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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兰的天空

时间:2024-05-04

南岸

香树村是个不大的村落,里面住着几十家住户。平时,这个村落几乎没有外人来,只有入冬的时候,有腰上拴着口袋的外乡人,肩上扛着两根竹竿,竹竿上绷着蚊帐一样的细纱布来村子里打枞果。他们像风一样来,还没等索兰看清楚他们的相貌,他们又像风一样迅疾离开了。

索兰不知道香树村为什么不长香树,偏偏长满枞树和油茶。这个问题,索兰想了很久也没有想明白。当然,她也不是一直都在想。比如她在油茶树上摘茶瓣和茶桃的时候,她就把这个问题给忘了。

有一阵子,索兰喜欢香树村的冬天。香树村的冬天看上去并不荒凉,地埂上的草虽说泛了黄打了蔫,但地里翻波涌浪的红苕藤绿得很不像话。“很不像话”是索兰的口头禅。村里人说索兰说话像个大人,索兰就觉得自己真的长大了。可村里人并不把她当大人看,她就说村里人很不像话。

索兰一个人躲在冬天里,确切地说是躲在冬天的山坡上。冬天的山坡上,枞树黄了的针叶往地上掉,她一边放养着那头长相奇丑无比的母猪,一边把针叶搜集起来,堆成一堆,然后烧红苕,也烧她从田里捉来的泥鳅和黄鳝吃。枞树的针叶上有一层油脂,索兰喜欢闻油脂烧燃时迸发出的那股香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香味呢,索兰说不上来。反正每次闻到这股香味,索兰就眯着眼睛闭着嘴,然后耸起鼻子使劲地嗅,恨不得能把那种香气一股脑儿全部吸进她的鼻孔里。

村里人说,外乡人来收集枞果,就是想把枞果里的果仁弄出来做种子,好在自己的家乡繁殖。索兰就想,可能外乡人也和自己一样,喜欢闻枞针叶的这股香味。索兰闻久了这股香味,就感觉自己醉了,醉得连骨头都麻酥酥地发软,醉得自己没有力气去撵跑到红苕地里拱红苕的母猪。

索兰恨死了这头母猪,这头母猪给她惹了不少麻烦。最让她不能容忍的是,这头母猪不知道羞耻,吊着两排发胀的粉红色乳房在村子里扇着腰杆袒胸露怀理直气壮地晃荡。村里的几个男人看到索兰牵着母猪就问,索兰、索兰,你又要去放母猪啊?索兰没好气地说,你们这不是明知故问嘛!男人们听到就嘻嘻地笑。索兰瞪他们一眼,拿起鞭子猛抽母猪。母猪扭着屁股叽叽咕咕埋怨着往前跑,索兰不停翻着脚板在后面骂骂咧咧地追,男人们就哄哄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这些男人们简直莫名其妙太不像话了!索兰在心里想。

索兰脑子里经常会蹦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有的问题自己解答得上来;解答不了的,她就觉得这些问题很不像话,不应该从脑子里钻出来。她不止一次问妈姆,为什么要让她放母猪。妈姆忙着手里的事情懒得搭理她。她也不止一次对妈姆说,她不喜欢和那头母猪待在一起,她想和邻居家老七一起,背着背篓漫山遍野地割猪草。妈姆被索兰缠得没法就说:“你还小,老七那活你干不了。好好放你的猪,等母猪下了崽卖成钱,就给你买新衣服。”

看在可以穿新衣服的份上,索兰对那头母猪就稍稍好了一点。不过她还是忍不住经常用眼睛去瞪那头母猪。母猪丑得太不像话了,额头上鼓着个大包,生着一对无神的三角白果眼,嘴筒子长得能挂二十四盏灯壶,被剪得缺缺丫丫的破耳朵,不管有没有蚊子苍蝇它都哔啪哔啪地扇。最让索兰受不了的是它身上的皮毛,那皮毛说黑不黑,说灰又不灰,总之黑不溜秋麻麻嗖嗖的,看了叫人心里堵得慌。

索兰心里堵得慌,便鼓起腮帮子长长吐气,手拍着胸脯抬起头仰望着天空。天空蓝汪汪的,天空上有飞鸟,有蝴蝶和蜻蜓,还有变幻不定的云朵。索兰的心里霍然亮了起来,她发现原来被自己忽略的天空里藏着一个奇妙的世界。

索兰的视线被勾住了,她喜欢上了这个奇妙世界。放猪的时候,她不再去田里捉泥鳅黄鳝,也不收集地上的枞树针叶。她专注地仰望着天空。有一次,母猪趁她不注意,偷偷溜回了家。天麻乎乎黑的时候,她才发现母猪不见了。索兰到处找,树丛里,草笼间,她找遍整个山坡也没找到。她再次仰望天空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天吞噬了云朵和飞鸟,也吞噬了她的母猪,她“哇”的一声哭起来。她捂着眼睛一边哭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她哭到眼睛发痛、嗓子眼发干的时候,看到母猪在猪圈里哼哼地拱猪食吃。她悲喜交加地举起鞭子想狠狠揍它一顿,可是想到妈姆的鞭子有可能会落在自己身上就放弃了。

索兰放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猪。春天的时候,母猪又怀孕了。这是一件令全家人高兴的事情,最高兴的是索兰。每次母猪怀孕,妈姆就不让索兰放猪,她害怕母猪肚子里的崽有任何闪失。母猪被关在猪圈里成了重点保护对象。不用放猪的索兰,就有一大把的时间坐在院坝外的洗衣板上看天空。

天空蓝汪汪的,蓝得像潭里的一汪水,蓝得实在有点不像话。白色的云朵变幻着形状在天空上游走,索兰觉得那些云朵高得像枞树,矮得像油茶树;不对,高的像蘑菇,矮的像落在地上的枞树针叶;也不对,索兰绞尽脑汁也不能把那些云朵一一对应起来。越是对应不起来,她就越想琢磨清楚。索兰仰着头皱起眉毛,有时眯缝着眼睛,有时又把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去看那些云朵。

村里人见到索兰一动不动地坐在洗衣板上仰望着天空出神,也把头扭去看。他们觉得天空平淡无奇,就问:“索兰、索兰,你在看什么?”索兰不回答,仍然仰望着天空。

村里人好奇,又学着她的样子仰头去看。天空上除了云朵,什么也没有。于是又问:“索兰、索兰,你到底在看什么?”

索兰“哎哟喂”叫唤了一声站起來。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天上的云说:“你们没看见吗?我在看天上的云朵。”村里人又说:“天上的云有什么好看的?”索兰叹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唉唉唉,你们真是恼火得很,天上的云怎么会不好看哩?你看,这朵云一直在追着那朵云跑,那朵云累得满脸发黑,正呼哧呼哧地喘气。我看过不了一会儿,它就要哭了。它一哭,天就下雨了。”村里人说:“乱说,呼哧呼哧的是风还差不多,云怎么可能喘气嘛?”索兰说:“我没乱说,信不信由你,反正这天就要下雨了。”村里人又抬头看了看天说:“乱说,天这么高朗,怎么可能会下雨嘛。我还要去干活哩,不和你掰扯了。”索兰也懒得理会他们,又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天真的下雨了,村里人淋得落汤鸡似的。索兰戴着斗笠拿了个竹筒在院子里积水玩。村里人说:“索兰、索兰,你说得真准唉,这天还真是说下雨就下雨了呢!”他们一边说,一边把衣服顶在头顶快速往家的方向跑。索兰看见他们狼狈的样子,捂着嘴“咕咕”地笑。

索兰成了村里的名人——成了村里的气象专家。她每天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院坝外的洗衣板上仰望着天空。不,大多数时候,她坐在一把木板椅子上面,胳膊肘擎在洗衣板上,双手托着下巴观察着天空。村里人过上过下免不了都要问一句:“索兰、索兰,我要去挖地,你看天会不会下雨?”“索兰、索兰,我要去山坡上砍柴,你看这天多久会下雨……”

索兰看看天边,又偏着头看看头顶,她皱着眉头煞有介事地说有雨还是没雨。村里人得到天气预报乐呵呵地走了。索兰有时对他们也不满意,明明说天会下雨,他们还光着头扛着犁铧往地里赶。不过管他呢,反正自己已经提醒过他们了,他们不听劝告挨了雨淋也活该背时。当然,索兰的天气预报也不是每次都准,有时她说要下雨,结果连续几天火辣辣的太阳;有时说不下雨吧,它又接连落上十天半月的绵雨。索兰就说这天变了,变得很不像话,变得像村长家的儿子建国那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索兰还记得,村长家的建国骑在牛背上,把牵牛的绳子拴在自己腰杆上放鞭炮。村里人告诫建国,不能在牛背上放鞭炮,会出人命的。建国不听,等鞭炮一响,牛发疯似的乱窜乱跳,当时把他摔得个半死;幸好他命硬,又活过来了。索兰想,该怎样治治这不听话的天空呢?索兰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一个办法出来。

索兰想得焦头烂额,建国跑来说:“索兰、索兰,你知不知道,咱们村里要搬来一户人家,听说是从街上搬来的——是城里人。”索兰“啊”地叫了一声,嘴大大地张着,眼珠子差点掉在地上。建国说:“索兰、索兰,你把嘴张这么大做什么?”索兰朝建国瞪了一眼,就合上了嘴巴。

建国说了这事没几天,香树村真的来了几个陌生人:一对三四十岁的夫妇,领着一对半大的儿女。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浅蓝色的连衣裙,领口处有两根飘带系成一个蝴蝶结。女孩儿喜欢嘟着嘴,鲜红的嘴唇活像一颗红樱桃。她的嘴唇怎么会有这么红哩?索兰简直看呆了。女孩在原地像跳橡皮筋那样跳着翻动双脚,索兰就把视线从她嘴上移到她的脚上。她的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提篮皮鞋。不知道为什么,索兰看到这双皮鞋,一下子就想到关在自家圈里那头母猪黑色的脚蹄儿。她忍不住捂着嘴“咕咕”地笑。一旁的男孩子皱着眉头打量着她,索兰才注意到这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男孩。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一条洗得泛白的帆布裤子,脚上一双雪白雪白的跑鞋;他的眉毛很浓很黑,像两把轮廓分明的刀横放在眼睛上面;他的皮肤白晳,人中很深,人中两侧开始长毛绒绒的软胡须。他的双手分别插在左右两个裤兜里,眼神忧郁地看着索兰。

索兰的脸红了,她的心“哐哐”地跳。她觉得男孩的眼睛很深,深得简直像两个无底洞,还没等她站稳,人就“嗖”一声栽进洞里去了。

那天,他们一家四口在村里没待多久就走了。他们走的时候,索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面,一直走到村口,才返了回来。

索兰返回来的时候,建国已经在她家的院坝里等了她很久。索兰爱理不理的样子让建国感到难过。建国伸出手讨好地说:“索兰、索兰,你看这是什么?”索兰扫了一眼,看到建国手心里有两颗大白兔奶糖。索兰的眼睛就笑了,笑成弯弯的月牙儿。

索兰自从见到那个男孩后,就不愿意再搭理建国了,她甚至后悔吃了建国给的大白兔奶糖。索兰那天吃着大白兔奶糖,建国就急切地问索兰,好不好吃?索兰白了他一眼。建国还想问。她只叹了口气,把头扭到一侧,抬头心不在焉地仰望着天空。

村里人见到索兰依然会问:“索兰、索兰,你帮我看看,哪一天会有雨?”索兰打起精神,她扭动着脖子看看这朵云,又看看那朵云,待到她凝神要作结论的时候,村里人就开始掩面发笑。索兰觉得他们笑得阴阳怪气意味深长,笑的活像被踩住后背的老鼠发出的“叽叽”声,总之笑得很不像话,索兰就不再和他们说哪天会下雨了。

索兰不再给村里人报天气预报,这让村里人少了不少乐趣。不报天气预报的索兰依旧喜欢仰望天空,没有人清楚索兰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只有索兰自己清楚,天空的云朵再也不像枞树和油茶,也不像其他小动物,它们一朵朵白得像极了那个男孩穿的白衬衫。索兰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把云朵和男孩的白衬衫联系起来。可能是男孩的白衬衫太耀眼、太引人注目的原因。是啊,索兰敢拍着胸脯说,村里人没有谁穿过这么白这么白的衬衫。索兰也搞不明白,男孩为什么会经常从他眼睛里跳出来。不过,她喜欢他跳出来,这是她见到过的最好看最好看的男孩子。

男孩的父母过了半月又来了,男孩没有和他们一道来,只带来了他的姐姐。索兰有些失望。村长安排了几个人帮他们丈量宅基地和耕地,男孩的姐姐主动找建国说话。建国心花怒放眉弯眼笑地看着男孩的姐姐。索兰叫了他好几声他都没有答应。索兰便发誓,以后再也不理建国了。

索兰气冲冲地走了,她坐在自家的洗衣板上刚好可以看见建国和男孩的姐姐站在田埂上聊天。他们有说有笑,索兰自言自语地说:有什么好笑的,我才懒得管你们哩。她“哼”了一声,硬着脖子把视线转向了天空。

不些时日,离索兰家只有几百米远的地方新修了一幢楼房。它是村里的第一幢楼房。索兰看着它一匹砖一匹砖往上垒,垒着垒着就成了一幢一楼一底的楼房。索兰觉得新奇。男孩一家搬进楼房的那天,村里很多人都去了,索蘭也去了。

男孩的姐姐带着索兰和村里的一些小伙伴一间一间参观他们的屋子,从楼下到楼上。索兰从来没有见过楼房,更没有爬过楼梯。她跟在男孩的姐姐身后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楼上全是卧室,第一间是男孩父母的,第二间是男孩姐姐的,当男孩的姐姐推开最末一个房间时,索兰看到男孩坐在窗户口的一把椅子上安静地看书。

“秦怀,原来你在这儿啊!”男孩的姐姐尖声细气地对男孩喊道。男孩抬起头来的时候,正好看见索兰。他对索兰笑了笑,索兰的心就飞了起来,一直飞到了天空。

之后的日子,索兰的天空变得五彩斑斓起来。她每天一大早起来,躲在洗衣板那儿窥探那幢新房的某个窗户。如果屋里亮着灯,窗帘还紧闭着,他就可能要起床了;如果窗帘已经拉开,而且窗玻璃也推开了半扇,那么他就已经起来了。索兰继续守在那儿,等他吃过早饭背着书包出门,索兰就慌慌张张紧跟着出去。

索兰的目光锁定在他身上的白衬衫上,还有肩带很长的军绿色书包上。他每走一步,书包就敲击他膝盖外侧一下。索兰在心里数着数,一般数到六百多下的时候,他就要经过那个池塘,索兰就不再跟着他了。

有几次,男孩隐约发现后面有人跟着。男孩回头时,索兰马上装腔作势地走到他前头,在池塘边的小卖部那儿假心假意买东西,等他走过去后,她就沿路返回。

日复一日,每天早晨索兰上演着同样一幕戏。偶尔索兰也主动和他打个招呼,他只是抿嘴笑一下,从来不和索兰说话。不过他说不说话也没什么,一想到他的笑容,索兰心里就生出七八只兔子在里面乱闯乱窜,这使她浑身热血沸腾,心慌意乱。

索兰发现一个规律,每逢周一到周五,男孩都要到傍晚的时候才放学回来,只有周六那天回来得要早一些。他在学校的这段时间,索兰无所事事,就看着天空发呆。村里人说索兰变了,变了不爱说话了。

其实,索兰有一肚子的话,才不稀罕和他们说哩。在索兰的心里,男孩是安静的。男孩安静,索兰也要安静。他安静地看书,安静地走路,就连咳嗽也把手轻握成一个拳头用虎口处的掌窝堵住嘴巴轻轻地咳。有很长一段时间,索兰把目光聚焦在洗衣板上,索兰就看到男孩坐在洗衣板上;她把视线移向天空,男孩就出现在天空。总之,索兰自己都不明所以为什么会这样。她心里有好多话想对男孩说,却总是说不出来,有时候憋得她直跺脚,急得她眼里充满了泪水。

他安静地出现在索兰的世界里。索兰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开口和自己说话。

有一天晚上,索兰看到他卧室的灯亮了,他的影子映在窗帘上。索兰站在洗衣板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扇窗户。窗户里的人影在晃动,索兰也跟着一起晃动。索兰晃着晃着,干脆摊开手心,让男孩的影子和窗户一起落在自己手心里,她伸出一个指头去挠男孩的痒痒,她没有听到男孩的笑声,自己倒是经不住“咕咕”笑了起来。她觉得一个人“咕咕”发笑很不像话,便止住了。周围一片寂静,月亮亮堂堂的,索兰听到月亮光落在地上的声音,千真万确,她想把这件事情告诉他。她把手紧紧地握在胸前,口里反复地叫着一个名字:秦怀——哦,秦怀!她叫着叫着,自己又忍不住捂着嘴“咕咕”地发笑。

第二天是周末,又是个大晴天。索兰吃过晚饭坐在院坝外的洗衣板上,她在等他上楼关窗户拉窗帘,然后开房间里的灯,这已经成了索兰的一个习惯。可是这一天,索兰等了好久,他的房间依旧是黑洞洞的。他到底在干什么哩?索兰一遍一遍地想。她越往后想,越觉得有双手在掐着自己的脖子。她伸长脖子,想让呼吸变得畅通一些,她拉着领口扭头的时候,看到满天闪耀的繁星,还有他。

索兰做梦也没想到男孩会出现在她面前,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和自己说话。当他对她说第一句话的时候,索兰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问索兰,知道天上有多少颗星星吗。索兰实在回答不上来,只知道使劲地摇头。男孩对着索兰笑了。索兰看见男孩的眼睛里长出两颗星星,它们闪亮闪亮的,光彩照人。

“你为什么不数数呢?”男孩又说。

索兰注意到,男孩说话的时候喜欢把手插在裤兜里。

“我曾经数过,我们肉眼能看见的大概有七千颗。”男孩说完,很随意地抬头仰望着星空。男孩侧身站在房门射出的灯光里,灯光照出他白白的脖子和微微凸起的喉结。他的裤子松垮垮地扎在白衬衫上,光线落在他一侧的衣袖和裤子上,裁出他纤瘦的腰身。

男孩后来说了什么,索兰一点也回想不起来。索兰只记得自己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慢慢走远,直至消失不见。

男孩走后,索兰就开始数星星。她覺得天上的每一颗星星都像男孩的眼睛。她一边数,一边痴迷地看着,数着数着就忘了。她又从头开始数,妈姆唤她去睡觉,索兰置之不理。索兰数啊数,数到星星慢慢变暗,后来又躲进了云层。天空一下子变得黑漆漆的,索兰仍旧仰望着天空,她相信它们一会儿还会出来。她等啊等,天空开始飘起了雨丝,雨丝越下越急,也越下越密,最后密密匝匝地落下来,落在索兰的头上、脸上和衣服上。索兰气鼓鼓地瞪了一眼天空,这天很不像话,扭扭捏捏活像个刚过门不久受了气的娘们儿似的。

香树村的男人们称嫁到村里来的女人们统统为娘们儿,只是在前面贯上男人的名字。比如牛二壮家的娘们儿、瘦精猴家的娘们儿、谷壳儿家的娘们儿……

索兰躺在床上想,村里的男人们没一个是好东西,真是这样,他们把好端端的女人变成一个个娘们儿不说,就冲他们嘴巴流汤滴水、眼睛骨碌碌盯着自己家母猪乳房看的样子,索兰就看出来了。索兰在自己的胸脯上反反复复摸了又摸,确信胸脯跟往常一样平坦,没有长出山包包一样的乳房出来,便放心地闭上眼睛睡了。

索兰醒来的时候,天明光绽亮。她一轱辘翻下床爬上洗衣板,往通向镇上的那条路上看。男孩已经走了,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被雨水淋湿的路孤零零向前延伸着。她狠狠跺了跺脚,埋怨自己不小心睡过了头。当然了,索兰认为这也不能全怪自己,主要还是怪昨晚的天磨磨叽叽很不像话,耽误了自己数星星。

天早已经放晴,昨晚的阴云不见了,天空释放大片的蓝。索兰吃过早饭无精打采地坐在洗衣板上,皱着眉头看着天空。索兰觉得,天空就是个倒挂在天上的潭,白天的星星一定就藏在它的水底下或淤泥下面,就像潭里的鱼和泥鳅一样。

索兰犯错时,妈姆揪着朵耳教训说: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咋就不知道天高地厚哩?索兰当时觉得这个问题很不像话,因为这个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天不掉下来,地上能长出枞树和油茶,管它天有多高、地有多厚。现在索兰不这么想了,索兰要等妈姆回来,问问她天到底有多高,到底有多厚。

索兰等啊等啊,妈姆没回来,男孩提前回来了,这是索兰没料到的。索兰远远地看见男孩从池塘边的那条路朝他家的方向走。她的心又开始“哐哐”直跳,她赶紧用手压住自己的胸口。

男孩挎着沉甸甸的书包,面前还抱着一大摞书本。他走不了几步,只要有拱起的石块硌到脚,他整个身体禁不住摇晃几下,胸前的书便一股脑儿往地上掉。他蹲下身捡书的时候,书包带子又从他的肩膀上滑落下来。他只好放下书重新挎上书包,再小心翼翼抱起面前的书往前走。走不上一小段路,这样的事情又开始重演。有时他防止书包掉下来,故意抬高右边的肩膀,好让书包带子固定在肩胛骨之上。索兰觉得男孩这样走路很不像话,像极了村里谷壳儿的老爹,谷壳儿的老爹中风后就一直歪着脖子塞着肩膀走路。

索兰跑去帮忙的时候,男孩正扎着马步试图去捡地上的书。他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索兰捡起落在地上的书,男孩就对着索兰笑了笑,索兰也“咕咕”地发笑。因为索兰看到男孩的脸跟自家那头在红苕地里拱红苕拱得满嘴满脸都是泥的母猪花得一模一样。

“谢谢你,索兰!”男孩说。

“你怎么有这么多书啊?”索兰惊讶地问。

“也不算多啊。放暑假了,学校发了新书,自己又在书店买了几本。”男孩笑着说。

“书有什么好看的!”索兰不解地说。

“书可是好东西呢,它包罗万象,像一个魔法盒,里面什么都有。”男孩略有所思地说。

“书里真的什么都有?”

“是的。”

“有天上的星星?”

“当然。”

“枞树和油茶树哩?”

“当然有。”

“这么说,我家那头母猪也有喽?”

男孩笑着说,当然也有,有关天文地理人文自然的知识书上都有,凡是索兰不知道的问题在书里都可以找到答案。

索兰注意到男孩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的那两颗星星又出现了,它们闪耀着,熠熠生辉。

“那我可以翻开看看吗?”索兰抿了抿嘴说。

“当然可以。”

男孩在前面走,索兰在后面捧着一本书翻看,翻着翻着,就迈不开步子了。索兰还没有上学,不认识里面的字,她只是看里面的插图。她聚精会神地看着,有时咧着嘴瞪大眼睛,有时又“咕咕”地发笑,有时又用手搓着页面皱紧眉头拿近看,再拿远看。男孩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等男孩把书抱回家踅回來找索兰拿书的时候,他简直惊呆了。他看到索兰高挽着裤腿衣袖在池塘里洗他的书。书一页一页在水面上散开了,白晃白晃,像给水面打上了许多补丁。

男孩一纵步跳进池塘,他去抓漂浮在水面上的书页。大多数页面被水洇湿了,特别是被索兰搓洗过的粘过泥的地方,油墨被稀释冲淡,字迹模糊不清,有的地方字已经不见了。

男孩绝望了,他扔下书页紧紧箍住索兰的两个胳膊一面使劲地摇,一面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索兰,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索兰的头被摇得发晕发胀,她闭着眼睛恍惚地说:“我在帮你洗粘在书上泥哩。”

“谁让你洗的!你这可恶小东西,你这个讨厌鬼!”

索兰偷偷睁开眼睛,看见男孩的胸脯起起伏伏。她再往上看,男孩的口鼻在呼呼地喷出粗气。他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的星星不见了,换成了两盆哔剥燃烧的炭火。索兰怔怔地看着那两盆炭火,待男孩松了手,索兰一屁股坐在池塘里。

男孩黑着脸像泥人一样爬上了池塘,径直离开了。索兰看着男孩的背影哭了。她哭得地动山摇、天昏地暗,哭得好像自己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索兰哭累了,抬头仰望着天空,她发现天上的云朵像极了她洗过的书页,一页一页漂浮在水面上。

【责任编辑赵斐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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