还要多长时间?”曲妞问。

“展览啊,现在还在联系策展人,我看至少得再一个半月。”我故意把时间拖长了,我想,如果经过一个半月的“总攻”,我还无法和曲妞确定关系的话,那只能說明我无能,我算是彻底失败了。

想不到,在接下来的一次冥想课程中,曲妞主动向我表白了。

那天,我带了一只烤鸭过去,因为每到下午四点,总感觉有点饿。我想冥想中途停下来,可以和曲妞分着吃。虽然我和曲妞的关系八字没有一撇,但是她平时对我还是很关心的,我也要体现一下我的关心。我发现吃饭时,曲妞的筷子不太愿意朝荤盘里夹菜,她偶尔夹起一筷肉,也是往我碗里放,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我知道她这样是为了保持身材,她也因此在一点点瘦弱下去。但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我又不在乎曲妞长胖点,也许胖点更可爱呢,至少,胖点的身子骨硬实。

曲妞看见我带来的熟食,立马把它塞进冰箱,板着脸说:“做冥想有严格的规定,中途不能吃东西,也不能抽烟。当然,你在我这里从来没有抽过烟。”

我说:“我不抽烟是怕污染了你的室内空气。”

“好了好了,我们继续吧。”曲妞拍拍我的腿,叫我挨着她,盘腿坐下。随着音乐缓缓响起,我们慢慢闭上了眼。

“但是,”十来分钟的音乐放下来,曲妞轻声地说:“等到你入定,忘记身边的环境,心中只有对方的时候,可以说些话交流。”

我说:“和你在一起,我一直没在意外界环境,我只在意你。”

“那好,继续闭上眼睛,我们一起来听音乐。”

我说:“音乐我也听不太懂,但是我已经做到了专心,我在专心地用眼望着你,用耳听音乐。”

“那就好,现在你把眼睛睁开。”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曲妞已经转过身,面对着我坐着。

曲妞说:“你,喜欢我吗?”

“喜欢。”

“我也喜欢你,我想和你成为一对特别的情侣。”

“啥?特别的情侣。”我有点蒙。

听了好久我才明白,曲妞想建立一个冥想中的家庭。她说,她和我一起通过冥想,找到一处安静的住所,远离世俗尘嚣,然后相爱、结婚、生子。她说她公司有好几个同事都组建了冥想家庭,他们过得很和谐,很幸福。

我说我接受不了这样的爱情,我要在现实中跟你相識相爱。

曲妞说:“现实中没有那样安逸的生活,如果你不同意,那当我没说过。”

“我同意。”我马上开口。我知道,如果我此刻忤逆了曲妞这份特殊的情意,那么我和曲妞的现实也将就此结束。有什么能比和曲妞厮守在一起更快乐的事呢,不管是何种形式。如果我真的能在冥想中和曲妞建立美满的家庭,我相信现实中我们彼此也分不开。

曲妞显得很开心,她说:“你同意啦,真好。你现在还不是很适应,我相信,过不了多久你会爱上这样的生活。”

我爱的是任何生活状态下的曲妞,我打算展览过后也不离开宁波了,我也在这里找个工作吧。

我说:“为了能够尽快进入角色,我希望天天冥想。”

曲妞说,其实她也是每天冥想的。她晚上十点开始,要做一个小时的冥想,然后才洗漱睡觉。

“那我可以每天来你这里做冥想吗?”

“可以吧。”

“我可以搬过来住么,这样方便点。”

“不可以。”

“是不可以,因为我晚上八点瞌睡就上来了,而那时你刚下班。”我在碰壁的同时自我解释。我发现自己其实活得很浅薄,的确需要冥想一类的事情提升一下自己的情操。

曲妞叫我重新进入冥想境地,她要和我在冥想里见一次面。

曲妞说:“把自己的心漾出来。”

我:“心漾出来了。”

曲妞:“漾在哪儿?”

我:“浮在鼻子对开的上方。”

曲妞:“好,把鼻子隐掉。”

我:“好了,鼻子找不见了。”

曲妞:“接下来,把大脑漾出来。”

我:“出来了。”

曲妞:“哪?”

我:“额头对出上方。”

曲妞:“把额头隐去。”

我:“隐了。”

不一会,我的身体全部掏空,“灵体”浮在半空里,曲妞带着我,去了另一个地方。

阳光明媚,晴空万里。山脚边,绿树葱郁,掩遮住大半个徽式住宅小区。曲妞指向前方说:“你看,那鸟儿。”我说我闭着眼,看不到。曲妞说,你连阳光和树木都看得到,为啥这只鸟儿看不到。我果然看到一只雪白的孔雀掠过槐树林,飞向小区深处的山上。

曲妞说,我们去看房子,然后拉着我的手。

我问干嘛看房。

曲妞捏了下我脸颊,说:“没房子,怎么结婚呀?真傻。”

“你打算和我结婚?”

“当然呀,我爱你你也爱我,我不和你结婚和谁去结婚,快走,时候不早啦。”

我们来到一座房子门口,两层的联排,有个大院子,院墙是铁艺围栏,上面爬满了茑萝;院门的柱子上,镶嵌着一块赭石色木牌,上面刻着三个绿色的凹陷的文字:“蓼花居”。

我说我还没准备好钱。

曲妞说:“这里不用钱,这是我同事送我们的,他们去了南边,现在这房子属于我们的了。哎,你看,院子好乱,那排杜鹃快晒死了,你看你看,小路上都是落叶,我们明天要赶紧过来打扫一下。”

我看着曲妞,她红光满面,浑身散发着清香,她一头稍显稀薄且有点发黄的打成丸子节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垂在穿着低圆领针织开衫的胸前。我禁不住抱住曲妞,还吻了她的眼睛。

“你喜欢我什么?”曲妞问。

“哪里都喜欢。”

“那么你讨厌我什么。”

“没有。”

“没有也要说,至少在喜欢当中,说出一点没那么喜欢的。”

“你的头发。”

“我就知道,那么,现在呢?”

曲妞的头发突然变成浓密的大波浪,在一丛绽放着的茑萝花跟前,黑得耀眼。

“太卷了吧,也太密太长了。”我说。

“不行,这是我最喜欢的式样。不行不行,你一定要喜欢它。”曲妞跳起来,整个身子挂在了我的脖子上。

曲妞请了一星期的年休假,每天下午和我做冥想。我几乎不怎么管布展的事情,我甚至不愿意接策展人电话,实在催得急了,我就把顾大鹏叫过来,让他去衔接。顾大鹏在上海做泥工包头,最近也没有活,也乐得过来。他一点都不懂艺术,但是他会忽悠。策展人有一次在电话里盛赞了他。当然我没有告诉策展人,顾大鹏这么积极,是因为我答应给他两成的红利。顾大鹏刚来的几天里,我带着曲妞请他吃过几餐饭,曲妞叫上了她单位的女同事。顾大鹏确实有能耐,没几天,他就和曲妞的同事好上了。这样,顾大鹏就不和我们吃饭,他去专心对付他“那块地”了。展览结束,我叫顾大鹏可以回老家了,顾大鹏说:“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喜欢宁波,我也要在这里找活干。”

我渐渐习惯了冥想的生活,我觉得曲妞说得很有道理,我们在冥想中的婚后生活很和谐,的确也能叫我满足,而且这样的满足不用付出任何物质代价。但是我毕竟没有曲妞的定力,一次,从“蓼花居”共度良宵回来,我在汉庭酒店意犹未尽,打开热水,脱光衣服,淋在浴盘里,闭上眼睛,不一会就泄了出来。第二天,我把这事告诉了曲妞,我以为曲妞不会太在意,想不到她居然一怒之下把手中的眉笔折断,狠狠摔落到地上,我慌忙捡起来。曲妞说:“你在毁坏我们的生活,你在侮辱冥想的世界。”曲妞警告我,不能把冥想的生活带到现实中来,这种事情不允许再有下次。我很懊悔,等到画廊入股后,便匆匆搬离酒店,住到画廊里去了。

事情多了起来。院子里的小径打扫好后,我要锄地,把那些杜鹃全部拔掉,种上三角梅。我说三角梅装盘好看,地上还是种些鸢尾花吧。靠近墙边倚着茑萝的地方种上百合。曲妞不喜欢茑萝,也叫我全部拔掉,换上凌霄。这都要花时间。曲妞有点洁癖,一种接近于强迫症的洁癖,她说花草种下后要赶紧浇水,每一株的根部都要浇透,院子里不能有瓢虫,也不能有枯叶。她说,花草的数量要分类统计好,每星期记录成长情况,比如开了几朵花,掉了几片叶子什么的。她还说我作业的帆布鞋上全是黏土,要连鞋底都洗干凈后,放在大院子门外晾干再拿进来,院子小径里不能有一丁点泥土。这样,我变得非常忙碌,时间也不够用了。她学过茶道,把泡好的茶摆在大厅门口的矮凳上,叫我品尝。

“普洱?熟普?”我问。

“不是,这是老白茶。”曲妞说。

“老白茶要煮,不能泡。”我说。

“啊?哦。那么,我就是煮的呀。”曲妞说。

“煮好的茶怎么直接倒大杯里,应该用公道杯分成小杯呀。”我说。

“你手上的就是小杯。”

“我手上的不就是个龙泉瓷马克杯吗?”我拎着杯子给她看。

“你手上的就是小杯,骨瓷金钟杯。”

“哦哦,是小杯,骨瓷小杯,还德化窑的,真精致。”我把小杯托给她看。曲妞笑了,她叫我赶紧进门,晚餐早已做好了。

“我想再喝一杯。”

“天都黑了,你先把晚饭吃了再喝吧。今天你累了,我们早点歇息。”

“你该怀孕了。”我说。

“是啊,我不正怀孕了吗?你看我的肚子。”曲妞凸起肚子叫我抚摸。

“有三个月了吧?”

“傻瓜,三个月哪里看得出,七个月了。”

展览结束后,顾大鹏回老家了,他没有理由再留在宁波,因为他和他女朋友分手了。我一直以为大鹏这个花心萝卜又对不起人家了,但是曲妞跟我说,是人家抛弃了大鹏。曲妞说,大鹏找过她几次,希望能和她那个女同事重归于好,但是没成。曲妞说:“女人一旦变心,那是真的没辙了。”我说:“没事,大鹏他也不是个好东西,该。”曲妞说:“我倒觉得大鹏挺可怜的。”

大鹏的事,照理我要关心一下的,但是我现在已经完全沉迷于冥想的生活,像吃药上瘾那样,没工夫去理会大鹏的鸟事。大鹏离开宁波时给我打过一个电话,约我吃饭。我说忙得很,没时间,我把大鹏的爱情看作类似动物之间的欲望,没有坐下来聊一下的必要。我连自己的现实都不关心,更不用提大鹏了。现实对于我来说只是一个壳,我害怕现实中的任何交往,我真正的生活从收到曲妞召唤我的短信那刻起,从画廊关门那刻起,从按下曲妞楼下电梯按钮那刻起。我们的孩子小虎已经七岁了,他有腿疾,刚刚做了手术,我要每天给他做物理康复,一点也马虎不得。他是个可爱的男生,有点胖,爱画画,爱听我给他讲故事,爱在被窝里对着我放屁,他的皮肤和曲妞一样白。

曲妞的工作变忙碌了,经常加班。她说她老板最近连续接了几个大单子,总监带领全公司的人在连夜加班,她也不好提前走,有时要占用休息日。这样,我们的冥想次数就少了。我很着急,因为小虎和新收养的一只叫“卡提”的狸猫都在那边,我要去照看。我们的院子现在落叶缤纷,少有时间整理,更不用说做花草的成长记录了。还有,暴雨过后,后面的排水出了问题,雨水好几次淹没了我精心培养的那块小菜田,那里种着小虎最爱吃的嫩苋菜。我真的很着急,我跟曲妞说,这样下去,“蓼花居”就要乱套了。

曲妞说:“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父母亲忙,一两周回家一次的情况多得是。现在孩子也大了,他可以自己上学,可以自己做饭喂饱自己和那只猫。至于我们的院子,只好留待休息日多花些时间整理了。困难我们可以克服,那里的困难很好克服。”

曲妞加班的日子里,我在画廊里无事可做。我担心我会重新失眠,庆幸的是,我依然嗜睡。但是经常做梦。我的梦都很沉,又像尖刀划过皮肤那样深刻。第二天起来,我常精神涣散,脑壳肿胀,浑身无力。

“蓼花居”有东西失窃了。我说这么文明的小区,不会有人来偷东西。曲妞说,必须要有。我说,那么,就少了客厅墙上的那幅画吧,也算值点钱。曲妞说,不行,是卡提不见了。我不同意卡提失踪,它是小虎的玩伴,我们不能随便夺走孩子最亲密的朋友。曲妞说,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我劝曲妞冷静点,我们不要在孩子面前争吵起来。曲妞说,反正是卡提不见了,你要说不是盗窃,我也可以认同是它自己走掉的。现在的问题是,孩子在哭闹,你边上一大摞的活等着你去干,而我呢,我很忙,我要做计划书。

我把曲妞卷入怀里,轻拍她的后背,我知道她情绪不好,最近受累了。曲妞是“蓼花居”的主心骨,她的情绪能改变一切,我不希望发生目前这样的事情,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虎跑到院子里,双手窝在嘴边,大喊那只狸猫的名字,他希望通过自己的呼唤,卡提能逃脱魔掌,安全回家。呼唤一阵后,小虎赖在地上大哭起来。

“求你了,宝贝。”我哀求道。

曲妞从我怀里立起来,说:“好吧,猫不是被人偷的,它是自己贪玩跑出门外去了,现在它回来了。”

我看到院子里,卡提正在被小虎拎起前脚逗着玩呢。

每次冥想结束,我都惶惶不安,我对曲妞最近在那里的表现有点担忧,我感觉我们在“蓼花居”中的默契出了问题,那里的美好正在一点点剥落。

周一下午,曲妞发信息说,她和几个同事要跟随总监出差,大概一星期后回。我问去哪里。她说去西安,一个设计方案要在那里开个论证会,总监要去攻关。我说冥想怎么办,一星期不去“蓼花居”,小虎会受惊吓的。曲妞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但是小虎不会受惊吓,他还有卡提在。曲妞警告过我,不允许我把“蓼花居”里的欲求带到现实中来,但现在曲妞的工作以及随之带来的情绪,已经开始打扰到我们的“蓼花居”。

当天夜里,我早早关上画廊的门,打开电脑播放冥想音乐,试着自己进入冥想。但是没有曲妞在场,我无法“入定”,脑子一个劲地在追想曲妞现在在干什么。这样勉强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我满头大汗,疲惫地从毛毯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冲了个澡,换上睡衣,重新坐下,盘腿,闭眼冥想。但是瞌睡突然汹涌来袭,我居然睡着了:

“台风‘烟花’来袭。台风每年都有,但这是仅有的,给我带来不小的惊吓的一次。画廊外面临江的塘路,建有泵站的那个区块,水漏了进来,沿江的路都漫了水,汽车不能开,人要卷起裤腿行进。后来直接交通管制了。我呢,很担心水位不断上涨,把我的画廊也淹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先把要紧的东西搬二楼去。但是东西实在太多,又都是要紧的,这么短时间,不知道先搬哪些。我从书架最底下翻出一个古铜色木盒子,里面是一包旧纸——我的祖辈留下来的一些房契地契什么的,那是我的整个家族最古老的念想。我认为这个最重要,就把盒子搁到书架的顶部,离地面三米多高的地方。我认为水位不可能漫到那里,如果真漫到那里,那么这边整个区块就湮灭了。接下来,我打算挪几大箱子的书,我觉得书籍比字画重要。当我心里还在嘀咕这些死沉的东西到底要不要搬上楼时,微信里传来一个好消息,外江那边正全速往海里泄洪,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这些书不需要搬了。我很内疚,这是最近几个月第一次碰触书本,今年我没看过整本书,一些短小说,都是在微信公众号里读的。最近事儿特烦。

天色暗淡下来,到傍晚六点半左右,几乎是全黑了。门外的雨反而大了起来,雨点在狂风的怂恿下,像子弹那样斜打在玻璃窗上,砰砰作响,我相信雨点最终能把玻璃窗击碎。我还担心外墙上那些粘在钢架上的石砖被风吹下来,击中门口的车子和我的空调外机。至于摆在外面的花盘会不会被吹翻,我是顾不上了。所以,每隔十来分钟,我就会出门探一下,实时观察灾情。两趟来回,我的靴子进了水,身上也湿漉漉一片,不断有雨水滴下来,感觉我不是从雨里回来,而是直接从水里钻出来似的。

第三趟出门时,我踩着一个东西,黑乎乎的像是一袋垃圾,也没怎么在意,但是没走几步,又感觉被这黑乎乎的东西给缠住了。我打开手机电筒,发现是一坨假发,上面沾满了泥水,还有几片连着细枝的香樟树叶。这脏东西估计是从哪家的窗口上吹下来的,一路翻滚到了这里。我从脚边捡起了它,迎着暴风雨,跑向街角,掀开一个垃圾桶盖扔了进去。回来时,身上实在没有一处是干燥的,便将衣服靴子都脱了,光着身子冲进了卫生间。

洗好澡出来,我拆了碗方便面,等待泡开。时间快到八点,外面的风小了很多,雨几乎停了,我想,‘烟花’应该过去了吧,一切都是虚惊一场。台风夜的晚上,不会有客人来访,我也可以安静地看点书,不看书感觉很罪过。我这样说显得矫情,好像我经常在看书似的,我是今天偶尔想到了看书,才产生看书的冲动。其实,整个晚上我也看不了几页,心浮躁着呢。

这时,响起来了敲门声。

我放下了面碗,对着遮着门帘的玻璃门问:‘谁啊?’外面没有应答,敲门声也停了。我起身拉升门帘,朝外面张望。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便重新拉下門帘。刚回到桌边,敲门声又响了。我怀疑经过风吹雨淋,是不是我的听力出现了问题,没有再去理会。这次,外面的敲门声倒是连续地响了起来,我确定是有人在敲门,便又起身去拉门帘。这门帘真是太麻烦了,我打算台风过后换个木门。门外依然没人,顺着室内隐约的灯光,我看到门外的台阶上,那一丛乱糟糟的假发又回来了。”

曲妞出差回来,我想去机场接她。她说不用,同事跟总监都在,我这样唐突地去接她,场面会很尴尬。我说那么晚饭一起吃吧,吃好一起做冥想。曲妞说,晚饭公司同事一起吃,因为这次攻关顺利,饭后总监还要请他们去k歌。

当天晚上,我吃好饭,在画廊外面溜达。我希望曲妞的总监临时改变主意,饭后取消娱乐活动,这样我又可以去做冥想了。我漫无目的地走上大桥,两趟来回又下桥来,后背心有些出汗。我看了看时间,七点还不到,便打了车,直接去曲妞的寝室楼。

到楼下,我给曲妞发微信,没回。走到街对面,很清楚地看到六楼曲妞房间的灯亮着,但是窗帘拉着。也许她刚回家,在洗澡吧。我蹲下来抽了根烟,过了半个来小时,手机还没什么动静,于是直接电话她。连续打了几个,都没人接。想必她匆匆回来换了套衣服去公司应酬了,连灯也来不及关。估计她现在和同事们正在嬉闹,哪能听到电话啊。我又抽了根烟,抽到一半,坐上网约车回画廊。画廊门口,我的眼皮又因疲倦耷拉下来:

“这事有点奇妙,出于好奇心,我打开门,把这坨假发提了进来,放在门内印着‘出入平安’的防滑垫上。我感觉就像提着一个女人的头。我有点兴奋,但也有点后悔,就像高铁站出口一个愤怒的出租车司机飞身一脚把网约车司机踹翻,自己也直落落摔在生硬的水泥地上那样,十分的如意当中总是夹杂着三分的后悔。但是这一切已经发生了,我做不到重新拒绝它。理由也是一样,拒绝的结果我还是会后悔。而且,把它重新扔回垃圾箱很不绅士,如果它真的在一位漂亮的女士头上戴过的话。

我继续吃方便面,同时打量着面前这坨满是泥灰的假发。我感觉它很可怜,‘它既然来敲我的门,也许是需要我的帮助吧’。我能帮助什么呢,我自己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哪。我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让它呆在室内躲避风雨,并且看我这个可怜的男人,从中找到一些安慰和共鸣。

对了,我还可以帮助它的,就是把它清洗干净。

洗东西,我是绝对外行,此时,我非常感恩我的母亲从小对我娇生惯养,什么都不让动,也感恩我成人以后,不洗一双袜子也这么顺溜地过来了。但是我想今晚就洗一次吧——这坨假发如拿去洗衣店里洗,也许会给我传来不好的名声——我提起这个女人,一坨湿漉漉的东西,茫顾四周,不知该去哪个房间。洗衣机在厨房,但是里面已经陆续丢进不少于一周的内衣裤,我此刻把她也丢进去,这是需要相当的妄动和无耻的,这样做肯定不行。假发在此刻丢进洗衣机,那它和袜子,和内裤,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什么就相同了,况且我记得洗衣机里还有一双有点脱胶连我自己看了都作呕的帆布鞋。此时,哦,是刚才,当我重新见到她在我的门外,当我出于同情和共鸣,把她提进门内的那一刻,我已经对她产生莫名的情愫,这种情愫的对象虽然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至少相当于一个女人极其重要的那部分。这种情愫一旦和女人有所关联的时候,我觉得它比鞋子、袜子、短裤以及其他什么的,远远重要了。将假发丢进此时与垃圾桶无异的洗衣机,就等于将自己冥冥之中某种纯粹的感情——我还有纯粹的感情吗——丢进一个自己最讨厌的角落里。

我决定自己动手,耐心地将她清洗一遍,我很想知道她光鲜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我把她放进盥洗盘,半开放水龙头,将水缓缓地注入。水位逐渐升向盥洗盘的顶沿,我看到假发外层的发丝在水中,从黏着状态丝丝散开,像杭州湾外大洋山海域贴近水面的伞状海蜇那样,翩翩舞动起来,周边的泥灰渐渐溶解沉淀。我仿佛看到了某种生物,在我的操控之下一点点苏醒。原谅我平时生活杂乱,此刻居然找不到清洗液,我甚至不知道洗东西除了洗衣粉之外还有什么。我只有洗衣粉,还找来保养印章用的那半瓶bb油,一股脑儿倒了进去,换了三四次水,终于清洗得差不多了。

‘她不是物品,她是她。’这不知道是哪个好莱坞电影的台词,也许是泰剧里的。我最近看了好几部泰剧,《火之迷恋》《石拉追妻》什么的,不管出自哪里,这句台词此刻萦绕在我耳边,我能感受这句台词在颤抖,我的耳膜在嗡嗡作响。我感知,洗这个‘她’,和清洗普通物品是不一样的,至少在情感上还是要做区分的。我的理解是,我不是在洗一个物品,而是‘她’在洗澡,这样的话,不是放一点洗衣粉能完事的,bb油也应该在她洗净干燥之后涂抹上去。我在盥洗盘里放了点醋,加水,拿两个橙子榨成汁,倒了进去,又洗了一遍。觉得似乎还缺点什么,对,缺专一性,我最讨厌情感上不专一的人。她和别人家的‘她’,在我内心,是完全不同的,她是唯一的,是顾大鹏和别的男人不能靠近的唯一,这个唯一性必须要在此刻凸显出来。但我想不出来,我内心感到着急且恐惧,我不想因此遭她误会。但是画廊里实在没有多余的清洗液体可以找到了。墨水?不行,啤酒?更不行。我最终找到了两瓶珍珠明目滴眼液,不知道谁忘在这里的,‘她眼睛明澈,心地善良’,对,我觉得这似乎可以用上,又倒了进去,再加水清洗干净。然后我试着给假发吹干,灵机一动,从堂前拿来一个青瓷帽罐,把假发戴了上去,发头朝镜子,发尾朝我,这样吹头发就顺利多了,而我,像一个非常自信的资深理发师。

这面镜子,它本来应该在盥洗盘的上方,我住进去后,简单改了房子的结构,盥洗盘移位置了,这镜子竟然忘了移过来,所以躲在门背面,照明灯光暗淡了许多。她的长发在吹风中欢快地飘动,就像以前在宁波月湖边上放风筝奔跑时那样,让我感觉到满溢的幸福。这种幸福在此刻又隐隐作痛。我知道这种隐痛,是人在享乐后因为不懂感恩而得到的报应。我就是这么一个不懂感恩的人,无知的人,可怜的人,没人知道这一切,连‘齆鼻子’和老曾也看不出。不过这是现在了,当初,我的可怜是有人知道的,她的可怜也仅我知道。她有可怜的地方吗?好像没有,如果有,那也是顾大鹏造就的。我因为她的可怜感到隐痛,钝刀割礼般的隐痛。

她曾经问我,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我说哪里都喜欢。她又问,那么你讨厌我什么。我说,没有。她说,没有也要说,至少在喜欢当中,说出一点没那么喜欢的。

我說,你的头发。

她说,是啊,我的头发太薄太软,又有点自然黄,不光洁,我的头发还经常开叉,我的发际线又这么高,哎,所以一直弄成丸子头,我要去买个漂亮的假发戴。”

曲妞叫我下午去做冥想,她休息在家。

当时画廊刚好有一个来自宋庄的朋友老曾在。老曾在宋庄租房写书法,又同时开了家书店,我近几年的书都是他那里买的。这次他在杭州办好事,特地来宁波看我。我们很聊得来,吃中饭的时候,老曾就黑天瞎地地说开了,把当下的书画家批了个遍。回到画廊,老曾的话还是停不下来,像一台刚加满油怠速发动着的老哈雷,要不是我找了个借口切断他,他肯定能说到吃晚饭。我说我突然有事要走开下,叫老曾帮我管着店,晚饭的时候再联系。

老曾问:“好事还是坏事?要不要帮忙?我看你有心事,话都不多。”

我说不用,去去就来。

老曾说:“你看上去气色很差,是不是又犯失眠了。”

“失眠倒是没有,我睡眠很足,就是,这两天经常做梦,这些梦很累。”

老曾说:“你要锻炼了,去跑步出点汗,这样晚上就会睡轻松。”

“好的,知道了。”我拍了拍老曾的肩膀,夺门而出。

曲妞把寝室打扫得很干净,折柜的转角处放了一盘茉莉花,绿叶中间已经长出了一串串白色花苞。窗帘开成“人”字状,在窗框两边系成带有流苏的活结。三件套沙发转了个向,不再正对电视机,这样沙发可以照到更多的阳光,但是上楼的通道变得更加逼仄。

我上前去拉窗帘,曲妞叫住了我,说等下再拉上,现在还要通气。她今天穿一件米黄色吊带针织连衣裙,里面配着全白的T恤,在一袭大波浪卷的长发的衬托下,她和茉莉花苞一样纯净可人,简直像个公主。长发?波浪卷?“啊!”我突然被眼前的美色惊吓到了,“你这个,这个头发怎么回事?”

曲妞感觉有点不自信,说:“好看不?这次去西安买的。我不是说要配一顶这样的假发吗?我几乎跑遍了整个天一广场,就是找不到一顶顺眼的,这次偏偏在西安找到了。好看不?”曲妞边说边在我面前转了个圈,她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评价。今天曲妞特别开心。

“非常漂亮,这头发。真的很漂亮,还有这裙子,也是。”这是我发自内心的称赞,但同时又有些犯迷糊,她什么时候跟我说过要去买假发?在“蓼花居”吗?好像没有,好像也有。

卡提被曲妞打了,用我的齿状电动修剪器,因为卡提偷吃了冰箱里的鱼干。我看着卡提越过躺椅,发了疯似的往院子外逃窜,地上像喷水枪喷过那样,留下线状血迹。我说猫犯错误只要教育一下就行,特别在“蓼花居”里,它听得懂我们的话。曲妞说,猫就是猫,这样就是对它的教育,能长记性。小虎呼喊着过来,满眼凶光,盯着他妈妈说:“冰箱门是我开的,鱼干是我给卡提吃的,卡提没犯错,你为什么要打它?”曲妞对孩子说:“是啊,你也有错,本来还不知道呢。”说着就把小虎倒锁在卫生间。孩子在里面大哭大闹,把门板敲得咚咚响。我在边上手足无措,劝也劝不得,帮也帮不进。

这次的冥想,我们只用了半小时,因为我们在那里吵架了。曲妞一生气就回来,她把音乐关掉,重新打开窗帘,然后陷在沙发里闷闷不乐。

我倒了杯冷水,默默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来。曲妞没接杯子,我自己也不怎么想喝,便把杯子放在茶几上,内心忐忑不安。我觉得我在那里有点急躁,不应该和曲妞理论,特别是孩子在场的情况下。我要时刻提醒自己,“蓼花居”的主心骨始终是曲妞,没有曲妞,“蓼花居”变得毫无意义。我把道歉的词在肠子里回了好几圈,然后柔声道:“对不起——”

“是我不对,我脾气不好。”曲妞打断了我,“但是,我感觉,这趟出差回来,你的气色差好多。”

“是啊,我的状态不好,所以在‘蓼花居’里表现很差。要不,我们再进去吧,毕竟小虎还关在卫生间里。”我说。

“那不可以的,下次吧。你最近身体不好?”曲妞问。

“我睡眠不好。不是失眠的那种,是经常做梦,做噩梦。”我说。

“那也是睡眠不好啊,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吧。”曲妞的眼光带着怜惜。

“我没事。”我把眼光转向那盆花。

曲妞跟我说,她最近也有点变化。她说接下来的冥想,统一安排在周日的下午,其他时间就不要再过来。我问为什么。曲妞说她一时也说不明白,沉默了一阵,她又说我的睡眠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我引开话题说:“我们边吃晚饭边聊吧。”

曲妞说:“今天开始,我们之间除了下午的冥想,其他的接触就省掉吧。”

我问:“包括晚饭?”

“是的。”

“包括一起散步或者看电影?”

“是的。”

“为什么?”

曲妞告诉我,她有一个男人在交往,这个人我也认识,是顾大鹏。

我愣了半天说不出话。

曲妞感觉气氛渐渐僵硬,站起来,卸下大波浪假发,放在鞋柜上,那里有一个木架子——我進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但那时还以为这是搁青花盘子用的——然后移一把高脚圆凳过去,挨着折柜对着我坐下。曲妞高高地坐着,双脚几乎要离开地面,她靠着柜壁,远远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的反应。

“你想叫我说些什么?”我叹了叹气,我感觉内心有一股火在燃烧。

曲妞说:“我在交往男朋友,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说:“什么叫不要介意?你都在交往男人了,那我算什么?”

曲妞告诉我,顾大鹏是她喜欢的男人,这次的西安之行,其实是她和顾大鹏两个人去的,那假发也是顾大鹏买的。她随即向我道歉因为她说了谎,她说她说谎也是善意的,怕我误会,她知道我很小心眼。但是这事迟早我会知道,所以想了再想感觉还是直接说了好。曲妞说她和顾大鹏的交往和我们之间的冥想不矛盾,我们本来就是冥想中的伴侣,和现实一点关系都没有。

“现实这样了,我们还能继续冥想吗?”

“我觉得没有影响。我可以。我们在做冥想,顾大鹏一开始就知道,他很理解,也不会干涉。”曲妞说。

“我做不到。顾大鹏一直理解我们,这点我也很——惊讶。”

“他其实没有离开宁波,他在江东买了房,打算在这里生活下去了。”

“反正我做不到,也不允许。”我在怒火将要冲出喉咙的时候甩门离去。

“假发吹干后,我连着帽罐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把台灯调到亮黄色,仔细地打量。假发经过风雨的侵袭,沙地的蹂躏,丝毫没有改变先前的形状,依然是一头柔美到令人心疼的大波浪。如果你仔细观察,发丝有很多的末梢已经开叉了,这对于曲妞来说是不能容忍的,但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在我面前,她就是一个完美品,浓密绵延的发丝,黑里透着一些紫金的色泽,默默注视久了,我甚至有了生理反应。这也是曲妞不能容忍的,她说我们的爱情非常纯洁,就像天堂里的白云,她说我只能在“蓼花居”里和她亲热,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行,她也做不到。但此刻,我禁不住附脸过去,去闻假发上面的味道。她的味道是一阵叫人心寒的熟悉的清香,这香味引起的撩动,是一个男人经常感受到又觉得每次都很新鲜的体验。

突然一阵疾风,钻进画廊堂壁缝隙,假发的发丝也跟着拂动起来,在我脸上狠狠刮过。像是狸猫的利爪犁过,我的左脸刺心般生疼。我坚信自己的脸已经被剜掉了至少柳树叶大小的一块肉,忍不住惨叫起来。随着我的惨叫,外面的风倏地停住了,我脸上的剧疼也没有了。我跑进卫生间照看,左脸完好如初,刚刚经历的惩罚荡然无踪。

这个小惊吓提醒了我,要对假发像对曲妞那样尊重,我对她的这点小恩惠——我给她清洗干净——并不能代表我可以对她任意摆布。一旦她发现自己是受害者,她就会条件反射般做回击。好在事情在还没有完全恶化的情况下我及时收场了。

假发一旦戴在帽罐上面,就像生了根一样,再也取不下来,而且我又非常爱惜宛如天使的她,生怕用力撕扯,将她损坏。我把假发放回到长条案上,我此刻对早已讨厌的画廊也有了好感。我感觉我不再是画廊唯一的主人,再也不能无端地旁若无人地放肆,我要规矩地井井有条地做每一件事,我要收拾桌上凌乱的东西,将垃圾及时倒掉,上厕所也关上门。从此以后,画廊里就有了一双监视我的清澈的眼睛。我打开电脑,循环放起钢琴曲,我感觉有点手足无措时往往会这样做,我有点害羞了。琴曲鸣扬中,我看到长条案上的她,舞动着侧翼的几缕长发,这几缕头发呈螺旋状向空中攀寻,却始终遵循琴曲的节奏,好像在跳一支我从未见过的空灵之舞。发丝在射灯下散发着带有荧光的亮色。她真动人,她展示的天性对我构成巨大的诱惑,但是她似乎又时时感觉委屈。当然,舞动长发的她更像一只长脚蜘蛛,但这种想法不美,而且我根本就不害怕蜘蛛。”

因为和曲妞之间出了问题,我整天沉浸在焦虑中,老曾在宁波的几天里,我没心思去理会他。老曾似乎看出了点什么,没有追问,他听说博库书城在搞一个古旧书籍收藏的线下交流会,便每天去那里闲逛,其余的时间就帮我管画廊。我等不到周日,每天晚上在曲妞的楼下徘徊,像一只等待被抛食的困兽。我想找曲妞聊天,哪怕不上楼,就在楼梯口简单聊几句,我要借此消除彼此间的误会。我知道两个人相处,有误会早解决总是好的,这个误会不解除,我们就不能好好相处下去。有顾大鹏这个误会在,接下来的冥想对我来说,变得毫无意义。

老曾霸占了我的电脑,整个下午播放着一部关于波斯文化的记录长片。他身上穿着我的外套,一件去年冬天淘来的中式盘扣亚麻男装。显然,趁我不在的时候,他翻了我的衣柜,他还翻出了我的香烟,吸掉了半条。也许他穿的短裤和袜子也是我的。老曾看着我在画廊的堂前漫不经心地来回走动,对我说:“今天我感觉特别冷,所以拿了件你的衣服穿,不介意吧?”我没回应。他又问:“你这几天是不是在找人?”

“嗯,是的。”

“没找到吧?怎么不打电话?”

“我不喜欢打电话,这样感觉是在打扰人家,我只想以一种街上偶遇的方式见面,然后,聊些事情。”我没有告诉老曾,曲妞已经不再回复我的短信,她把我的电话拉黑了。我也不喜欢老曾问我的私事,所以把话题拉开了,我说:“书市怎么样?我看你每天都去,下午还去吗?”

老曾脱下他那顶油得包浆的鸭舌帽,捋了捋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浓黑的头发,要不是飘落在外衣肩上的一层头屑,我还真以为他是一个伪装着的秃子。他点了根我的烟,说:“古旧书交流会只有半天,老早就收摊了,我这几天在逛其他地方,还去了一趟奉化。明天我还想再去一趟,过一夜回来。”

“刚好明天我也有事。”我说。

由于心中的憋屈和怒火闷了几天,周日曲妞主动短信我叫我去冥想时,我犯了一个不能原谅自己的错误。当我看到曲妞戴着顾大鹏买的假发时,上前一把扯了下来,然后逼着曲妞马上和顾大鹏绝交。曲妞被我吓蒙了,她双手抱住自己的身子,全身颤抖,问我会不会打他。然后她蹲下身子哭了起来。我去扶她,她慌忙朝后退缩,直至倒在折柜边上。冥想的情绪被我完全毁掉了,当曲妞闭着眼睛坐回到我身边时,我发现她的身子还在微微发抖,仿佛很冷的样子。她在我的逼迫下无法入定,而我因刚才的鲁莽也惶恐不定,眼皮在有节奏地跳动。小虎在“蓼花居”的卫生间已经关了好多天,卡提也流了好多天的血,不知道现在都怎么样了,但我无能为力,只有干着急。因为我的失控,我们的“灵体”都去不了那里,冥想的路断了,我几近崩溃。

曲妞的情绪倒是平复得很快,马上变得像小猫那样依顺,她靠着我的肩膀,要睡着的样子。我的内疚更甚,我叫曲妞要不明天休个假,我们再做一次冥想,弥补今天的遗憾。我同时向曲妞保证这样的事以后绝对不会再发生。曲妞睁开眼,对我点了点头,甚至有点笑意。我提议一起下楼去走一下,顺便吃个晚饭。

曲妞说:“我突然有点不舒服,想睡一觉,明天下午到点你自己过来吧,钥匙在鞋柜上。”

我找到钥匙,在门上试了下,我被曲妞的信任感动得几乎流泪,今天的盲动居然获得如此意外的好结局。我拿起曲妞的假发,看了看她。曲妞马上说:“不要了,你去扔了。”我说好的,然后回画廊去了。

“门外突然又下起大雨,风也呼啸着经过,这个‘烟花’的脾气真是火爆且长久。风钻进门缝把室内的门帘底部吹掀开来,门帘的珠粒状拉条急促地拍打着金属门框。外面的樟树叶在狂乱摇动,间或有枝干折断的嘣擦声,不知名的建筑垃圾在地上沉闷滑动,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混杂的声音,仿佛室外来了一支拥挤的吹打乐队,他们在街道上、树梢头甚至半空中吵闹经过,有几个矮小的人撂起门帘朝内张望,说不定顺便跟我打了个招呼。

夜空中一个炸雷,吹打乐队四下逃散,画廊里所有照明突然熄灭,室内漆黑一片,我瞪大眼珠,也看不到任何东西。我连忙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手机‘叮咚’一响,显示没电并且关了机。我慌忙地摸着墙壁,凭着记忆走向隔壁起居室,我知道电闸开关箱在起居室靠近楼梯口的墙上。‘啪哒’,墙边小供桌上一尊瓷瓶观音被我撞落,碎了一地。我一阵心痛,但马上被漫无边际的慌张淹没,现在的头等大事是找到电闸,否则这个夜无法过了。我又在漆黑中睁大眼睛,突然发现空中有那么一点光亮,这点光亮不知道是從哪里漏进来的,虽然极为暗弱,但足以照亮我前行的几尺之地。

我顺着这点光亮疾步前行,我听到隔壁外间的电脑因电池启动,重新放起了音乐,然后背部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我朝后背一摸,是那团假发。她依附在我后肩脖上,两路发丝从两侧绕过来,在胸前缠住了我,几乎是勒到了我的脖子。我感觉呼吸有些急促,但同时感觉到后背的假发颤抖得更厉害,像一个受到惊吓的小女孩使足了劲,蛰伏在我背上,生怕掉下去。

‘别怕,我在呢。’我下意识地回头说了句,果然,后面的假发不再颤抖了,胸前绷紧的两路发丝也顿时松软了下来,有些甚至钻进我的脖子下面,耳垂边上,弄得我浑身发痒。

‘别闹。’我甩了甩头,深一步浅一步的,走到楼梯口,挖开电闸箱,重新推上电闸,室内瞬时恢复光明。我的后背突地被什么又推了一下,头几乎撞在电闸箱上了,我朝后摸了摸,假发不见了。当我走回书桌,发现假发又戴在条案桌边的帽罐上了。书桌上的电脑,此刻已经不播放音乐了,它回归到屏保模式,一行字在我眼前飘过:‘我与春风皆过客,你携秋水揽星河。’”

老曾过了一星期才回来。他一进门,就看到堂前帽罐上那顶假发,问哪里来的。我说捡的。老曾认为画廊里放这个东西不好,特别是别人戴过的,有邪气,至少他们老家是这么认为的。

他说:“还有你摆在博古架上的这些地货,也有邪气,你睡眠不好和这些都是有关的。”

他又对我说,他找到了一个地方,非常安静,能够治疗我的多梦症。我问哪里。他说,雪窦寺。

“别扯淡了,”因为曲妞的失踪,我又开始失眠,仅有的断断续续的睡眠,也被恶梦侵占,所以语气很急躁,我说:“老哥你在外面游荡了这么多天,该回去了。”

老曾问:“回去?回哪儿?”

我说:“宋庄呀,再不回去,你的书店要被老鼠啃光了。”我想老曾再不走,画廊的烟要被老曾抽光了。

老曾说,他不回去了,书店送给他弟弟了。这鸟人这些天,原来一直住在雪窦寺。在我细问下,他告诉我,这一趟,他来杭州根本不是办什么书商方面的事,他从五台山嵩山一路晃过来,是寻找他的“人生最后一站”。在宁波的十来天里,他几乎跑遍了市区及周边的所有寺庙。他说最后他找到了雪窦寺,打算以后就呆那里了。他要出家做和尚。他说:“凡尘的我,今天就算是我的死期,明天是我新生的第一天。你可以为我悲伤,也可以祝福我。”

我说:“你穿着我的衣服在我的画廊里宣布死亡,那我就成第一犯罪嫌疑人了。”

老曾笑着不作答,他从包里拿出两本书,《宋高僧传》上下册,摆在我面前,说送给我,希望对我有帮助。他离开后,我把这两本书塞进了书柜。一本书里飘下一张纸条,写着:

“我知道你不会看的,也知道看了也不会对你有启迪,但我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要送你,为了感谢你的招待。曾上。”

“已经凌晨两点,该去外面转转了,塘路那边漏水的地方,几部机器在作业。我不放心,我要现场去看一下。

我在墙边翻找那条早已湿透的牛仔裤,从裤袋里取出一把牛角刀。这是把平时用于开启茶饼的手工锉刀,用牛皮套着,几年前我从一个爱好串珠子和做刀子的理发师那里买的,他给我打了个折,三百块。但是我觉得这把刀子至少值四百块,所以坚持给他四百。如果他只收三百,我就不要这个刀子了。我不懂茶叶,这刀买来后,没有用过一次,倒是在前天追杀过误闯画廊的一只橘黄色猫。当时这猫是一个小胖孩抱着经过门口时撂下的,也许画廊里有什么气味吸引了它。我一刀刺中橘猫的肚子,它翻过来咬住我右手的外袖,斜眼看着我,几乎在哀求。我讨厌敌人边咬我边哀求的方式,抽刀出来,对着猫的脖子,再次刺了下去。当那小男孩哭喊着再次在门口经过时,他的朋友老早躺在我的垃圾袋里了。

我去塘路那边,是我自己的决定,和电脑上的那排字无关,和假发无关。我其实也不是去看那个泵站的,我要去找顾大鹏。我把刀插进裤袋,找来旅行背包,把假发塞了进去。我要她随我一起外出,见证我的忠贞不一,改变她对我的看法。

我背着假发,走进黑暗中。外面风雨居然全停了,只传来塘路泵站那边运石车倾轧马路的声音。回头望了下画廊,灯火通明,连二楼都亮着灯,它是我的指挥部,正在指挥一场战役。我看见二楼的我,左手叼着烟,在窗户边来回走动,曲妞正递一杯饮料给我,还说着一些我听不到的话。我看到我听了曲妞的话很不开心,扔掉了饮料,双手掐住曲妞的双臂,曲妞因为疼痛溢出眼泪,但是没有喊叫出来。看起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折磨,似乎在享受,真正痛苦万分的是我。对于背叛,我无法反击心爱的人,我只想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我内心绞痛,不忍回眸,继续走在黑暗中。

今天我没有喝酒,今天我晚饭也只吃了半碗方便面,我很冷静,我很冷,此刻的我想哭。我不但这样想,我还是真的哭了出来。我的哭声响彻云霄,我在哭泣的时候,那些运载石块的大型货车经过我的身边,我几乎听不到它们的声音。模糊中,我沿着这些车子前行的轨迹走,我闻到了刺鼻的汽油燃化的尾气。我的左边是画廊的那幢楼,右边是塘路。塘路的外面,是浩瀚的大江水。曲妞在我的背包里居然没有一点动静,不知道在哪天的夜,哪个地方开始,她已经不关心我了。我此前所有的付出,变成一个无法挽回的笑话,这种背叛已经超出我的容忍。我不怪曲妞,我仇恨的,是顾大鹏。想到这里,我裤袋里的小刀咯吱得难受,感觉它将要刺进我的大腿里,但是我忍着。

在一个书吧边上,我走上了塘路,这里离那个泵站至少有百把米。我站在书吧的门口,能够看到泵站那边耀眼的灯光,和像路灯下盲目飞旋的蝼蛄那样的人群。我相信每一个人都在骂骂咧咧,谁也不想在这样的风雨夜为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错误熬夜。我爬上塘路,顺着远处的灯光,摸索着走下石板台阶。我走过记忆中应该是红色的塑胶走道,又走过一片有坡度的湿漉的草地,最后来到江边。我闻到了江水行进时的泥腥味,那味道像是来自一个不爱洗澡的早被男人驱逐出门的老妇。老妇缓慢地经过我面前,我有点懼怕,不敢去搭理。我们彼此都不怀好意,我试着拖沓着浸满水的靴子朝河岸走,走上刚被洪水洗掠的没有杂草的淤泥地带。我看了下天,墨沉沉一片。我小心地走下去,感觉淤泥地有些硬度,像一块刚铺上的厚草垫。又继续往外走,突然,我的一只脚陷了进去。然后一个黑影从灌木丛那边跳过来,揿住了我,把我整个身子按倒在淤泥地里。

我被陌生男人按住的时候,后面背包里的曲妞像一只被火点着的烟花,冲出我的背包,直升空中。曲妞在半空中发出亮光,变成一柱照明电,照亮了我和此刻正得意洋洋的顾大鹏。顾大鹏按住我的脖子,从我裤袋里抽出那把牛角刀,对我说:‘这刀是你来对付我的吧,现在我拿它来对付你。’

淤泥钻进了我的喉管,我剧烈地咳嗽,几乎把胃里的方便面给咳了出来。我对顾大鹏说:‘你可以刺我,但是不要刺我脸部。’

顾大鹏说:‘好吧。’他撕开我上衣外套,将刀子深深刺进我的心脏。顾大鹏问:‘感觉如何?’

我说:‘有点闷,拔出来吧。’然后顾大鹏将刀子拔了出来。我胸前顿时喷出一股血,我的血不断洒进大江,听上去像是小时候在家门口河边尿尿的声音。

顾大鹏说:‘我还想刺你的眼睛。’

我哀求道:‘别刺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瞎了,我还不如死了。’

顾大鹏说:‘也行,以后你不要再打扰曲妞,行吗?’

‘那不行,曲妞比我的眼睛重要。’

顾大鹏在我的左眼上狠狠刺了下去。我感觉一根生冷的铁器在我的大脑里搅动。我想从今以后,我再也没有眼泪了,也没有光明了。”

天逐渐转晴,而人感觉越来越沉,走路都吃力。又到了周日,下午出了太阳,望出去特别刺眼。本来这是我去曲妞家做冥想的日子,但是一切都破碎了,我把自己关在画廊里,闭门看书。老曾发来微信,约我去奉化看桂花,他说雪窦寺边上的桂花,开得很旺盛,遍山的香气。我说桂花江边就有,没必要赶老远路去看。

尽管外面艳阳高照,但还是感觉画廊里特别冷。空调坏了。我哆嗦着找了件军大衣披上,围上围巾。不一会,又出奇地热,便重新脱掉,毕竟这两样都穿早了。我想,还是出门去晒会太阳吧。

我没有走太远,实在是疲倦得很,没多少气力,我只是沿着江滨的塘路走。塘路上人有点多,这些人在太阳底下莫名地兴奋,叽叽喳喳吵个不停。我有些烦,走了回来,路见一辆出租车,挥了下手,居然停下了。司机问我去哪里,我说,城隍庙。

这是曲妞第一次带我来做冥想的地方,熟悉的艾灸香味和音乐,上楼的台阶感觉比以前长,走得吃力。前台服务员把我介绍给一个禅修师,一个穿着一身茶绿色居士服的清瘦男人,盘着发,上面斜插一根木簪子,比以前教我和曲妞的那位更显年长,目光坚毅明亮。老师引我走进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房间,叫我脱下鞋子。房间的地上铺满了沙子,上面有两个圆形垫子,相隔一米左右。黄色的灯光从各个角落射出来,照在地面和墙上,单单在两个坐垫的周围形成“盲区”,特显幽暗。老师和我缓缓坐下,我看见老师背面的墙壁是鹅卵石铺成的,侧面的灯光把墙壁映照成傍晚的景色。另一侧墙壁不敢直视,是种反光特厉害的石质材料搭建起来,最亮的灯光直射上去,感觉有一个太阳正在西落。

老师问:“我们在哪里?”

我说:“在海边。”

老师:“周边有什么?”

我:“沙滩,礁石,夕阳。”

老师:“你在想什么?”

……

我终于来到了“蓼花居”。落在最高那颗槐树顶上的白孔雀,看见我走近,倏地腾起,展翅掠过整个小区,朝西边飞去,它正前面是蓝色的海洋。

凌霄花的枝蔓缠住了院门,我艰难拨开,勉强进入院子中。院子的小径被残叶铺灭,鸢尾花侵入百合的地里,就像打群架的两伙人,各自掐着对方的脖子,都在慢慢地枯萎。屋顶上有一些瓦片飞下来,落在地上,有几盘三角梅被砸翻了。大门开着,我走到正厅去,地板上的血迹还在,但淡了不少。我跑到卫生间门口,拔掉插销,里面的小虎不见了。

我走出院子,到外面寻找小虎。我大声呼喊小虎的名字,但是声音被微风稀释得无影无踪。小区所有的大门都紧闭着,人们像集体失踪了,我根本找不到人询问。我感到绝望,身心俱疲。我绕过小区,朝海边走去。

这里有和煦的阳光,有海上拂面而来的暖风,一切都非常惬意,我的体力似乎也恢复了一点。这里的海滩,布满了鹅卵石,海水清澈,一些小鱼在水中的小石头间穿梭,银光粼粼。

我几乎要在沙滩上沉睡过去,要不是风突然大了起来,我想我能在这里睡到傍晚。风从海面上刮过来,水里的小鱼纷纷朝水深处逃散。海上不知名的水草成群朝这边聚拢,汇集在岸边。我脱下鞋子,挽起裤腿,蹑着脚走入水中,一直走到水没了膝盖。

我就这样在海水中赤足渡行。水草越聚越多,我的脚被渐渐缠上了,甩也甩不开。于是我就朝岸上走,脚上的水草却像是来了劲,一直拖缠着我,叫我很难移步。

我俯下身,用手去拉開脚上缠着的水草。一把抓上来,我看到满满一手头发。然后,水下整具尸体浮了上来。

这是一具女尸,我在惊慌中打了报警电话。十分钟后,来了一大拨警察,带头那个瘦小个,六十岁左右,皮肤黝黑,看上去很精干,正是我的那个合伙人,“齆鼻子”。他嘴里衔着一个东西,远看以为是槟榔,其实是一个空烟嘴,里面满是焦油。他像婴儿磨牙那样,不断地嚼着烟嘴,大家都叫他翁队长。

翁队长说他快退休了,在退休之前,打算把烟戒了。翁队长握住我的手说:“感谢你,和我们走一趟吧。”

我说我很忙,要回去管画廊,走一趟就不必了。

早有两个警察一左一右搭上我的肩,我的双手在背后被连接上了。

我被关在一个只有一扇小窗的审讯室里,四个墙角的探头都对着我,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摩托车全盔。两个警察进来做笔录,我要了一杯热水后,如实应答,笔录做好,两人便走出审讯室。其中一个警察离开时,对我竖着大拇指说:“算你狠,但是,事实胜于雄辩。”

我说事实一直输于雄辩。这个警察怔了一下,重新摊开笔录纸,把这句话补了进去。

随后,我被人带到翁队长的办公室。翁队长的办公室朝西,阳光斜射进来,切掉翁队长的半个身子。室内很暖和,我突然想起画廊里那只破空调,它在我入股前就已经破了。翁队长对我说,撒谎没有一点意义,只会浪费时间。

我说句句属实,没有撒谎。

翁队长说:“你敢说你不认识曲妞。”我说认识,“她是我女朋友,但不知道她怎么会在水里。”

翁队长说:“嗯,你的这句话,看出了你分裂性的人格,因为,上半句是真话,下半句是假话。《大宋洗冤录》里就有像你这样一个罪犯,也是人格分裂,言辞前后不一。”

我问:“那个罪犯是怎么审出来的?”

翁队长:“测谎。所以我要对你测谎,我要叫你自己露出馅儿来。你跟我走一趟。”

我被翁队长带到医院的解剖室,解剖床上,曲妞躺在那里。我看到那顶假发放在曲妞的边上,百感交集,流下泪来。

顾大鹏走了进来,他看都不看我一眼,径直走到翁队长的边上,凑近翁队长的耳朵说了些话,然后默默的垂下双手,站在边上。他也没有看边上的曲妞。

我问翁队长:“可以把假发还我吗?我只剩这个回忆了。”翁队长说不行,这个房子里所有的物品都是属于国家的,说完他敲破一个熟鸡蛋,吞了下去,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解剖室里吃点心。吃完后,翁队长喃喃自语:“叫煮一个,偏偏煮了三个,这不是浪费嘛。”我看到翁队长对着顾大鹏眨了眨眼,他们两人的关系,在我办展览那会就结交上了,这点我清楚得很。

侧墙屏风边的桌子上放着两个鸡蛋,翁队长说,一个生,一个熟,叫我指出哪个熟。

我说:“你不说了嘛,三个熟鸡蛋,现在吃了一个,还剩这两个。”

翁队长说:“呐呐,你忘了事实胜于雄辩,你配合点,哪个是熟的?”

我点了其中一个。

翁队长兴奋地说:“你在说谎吧!”然后拍裂那个鸡蛋,鸡蛋流出了蛋黄水。翁队长把这个生鸡蛋的蛋汁吸了下去,说:“浪费总是不好的。你现在承认你在说谎了吧?”

我说:“也许被你调换了,也许你在玩心计诱供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桌子上摆了一只招财猫,翁队长又叫人去外面抓了一只活猫进来,然后各自用透明的灯罩罩住。卡提撞开灯罩跳下桌子,夺路而逃,但在门边又被擒获,重新罩住。我看到罩子里的卡提对着我喵叫,眼睛里闪烁着惶恐。灯罩底部流出血来,顾大鹏抽出两张餐巾纸,将桌角擦拭干净。翁队长说:“看明白了吧,一个塑料一个活的,现在都罩里面了,再给你一次机会,哪只猫是活的?”

我点了点卡提。翁队长把灯罩拎起,我看到灯罩下的卡提居然变成了招财猫。

翁队长正色说:“事实胜雄辩,你招了吧,再耗下去没意思了。”

我说:“事实从来就输给雄辩,我招什么?还有,这个顾大鹏也不老实,他更有嫌疑,你们为什么不测测他?”

翁队长说:“顾大鹏已经测过了,他没说谎,而且,是他举报了你,你身上的假发就是铁证。”

“他测了几次?”

“三次。”

“那我也要再测一次。”

“好,叫你心服口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翁队长拖来一张空的解剖床,和曲妞躺着的那张并起来,叫顾大鹏脱了鞋子躺上去,顾大鹏看着空床,一脸嫌弃,但在翁队长的驱使下,硬着头皮躺了。翁队长叫顾大鹏闭上眼睛,对我说:“你猜猜,最后一次哦,猜猜他们俩谁是活的。”

我突然想起和曲妞的冥想,两个人也是这样并在一起,闭着眼睛,难道顾大鹏也学会了?他已经替代我成了“蓼花居”的新主人?我因伤心,再次流下眼泪。翁队长递给我纸巾,叫我赶紧。我擦了擦眼泪,发现自己的眼泪血红。

我指了下顾大鹏,说:“他是活的。”

曲妞醒了过来。她看见我在她身边,立马起身抱住我,在我怀里痛哭起来。

曲妞说:“我错了,你能原谅我吗?”

我说:“我每时每刻都可以原谅你,你犯再大的错误我都可以原谅你。”

曲妞说:“那你还会继续和我做冥想吗?”

我说:“会的。我又犯失眠了,我希望通过冥想来治疗,尽管我最近身体很弱,但一直记惦着你和小虎,还有卡提,我有力气照顾你们。”

曲妞笑了,抬起头亲了我一下,说:“拿上东西,我们回家吧。”

门外突然冲进来几个便衣,一个转臂把按我在地上,然后我又被反手上了手铐。我仰起头,看见曲妞被随后跟进来的人劝了出去。

我重回警署,来到翁队长的办公室。办公室的夕阳还在,但已经爬上墙角。翁队长说:“你老实交代,怎么杀顾大鹏的。”

我感觉翁队长的问话很无聊,此刻我最感兴趣的,是那个像解剖室的测谎室,早知道有如此神奇的“灵感效应”,我何必花那么大心思呢。我感激地看着面前这个恩人,真想走过去抱一抱他。我不后悔和他合伙,如果他喜欢我的艺术,我可以把画廊那对青花瓷帽罐留给他。我可以给他我的所有。

翁队长拿空烟嘴敲了敲桌面,他对我的走神很不耐烦。

我说:“抽烟真的对身体不好。”

“对对,我看到了你在说真话了。”翁队长放下空烟嘴。

我问:“如果我再去一次测谎室,再指认一下曲妞和顾大鹏,我点了曲妞的话,那么顾大鹏是不是就醒过来了。”

“也许吧。”翁队长说。

“當然我不会再去了,我只是问问——因为你教育我,要说真话。我承认杀了顾大鹏。”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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