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辛术
这个午后,天空比往日都要阴郁。云层无与伦比庞大,下方青灰,上方絮白,像一头翻转了肚皮的蓝鲸,悬在城市上空。
阴郁是有重量的,好像这个城市所有人的情绪,都跑进云层里,云朵们就不堪重负地往下沉。下方道路上的车辆,如同磷虾群,被惊吓得四处奔走。
天阴沉着,仲夏时节的午后,倒有几分快入夜的天色。云层将硕大的太阳死死包裹住,少了几分暑热。风如乱刀,硬生生将还显绿色的法桐树叶砍落,铺满了半条马路。
孟鲸在医院门口下了网約车,路面刚被洒水车洒过,落叶和水黏合,踩上去没有秋后落叶的碎裂声,反而有一种行走在新鲜血肉上的黏滞感。
孟鲸被风沙迷了眼睛,用纸巾擦拭,却越擦眼睛越痛。她想起自己小时候,每次被风迷了眼睛,都会被父亲捧住小脸,轻轻吹去沙子,在泪水迷蒙中,看见父亲的笑脸渐渐浮现。
她调了调口罩,给大门保安亮了亮健康码,闷头往住院大楼走。医院本是最容易让人迷路的地方,但她已经不需要看那些指示牌了。才短短七天,她已经把这家医院走熟了。
住院楼、手术室、收费处、小超市,还有各个主要的科室,都让孟鲸在前两天就走了个遍。
她当时感觉自己都不是用走的,双脚根本没接触医院的地面,一切都像一场梦。她被人突如其来地抛进了一个蓝白色梦境。
这家医院到处蓝色,科室牌是海蓝色,环氧树脂地板是蓝色,连病人服都是蓝白条纹。孟鲸行走在其中,就像进入一片悲壮又诗意的蓝色海洋。似乎医院需要更多更大的蓝元素,才能冲淡隐藏其间的血红,甚至连这里的红十字,都变成了蓝底白十字。
医院熙熙攘攘,有车子飞快开到急诊室门口,从驾驶座下来个男人,急匆匆从后排抱起一个大肚子女人往里冲,女人哎呦哎呦叫着,裤裆湿了一片,不知是羊水还是血水。有人捂着头,头上牢牢“焊”着一根钢筋,满脸满身是血,被四五个衣服全是泥的“安全帽”抬着。急诊室里面三两个白大褂急匆匆出来,瞬间就和那个血人消失了,就像受伤的鱼被抛入海里,被海浪泛起的白色泡沫吞没,一起消失。
孟鲸在住院楼大门又亮了一次健康码,给保安验了陪客证。经过重重关卡,才来到二楼的重症监护室。她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这里已经等了七八个人。下午三点到四点,是重症监护室规定的探视时间,其他时间家属一律不能入内。监护室门口灯光很亮,但毛玻璃门却死死关着,丝毫看不到里面,连声音都透不出来,越往里看越冰冷,像深不见底的马里亚纳海沟。
“小孟,你医药费欠多少了?”
有人对孟鲸说话,是萍姨,她儿子住在孟鲸父亲的隔壁床。孟鲸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昨天是欠十八万,今天可能快二十了。”
萍姨问:“你去预支工资,老板答应了吗?”
孟鲸不自主屏住呼吸。她昨天去上班的装修公司谈预支工资,谈着谈着,老板就假装安慰,手搭到腰上,酷似鲶鱼的嘴唇也凑近到自己唇边,散发着痰臭和烟味。
萍姨看孟鲸不回话,叹了口气:“借钱哪有容易的,穷人只有穷亲戚。”
有人接话,是李叔:“所以我说,关键时候还是要靠保险。我妈这两年进了三次重症监护室,气一喘不上来就要气管插管,插上去没个几万拔不了。要不是有保险,哪受得了。”
张哥也发起牢骚,他老婆被车撞,住了几个月花了四十万:“保险也不一定顶用。撞我们的车主和保险公司扯皮,要我自己垫。我老婆的意外险,一天就两百块补贴,顶个屁。我们夫妻两个公务员,每天睁开眼就算账,算了工资算房贷,算了房贷算养娃的钱。日子已经那么难了,还遇上这事。”
光头强说:“钱能解决的,就不是问题。你看我儿子,花了多少了。省城专家请了好几个,一个就五六千,还是什么毛病都不知道。我有时候想,就算死,也死个明明白白吧。”
孟鲸心想,原来每个在重症监护室门口等待的人,都觉得世上最悲惨的人是自己。等候在门口,却觉得将被挤下悬崖。
窗户忽然一阵噼里啪啦,孟鲸往窗外看去,天色已经更暗了,雷声炸响,远处,从天上到地面白茫茫一片,就像有人张着遮天蔽日的白色巨网,一路横扫碾压过来。雨滴看上去,都是横着砸过来,在窗户玻璃上作响,令人心烦。孟鲸缩了缩肩膀,想找一件无形的雨衣,来抵御风雨。
保安看时间到了,打开了门,吆喝着大家有序进入。他过去把窗户缝关死,想彻底将坏天气隔绝在外,又似乎是不想让重症监护室里的气息泄露到外界。
孟鲸走进门,听着吩咐,戴上鞋套帽子,在那个代表父亲的“7”号挂衣钩上,取了无纺布隔离衣。
她开始洗手消毒,上个月刚做的镶钻美甲,让她花更多时间去清洗。戴手套时,碎钻还划破一双。等穿戴整齐,她才站到第二重门前等待开启。
门开了,一种另类的嘈杂如同外界风雨,扑面而来。滴滴答答监护仪的报警声,呼哧呼哧的呼吸机充放气声,雾化瓶的咕噜咕噜声,患者无意识敲打床栏哐当哐当,还有他们偶尔耐不住痛苦的呻吟嚎叫与咳嗽声。
重症监护室,从不是静养之地。虽然嘈杂,但对这些等候的人来说,那些声音是亲人活在世上的凭证。
两扇玻璃门内亮着昼夜不息的白色灯光,穿着淡蓝色衣服的护士奔走,像色彩斑斓的浅海鱼在礁石间游动。
温度恒定在二十四摄氏度,就算裹了隔离衣,也不觉热。但空气里消毒水味和病人体味混杂,隔着口罩,也闻到一些腐败气息。
整个监护室病房,十几张病床鳞次栉比。各种机器围着床,指示灯闪耀,像汽车生产车间,各种机械臂乱舞。
孟鲸熟门熟路又茫然前行,走到7床前面。床边立着输液架,最上面挂着两袋盐水,中间还码着五六个输液泵,一根根输液管汇聚,连接到床上那个宽厚的身体内。
那个身体头发剃得精光,眼睛被白纱布蒙着,鼻子上插了根鼻饲管,喉咙正中还插了个金属管子,连着呼哧呼哧的呼吸机,像搁浅在沙滩上的蓝鲸,不能动弹,只能喘气。
而两百块一天雇来的护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孟鲸先是出了回神,之后,眯着眼睛看起了输液架。输液架上每个输液泵上都贴着标签。在心里面,孟鲸把这些闻所未闻的拗口药名念出来,甚至连标签上没写的价格也背了出来。
“甘露醇注射液,七块一,瑞代肠内营养乳剂,六十块……”
孟鲸也想不通,这些药,不过相当于平时一杯奶茶、一顿外卖,怎么聚沙成塔就会在几天之内变成一个天文数字。
研究完输液架上的药品,她又研究起旁边的呼吸机。上面的每一個英文字母都认识,但拼凑在一起却不知道什么含义。
孟鲸又注意到隔壁8床的帘子拉着,里面隐隐透着紫色流光,应该是在消毒。之前住着的那个重症肺炎老人,八成是走了吧。
她想到昨天下午来的时候,正好听到医生和8床儿子说话,话语听不完整,星星点点漏进耳朵,大概的意思是你老爸这个情况呼吸机怕也是扛不住了,只能试试ECMO,也叫体外膜肺,去年疫情时抢救重症肺患者经常用。后来医生和8床儿子说了什么,她就没仔细听了,只听到“开机八万”“两万”“自费”等字样。
到今天,8床的帘子就拉起来,紫色光芒,应该是紫外线消毒灯,在终末消毒。
就在孟鲸又一次出神的时候,手机忽然响了,把她吓得一颤。这几天,每一次铃声的响起都令她心惊,生怕是医院电话,不是父亲病情有变化,就是催她尽快缴费。不过孟鲸意识到自己就在医院。
她掏出手机,是关系很好的女同事小苏。
“你跟的那家业主来签约了。老总开会表扬你,说你家里有事,还坚持跑业务。除了提成,公司还给你五千困难补助。”
孟鲸愣了一会,说:“谢谢你。”
小苏说:“谢我干吗,又不是我给钱。没想到老总还不错,我们还背地里骂他。你注意身体,声音都哑了,我还以为打错了。”
孟鲸挂了电话,她已不是那个声音好听、心思单纯的女孩了。老板这一套,她看得透透的。五千块,是堵自己嘴的,是给别人看的。同时,也意味着预支工资的希望彻底断了。别人眼里,一个试用期员工,给个几千块慰问金,仁至义尽。
五千块换了昨天的摸一摸亲一亲,在老板心里,估计亏得肉疼。幸好自己昨天跑得快。
孟鲸发呆时候,感觉一抹蓝色飞来眼前,耳边传来声音:“7床家属是吗?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她看着这个穿V领蓝短褂的人,顺从站起身,跟他进了医生办公室。办公室墙上挂着显示屏,上面一条条亮点跳跃,像股市的K线图,只是上面绿的多,红的少。
蓝短褂坐下来,这是她父亲的主治医师,姓赵,三十岁左右,体态偏瘦,语速极快,头发有些白,戴着无框眼镜。他说:“你父亲今天情况又有变化,我先详细讲给你听,有问题等我全讲完之后再问。”
“明白。”孟鲸声音低沉,牙齿微微抖着,像有花椒被噙在牙槽里,口罩后的半张脸开始发麻,以至于两唇都合不拢,就那么空茫、紧张半开半闭着。
赵医生说:“你父亲是重型脑干出血,病死率是脑出血里最高的,我和你反复讲过。”
孟鲸点头应着。
赵医生讲了一大通,大致意思是孟鲸父亲经过开颅手术、气管切开、呼吸机等一系列治疗,肺部感染情况有了好转。但脑出血导致的昏迷,今天却有加重。这种情况他们担心,一是血肿扩大,二是脑水肿导致颅内压力增高。明确原因,需要复查头颅CT。
孟鲸机械地点着头:“查,查,您安排。”
这个场景几乎每天都会上演。刚开始两天,她还过于惊恐,甚至会当场痛哭。后来她无师自通找出了办法,就是暂时把自己从身体里抽离出来,以垂直视角站在上方,俯听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这样她就能好好思考问题,帮这位女孩应对一切。
赵医生说:“你现在医药费已经欠了快二十万了。老这么欠下去,我们也很为难。这次CT费用我可以签字担保。但万一查出来真是血肿扩大,就得做手术,所以钱还是要尽快想办法。”
“我理解,钱一定……一定准备。”
赵医生无奈地说:“保证的话,你也说了很多次了,但一直没交。我每年都要因为病人欠费被扣掉奖金。”
“钱真不用担心。如果手术要先交费,我可以先刷网贷,拼拼凑凑十几万没问题的。”
“网贷太坑了。你一个姑娘家,要是跳进去,一辈子就完了。你父亲还有没有兄弟,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哪怕钱方面帮不了忙,过来搭把手也好。这几天你这女孩子也累惨了。”
孟鲸强笑一下:“没事,我爸就我一个孩子,我能够做主。”
她把“孩子”两个字咬得重重的,仿佛这样就能淡化掉前面那个“女”字。
赵医生扶了扶眼镜:“有些话我是不应该说的。但当医生这么几年,我见得多了。从感性角度,你全力救父亲肯定对的,但理性角度,你父亲就算命保住了,也没什么生活质量。一个病人拖垮一个家,太多了。你还年轻,路还很长,我想,如果你父亲有意识,也不愿意看到你太苦。”
“谢谢你,我没问题。”
赵医生眼看劝不动,只能叹口气:“那你先回去,准备做检查吧。”
“赵医生,谢谢你,我知道你是好意。”
“其实真的应该有个男的,可以一起推病人。我们医生护士可以帮着推车,但是如果把病人搬到CT机上,需要一个搬头一个托腰一个搬脚,我们最好不上手。你可以出点钱,请男护工帮忙抬一下,你父亲还是挺胖的。”
“我加上护工大妈,两个人可以。”
“这话是我必须要说的,不勉强,以前有过事故,就是护士和家属一起搬病人,把病人摔了,后来家属就讹上我们,硬说是我们护士不小心,松手把人摔死了。话听着有点难听,但是我必须得给你讲清楚,不是我们不帮忙,实在是出过事情,害怕了。”
“你放心,我不是那种人。”
赵医生看了看办公室窗外,皱起眉头:“雨怎么这么大,下起来没个完。”
孟鲸跟着他的视线过去,才意识到雨没有一点停歇迹象,玻璃上满是雨水形成的水幕,像是瀑布,倾泻冲刷着这幢住院大楼。
孟鲸回到病床旁,又发了会儿呆,才看向病床上的父亲。
这是她今天第一眼仔细看父亲。外面天色虽暗,在病房明亮灯光照耀下,深蓝色被褥显得更加深邃,一切都是隐秘的未知。
随着呼吸机工作,父亲胸膛缓慢滞重起伏,化成一条柔和曲线,在心电监护仪屏幕上,一上一下形成波谷,像海面上微风拂过的波浪,还有着那么一点欣喜的能量。而心电监护仪上的线延伸进被褥,在协调共振。
孟鲸轻轻揭开被褥的一角,看到那条线连接着脉氧夹,夹在父亲食指上,这是监测血氧饱和度的。
父亲的手老是喜欢这么藏着,孟鲸想。
孟伟民早年是下放知青,后来知青返乡,不知道什么原因,他也没回去。因为识字,就留在当地做了乡卫生室的医生。一个外地来的半大小伙子,成了国家号召的“一把草一根针去治病”的赤脚医生。
当时,卫生室一个月只能分到几十片土霉素、四环素和阿司匹林。中草药也很少,经常要去山上采草药。
每次他下乡给农村人看病,或者是采药回来,都是骑辆二八大杠,裤腿挽到膝盖,一双解放鞋满是泥水。
小时候的孟鲸,一听到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就会跑出家门,看到父亲乐呵呵站在院子里,一双手背在身后。她会第一时间去扯父亲藏在背后的手。孟伟民总是笑笑,握着拳,一下子举高,一下子藏低,最后才佯装奈何不得被孟鲸扒开手掌。
宽厚的手掌里,有时是小玩具,有时是糖果,有时是乡下不知名的漂亮野花和药草,有时是小昆虫或蜗牛。
父亲的手掌就像聚宝盆,从来没有让孟鲸失望过。
孟鲸攥着父亲的手,低低说了句:“爸,你从没让我失望过。”
孟鲸趴在病床边,整个人缩成一团,似乎想缩成一颗珍珠,躲进父亲的手掌里。
周围的嘈杂静音了,一种巨大的寂静无可阻挡地涌了上来。她像是慢慢要沉入清凉海底的贝壳,但水里毫无重量,没有浮力和支持,都是空的。孟鲸又一次难以抑制地想哭了,这几天她坚持下来了,但现在又快绷不住了。
从记事起,她就爱哭,一天都要哭个五六遍。父亲上班去要哭,玩具坏了要哭,写字写不好要哭,就连指甲剪得稍微短了点,她都要不停歇哭个半天。
那天她自己剪指甲,剪得短了点,也没伤到皮肉,结果就哭起来,喊着我要指甲我要指甲。
孟鲸母亲哄她,说指甲过几天就长出来了,又说指甲短了干净好看,指甲长了都是泥。无论怎么哄,孟鲸还是哭个不停,就是执拗地要指甲立即回复原样,仿佛那样才是女孩该有的样子。到最后,母亲失去耐心,都快吼起来了。
母亲摇头,对孟伟民说:“你看你家闺女,这么爱哭,简直就是个爱哭包,以后可怎么办呢?”
孟伟民双手搀入孟鲸腋下,荡秋千一般一上一下抛弄:“那能怎么办,女儿嘛,宠着呗。爱哭怎么了,说明咱家闺女是水做的,你看,我一晃她,就洒水喽。”
小孟鲸被父亲摇晃着,终于止住哭,咯咯咯笑起来。
母亲责怪道:“还水做的。我看就是你名字起不好,什么鲸鱼的鲸。安静的静不好吗?要是她以后长大,在外面受了委屈怎么办,难道你一直跟着?”
孟伟民笑呵呵:“跟着就跟着呗。我和我的女儿,就是不要分开……”
孟鲸一次次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像个跳远的运动员,就快要冲出去飞跃起来。她终于直起身来,当初你最担心的女儿,就在你住院的第三天,已经不会再哭了。
最后一次让父亲看到哭,在上个星期。
孟鲸二十三岁就在这个城市的美术学院毕业。毕业后她一点也不想回老家那个山区小镇,她这个专业回去最多做个美术老师。可这个城市虽不算发达,但本科生却多,一有招聘会就挤得水泄不通。
孟鲸背着双肩包,里面满是打印好的简历,手里还恭恭敬敬端着一份,准备随时递出去。她在熙熙攘攘的招聘会场内一圈一圈徘徊,和周围那些焦虑、疲惫、饥渴的年轻面孔汇聚在一起,像条狰狞的河流。年轻人们渐渐散去,她蹲在散场的招聘会场门口,喝着两块钱的纯净水。
河水汩汩退去之后,一条小鱼在岩石上的小水洼苟延残喘。
几个用人单位的面试官走出会场,路过垃圾桶,从手中高高一叠求职简历中随机抽出几份,直接扔进去。
她就像一滴水掉进了海里,顿时化为乌有,连一点水滴时候的特点都显示不出来。
为了省钱,她和四五个女同学在地铁线路的末端合租了一间房子,里面还是和大学宿舍那样摆放着上下铺,只是不再像读书时候那么整齐。墙上青苔霉斑蔓延,地面潮湿晕染。一到晚上,她们就从城市各个角落,随着地铁车厢上的绿点红点,一亮一亮汇聚到这里。
她们一个个趴在床上看着手机,吃着零食,刷着抖音和国产都市剧。她们都觉得自己属于这个城市,是都市剧那种风姿飒爽的女白领。一身职业装,化着精致妆容,和商界大佬谈笑风生,和英俊男主角瓜葛爱情。
这种一成不变的梦境就像安抚奶嘴一样饲养着她们,让她们一天天挨下去,一天天挣扎,忍受职场的霸凌,生活的龃龉,低俗的人身攻击玩笑,忘记这个世界对女生的所有不友好。
“未来”这两个字,常常会给她们露出一点转瞬即逝的亮光,然后又匆匆收回,如同警匪片里的密码箱,打开亮了一下里面一沓沓钞票,就迅速合上,生怕被她们看一眼就会少一张。但就是这样,这些女孩还一直幻想坚持下去,不用几年,就能攒够钱在这城市买套房子。而孟鲸也会想着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住。毕竟孟伟民自从妻子去世,加上退休,一直在家无所事事。
几年过去,当年一起住的女孩,有的回了老家,有的和男朋友啃老买了房。而她的逆袭,只是从地鐵线路末端的合租房,进击到了公司附近的单身公寓,和男朋友一起住。
来这家公司之前,孟鲸在任何一家公司都超不过半年。她厌倦了这种频繁的跳槽,从一个公司群被踢出,然后被拉进另一个公司群,水杯还没找到固定位置就得走人。在这座城市里,她就像弹珠游戏里的弹珠,毫无防备地被一竿子打到游戏盘里,噼里啪啦一通四处乱撞,就又掉进待业的弹槽。
疫情之后,工作更不好找,为了能在这家装修公司留下来,她决定把该忍的都忍下来。上司的苛责,同事的排挤,客户的刁难,都不能阻止她吃这碗饭的决心。
男朋友是在社交软件上认识的,是个宅男。他们一起玩游戏,一起探网红小吃店,和所有小情侣一样争吵。
这段感情长到了三岁的时候,她开始感觉到不对劲。男朋友有很长时间没有把她带出去见他的兄弟们了,他把她连根从他的朋友圈里拔了出来,还抹平洞坑。三天可见的设置,让她在男朋友的生活里,一点痕迹都留不下来。他开始冷暴力,一点不合意,就开始甩脸色。后来开始夜不归宿,再后来,男朋友的生活物品就在越来越稀疏的回家次数中,越来越明显地消失。
直到两个星期前,孟鲸提出了分手。他这种男人,是绝对不会主动提出分手,让女生自己提分手,不但不会背上渣男的骂名,还能在新女友面前装深情,说自己如何如何为这段感情付出,但对方完全不知道珍惜,只知道任性。终于,他累了,在孟鲸又一次任性提分手时,答应了她,放开了她,也放过了自己。
分手那两天刚好周末,她把自己摊在公寓里,在双人床上打开四肢,用手机支架把甜宠剧怼到脸上,傻呵呵对着爱豆笑。
孟伟民视频电话发来,她刚开始还有说有笑。但问起什么时候和男朋友结婚时,突忽其来地不受控,让孟鲸眼睛陡然潮湿起来。她连忙低下头,关掉视频。
等孟伟民电话再打来时,她已经哭得又像小时候指甲剪短时那样了。
第二天下班,刚出电梯间,她看见一个宽厚的身体蹲在公寓门口,像长满了青苔的石狮子,巨大而柔软,镇守在门口。
孟伟民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笑呵呵站起来,就像当年双脚泥泞地站在院子里一样。
孟伟民进了屋都不敢往周围细看,异常紧张地站在那里,手脚和目光都是多余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孟鲸住的这间公寓,三年来,孟伟民只知道地址,却从没上门,只是逢年过节寄点土特产。不上门,可能是生怕自己的出现,会妨碍这间公寓原先盘踞着的那个年轻雄性生物。
如今,那个年轻雄性生物走了,孟伟民才过来主持局面。他庞大的身躯,在单身公寓里轻手轻脚,生怕磕碰到什么宝贵东西。当他目光无意转到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时,更是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把那些不知价格的化妆品看碎了。
孟鲸忙把吃剩的外卖餐盒和一大堆垃圾理了一下,到楼下垃圾分类点扔了。等再回到公寓,孟伟民已经变魔术一般在餐桌上摆了四个菜,一道白切鸡,一道酱油豆腐,一道西红柿蛋汤,一道醋熘肉片。
这种家常菜,是孟鲸在异乡城市,难得吃到的。
吃完饭,孟伟民已经摸清了地形,熟练洗了碗,擦了油烟机,拖了地,又把房间里四处乱扔的衣物收拾整齐。最后,孟伟民从背包里撮了几撮中药,用瓦罐开始给孟鲸熬中药,说孟鲸看样子太累,气血不好,熬点四物汤补补。
等到屋里光线开始慢慢转暗了,灯还没有开,药香开始在房间内弥漫。
孟伟民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和孟鲸絮叨,两个人坐着坐着,药香中,孟鲸慢慢觉得父亲开始面目模糊,皱纹和白发消失了,只有和当年一样的声音,语调稳稳地说着自己小时候的趣事。
“你周岁时候抓周,放着首饰、花、算盘、书不要,摸着摸着,把玩具枪摸到手里。当时我还想,完了,是不是生了个假小子。”
“是吗?”
“后来上幼儿园,你可凶了。经常抓男同学的脸,一道一道的。几乎每个月我都得给人家赔礼道歉。”
“我有那么厉害吗?”
“怎么不厉害,我想,这不行啊。女孩子还是得有女孩子的样子。我就给你扎辫子,天天漂亮衣服穿着,给你带花花草草,给你买布娃娃,还给你指甲上贴卡通贴纸,让你舍不得用指甲挠男同学。过了一年,嘿,你就文文气气了。可这样我又头痛了,你天天哭,天天撒娇,我是真扛不住……”
“这么说,你还是喜欢假小子?”
“哪有。你看你多漂亮。我一直以为自己又丑又胖,结果一看,哎哟,这小姑娘鼻子眼睛和我长得多像,但怎么就一点也不丑,还这么好看。我是看一眼就喜欢,看一眼就高兴,天天乐呵呵的。”
“说真的,爸,你喜欢儿子女儿?”
“我的孩子,我都喜欢。当初你妈怀你,算命的说最好起单字,我说男孩子就叫孟劲,有劲的劲,女孩子就叫孟鲸,鲸鱼的鲸。两个字读音要一样。”
……
孟鲸不想开灯,她忽然开始喜欢这间公寓,黄昏时的暮色,给她一种时空流动的感觉,温暖、悠然。她可以随着这暖暖的洋流飘着,听到海鸟的歌唱。
逼仄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油画,色调温煦,是读美院时,参加比赛拿过奖的。画的是海洋,远处是橙色夕阳,海鸟点点,一条鲸鱼的尾巴在海面上露出。
她最满意这幅作品,不止是因为它暗合父亲给自己起的名字,也代表她的生活梦想。这幅画把狭小房间的空间扩展开了,扩展出一种幽静的纵深感,好像把一层又一层的空间组合在一起,未来、过去、将来,纵横穿插,像在梦里也像在梦外。她生存在城市的齿轮最深处,却随时可以躲避回宽广的海洋。
在那位业主要装修方案时,她力推海洋风格主题。她是拿业主的房子,来构建想象中完美的家。
晚上,孟伟民死活不肯睡床上,说地上寒气重,女孩子躺了会生病,硬是用被褥打了地铺。
孟鲸拗不过父亲,当晚就在孟伟民宏大的鼾声中入眠,梦中,她感觉自己就像一条小鲸鱼,跟随一条无比巨大的蓝鲸,在无尽的海面觅食前行,其他海洋生物都不敢轻攫其锋,畏惧避开。蓝鲸引吭发出长鸣,是不间断持续重復的声音。
这是鲸歌。
那天傍晚,三十八九度,快六点半了天还亮着。这个天气,任何东西都变得又干又脆,双手在虚空中揉搓,都能听到时间被揉皱搓碎的声音。
孟鲸这几天分外开心。本来那天她已经虚弱得不成样子,三年的感情硬生生在生命里被剜除,让她觉得没有一点点力量。
但老孟来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四物汤起了作用。她气色好了很多,失恋带给她的影响消弭于无形。上班中午她不再吃重口味的外卖,而是吃营养便当。下午茶也不用跟同事拼单喝甜腻腻的奶茶,保温杯里有枸杞茶。下班回家,家里就有热乎乎的家常菜候着。
今天孟鲸下班一打开门,就看见餐桌上摆着四道菜,还缭绕着热气。而孟伟民趴在桌上打盹,还打着鼾。他是等女儿等困了吧。
孟鲸轻手轻脚把鞋子换了,把手提包轻轻放好,想让父亲多眯一会。
手机忽然震动。她一看,是业主,就跑到门外,倚在电梯间的窗沿,和业主细聊起来。聊着聊着就过了半个多小时。
外面城市的夜渐渐模糊,远处黑暗已至,霓虹光芒散射到夜空中,城市的夜就变得浑浊不堪了。
等到回到房间,老孟还趴在那里,菜已经冷了。她把菜拿到微波炉热了,重新摆回餐桌。
老孟还趴在那里打呼噜。
孟鲸调皮地扯了张纸巾,用纸巾角去搔他的鼻孔。一下,两下,三下,老孟完全没有反应。
直到孟鲸奇怪地看到老孟嘴角下面的桌上,一大摊口水,眼睛半闭着,一圈眼白不协调地露在眼角。
等到救护车赶到,穿白大褂的医生抬着担架,费力地将孟伟民带下去,也把孟鲸带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境地。
如今,孟鲸坐在重症监护室7床边上,握着父亲双手,感觉这一切依然不真实。她今天一直没敢仔细看父亲,潜意识里觉得床上的人,和那个无所不能的父亲并不是同一个人。他怎么可能被击倒呢?
6床那里,萍姨在给她儿子擦身子,边擦边流泪。他儿子在大学一场篮球赛中,打着打着跑得慢了,捂着胸口,缓缓萎倒在地上。就像有个黑洞,从球场上空,抽離了他年轻的灵魂。然后就变成所谓的持续植物状态,他能吃饭,会咀嚼,呆滞的眼睛能跟随着亮光移动,像一株向往着阳光的向日葵。
4床光头强也被赵医生叫去办公室谈话,此时走了回来,骂骂咧咧。他一生气,脸色开始泛红,应该是和赵医生争执起来,整个脑袋慢慢红得像个番茄,红彤彤、油亮亮站在那里,快要爆开一样。他18岁的儿子,就是有天感觉起床困难,手脚没力气,慢慢地,走路也要人扶,医院查查都说好的。一周前开始精神恍惚,慢慢就不认识父母了。现在他昏睡着,血压很低,用指甲掐才有点微弱反应。光头强每请一个专家,病历上就多一个诊断,每个诊断后面都打了问号。韦尼克脑病?自身免疫性脑炎?仿佛这些专家过来就是为了争先恐后提出一些诡异罕见的疾病名称,治疗方案却没个章法。
2床那里,张哥正打电话,说下雨了,在医院赶不过去,让老人去学校接孩子。张哥妻子,在一个很平常的早晨,被撞碎了头骨。医生修修挫挫,头骨锯了一块,开了个天窗。天窗外的头皮被仔仔细细缝住,以待日后有用人工头骨补上的机会。几个月过去,天窗头皮已经瘪下去,偶尔可见下面脑子在搏动。但人,依旧毫无反应,手脚硬得跟木棍一样,每天需要费力扳开活动关节。这一切,源于那天孩子起床慢了,她送了孩子再去单位,为了不被扣全勤奖,小跑着冲过马路。她鼻孔里插着半透明的胃管,张哥把食物打成泥,用灌注器推进胃管。所有食物不但丧失了香味和形状,连最后一点从口进入的尊严,也丧失了。张哥妻子就像一具空空荡荡的皮囊,定期灌入这些糊状物体才勉强撑起人形。
这具皮囊的丈夫,拎个保温瓶走过来,递给孟鲸。张哥知道孟鲸孤身在这不方便,每次都会多打一份糊给孟鲸。
护工大妈还没回来,孟鲸只能拿过灌注器,先用清水注射进胃管冲一下,再同样将这些肉泥、蔬菜、米饭、牛奶等组成的物体慢慢推进去。它们在半透明胃管游动,像一条条灰绿色的鱼,游进了孟伟民的鼻子。
进食交给了鼻子,而呼吸,交给了喉咙。
孟伟民的喉咙切开个口子,固定着金属套管,用纱布包着。套管上面的通气管在替他呼吸,维持着他的生命。这可以让孟鲸仍有一个希冀,父亲会像电视剧里一样,在某个时刻,命运的特写镜头转到了他手指,那个手指微微动弹。
奇迹发生太少,孟伟民开始动弹,却是一阵咳嗽。是推食物过快了,有些从胃管反流到喉咙。那个金属管就像鲸鱼的喷水孔一样,高高地喷出了液体。
孟鲸赶忙擦拭,费力地翻过他的身子,手掌不停拍击背部。她必须协助父亲,将这点所谓食物完全咳出来,只要留有一点残渣到肺里,就会造成肺部感染。赵医生说,监护室的细菌很凶,扛过很多顶级抗生素的攻击,很多病人其实不是死于原发病,而是死于卧床后的肺部感染。
她看到父亲赤裸的背部到后颈,满是汗疹,红红一大片,后脑上有两个钻孔手术后缝合起来的狰狞切口,线头附近也被汗水浸得发红,床单散发着潮湿气味,是出汗后疏于护理的缘故。
她联想到鲸鱼经常用尾巴拍击海面,它们不是在嬉戏,而是用拍击来甩掉死死黏在身上的藤壶。鲸鱼没有天敌,但却很容易被藤壶困扰,甚至因此死亡。
等到孟伟民的咳嗽好不容易止住,她用爽身粉扑满父亲的背部,防止皮肤溃烂。
她必须埋头往前走,事情刚发生第一天的哭泣,被她完全丢在身后。
哭泣是没有用的情绪,她在二十八岁的年纪第一次明白了。哭只有在一个情况有用,那就是有父亲有母亲帮她遮风挡雨的时候。
她需要尽快奔跑,将那个柔弱爱哭的孟鲸抛到身后,把当年那个可以抓破男同学脸的孟劲,从身体最深处释放出来,让他迅速成长,有力量拉动搁浅在沙滩的蓝鲸,回归大海。
孟鲸擦完父亲身子的时候,护工大妈总算出现了,有些气喘,看上去是跑过来的。
护工大妈五十岁的样子,短发,手脚粗壮,长相彪悍,形如女屠夫,嗓门极大,一上来就喊着:“哎哟,你老爸也太重了。我刚才帮你老爸翻身,弄得一身汗,就回去洗澡。结果下大雨,现在雨小点了才过来。”
说完俯下身子,将床边导尿袋高高举起,邀功似喊:“看,你老爸小便多起来了。上回医生不是说小便少,怕尿路感染吗?”
孟鲸怎么会看不出护工大妈的伎俩,外面雨那么大,一直没怎么停,如果她真的是从家里回来,怎么会身上一点雨水气息都没有。这是护工这行的潜规则,跟你说是单独陪护,但又偷偷再接个一份病人活,多的甚至四五个。如果家里人发现护工不在,打电话催了,就说是回家洗澡什么的。父亲住院这七天,她人不在说回家洗澡已经不是第一次。
哪有护工会真的拿病人当家人照顾,能少干活就少干活。找个敬业护工,跟找劳模似的。
孟鲸脑子已经开始高速运转,若是以前,她一定拆穿护工大妈的把戏,不冷不热把护理费结到今天,让她走人。但这又有什么用,人家既然已经有了另一份,随时还能找下一份,照样两百块行情,何必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监护室的护工,做得好很难,都是重病人,擦洗喂饭大小便都要护理,要混过去也容易,家属一天只能来探视一小时,探视时候对付过去就行了。医生护士看到护工照顾不好,只要不影响病人身体和治疗效果,一般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到底,病人永远比护工多,这个不好伺候,永远有下一个不知底细的新病人。
孟鲸不卑不亢地说:“大妈,我知道我爸胖,病情也重,你照顾得会辛苦一点。你也知道我是外地人,在这里没亲没故的,既然我选了你,那咱们就是有缘分。我看你也是心善的人,不会蛮不讲理。你给我面子,我也给你面子。这样吧,我写个单子,你按照时间和次数帮我爸项目护理完,其他时间要是有别的病人也想你照顾的,只要不影响我爸,你捎带帮他护理,我也不会介意。”
她这番话说得不软不硬,声音不响,但每个字说得清清楚楚,尤其把“面子”两个字咬得重重的,能够让旁边的萍姨、李叔及几个护工都能听见。
她自知吵架肯定吵不过大妈,但吃准了护工大妈不敢声张脚踏两条船的事。话是示弱,但藏着刀锋。
护工大妈原本的大嗓门顿时低下来:“啊哟,你这个小闺女真是让人心疼。你放心,你把单子列好,我要是做不好,你拿着这个尿袋砸我。”
孟鲸向护士借了支笔,开始一项一项写项目。
“一天喂六遍。擦身扑爽身粉两次。白天两个小时翻身一次,翻好喂水两百毫升,导尿袋四小时换一次……”
她边写边说:“大妈,我这个人呢,记性不好。在公司上班时候,有事情就喜欢写下来,做完一样就勾一样,习惯了,这样不容易忘,你别见怪。”
护工大妈忙说:“这个好,这个好。我年纪大了,记性也不好。有时候明明刚擦过身子,忘记了,还会再擦一遍。”
孟鲸把条子写完,贴在床头柜上:“那就这么定了。我明天打印张表格,那样你勾着更方便。想当初我请你来帮忙的时候,这里的袁主任也说过你干得还不错,尤其是心地特别善良。”
她把重症监护室袁主任的旗号,也无中生有借过来。
护工大妈声音彻底缓了下来:“袁主任真这么说啊。唉,可不是嘛。刚才8床死了,家里人也没几个帮忙的,给老人入殓的衣服都穿不来。我看他们可怜,帮了一把,一起送到楼下。罪过哦,苦了一辈子,临走了瘦得不成样子。”
原来这才是护工大妈失踪的原因。孟鲸心里冷笑,有病人垂危,对护工来说叫“捡便宜”。东家需要排面,如今疫情防控,家属只能进一个,东家根本忙不过来,需要几个做过核酸检测的护工,来帮忙料理后事,一个护工要给两百块的“白事包”。一小会儿工夫,顶得了一天。
护工大妈就这样被孟鲸收服,她相信接下来,护工大妈必然不会再明目张胆丢下父亲,她有点喜欢这种用言语就能操控别人的感觉。
管床的孙护士过来定时查床,她记录了屏幕上的数字,又揭开盖在孟伟民眼上的纱布,用笔灯照了两下,刚想直起腰记录,又低下身子细看。
她跑到医生办公室,不一会儿,赵医生就小跑过来,掰开孟伟民眼皮,用笔灯照了照瞳孔,又看了看呼吸机屏幕数据,对孟鲸说:“你爸瞳孔不一样大了。不能等雨停,要尽快去做CT,搞不好要急診手术。”
他马上给放射科打电话,说有危重病人要紧急检查,让他们准备。又脚不沾地跑到医生办公室,扯了张转运危重病人告知书,拍在孟鲸面前,让她赶紧签字。
孟鲸赶忙签了字,招呼护工大妈一起帮忙。她看着父亲,他身上开始散发一种黏滞幽暗的气息,这令人无比紧张。
赵医生和孙护士把输液架上能关的管子都关了,就剩两袋盐水挂在床头的输液杆上,继续滴滴答答。他们拆除了那些连接线,又拆掉喉咙上插着的呼吸机管道,换上手工的呼吸皮囊,连接上小型氧气瓶,接着孙护士就有规律地用手捏着皮囊,给孟伟民送气,一下一下和呼吸频率不差分毫。心电监护仪拔了电源线,直接放到床上,用电池继续工作。
赵医生用脚踢开了病床刹车,开始拖动。李叔走过来,问要不要帮忙。赵医生点头说:“多个男的,多双胳膊也好。小孟,你先去按电梯。”
孟鲸急忙跑出监护室,走廊外风雨嘈杂,电梯间反而显得寂寂。
后面赵医生、护工大妈和李叔,推着病床过来,孙护士仍在捏着皮囊,频率如一。
重症监护室就在二楼,下去很快。他们推着病床出了住院楼,外面风雨声庞杂,一下子袭击耳朵,就像海浪瞬间拍击过来,孟鲸竟有那么一瞬间失聪。地面上已经积水,病床推过去,在地面上留下两道锋利的水痕。
李叔咂舌:“这么大的雨,不会发洪水吧。”
住院楼和放射楼有露天雨廊相连,可以避雨。他们小心翼翼推,没有让孟伟民淋到雨,但鞋子很快湿了,一脚下去,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令人难受的湿重触感袭来。
推到了CT室门口,赵医生先从另一边医生通道进去。过了几分钟,CT室上面等候检查的名字就出现“孟某民”,随后切到了最上方。又过一会,门打开了,赵医生和一位放射科医生,跟着前个检查完病人出来,一边交谈一边帮忙拉病床。
有人挡到了他们前面,大声说:“刚才上面名字明明是我,怎么变成他了。走后门吗?”
赵医生解释:“我开的是急诊单子,按规定是可以先做的。”
这是个四十来岁的女子,烫了卷发,口罩上面睫毛很长,右手在空中挥舞,指指点点:“哪有这样规定的。不是先来后到吗?我等了一个小时,好不容易就轮到我了,怎么能插队呢?”
赵医生不耐烦:“都和你说了,这是危重病人。虽然有先来后到,但医院更要分轻重缓急。你也看到护士在给他按气囊了,要不是危重病人,会有医生和护士陪着?”
“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开后门?!我今天前前后后被插队三四次,要不是插队,早看好回家了。”
赵医生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奈,放射科医生担心纠缠下去,耗费时间可能会更多,万一被投诉,就又要花时间自证清白。他看向赵医生的眼神有些松动,竟好像要劝赵医生干脆让这女人先做了算了。
孟鲸在一旁,直接拉着病床往里冲了。
她从没插过队。挤地铁,买东西,她被插队的时候多了,她几乎都会忍,也不赶这点时间,但此时不一样,自己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和这女人胡搅蛮缠上。用对付护工大妈的那一套,时间根本来不及。
她嘶吼着,用前所未有杀气腾腾的嗓音吼道:“我爸要是被你耽误了,有个三长两短,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一股凌厉酷烈的气势升腾起来,那女人没想到这小姑娘居然如此凶悍,被镇住了,气势顿时一馁,旁边的护工大妈和赵医生也都呆了一下。
孟鲸看向显示屏,看到排在父亲名字后面的名字,咬牙切齿念出来:“刘什么敏是吗?43岁。我记住了,要是我爸没过这一关,我一定找你,我一定能找到你。医院电脑里面肯定有你的家庭住址和身份信息,你就给我等着。”
说罢,完全不给女人反应的时间,直接冲进了CT室。果然,那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站在那里。
赵医生指挥着三人一起将孟伟民搬上CT机上。
他做了个双臂屈肘前伸,掌心向上的动作:“你们和我一样,在这边用这个动作。一个拖头,李叔和我一起拖腰,大妈你和小孟一起抬腿。病人比较重,大家听我口令,一、二、三,起。”
赵医生拖着孟伟民的腰,屏着气用力,将当初言之凿凿绝不上手的话,遗忘了。
赵医生拉着孟鲸到了CT室内间,按惯例,家属是必须在外面等候的。方才的冲突剧烈,赵医生为防止孟鲸和那女人争执,把她拉了进来。他也没让孟鲸在CT室陪孟伟民,说一次CT的辐射量,相当于几十次X光片,对女性身体不好。
赵医生和放射科医生一起,一帧一帧看孟伟民的头颅CT,不停嘀嘀咕咕。他越看眉头越皱,孟鲸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他用手机对着显示屏拍了好几张照片,用微信发给了袁主任,在电话里又说着孟鲸听不懂的医学名词。
打完电话后,他语速很快地对孟鲸说:“情况基本确定了,比原先估计的好一些,没有新鲜出血。但脑积水情况比较严重。最好办法就是做个分流术,用管子把脑里多余的积水分流到腹腔,可以降低颅内压力。不过手术并发症也多,堵管、感染、出血什么的。你有没有问题?”
“我没问题,赵医生你做主就行,我信你。”
“那我先帮你联系脑外科,等下我们袁主任也会过来。”
正在这时,几个人的手机提示音几乎同时响了。
孟鲸低头一看,是市气象局的信息:“市气象局16:30发布暴雨红色预警信号:目前,市区局部降水量已达50毫米以上,预计未来3小时以上,降水持续,累计降水量将达100毫米以上,请注意防范。”
孟鲸对信息里提到的“50毫米、100毫米”完全没有概念。这城市每年都有大雨,虽然偶尔也有人因为大雨掉进河里被淹死,但毕竟不过是与己无关的新闻。几乎不会有人因为预警信息,放弃出行。
忽然传来叫嚷,内部通道有医生跑出来,让赶紧收拾地上东西,水漫进办公室了。
他们急急忙忙进去,把孟伟民搬回病床,开始撤回住院楼。
一出CT室的门,那个女人已经消失。地上满是水,没过脚背。他们顾不得鞋子,反正已经湿透了。
路边有个汩汩冒着的大水泡,依稀有点圆形轮廓。应该是城市内河无法承担排洪的工作,开始倒灌污水窨井了。
几个穿保安制服的人匆匆拉着一台抽水机过来,想要给放射科的机器构筑一条防线。
他们拉着病床,瞬间被雨幕吞没了。水也漫过了他们的脚踝,有的地方淹没了半截小腿,越走水越深,甚至能感受到水流不怀好意的冲击,像在湍急的河流里跋涉。
夕阳整个泡进水里,被风雨彻底封印。水混着黄沙泥土,变成黄色海洋,在整个医院地面肆无忌惮穿梭。
雨,简直像消防车的水炮一样,狠狠喷过来,露天雨廊只能挡得了上方,对横着过来的风雨毫无抵抗能力。雨点打在孟鲸他们身上,就像有无数只羽箭在击打他们的身体,万箭穿心。
有人骑着电瓶车,歇斯底里在他们身边掠过,溅起水花。孟鲸和赵医生忙用身体挡住病床,生生挡住了这一个浪头。
赵医生大声呵斥那人,但那人没有回头,连道歉都没有,只顾向前冲锋。
那人在这危险的风雨中奔驰,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回家,家里有他不能放心的人。他可以走,但孟鯨无法走。在这个城市她没有家,而她唯一的家人正躺在病床上,身上还有无数看不见的线路,连接在楼上监护室之内。
赵医生在病床的前头,蒙着头往前拉,眼镜早就湿透,还在指示着他们往哪个方向走。
冲进住院部,孟鲸浑身湿透,衣服被雨水牢牢焊到肌肤上,严丝合缝,一丝破绽都没有,简直像穿了一套黑色的盔甲,她把当年那个遗落掉的假小子,重新从童年带了回来,带着铸铁气息,像花木兰一样伫立在战场上。
住院楼大厅里也进水了,两个保安在门口叠沙包。看到他们,忙挥挥手,说电梯井也进水了,电梯没法开了。
赵医生看了看心电监护仪上的数据:“氧气瓶快用完了,我们尽快回病房。”
他们推着病房来到楼梯间,病床加上监护机器,已经有不小分量,加上孟伟民庞大的身躯,真是浩大的搬迁工程。
楼梯间平时少有人进出,这个点还没有人开灯,乍一进去,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带进来的门外光亮,像萤火虫如影随形,却都是星星点点的微光,像从楼梯间的一楼到顶楼的黑暗,被轻轻烫出一点点窟窿。直到赵医生打开灯,驱散滞重的昏暗。
“你们把病人放到我背上,小孙你保护头部和送氧气,小孟你端氧气瓶,大妈你拿心电监护仪,叔叔你帮忙拖屁股,注意力度,不要把我们推倒。”一连串的话从赵医生嘴里滚落下来,在楼梯间形成回声,就像三三两两的碎石子砸到水面上,激起浪花。
就算孟鲸再强迫自己强大,力量上的劣势在此刻毫不客气显示出来,她只能默默地站着,先一起合力将孟伟民放到那个有些偏瘦的身躯上。
他们开始一步接一步的攀爬,互相搀扶,像一场行走在山脊上的长征。
她这一瞬间,忽然有点柔弱,蓝鲸那宽厚的仿影,有点叠映到赵医生瘦削的身形上。
但孟鲸觉得不对,她已经用钢筋混凝土铸就了一个孟劲,他潜伏在她身体里的某个地方,会在自己需要的一瞬间挺身而出,用充满力量的四肢抗击风雨,用雄厚的嗓音震慑野兽。
她抱着小氧气瓶,紧紧跟在他们身后,生怕多一点距离,就會扯掉连在呼吸皮囊上的氧气管。她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美甲,想起了小时候指甲每次剪短都会哭泣。她最喜欢自己的手,尤其指甲,釉色光润,是她作为女孩子的骄傲,可如今,多余累赘。
他们跌跌撞撞地往上走,幸好监护室只在二楼,一出楼梯间,门口保安看到,忙过来帮忙。等到进了监护室,却看到人异常多。
所有重症监护室医生和护士都出现在里面,他们原来是轮休的,一天只会出现几个人。但今天,他们就像是在里面从未离开。
医生护士忙过来帮忙,将各种线路一个个连接回孟伟民的身上。
赵医生喘了口气,说:“楼下还有病床,去抬一下。”
这些医生和护士,又分出三四个人,往外走去。
孟鲸看着这些人,联想到那个绝望回家的男人,难以想象这些医生护士是怎样一个个从家中,逆行赶来。
这人间路遥马急,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有家,但她没有。那间单身公寓只能算是废弃的海螺壳,她寄居在海螺壳里,遮风避雨,躲避天敌。她想着多赖几年,直到有个人会和自己一起打造一个窝。但她等错了一个人,当心里有一丝侥幸时,在这城市待着就是一种毫无止境的酷刑。可能某一天,海螺壳的主人会把她硬生生扯出来,把海螺壳收走,她就只能继续寻找新的海螺壳。
重症监护室的袁主任也到了,虽然换了蓝短褂,但衣服上还是有水渍浸透出来,眼镜满是水汽。
他对着医生护士们说话,语气平和:“同志们,我们大家都接到通知,现在是一级响应。这场雨灾,非常少见,但难不倒我们。我们重症监护室是优秀的团队,是最后一道防线。灾情就是命令,我们要克服困难,保证病人安全。”
话音未落,外面阴沉的天空忽然闪烁了几下强烈光芒,所有的灯光一下子灭了。
紧接着,就是巨大震耳欲聋的雷声,震得窗户都抖动不停。
停电了。
一切坠入黑暗,所有人眼睛并没有适应黑暗,什么都看不见,看不清脚下,看不清未来,连自己的手,都看不清。
过了几秒,灯光才陆陆续续亮了起来。
袁主任拍了拍手:“大家关注好病人生命体征变化。刚才打雷停电,注意一下仪器有没有故障,发现故障立即报修。”
赵医生把孟鲸喊到办公室,袁主任坐在那里,招呼孟鲸坐下:“你父亲的情况,应该尽早做手术,等到脑疝情况加重,就彻底没希望了。”
“袁主任,麻烦你尽快安排。手术费用,我可以马上做网贷。”
“不是钱的问题。刚才雷击把变电站打坏了,全医院都停电了。”
孟鲸往窗外看去,果然灯光寥寥。
“我们监护室和手术室,现在还有UPS供电,但等下就不好说了。外面这个形势,电力抢修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孟鲸着急:“那怎么办,我爸的情况,不能拖吧。”
“你先别急,我是这么想的。去手术室,虽然设备齐全,但电梯没用,搬上搬下需要时间。你父亲情况也不太稳定,有一定风险。我个人建议就让脑外科医生过来,在监护室做,只是这样,无菌条件不太好,也不合规矩。
“行行行,就这么办,我没有意见。”
“好的。不过,你还是要做好人财两空的准备。你父亲大概率会一直瘫痪在床。要么你不上班天天在家照顾,要么花大部分工资雇个保姆。这是一种看不到头的生活。你已经做到子女能做到的一切了。现在就算放弃,也不会有人说你什么了。”
孟鲸的思想又飞到上空,她看到下面的自己语气坚决:“袁主任,你不用再说了。如果最后结果真的不理想,我也不后悔。”
袁主任眼看劝不动,叹口气:“行吧。那我联系脑外科。”
赵医生让孟鲸签好手术同意书,看向窗外,摇摇头:“放射科那些机器算是完了。这可是我们医院压箱底的宝贝啊。”
外面马路上,有些汽车正赌博似的开在水里,往前行进。车速越快,水的阻力就越大。一辆SUV仗着底盘高,强行冲入水中,没几秒钟,就变成强弩之末,趴了窝,车主无奈地从天窗爬出来,对着远处挥舞双手。
脑外科的两个医生很快过来,孟伟民病床周围的帘子拉了起来,变成一个简易手术室。孟鲸的思绪就悬在上空,看着下面的医生穿着无菌手术服,围着孟伟民的头部摆弄,几个护士打着手电,补充手术光源的不足。而赵医生把手机屏幕举起来,给脑外科医生看CT片子。帘子外,有个女孩正等候着,焦虑地在剥双手手指上的美甲。左手剥完了,就开始剥右手。地上慢慢多了美甲五颜六色的点点碎屑。
还好,一个小时,手术就做完了。赵医生扒开孟伟民的眼皮,照了之后,回头对着孟鲸点了点头。
孟鲸的思绪此时才回到肉身,心里石头落了地。
孟伟民躺在病床上,胸膛缓缓地起伏。他的脑袋侧面,又多了一块白色敷贴。
她坐在病床边,此时早就过了探视时间,但几乎整个病房的家属都被困在了这里。他们没有想着离开,都想在这个不知道何时停止的雨夜,守在家人身边。
雨一直没有变小,苍青色的天空,看不出乌云的轮廓,抑或者,整片天空都是乌云组成。太平洋底的深海被乾坤挪移,到了城市上空。没有光,一千个大气压的压强,将这个城市死死摄住。
雨夜惨烈。连绵不绝的雨水正在夜晚淹没这个城市。孟鲸开始胃痛,她捂着肚子,靠在窗沿上。她没有问医生们讨胃药,她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她看着窗外,窗外灯光星点稀疏,几束零散的车灯或探照灯光束微弱晃动,被雨水切割得粉身碎骨。庞大的城市被揭开皮肤,露出虚弱的神经血管,被迫用嶙峋的白骨来面对这场劫难。
等到胃痛终于缓解了,她伏在病床边,又累又困,今天的经历,就和父亲第一天入院一样,将她全身的精气神都消耗殆尽。
仔细算起来,自己整整七天,也才睡了二十个小时吧。有时是陪床等手术,有时是一个人在公寓里根本睡不着,害怕父亲在医院有意外。还有公司业务落下一大堆,必须要赶。鲶鱼老板让自己下午两点就下班,已经是天大恩典。
孟鲸想着,不自觉把头靠在了病床上,轻轻靠在了父亲的肚皮上。
孟鲸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喜欢趴在父亲肚皮上睡觉。夏天,他们在院子里点上蚊香,架起竹床睡觉。父亲虽胖,汗却不多,光着肚皮在床上,比睡竹席还要凉快。孟鲸小小的人儿没有重量,趴在上面,随着父亲的呼吸一起一伏,就像在海边码头的小船随波荡漾,而鼾声就像潮水声,规律而持续,反而更有催眠的效果。
她时常在这种氛围中入睡。这一刻,她的眼皮逐渐沉重,欠了七天的睡眠,身体开始准备向她索取回去。
就在这时,灯再一次熄灭了,病房内的机器,停止了运转。时空在这一刻,被完全冻结了。
隐隐闷击的雷声由远方移近,好似集中在这家医院里,不留喘息余闲地击鼓猛锤,闪电有时似乎穿窗而入,又从另一面窗出去,到外面半空中爆炸,而粗大的电弧,却没有给病房留下一点点电能。
距离完全停电到现在,已经接近四个小时。这个夜晚漫长荒芜,进入了午夜时分。
刚开始,所有人并没有紧张,毕竟呼吸机和各种仪器都是有备用电池的。制氧站被淹,无法工作,管道氧氣都没了。但医院也派人送来了一罐罐氧气瓶。
随着时间推移,不但电依旧没来,连水也停了。
他们在刷手机,都是暴雨的信息。过了一会,手机信号都开始变得微弱。网站开始打不开,有人发现电话也打不出去了。
医院备用的柴油发电机,也消耗完了柴油。
这下子,家属们的情绪越来越慌张了。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怎样。
这是最黑暗的午夜,整个监护室逐渐沉入深海。只有两盏应急灯的光明,和手机屏幕的微弱亮光。
医院所在的区域地势太低,地面上,水已经到了胸口的高度。一些车子被淹得只露出车顶,后备厢盖高高翻起,像是溺水的人被淹没头顶,举着一只手在沉没前最后呼救。
窗外的雨一阵紧似一阵,簌簌地敲打玻璃。雨幕交织,在瀑布倾泻的雨声中,这里成了一座孤岛。
监护室里的人们,像一艘轮船在大海中遇难,一群人流落到了孤岛上。孤岛上有什么恐怖的丛林生物,他们不知道。同时还要面对食物和生存物品的争夺。
重症监护室里所有的蓝短褂和浅蓝色护士服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一瞬间全消失了。是的,他们都属于浅海的鱼,在浅海,阳光照射得到,有着一项项规则,生命多种多样,空前繁荣。
但这里是深海,没有阳光,甚至连光线都没有。就算有光点,也在深海黑巨口鱼的头顶钓竿上挂着,它们用这个来诱惑猎物,等着喜欢光亮的小鱼自投罗网。
黑暗中,孟鲸与他们的目光赤裸裸相对,像原始社会中那深入骨髓的搏斗,她不能输掉。
她已经完全剥离干净自己手指甲上的美甲,指缝间甚至透着红色,有着野性酷烈的血腥味,但她没有哭。
父亲就像一条年老的蓝鲸,不断落下,周围丑陋的深海生物在盘旋,觊觎着他的身体。
一鲸落,万物生。
但老蓝鲸的身边,还有一条竭力不让它沉下去的小鲸鱼。
萍姨满脸泪水地走过来:“小孟,求你了。你把呼吸机借我儿子用一下吧。就你这台还有电了。”
“萍姨,我爸刚做完手术,没有这台呼吸机的话,他活不了。”
“我儿子没呼吸机的话,他也活不了。医生也对你说了,你爸就算救过来,可能一辈子也是个植物人了。对你来说,更是个累赘。你看我儿子,还这么年轻。也许有一天,他会醒,会重新读大学,他的人生还很长。”
人类比动物更软弱的地方,就是容易心软。孟鲸想起自己跟的那个大业主,本来是小苏做的。但因为小苏害怕跟老板汇报时被占便宜,好说歹说求自己,结果自己做了替死鬼。
“萍姨,我爸也会醒的。他受了这么多苦,他一定会醒的。你儿子的命是命,我爸的命也是命。就算他年纪大,但一点也不比你儿子廉价。如果我让给你,我怎么和已经死去的妈交代。”
孟鲸的声音越发沙哑,有了一种中性不辨雌雄的感觉。
张哥走过来,拎着保温瓶:“小孟,你看我老婆,她没争没抢,为了两百块全勤奖,就这样了。你看我孩子,还天天叫着要妈妈呢?他多想她妈妈能够重新接他放学。你看在我每天给你带吃的情分上,就借我十分钟,不,五分钟。”
李叔也凑过来:“小孟,我也只要五分钟。你看我今天送你爸去检查,全身都湿透了。我那么帮你,你也帮一帮我吧。”
陌生人对你的付出都是高利贷,他们迟早要连本带利讨要回去的。孟鲸想起了前男友,他只是在社交软件上看到自己想喝奶茶,就跨越半个城市送过来。当初以为今后这个男人会对自己越来越好,但最后发现,这不过是一场高利贷。那个男人只是用了一杯奶茶,不但得到了自己的身体,还轻而易举换取了她三年的青春。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张哥,你带吃的情分我记下来,我今后肯定还你。李叔,你帮忙推车的情分我也记下了。今后我帮你母亲端屎端尿。但你们要借呼吸机,就是借命。钱和命是两回事。我借不起。”
“罗里吧嗦的。”光头强直接站在了孟伟民床边呼吸机前面,就开始拔管子。他的脑袋愈发红了,面色凶狠,两个膀子粗大,T恤的短袖都被胀得鼓鼓的,是常年健身的痕迹。如果在非洲大草原,那他一定是狮群中唯一的雄狮,霸道,有力量,锋利的前爪可以撕裂一切,就算年轻的雄狮来竞争,也必然会失败。
孟鲸吼着:“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光头强一下就把孟鲸推倒了。
孟鲸脑子里一下子出现了鲶鱼老板的样子,他们一样丑陋。
孟鲸迅猛地爬起身,随手操起一把不知哪里出现的手术剪。
她一把抓起自己的长发,一下,剪下来一大把,又是一下,又剪下来一把。
她往光头强走一步,就剪一下,走一步,就剪一下,在她身后,是一地柔软的长发。她简直是以自刎的姿势在向这头雄狮推进。
她身体最深处藏了二十多年的古化石,完完全全苏醒,携带着深藏二十多年暴烈杀气,来到这个深海。深海只有弱肉强食,那么他就要最快最强,女孩孟鲸已经像蛇蜕一样彻底被扔在后面。
他就是孟劲,生猛酷烈。
光头强脑袋的红色退去了,不由自主后退。孟劲进一步,他就退一步。
“你要干什么?”光头强声音有些尖细,竟像是被阉割了的太监。
孟劲说:“今天谁动这个呼吸機,我就和谁玩命。难道谁年轻一点,谁的命就更值得救?谁有钱一点,谁的命就更值钱?谁被需要得多,谁就更应该万寿无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久久地保持着这个姿势。一个身体前倾,手搁在头上;一个身体后仰,手轻轻虚空推着。中间隔着一个阴阳界线。
灯忽然亮了,窗户的玻璃反光,像镜子一样。孟鲸在玻璃里看见自己的那一瞬间,微微有些吃惊。她看到一个男人,短发杂乱无章。他的笑容到现在还没有消失,残留在嘴角,像一把钢锯的锯齿,立在脸上,寒冷、锐利、残留,带有一种不加掩饰的邪恶。这邪恶可以将任何肉体,撕裂开,变成没有纹理的血肉。
这一刻,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
凝结的时光忽然重新启动,恢复了原样。
咳嗽声,患者无意识敲打床栏哐当哐当,还有他们偶尔耐不住痛苦的呻吟嚎叫,依旧是永远的旋律。好像刚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医生和护士从来没有消失过。
此时应该是凌晨时分了,外面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有几个身身着整齐短袖衬衫和西裤的男子,背着手站在大厅,旁边的袁主任正在和他们低声耳语。说完之后,这些男子轮流和袁主任握了手。
孟鲸抬起头,迷离看着四周,每张病床前都多了一两个医生和护士,在不停歇地用手捏着皮囊,永远不知疲倦。他们用肉身,化成了一台台精密的仪器,代替着病人呼吸。
萍姨、张哥、李叔、还有光头强,都在家人的床边,或站或躺。
孟鲸再一次合起了眼皮,任由自己很松弛很脆弱地漂浮在病床边,在荒凉无垠的战场中,她枕戈待旦。
耳旁,好像有人在背古诗:“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鸣啾啾。”
声音很像是老孟,但她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孟鲸太累了,凌晨是否有一场战斗,是怪诞的梦境,或者是扭曲的现实,她记不清了。
只记得最后一段梦里,孟鲸和孟劲两个人相互靠着,坐在沙滩上,亲近又疏离,旁边躺着一头蓝鲸。
孟劲对她说:“孟鲸,这个世界对你是有点不友好。我多么希望,你永远是你。”
他的头发依旧如锯齿一般锋利,五官却柔和。
海浪中,父亲和母亲慢慢走上了沙滩,他们的笑容充满了光芒。孟鲸不由自主和他们两人拥抱在一起,两个大人一左一右牵着她,往海里走去。
孟鲸回了一下头,看见孟劲站在沙滩那头鲸鱼身边,对着自己摆手,让自己不要停留,同时做了个右拳击胸的动作,像那些战士上场前的宣誓。
孟鲸被一阵欢呼吵醒,她抬起头,发现天已经亮了。
声音是医生和护士们发出的,几个迷彩服赤着脚,正把几箱饮料方便面往地上放。
过一会,柴油发电机发出了中气十足的响声,各种机器的交响乐,又开始协奏。
阳光由云峰中闪射下来,阔叶上金光闪耀,黄色积水海洋映出渐渐扩大的蓝天,和逐渐退去的乌云。
冲锋舟从住院楼的二楼开始驶离,这是重症监护室所在的楼层。
几个迷彩服穿着橙红色救生衣,开始发动马达。孟鲸和赵医生也穿了橙红色救生衣,一左一右坐在孟伟民身边。冲锋舟平稳划开水面,迷彩服们小心翼翼驾驶着,生怕吵醒孟伟民似的。
那条搁浅的蓝鲸重新进入了海面,安详静谧地遨游。
后面窗户上,医生护士们正在帮光头强儿子小心翼翼放在另一艘冲锋舟上。他们这些病人,都要转移分流到另外几家医院去。可能,今后再也不会相见。
孟鲸想到什么,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头发还是长发,只是混着雨水和泥水,坚硬如盔甲。
她看向赵医生,他双眼满是血丝,应该是累得不行,但手上还是有规律地在捏着呼吸皮囊。船很小,他们尽量往中间坐,防止倾覆,因为离得近了。孟鲸甚至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男人才会有的气息。这气息像动物的皮毛一样蹭着她,潮湿却带着温度,意外地不令她反感。这几乎把她眼泪都逼出来了。但这次,她没有故意忍,想流泪的感觉就自然停止了。
他们就像那些冒险电影,经历了最后大决战的男女,在驶离孤岛。
这场大雨,终于和城市的无数场大雨一样,过去了。
她想问问赵医生,昨天夜里是否有什么事情发生,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孟鲸突然回了一下头,那座医院住院大楼的玻璃窗已经缩成小小的一排,里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这样看上去就像一管口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这样看上去,是个童年的玩具,不失暖意,却已丧失用途。
老孟双眼仍然盖着纱布,这是防止阳光照射伤到眼球。
她轻轻把头凑到老孟耳朵边,张了张嘴,却觉得无比疲累虚弱,发不出声音。她只好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试了几下,最后一次,终于发出了声音:“爸爸。”
这声音无比响亮,比孟伟民当初的鼾声还要响,就像鲸歌一样。
呼吸皮囊在赵医生手里一下一下呼哧呼哧,冲锋舟马达一声一声吼叫,孟鲸听不出孟伟民有没有答应,好像是应了一声,又好像没有应。
她的父亲躺在那里,像躺在母亲子宫里的胎儿。
【责任编辑赵斐虹】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